李孝迁 整理
陈恭禄
评《高级中学教科书本国史》(第三版),吕思勉著,商务印书馆出版,定价一元,三一三页。
偌大的中国,无数的书店,高中本国历史教科书,只有吕思勉先生所著的这一册。这个独生子的关系,似乎很重要!不得不将她研究一下。我常对朋友说,“老辈里的人懂历史方法的很少”。我读完了《本国史》之后,便觉得我这句话没有说错。全书的内容,自三皇五帝起,直到民国十一年止,平铺直叙,似乎无甚独到的见解。我们知道,吕先生以前已经编辑过一二种本国史了,我开口就说他不懂历史方法,不但作书的人心中不服,恐怕读者也要不平。现在且根据书中内容,找一些证据出来。
一,“我这部书是只叙事实,不参议论的——原因见下,但是意见自然不能没有。”(例言,页一)原因在下面说:“研究科学,贵于注重客观的事实,减少主观掺杂的成分。这在自然科学尚然,何况历史——是社会科学!至于编纂历史教科书,则更甚一层。因为倘将编者的意见参入,不但减少学者研究的精神,而且教者与编者意见不同,便生窒碍。”(例言,页七)
一面说,意见自然不能没有,一面又说,不能将编者意见参入,岂不是根本矛盾?又说自然科学,注重客观,何况历史。吕先生虽是提高历史,反不明白自然科学和历史地位了!自然科学,有仪器测量和实验的助力,比较社会科学当然要精确些。但历史的地位也不因此就降低,因为它们的地位不同,但是方法却是一样。吕先生不明此点,却说历史不能稍有议论的。空泛的议论,本属可厌。但若不能参入意见,那末,史家何从说明时代的环境,论断成败呢?更何能推求原因和影响呢?二十世纪的史家,没有不注重解释的。一部干燥无味的史迹,对于读者似乎提不起一毫兴趣。吕先生的错误,由于不懂客观的意义。客观指着根据事实,不用个人的好恶为取材的标准,专求古人本来的面目,然后评论他们的是非,既不诬蔑古人,也不贻误今人。
作者的主见不甚对了,结果自然很难满意的,甚至于把历史变成一本流水烂帐了。这本帐簿,不过是分门别类的。作者所谓统系,也不外此。书中无论何页,皆可证明我所说的。且举出一两个例子,一〇一页叙述后汉的分裂如下:
于是海内州郡纷纷割据:
袁绍据幽并青冀四州。
刘备据徐州。
刘表据荆州。
刘焉据益州。
张鲁据汉中。
袁术据寿春。
马腾、韩遂割据凉州。
公孙度据辽东。
以上所引的,作者或说这是一个表,不能代表全书。我们再看下文:“吕布取徐州,刘备奔曹操。操与其攻布,杀之。袁术将北走,操又使备邀击,败之,术还走,死。备旋与外戚董承谋诛操,操击破之,备奔袁绍。前一七一二年(西元二〇〇),操破绍于官渡,绍惭愤死。子谭、尚自相攻,操破灭之。前一七〇四年(西元二〇八),操南攻荆州,刘表适卒,幼子琮以州降。时刘备亦在荆州,将奔江陵,操追败之于当阳。备奔表长子琦于江夏。”
要是这段文字,不能算为表,那我以为作者所写的,都可当作表看。叙了许多的事实,并无一字提到曹操何以得胜;也未叙及人民和当时的环境,只好当做表看了。
二,作者分中国史为十期。(一)上古史——周以前。(二)中古史上——自秦统一全国起,至东汉分裂以前止。(三)中古史中——自东汉分裂至南北朝。(四)中古史下——从隋朝统一起,到唐朝开元全盛时为止。(五)近古史上——从安史之乱到宋高宗南渡。(六)近古史下——从蒙古崛兴起,到他灭宋建立一大帝国止。(七)近世史上——从元世祖灭宋起,到明朝灭亡止。(八)近世史下——从清朝崛起,到他的全盛时期为止。(九)最近世史上——从西力东渐,到日俄战后各国竞画势力范围止。(十)最近世史下——从戊戌变法,到民国十一年六月为止。(节录例言)
作者分了这许多的时期,我们不知道他用甚么标准。我曾仔细分析,却求不出来一个共同的要点。我认史期分区都是勉强,因为一个时代中的史迹,都是由渐而成的。例如今日四十岁的人,生在清朝,到了民国元年,难道他的思想、行为,全在这一年变了么?所以历史上的分期,都是不自然的。吕先生《本国史》的分期,除去犯了以上的弊病,还有两个我认为于理未顺的。第一,认最近世史下是从戊戌变法到民国十一年六月为止。难道七月以后,就不属于这个期内?或者又算一个时期呢?第二,中古近古的分期,是在唐玄宗在位的时候。作者分开元属于中古,天宝属于近古。这样的分期,不知道是何意义。真是太否认历史的继续性了。分期本是武断,但因为便利读者起见,有时不妨分作几个时期。作者这样琐屑的分法,并不能便利读者,反而增加他们的困难了。
三,“考据无论如何精确,总只能算考据,不能算事实,这是原则。但是亦有一种例外,如第一编第三章第三节是。(指尧舜之禅让)——这不是把考据径当作事实。其实古人此等形式的记载,不能真当作事实,也久成为史学上的公例。这等处不是好翻案,若一模糊,便史学上种种原则都推翻了,这是断不能随声附和的。”(例言,第八页)
作者这般苦心维持原则,我们反而不知道甚么原则了!例如说考据不能算是事实,我敢大胆对吕先生说,古史非经过考古家考证后的部分,多可以怀疑。考古家所得的结论,多是史家认为事实而采用的。我们看看二十世纪的通史,没有不叙述先史前的地球、植物、动物和真人等的。所以吕先生所说的原则,不知道根据那位史家的议论,抑是杜撰而冒称原则的。作者既有这类见解,对于尧舜禅让,虽稍怀疑,却于上古三皇和禹治水便说得津津有味。难怪清末的时候,河南发现了许多的殷代骨甲文字,至今许多读史和作史的人不能利用了。
四,政治、经济、思想、风俗都有连带关系,互为因果,不能分开独立的。倘或因为便利的原因,勉强分开,也要时期和篇幅、位置相距不远;尤当互相夹叙,来解释原因和环境!如此,读者方才可以约略明白当时社会的现状了!可惜我国旧式的史学家,至今还把政治、制度完全分开,吕先生在所不免。例如上古史纪载列朝大事,直到二周灭亡,才把古代社会、政治状况、经济组织和文化宗教说出。到了中古史上以后,作者更为自家便利计,到了两三个时期,才将政治制度,和社会情况笼统写出。换句话说,作者认列朝兴亡,是和制度、政治、思想、经济没有关系的!所以我们读完《本国史》之后,并不了解我国扰乱的原因,以及救济方法!中学学生,对于历史没有多大兴味,有时连常识都很欠缺,这种编著方法的失当怕也是一个原因了。
五,胡适先生说:“历史不是一件人人能做的事,历史家须要有两种必不可少的能力:一是精密的功夫,一是高远的想象力。没有精密的功夫,不能做搜求和评判史料的工夫;没有高远的想象力!不能构成历史的系统。”胡先生虽不是个史家,他所说得却是史学上的常识。我们且将想象力不讲,论到精密的功夫,编史的人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史料极多,真伪兼有,倘若不能评判史料,如何有一部确实的历史呢?
我们现将这个标准,来论吕先生的能力。诚恳地说,他不问古书的年代和真伪,且不知古人托古改制的理想,便认做史料,且举几个例子。第一页说:“汉族之始,似自今中央亚细亚高原,迁徙入中国本部。因其入中国后祭‘地祇’,仍有‘昆仑之神’与‘神州之神’之别也。”他所根据的,是《周官·春官·大宗伯》以“黄琮礼地”和小注来的。我们对于汉族来自何地,暂且不提,作者这样不问书的来历,便附会引用,作为证据,是史家决不承认的。第二,讲到古代疆域,作者在二十八页上引用郭注说:“四海最近,四荒次之,四极最远,后儒或谓四极,为中国使命所极,四荒更在其外。”古代交通不便,没有地图,古人说的地名,多在疑信之间,作者引用来作正式的史料,不但不知史学,并且没有常识了!尤可怪的,莫如引据《王制》和《春秋繁露》在四十八九页上来证明上古时代的制度了。(读者请参看下文六)
六,史家评判史料的目的,就是求得古人的本来面目,不诬古人,不欺今人。更进一步说,决不能把今日的学理,来附会古人的成说。因为一种学术,是应时代环境而生产的。作者没有这点常识,便用西方共产学术,来说我国古代社会,真可以说有些荒谬得可笑了。且将五十九页原文一段抄下:
吾国社会最初之组织,盖为自给自足之共产社会。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老子谓:“郅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所追想者,即此等社会也。此等共产社会,事务之分配,必有极严密之组织。这种议论的弊病,由于作者先有了中国也有共产社会的成见,便武断孔老的理想社会,作为追想共产社会,且进而推想事务之分配,必有严密之组织等等。其实共产主义,是欧洲十九世纪的产儿。古代初民,虽尝共产,但不能说,古代已有这种学理了!孔老的思想一部分,或与共产主义有相似的地方,却不能武断的说,中国也有共产社会了,伯拉图的共和国,不能作为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始祖,正是此理。
七,作者还有一个很大的错误,就是不知道高中学生的历史程度和他们的心理!吕先生把从前在私塾里,死记人名地名的方法,叙了无数的人名。学生读史的时候,茫无头绪,对于历史便无兴味。我所说的,并不是空谈,实在是从经验中得来的。书中无论何处,都可举出例子。
八,史学最大的仇敌,就是对于史实所知不足,却凭着猜想来牵强附会已往的史迹了。试举一例如下:
《汉书·地理志》即载自日南航海所通诸国,虽其地不可悉考,而其中之黄支国,或云即西印度之建志补罗。……隋尝一用兵于流求,则今之台湾也。当时倭东北七千余里,有文身国。文身国东五千余里,有大汉国。大汉国东二万余里,有扶桑国。其地必皆在今美洲。扶桑沙门慧深,萧齐时曾来中国,述其国之风俗甚悉。又僧人法显,如印度求佛法,自锡兰东还,行三日而遇大风,十三日到一岛,又九十余日而至耶婆提……耶婆提或云即南美耶科陁尔。自此东北行百余日,实绕大西洋而归,不特发见西半球,又还绕世界一周矣。(一三二页)
这一段之中,作者接连犯了几个很大的错误了!(一)不当猜想黄支在印度西岸。(二)流求即流球之转音,并非台湾。(三)扶桑是古代神话中的日出国家。有人说就是日本,这也不过猜想。因为古人没有精确的地理知识,何况神话呢?吕先生没有评判的能力,便弄出扶桑在美洲的笑话了!下面扶桑沙门慧深,大半是指着日本的僧侣,作者必定认为美洲的僧侣,难道在南北朝时,佛教已经传入美洲么?最奇怪不过的,就是说法显环绕世界一周,及指耶婆提为南美地名了!现在二十世纪科学发达的时期,旅行家乘了极快的海轮,尚需十多日的功夫,才到美国。法显船有多大,有多大的速度,不可考知。吕先生何不爽快说,法显乘的是小轮船呢?若非轮船,法显环绕世界一周,就没有可能性了。
九,本国史文字上的错误,也是不少。且举几个例子:(一)一九二页说:“前六四八年(西元一二六四),理宗崩,度宗立。……前六三八年(西元一二七四),理宗崩,恭帝立。”南宋那里有两个理宗呢?作者错了!(二)二七四页叙述鸦片战争,有“琦善至广州,尽撤守备。义律见其易与,复求割让香港。琦善不敢许,英遽进兵,陷沙角、下角两炮台”。细玩作者的语气,英军攻取炮台,是由于琦善撤了守备的。这类的错误,我国普通编史的人都是有的!因为他们不能博参外国的记录,也不知道世界的科学。当时我国的炮是十七世纪的,英国是十九世纪的,如何拒抗呢?又吕先生在例言八页上说:“读史地图、年表、系谱都是读史者必须备的书!故本书中概不附入。”年表、系谱,认为必须备的书,却是一个武断。至于不将地图附入教科书中,更不是一个妥善的办法了。
(《书报春秋》第15 期,《时事新报》1927 年12月25 日,第2 张第4 版)
吕思勉
十二月二十五日,《时事新报》“书报春秋”栏,载陈君恭禄《挂帐式的本国史课本》一文,蒙于鄙人所撰《高级中学本国史教科书》,加以批评,至深感佩。惟鄙人之意,尚有与陈君异者,谨略述所见,以就正于陈君,庶几各言尔志之义,非敢饰非文过也。
(一)
陈君评该书例言,“只叙事实,不参议论”,及“意见自然不能没有”两语为矛盾。查“意见自然不能没有”之下,尚有“请在这里极简单的说几句”一语,其下又分刊十项,略述鄙人编纂之意见。所谓“意见”,指此而言。所谓“只叙事实,不参议论”者,乃指全书体例而言也。
例言云:“研究科学,贵于注重客观的事实,减少主观掺杂的成分。这在自然科学尚然,何况历史……是社会科学。至于编纂历史教科书,则更甚一层。因为倘将编者的意见参入,不但减少学者研究的精神,而且教者与编者意见不同,便生窒碍。”此数语,鄙人迄今思之,尚未自觉其误。陈君谓鄙人“不懂客观的意义。客观指根据事实,不用个人好恶为取材的标准,专求古人本来面目,然后评论他的是非”。又谓鄙人“说历史不稍参议论,若不能参入意见,史家何从说明时代环境,论断成败?更何能推求其原因影响呢?”似于鄙意稍有误会。鄙人所谓“不参议论”,但谓不参自己之议论,故下文又云:“但是前此学者的议论,实系公允,而且成为史学界的常识的,亦宜为相当的输入,仍一一注明其出处。”因高中学生历史程度有限,所应得之常识,昔人多已言之。与其自行撰述,自不如引用前人成说之为得。至出于此外之议论考证,一恐浅学如鄙人,所言未必得当;二则前人迄未提及,问题必较特别,或非学生所必需;三则新出之说,时人意见,不能无异同。教科书与自行阅读之书不同,诚恐与教者意见有异,发生窒碍也。
陈君或又谓专引前人之说,不免陈旧,惟鄙人所谓前此学者,系指凡著述发布,在此书编纂之前者言之。故书中所引,现时学者之说,实不少也。鄙人所谓“不参议论”者如此,似与陈君所谓“客观”,尚无甚异同。
教科书与自行阅读之书究有不同:一则教科书有人讲授,二则学生于此之外尚应自阅参考书。教科书但将事之大纲,提挈清楚,以谋教授之方便,而为参考之指导,似亦未为大失。陈君讥鄙著为“一部烂帐”“干燥无味”“提不起读者之兴味”,鄙人亦未之敢承。因教科书之为用,本非使人专读此一书也。即如陈君所举,原书所叙后汉分裂一节,看似干燥无味,然事实似已无可再减,减之则首尾不具矣。至于事之原因结果,如陈君所谓“曹操何以得胜”……者,其浅近者,学生自行参考,教员略加讲授,似亦不难知之。若其精详,则本非高中学生所能及也。再者,探求史事之原因结果,详论其是非得失,必于事之本末大略明白而后可。今之学生,于史事所知实少。而教者侈言导以探求评论,往往看似有得,而实所得尽属虚浮,甚且不免谬误,此弊亦不可不知。
(二)
陈君讥鄙人分中国史为十期,“不知用甚么标准?”查分期之意,鄙人在例言中,已略有说明。标准或有未当,谓“不知用甚么标准”,则似不然。陈君又谓:“最近世史下,到民国十一年六月为止,难道七月以后,就不属于这个期内?或者又算一个时期?”此因此书成于十一年秋冬间,故所叙述以是年六月以前为断耳。又谓:“分开元属于中古,天宝属于近古,不知是何意义?”此则例言已云“近古史上,为中国从统一而又入分裂之期”,因分裂起于安史之乱,故以是为始也。例言云:“考据无论如何精确,总只能算考据,不能算事实,这是原则。但是亦有一种例外,如第一编第三章第三节是。这不是把考据径当作事实。其实古人此等形式的记载,不能当作真事实,也久成为史学上的公例。这等处不是好翻案,若一模糊,便史学上种种原则都推翻了,这是断不能随声附和的。”陈君驳云:“古史非经过考古家考证后之部分,多可以怀疑。考古家所得的结论,多是史家认为事实而采用的。”此条陈君之意与鄙人同而误驳。鄙人谓“古人形式的记载,不能当作事实”者,即陈君所谓“古史非经过考古家考证后之部分,多可以怀疑”者也。鄙人于尧舜禹禅让之事,所以不采《孟子》《史记》……而采清儒考证之说者,即陈君所谓“考古家所得的结论,认为事实而采用之”者也。陈君又谓“作者这般苦心维持原则,我们反而不知道甚么原则了,例如说考据不能算事实”……似于原文文义有所误会。鄙人于上文言“这是原则”,下文言“史学上种种原则”,既加种种二字,则下文原则二字之所指,明与上文原则二字所指不同。所谓“种种原则”,所包颇广,因难于列举,故作此概括之辞,姑举一端言之。世之美尧舜禅让者,每谓其绝无把持权位、贪恋富贵之私,一若后世之君主,苟不把持权位,贪恋富贵,即皆可行禅让者然。其实问题断不如此简单。今日欲驱除军阀,事实复杂,而一般舆论亦多责军阀之把持权位,贪恋富贵,其词甚正,而实不得其事之症结,皆此等简单之见有以误之。治史学者,论一人一事,皆当详考其所处之地位,所值之时势,即断不容作此等简单之论矣。又人为生物,且为最高等之动物,其举动自不如无生物……之易于测定。然亦有大致可求。社会现象,所以能成为研究之对象者以此。治社会科学者,其视人也,虽承认其智愚贤不肖,相去甚远,而其相去,仍有其不可越之限界,不能一为神而一为禽。若谓后世惟有操、备……而古代能有尧舜禹其人,则人之性质可以绝对不同,史事无从研究,亦且不必研究矣。鄙人谓将尧舜禅让等形式的记载,认为事实,则“史学上种种原则为之推翻”者,指此等处言之也。
(三)
陈君又鄙人谓:“对于尧舜禅让,虽稍怀疑;却于上古三皇和禹治水,便说得津津有味。”一似此两课所言,甚不可信者。查原书述三皇事云:
三皇时代社会进化之状况,《白虎通》及《易·系辞》述之。燧人钻木取火,教民熟食。伏羲始作“八卦”,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神农制耒耜,教民农作。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述禹治水事云:
尧时有“洪水”之患,尧使鲧治之,九年而功不成。及舜摄政,乃殛鲧,而以治水之事命其子禹。《孟子》述水患之情形曰:“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又曰:“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则当时之水患,盖平地尽没于水,人乃避居高处,以致不得安其生也。其述治水之功则曰:“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之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与《史记》“禹……与益、后稷奉帝命”之说合。当时治水,盖禹为主而益、稷佐之。而其所专力,则四渎也。似亦无甚不可信之处也。
(四)
陈君谓:“政治、经济、思想、风俗都有连带关系,互为因果,不能分开独立。倘或因为便利的原因,勉强分开,也要时期和篇幅、位置相距不远。尤当互相夹叙,来解释原因和环境。如此,读者方才可以约略明白当时社会的现状。”诚哉其然。然此事甚难,必有许多专门家,著成许多专门史,说明此等事之真相,及其相互之关系。编教科书者,方能用其结论,采其英华,斟酌程度,编纂成书,以饷学者。若在今日,此等史迹之真相尚未明白,何况其连带之关系?与其牵强武断,似尚不如稍事矜慎,分析叙述,以待教者之活用之为得矣。此层非鄙人自文,今日能将此等事项,“互相夹叙,来解释原因和环境”者,恐举国尚无其人。非敢轻量天下士,学问发达之步骤,固如是也。如有此等书出现,鄙人所编暂时承乏之书,自然世人会以覆酱瓿,不劳口诛笔伐矣。鄙人深惭学植浅薄,编书时矜慎稍过,容或有之。陈君谓“作者认列朝兴亡,是和制度、政治、思想、经济没有关系的”,则稍嫌深文矣。
(五)
陈君谓鄙人“不问古书之年代和真伪,且不知古人托古改制的理想,便认做史料”,此说鄙人亦不服。全书引古书颇多,难于一一剖辨,姑就陈君所举两例言之。陈君因鄙人引用《周官·春官》及郑注,谓“汉族似自今中央亚细亚高原,迁徙入中国本部”,谓“这样不问书的来历,便附会引用,作为证据,是史家决不承认的”。鄙人至愚,窃未知《周官》与郑注,何以如此其不可引用?主汉族西来者,近人如丁氏谦、蒋氏观云、章氏绛等,均有著述,所引证据,极为猥多,鄙人只采此一条,自谓尚属雅言也。陈君又以鄙人引《尔雅·释地》及郭注,暨朱绪曾氏《开有益斋经说》,以讲古人疆域,谓“古人说的地名,多在疑似之间,作者引用来作正式的史料,不但不知史学,并且没有常识了”。古人所说地名,在疑似之间者,诚哉有之,《尔雅》之四海、四荒、四极,则似非其伦。朱氏之说,以鄙人观之,亦属精确。陈君试取原文读之,能谓其所说地名,皆在疑似之间否?何至一经引用,遂并常识而无之邪?
陈君谓“尤可怪的,莫如引据《王制》和《春秋繁露》在四十八九页上来证明上古时代的制度”。查此两页中所引,有《公羊》何注,而无《春秋繁露》,想系陈君一时笔误。《王制》及《公羊》何注,何以不可引据,以证明古代之制度?陈君未尝明言。上文谓鄙人“不知古人托古改制的理想”,想认此两书为托古改制之谈。鄙意以为一人之思想,不能全无事实以为根据。儒家所述制度,谓其杂以理想,非纯粹古代之制度则可,谓其中全无事实,纯出理想,则不然也。
(六)
“初民尝共产”,陈君亦认之。则鄙人谓孔子大同小康之言、老子“邻国相望……老死不相往来”之语,所追想者,为此等共产社会,似亦未误;至谓“共产主义,是欧洲十九世纪的产儿。古代初民,虽尝共产,但不能说古代已有这种学理”,则鄙人本未谓孔老之说,即欧洲十九世纪之共产主义也。
(七)
陈君谓鄙人“把从前在私塾里死记人名地名的方法,叙了无数的人名。学生读史的时候,茫无头绪,对于历史便无兴味”。鄙意史事不必强记,而不容不求明了。既求明了,则叙述必须清析。一事也,自有其关系之人。若硬将其名删去,则事不完具,了解转难矣。叙述之求清析,既系为求明了起见,则苟能明了,书中所叙人名,原不必尽记也。再鄙人自谓此书所叙,均系重要之事。所举人名,亦均系有关系之人。惟此事极难自信,苟有可删繁就简之处,自无不乐于领教。而陈君于此条,独未举出例子,但云“书中无论何处,均可举出例子”而已。如能举示一二条,最所欣盼。此乃诚恳之言,非敢反唇相稽也。
(八)
陈君引一三二页唐以前之海上交通一节,谓鄙人“对于史实,所知不足,凭着猜想,牵强附会”。查此节所云黄支即建志补罗,系据梁任公所撰《佛教之初输入》。法显所至耶婆提,为南美耶科陁尔,及法显环绕地球一周,系据章太炎《法显发见西半球说》,扶桑为今美洲,说亦出于太炎,原书均经注明。即使梁章之说而误,鄙人亦不过引用误说,并非猜想,况陈君谓“扶桑为古代神话中之日出国,有人说即是日本”,此两说诚有之。然此扶桑,则确非古代神话中之扶桑,亦非日本,《梁书·四裔传》可证也。又谓:“现在旅行家,乘极快的海轮,尚需十多日才到美国。法显船有多大,有多大的速度,不可考知。吕先生何不爽快说,法显乘的是小轮船呢?若非轮船,法显环绕世界一周,就没有可能性了。”据章氏所计:“法显自师子国航行,师子国,即今锡兰。自师子国还向广州,据《唐书·地理志》,为期不过四十六日。故当时法显所附商舶,亦赍五十日粮。法显行三日而遭大风,十三日始至一岛,又九十日而至耶婆提,凡一百六日。南洋与师子国间,途次悉有洲岛。当时帆船,皆傍海岸而行,未有直放大洋者。今言海深无底,不可下石,而九十日中,又不见驸海岛屿。明陷入太平洋中,非南洋群岛。逮至耶婆提国,犹不知为西半球地,后向东北取道。途中又行百余日,始折而西。夫自美洲东行,又百许日,则还绕大西洋而归矣。当时海师,不了地体浑圆,惟向东方求径,还绕泰西,进行既久,乃轶过青州海岸而东,始向西北折行,十二日方达牢山南岸,是显非特发见美洲,又还绕地球一周也。”章氏之说如此,就鄙意论之,似非谬误。法显此行,两次皆系遇风漂播,不能以当时航海之常情论也。章氏之说既不误,则佛教输入南美洲,当时确有其事。法显《佛国记》及《梁书·扶桑传》,均可为证。流求即台湾,见稻叶君山《清朝全史》,《隋书》言流求在建安郡之东,水程仅四五日,稻叶氏说似不误。陈君以为后世无流球,似转不然也。一九二页有两“理宗崩”,想系鄙人一时笔误,承陈君校正,甚感。至叙鸦片战争处,则原文并无谓“英兵攻取炮台,由琦善撤了守备”之意。惟“义律见其易与”云云,系承上文言之耳。
(九)
又原书例言:“读史地图、年表、系谱,都是读史者必须备的书,故本书概不附入。偶然附入地图、系谱数处,都是普通地图、系谱所不详的。”陈君谓“年表系谱为必备,是一个武断”,此层不甚重要,可不必辩。又谓:“不将地图附入教科书中,更不是妥善办法。”然普通者亦行附入,似乎简则不足用,繁则不能容也。
(《书报春秋》第17 期,《时事新报》1928 年1 月8 日,第2 张第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