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倩文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昆明650000)
戴维·赫伯特·劳伦斯是20 世纪英国小说家、批评家、诗人、画家。他一生创作了多部小说和诗集,并将浓厚的死亡色彩融入其众多的文学作品之中。关于劳伦斯作品中所呈现的死亡意识,国内外学者分别从死亡形象、死亡情结、死亡主题等方面进行分析研究,但死亡情结凝结着作者的思想精髓,集中表现在小说中对“死亡”的美感设计。[1]因此,笔者认为劳伦斯对于死亡的呈现不仅具有思想上的深刻意义,而且对作品意境与形式美的把握,为小说与创作欣赏之间构建了一种和谐的死亡美。
颜翔林在《死亡美学》中阐述了死亡与美的联系,他指出死亡与美是一种辩证统一的关系,心灵主体一方面借助美本身与死亡相抗衡,一方面以死来映衬美的辉煌,创作主体将死亡赋予美的形式,以奇异的感性符号,象征和抒写死亡的含义。[2]252因此,劳伦斯赋予死亡以神圣、和谐的美感,以此来抒发相伴自己一生的死亡阴影,同时也赋予了死亡独特的含义。这样的死亡美书写既使得死亡具有了彩虹色泽,又消解了死亡带来的恐怖,为我们欣赏文学作品的死亡主题提供了全新的独特视角。
劳伦斯一生都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之下,正是坎坷的命运为他创作死亡美提供了丰厚的生活土壤。他出生于一个贫穷的工人阶级家庭,家里时常没有充足的钱财让孩子穿得体面,吃得像样。劳伦斯的父母感情不和,时常发生争吵,这样的环境使得他很早就感受到了生活的艰辛与沉重,品尝到了命运带来的孤独与痛苦。[3]4-11早在他童年和少年时代,就亲眼目睹了四次死亡事件,母亲的去世更刺激了他敏感的神经,溶化了劳伦斯的世界。[3]105-110劳伦斯自出生起便体弱多病,母亲去世一年后,他更是感染风寒,患上肺炎。丧母的悲痛与疾病的折磨使得劳伦斯被死亡意识紧紧包裹,时刻能感受到死亡的黑暗与阴影。
劳伦斯家庭和个人的不幸并非偶然,19 世纪末的战争异化了人的身体和精神,为许多家庭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和绝望。社会弥漫着对金钱的渴望,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被扭曲,生活处处有可能因金钱而引发矛盾。生活于其间的劳伦斯,有感于战争和工业的残酷,将异化的世界所带来的死亡转化为创作死亡美的主题与内容。他曾在自己的书信中提到,战争使他的心像一团没有生命的泥土那样冰冷,血腥的混战也使劳伦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孤独,但劳伦斯仍旧向死而生,热爱生命,用激情去体会生命的美好。因此,死亡成为劳伦斯一生文学创作的基本主题之一,他把对死亡的独特感受融入了自己的文学作品之中,运用审美的方式消解死亡的恐怖,在死亡中绽放梦幻的美感。
劳伦斯对死亡美的创作也离不开他对西方文化传统的吸收与继承。西方文化中,宗教与死密切相关,人们对死亡及死后世界充满兴趣,对死亡的赞美与追问是西方文学的传统。颜翔林在《死亡美学》中提到,西方的死亡观大致有四个分期,即原始时期、古典时期、现代死亡观和后现代的死亡观。在原始时期,古希腊罗马信奉人死而复生,有永生的死亡观。古典时期则相信灵魂不朽。面对战争和工业化,现代死亡观普遍存在一种悲观绝望的情绪,但仍旧是向死而生的探索态度。[2]79由此可见,死亡因其神秘与恐怖的特质而一直在西方文化中不断被探索和解读。劳伦斯通过诗意的语言展现了个体在西方传统的死亡观浸润下对死亡的情感与审美,增加了作品中死亡的美感色彩。
劳伦斯中短篇小说的死亡美表现在多个方面,其中最为突出的便是对作品意境的描写与塑造。意境被认为是文艺作品或自然景象中所表现出来的情调和境界,体现着创作者刹那间智与情的融合。劳伦斯在作品中塑造的美的死亡意境正是融合了自己独特的情感,借丰富的意象传达自己的思想。
色彩是一种语言符号,传情达意、象征事物,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艺术中更是不可或缺。而利用阴暗的生活环境与明亮的自然景物之间的色彩对比来营造一种美的死亡意境,这是劳伦斯创作死亡意境美的独特方式之一。在《菊花的清香》中,劳伦斯便利用阴冷黑暗的生活环境与馨香柔和的粉色菊花营造出一种悲戚的死亡意境。“小房间里因为没有壁炉,所以不能生火,格外地阴冷潮湿。她放下蜡烛,烛光照在闪光的镜子里,照到装在粉色菊花的两个花瓶上,照在那些老旧的桃木家具上。屋里都是菊花冰冷的死亡的气味。”[4]15劳伦斯将 “阴冷潮湿”与“粉色菊花”相联系,既消解了死亡的冰冷,又为鲜花覆盖了一层浓郁的黑暗色调。
菊花在西方代表着死亡,是一种不祥的丧花,因此,粉色菊花在作品中象征着女主人公曾经的幸福时刻,而酗酒丈夫身上枯萎的菊花则暗喻了丈夫的死亡。劳伦斯以植物的衰微凋零隐喻了人物的悲剧,植物枯荣的自然现象被赋予了情感,但也正是在死亡的情境里,色彩鲜艳的菊花被赋予了一种神秘的美。通过对死亡意境的美的塑造,劳伦斯打破了读者对“死亡”这一冰冷可惧的事实的关注,减轻了其直面死亡的焦虑,反而滋生出对女主人公的同情。实际上,对生者前途的担忧已然盖过了对死者的哀悼,这也正是劳伦斯营造死亡意境美的意义之一。
同时,劳伦斯还善于利用大自然的色彩与壮丽营造出一种沉重的死亡氛围,为死亡增添神秘的美感。在《公主》中,劳伦斯便借助深入森林的景色变化来烘托死亡的神秘美与宁静美。当“公主”停留在山脚下时,从八月底至十月初,山谷的风景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而山岗则巍峨、重叠、壮丽。“白杨已经渐渐失去金黄色的叶子,云杉和松树在很高的山上,似乎变得更为黑暗,山冈上一大片一大片平展的栎木丛,红得像凝血一样。”[4]125杉树因高大而带来的阴暗感与压迫感与树叶的枯黄、暗红共同构成了凝重而又富有色彩的死亡美氛围,黑暗的喧闹不仅勾起了“公主”的渴望,也为森林的血雨腥风埋下伏笔。
除了色彩的阴暗之外,越往高处越荒凉的景色无形中与人物的死亡形成了呼应。面对高处青灰色的树身、灰色的穗子、白色的老鹳草花,“公主”意识到“这片原始森林里蕴含着多么乱纷纷的腐朽与绝望”。[4]127因此,当“公主”的随从罗梅罗与她交欢之后,她不能突破社会与父亲赋予的身份,向罗梅罗敞开心扉,而是将血性的罗梅罗视为与森林一样可怖的存在,并最终导致了罗梅罗的死亡。森林被赋予的灰暗色调为罗梅罗的死亡带来了顺理成章的意味,似乎只有死亡才是这冷漠灰暗的森林本质。死亡氛围美的塑造为人物之死涂抹上悲哀的色彩,读者为之付出悲哀的情感成为对死亡氛围美的艺术价值的肯定方式。
劳伦斯中短篇小说中的死亡美不仅体现在消解死亡恐怖性的意境描写中,也呈现于他塑造的具有体魄美的人物形象的悲剧性中。而悲剧能够给人类生活提供色彩、价值和尊严的意识层面的表现,悲剧塑造了人类情感,如果没有它,爱就会变得沉闷枯燥。因此,劳伦斯塑造的这类人物形象不仅散发着悲剧性的死亡气息,而且凸显了人物的异化,从而使作品具有了深刻的审美价值与意义。
劳伦斯塑造这类死亡形象的美往往采用对比的手法,将人物的美丑进行对照,使美的形象之死亡呈现出深刻的意味。在《普鲁士军官》中,上尉是一个面孔粗糙,双颊瘦削的人,他的眼睛里“总是闪着寒光”;而勤务兵则体格健壮,皮肤黝黑,身上“洋溢着热情温暖和青春活力”。劳伦斯借上尉变态的言行传达了战争对人的可怖影响,又以代表美好形象的勤务兵之死亡来控诉战争对人的全面异化。
上尉在连年的战争中压抑自己的人性与欲望,用冷漠与残暴来武装自己,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在死亡与血腥充斥的战场里存活。因此,面对充满活力的勤务兵,他既感到喜爱又滋生出嫉妒与愤怒。“每逢勤务兵伺候他的时候,他总不免要感觉到这个血气方刚的人。那就像一团烈火烧灼着这个年纪较大的人的紧张、僵硬、死气沉沉、转动不灵的身体。”[4]25勤务兵散发的人性美,在上尉看来是刺眼的,在战争中失去的对生活的期待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成为他不敢面对的事实,最终他只能借由凶残恶毒的虐待行为来疏解内心的压力。战争对人精神的异化由此可见一斑。
而勤务兵曾对生活充满期待,打算以逆来顺受换取服役期的顺利结束,上尉的暴力却使得这个年轻人对生活越来越丧失希望,最终铤而走险杀害了上尉,自己也在逃跑中因病死亡。勤务兵由一个简单热切的人转变为对生活不抱希望的木偶,由自然健康的美的形象被迫成为病态的沉默寡言者,甚至杀害上尉,从而使这一人物形象具有悲剧意味,随之而来的死亡命运也为反思战争的意义带来了有益的思考,美的身体和灵魂之死亡传达的情感与审美价值构成了劳伦斯创作死亡形象的意义。
在《木马优胜者》中,小男孩保罗无疑是美的象征。他天真简单,深深爱着自己的母亲,为了母亲的快乐,他努力证明自己的运气,借由木马来寻找优胜的赛马,企图通过这种方法赚钱。但这种运气的实现却是以保罗的生命为代价的,飞来横财没有止住母亲心中对金钱的渴望,反而使它更为膨胀,这使得保罗更加发狂地驾驭木马,而身体也越来越糟糕,并最终失去了生命。[5]394孩童的天真和对爱的渴望与母亲的冷漠和对金钱的欲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劳伦斯借由孩童的死亡为人物涂抹上悲哀的色彩,而美的形象之死亡给欣赏者带来感伤绝望的审美感受和心灵刺激,促使人思考现代文明下人性的扭曲给人带来的不幸。
劳伦斯始终认为,小说是揭示生活关系变化的最佳手段。小说可以帮助我们生活,而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做到。《木马优胜者》的作用正在于此,脆弱单纯的孩童,本应与欢快、灿烂相联系,而木马也仅仅是孩子娱乐的玩具与伙伴。但是母亲的虚荣与金钱至上的价值观摧毁了美好的存在,使得玩具变质,孩子也成了赚钱的工具。死亡萦绕于澄澈且悲哀的保罗身上,为美的形象之消逝增添了悲剧意味。劳伦斯赋予这类死亡形象的美感,不仅体现在对现代文明黑暗的控诉,还有对美在物质利益的价值观中难以生存的悲痛,具有震撼人心的反讽力量。
劳伦斯中短篇小说中对死亡美的书写充满情感且富有意蕴,为富有美感的死亡书写赋予了深刻的内涵。存在主义认为,死亡是艺术最本质最具有意义的存在,艺术将死亡纳入其中,以此表达一个理性与感性完满的世界,让精神在“死亡”境界中获得超越和永恒。因此,劳伦斯对死亡的书写是他对现代工业文明的一种理性反抗方式,而将死亡以美的形式呈现则不再是他对生命的否定,而是一种向死而生,是借死亡美对生存意义进行感性探索。
这种感性的探索更多表现于死亡美的价值、诗意和美感上。在《普鲁士军官》中,劳伦斯书写了勤务兵面临死亡的痛苦经验,在叙述这种痛苦经验的同时,压抑的自然与人物精神的痛苦为文本添加了美的形式和美的意境,把痛苦升华为对审美心境的净化。这种死亡过程流溢着痛苦的美丽光环,痛苦与美的交辉使我们强烈感受到勤务兵一面渴望生,一面走向死的悲剧意义。也正是这样的死亡美,既让人感受到战争的残暴和对人性的扭曲,又让人感悟到自然之力量,消解了人们对死亡的恐惧。
同时,劳伦斯对死亡美的表现趋向于对阴暗朦胧的意境塑造中,不像古典艺术单纯沉醉于表现形式和感性符号之美,而是倾向于心理情绪和环境氛围的暗示,这从某种意义上加深了痛苦恐怖的色调,为死亡的结果赋予了独特的意味。在《菊花的香味》中,劳伦斯通过对女主人公心理情绪的描写,展现出焦虑和孤独的心理氛围,隐喻了丈夫的死亡。《骑马出走的女人》中同样也是通过对女主人公的心理情绪与其周围的环境氛围的渲染,表达了生命的虚无感和绝望感,呈现出美与死亡相结合的意境。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死亡的焦虑形成了统一,最终释放为女主人公的死亡,以美的死亡达到另一种形式的生,体现出向死而生的生命底蕴。
劳伦斯对死亡美的塑造,除了表达出向死而生的生命底蕴之外,还利用一些象征意象传达出人应与残酷现实相抗争的哲理内涵。
劳伦斯在《普鲁士军官》中借勤务兵来表现一种重压下的抗争,在同外界势力的斗争中,他虽然走向了悲剧命运,但他的死却揭示出对战争残害人性,扭曲心灵之事实。悲剧家尼柯尔认为,死亡本身已经无足轻重,死亡什么时候来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死亡面前做些什么。《骑马出走的女人》中,主人公在死亡面前表现出积极的态度,而死亡仪式则更是表现出生命的张力与活力,这超越了人死亡的恐惧,传达出即使肉体毁灭了,精神却会永生的抗争意蕴,这也正是作者塑造死亡美的精要。
在劳伦斯笔下,死亡既有痛苦与恐惧,也有解脱与思考,死亡美的艺术呈现消除了生与死的对立和矛盾,使死亡变成了生命对现实的抗争。劳伦斯将死亡以美的形式呈现,在消解死亡恐怖性的同时,也为我们欣赏文学作品的死亡主题提供了全新的独特视角,为人们解读死亡与美的关系产生了十分重要的意义。
劳伦斯作品中死亡美的呈现不仅具有思想上的深刻意义,更有对作品意境与形式美的把握。他一生中的死亡阴影均借由赋予美感的死亡创作来抒发,诗意的语言展现了他对死亡的情感与审美,增加了作品中死亡的美感色彩;利用阴暗的生活环境与明亮的自然景物之间的色彩对比来营造一种美的死亡意境,既赋予死亡以彩虹色泽,又消解了死亡带来的恐怖;利用大自然的色彩与壮丽营造出一种沉重的死亡氛围也为死亡增添了神秘的美感;而劳伦斯往往采用对比的手法呈现死亡形象的美,将人物的美丑进行对照,使美的形象之死亡呈现出深刻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