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菲
(四川大学 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四川·成都 610064)
作为徐杰舜教授学术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其浩繁迭卷的《汉民族史记》开宗明义地提出了汉民族研究超越“汉族”的理论主张。如何实现超越呢?
首先,其填补中国民族史研究的空白。在《汉民族史记·历史卷(上)》第一章“汉民族研究的缘起”中,他指出:“占中国人口90%以上的汉民族却没有一本专史”“中国有研究少数民族的传统,却对汉民族熟视无睹”。长期以来,学术界受“汉族即中国,中国即汉族”的传统史学观念影响,混淆了作为“政治实体”的国家和作为“社会实体”的民族,在实际工作中导致了以国史研究代替汉民族史研究的现象,其结果并非加强了对汉民族的研究,反而使汉民族这一“世界上最大的民族”缺乏专门研究,成为我国民族历史研究的一项空白[1](P3-5)。
其次,其超越汉民族思考中华民族。在持续30余年的学术探索中,徐杰舜教授对汉民族研究价值和意义的认识有一个不断思考和提升的动态轨迹。正如他本人所总结那样:20世纪80年代,他对汉民族研究最初的理解主要停留在历史学和民族理论层面,将汉民族研究作为中国民族史和中国通史研究不可或缺的部分,以及作为研究中国民族问题和民族发展规律的学术宝库[2];20世纪90年代后期,受到人类学理论的启发,他进一步总结出汉民族研究的3个意义,即汉民族研究是“汉族认识自我的需要”“研究少数民族和认识中华民族的需要”以及“发展人类学的需要”[3](P7-9)。到了新世纪第一个10年,他进一步将汉民族研究与中华民族研究相打通,以期从汉民族的案例中,“可以窥见中华民族的未来将如何在发展中实现‘多元一体’”[4](P24)。在《汉民族史记·历史卷(上)》第二章“汉民族研究学术史”中,徐教授对上述三个阶段的思考进行了总结,鲜明地提出了“超越汉族的汉民族研究”:“我们过去把汉族仅仅作为汉族去研究,学术的境界较低,等于就汉族研究汉族”,因此,需要“从汉民族本身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是从整个国家、整个中华民族的高度去看待汉族,能够看得更清楚,汉民族提供了一个样本,它恰恰是从多元走向一体的一个典型的案例,它恰恰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民族过程的最基本规律的体现,这个规律就是从多元走向一体。”[1](P65)至此,他将汉民族研究提升到了一个新的理论高度。
深入认识汉民族研究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的内在逻辑联系,是支撑徐杰舜教授汉民族研究不断前行的重要基础。然而,真正的挑战却不仅在于此。徐杰舜教授撰写《汉民族史记》,以“记史”为表,以方法论探索为里,旨在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进行深层次的反思和推进。
1989 年费孝通先生提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为理解包括汉民族在内的中华民族史确立了新的理论坐标。之后30年间,“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从一种新理论的提出到引发学术界多次激烈论争,再到牢牢占据当代民族-国家认同理论框架的核心位置,显现出日益“经典化”的趋势,且日益成为一种意识形态高度正确的价值呼吁。徐杰舜教授所要突破的,正是这样一种由于理论“经典化”而可能导致的认知“固化”困局。基于对汉民族研究的长期思考及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的比较和反思,徐教授近期提出了“链性论”的新理论,进一步推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理论定位由价值论向方法论转换。2020年,徐杰舜教授和我共同撰写的两篇论文——《“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定位研究》[5]和《链性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的新定位》[6]先后在《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和《社会科学战线》发表,在理论自觉的“过程论”指引下,尝试以“链性论”的考察框架、概念和方法,为整合和建构中华民族史的来龙去脉探索新路径。
概括来说, 《汉民族史记》 如何为汉民族“记史”,必然涉及“史料”“史观”“史法”等3个层次的问题。“链性论”思考的同步推进和凝聚,有助于从整体上濯新史料、拓展史观,创新史法,从而使《汉民族史记》真正超越“汉族”,为思考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同和凝聚问题别开生面。
1973 年海登·怀特的《元史学》 问世,与奉“历史事实”为圭臬的西方传统史学观背道而驰,揭示了历史作为“历史叙事”的本质,使得“历史撰述”——即如何“记史”,成为历史研究中的核心问题[7]。在《汉民族史记》的编纂过程中,徐杰舜教授始终对如何“记史”保持高度的学术自觉,在如何构建“史记”框架,对浩若烟海的汉民族历史文献资料进行爬梳、整理和濯新方面进行了大胆的尝试。
近代以来,中国史学界形成的通史范式,在很大程度上是受西方史学撰述方法影响的结果。对“通史”范式的反思,是《汉民族史记》的鲜明特色。
首先,在民族史视野中,突破“通史”范式,接续本土汉民族史学的“史记”传统。在长期的研究中,徐杰舜教授认为近代通史范式往往导致中国民族史的撰写以历代王朝为坐标,写着、写着就写成了政治史、帝王将相的大历史,更容易无视民族发展的历史规律,以王朝更迭的中国通史框架来硬套民族史的内容,致使民族史成为中国通史的附庸[8](P4)。因此,从中国的历史和现实语境出发,重估本土史学范式的当代意义就显得尤为重要。
回顾汉民族悠久历史,徐杰舜重返《史记》这一经典。他充分借鉴了《史记》以专题为构架、按“本纪、年表、书、世家、列传”来铺纲陈目的“记史”方法,同时遵循汉民族自身的特点和发展规律,为《汉民族史记》设计出“发展史、族群史、文化史、风俗史和海外移民史”5大专题板块,使得《汉民族史记》接续司马迁所开创的本土汉民族史学之“史记”传统,突破了近代“通史”范式深陷线性史、王朝史束缚的困境,从而在史料运用、选择和构架方面取得了创新[1](“ 卷首语”, P4-5)。
其次,超越民族史视野,在跨学科框架中进行新“史记”的当代探索。“汉民族史”研究,从字面上看主要是民族学和史学的结合。从最初两个学科的交叉研究到后来多学科参与的整合研究,《汉民族史记》体现了徐杰舜教授及其团队在“跨学科”研究方面切实有效的探索和推进。
纵观其“汉民族研究”方法论的发展轨迹,可以看到,民族学理论主要着力于对民族形成和发展规律的讨论;史学方法强调于对历史文学材料的分析与综合,概括出汉民族起源、形成、发展的历史规律;后来,文化学、民俗学理论和方法的引入,将文献资料与研究者对本文化的切身经验和感受相结合,深化了汉民族文化性格、文化特征的理解并有助于勾勒汉民族的文化形象;而面对当代汉民族研究的议题,人类学理论和田野调查方法的引入,则可有效将史书、方志、族谱等文献资料与实地参与观察、访谈所得的语言、仪式、民俗、日常生活等活态资料相结合,使“汉民族”研究真正面向生活和面向世界,不仅是将汉族作为“对象”进行客观知识性考察,也是研究者作为汉民族“主体”,对自我文化和意义世界的切身感悟。徐杰舜教授因而总结自己的这种“跨学科”方法具有累加性和综合性两个特点,多学科理论方法之间有差异,但不矛盾,而是互动互补[1](P57)。由此,“汉民族史”研究的史料(资料) 视野得到了极大的扩展:重视正史,也博采方志,更能在文献史料与口头传统、口述资料、图像资料以及仪式操演等田野活态资料的综合运用中,获得对汉民族历史与现实发展规律的深刻理解。
近代“通史”范式的另一个问题,是由于以王朝史为核心,故而往往将历史拆解为政治、经济、文化3大块,而且重政治轻文化[1](“ 卷首语”, P4-5),往往只在政治经济社会发展的主线叙述之余,以很少篇幅或章节对文化、风俗等做一笼统概述。这样将文化、风俗置于“侧卷”“末章”的做法,以最低限度确保了“历史”一词内嵌的全观视野,而实质上则深刻反映了文化、民俗等内容在历史撰述中的边缘地位。的确,即便在西方史学界内部,对衣着、饮食、语言等社会文化、尤其是民俗的关注,要等到20世纪70年代“新史学”“微观史学”“口述历史”等对传统史学发起全面挑战,方能为政治经济史宏大叙事遮蔽之下那些自下而上的、碎片的“小历史”争取话语权。
《汉民族史记》濯新史料的又一显著成效,即对传统政治经济史中的文化内容进行了重新理论定位,将传统历史撰述中长期被视为“侧卷”“末章”的文化内容,抬升到与“历史卷”和“族群卷”同等重要的结构位置。不仅如此,编者对文化的理解又进而能够秉持知识精英和草根民间兼蓄并重的立场,同时设立了侧重“大传统”的“文化卷”与侧重“小传统”的“风俗卷”,且两卷各自又分上、下两卷,从而使“文化”相关专题在整套9 卷本中占据了将近半数体量。正因为此,冯天瑜在“序”中赞其“勾勒了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汉民族文化发展的历程,新意迭出。”[1](“ 序”, P2)综上所述,对文化的高度重视,是徐杰舜教授所主张跨学科的汉民族史研究的具体体现,同时也与他的治学轨迹紧密相关:从历史学入手,以民族学/人类学立本——注重历史背后“文化”的价值意义,体现出人类学研究者的文化相对主义立场以及眼光向下的价值取向。
前文述及徐杰舜教授以“新史记”来突破“通史”藩篱,已涉及到了两种范式背后的不同史观问题。此部分“拓展史观”则进一步结合支撑“新史记”撰述框架的核心理论——“雪球”理论,来讨论徐杰舜教授的汉民族研究如何对传统史学撰述的线性史观进行反思。
汉民族研究“雪球”理论的提出,是徐杰舜教授对费孝通先生相关论述的借鉴和发展。1988年8 月22日费孝通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学“特纳讲座”上发表了著名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演讲,并于次年刊发于《北京大学学报》,在学术界引发巨大反响。在该文中,费孝通先生说“在相当早的时期,距今三千年前,在黄河中游出现了一个由若干民族集团汇集和逐步融合的核心,被称为华夏,像滚雪球一般地越滚越大,把周围的异族吸收进入了这个核心。它在拥有黄河和长江中下游的东亚平原之后,被其他民族称为汉族。”[9](P1)这是“雪球”概念首先出现在中华民族和汉民族研究视野。细致比较之下可以看出,“滚雪球”一词在费先生原文中的使用,其描述时间主要是“距今三千年前”的早期文化起源阶段,空间主要是“黄河中游”及周边区域,主体则主要是“一个由若干民族集团汇集和逐步融合的核心”,即“华夏”。徐杰舜教授敏锐地抓住了“滚雪球”一词所具有的高度形象性和概括力,将其化用到自己长期以来所进行的汉民族研究之中,发展为一套统摄其汉民族史研究的“雪球理论”。
1999 年,徐杰舜教授主编的《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出版,首次在人类学视野中将汉民族的形成过程概括为“雪球”[10]。他强调,“雪球”不仅一个比喻、一个修辞,而是对汉民族人类学分析的高度概括:“一方面汉民族的形成和发展如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结实;另一方面,汉民族‘多元一体’的族群结构也像雪球一样,从整体上看是一个雪球,从局部上看又是许许多多雪花和雪籽……”[11]由此,从费孝通先生的只言片语中,徐杰舜教授将其对早期华夏集团形成过程的描述扩展为从整体上把握汉民族形成历史过程和内在机制的一套具有高度概括性的理论话语。更为重要的是,徐杰舜教授的“雪球”理论强调在汉民族研究领域中“把中国历史文献的人类学解读与对中国现实社会进行人类学的田野考察结合起来”,使得“雪球”不仅是一种理论的总结,也包含了方法论的探索,体现了“人类学本土化的必由之路”[11]。“雪球”理论的提出,受到了学术界的认可,乔健先生也高度肯定《雪球》是人类学本土化的一个很好的示范[12](P55)。2013年,赵旭东等主编的《徐杰舜与汉族研究》一书集中收录了徐杰舜教授本人和学术界同仁围绕“雪球”理论所发表的一系列文章和书评,可视为一个较为圆满的学术总结[13]。
从史学角度来看,以“雪球”理论来统摄汉民族研究,最大的价值还在于鲜明地确立了“过程论”史观,推动了对汉民族形成过程之多元历史、动态历史的深入理解。正如徐杰舜教授所言:
汉民族这个“雪球”滚动形成和发展实际上是从多元走向一体的一个过程,而且是一个很长的历史过程。汉民族是民族与民族之间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形成的民族融合阶段性成果。从汉民族的案例中,可以窥见中华民族的未来将如何在发展中实现“多元一体”[12](P171)。
《汉民族史记》 以“历史卷” (上、下) 和“族群卷”(上、下) 总计4卷的体量,在“长时段”视野中充分展现了汉民族的动态形成过程:并非只是“从多元走向一体”的理想化模型,而是充满了“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的错综曲折;不论是历史过程中“松散的均质结构”的“多元”,还是经历几千年滚雪球过程发展成“黏结在一起的异质结构”的“一体”,内在都包含着丰富交织的“复数历史”。在近期的思考之中,徐杰舜教授进一步基于“过程论”提出了理解汉民族和中华民族发展史之“多过程性”的看法:“所谓“多过程性”,具体而言就是说中华民族的形成过程不是一条从“多元”到“一体”的单向、单线,而是多向、多链的交织过程。”[6](P34)
在“雪球”理论的阐述中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徐杰舜教授将今天的汉民族视作是“民族融合阶段性成果”。也就是说,“阶段性成果”的定位决定了汉民族史研究不仅要回答面向过去的历史问题,也要思考如何面对当下、乃至未来的问题。这就为在全球史和世界史的框架中拓展汉民族研究指明了新的方向,以汉民族的海外移民史专题研究来补充“雪球”理论,进一步深化“过程论”史观。
冯天瑜教授在为《汉民族史记》一书所作的“序”中,高度评价了徐杰舜教授将海外移民研究纳入汉民族研究视野所取得的成果:
海外移民卷,体现出徐杰舜更进一步的跨学科视野拓展。在以人类学、民族学、历史学、宗教学、文化学等人文社会学科交叉整合的基础上,进一步延伸到世界史和外交学领域,进而引入航海学、灾害学等自然、应用科学领域,将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相贯通,以大历史视野,将汉民族的海外移民置于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的背景下,回答了“安土重迁”的汉民族何以从江河走向海洋这一问题,建构了一部汉民族冒百死、抗海禁、下南洋、又从南洋下西洋,走向世界的海外移民史[1](“ 序”, P2)。
除了引人瞩目的跨学科研究方法之外,在“过程论”史观的指引下,海外移民研究的相关成果对于“雪球”理论至少在以下3个方面做出了重要的反思和深化:
其一,面对过去,辩证地描述了汉族既向内凝聚,又向外迁移、移民、乃至离散的历史事实,打破了“雪球”理论过分强调单核、单向度聚合与扩展的理想认同模型[5](P51),充分体现了“过程论”之“多过程性”,换言之,也就是从“封闭的历史”中突围,揭示出汉民族形成过程中多向乃至逆向的“复数历史”和“分岔历史”[15](P2-5)。
其二,面对当下和未来,回应全球化的挑战:汉民族如何在全球化进程和多元文明碰撞的世界史视野中实现凝聚的历史使命。“移民”以及与之高度关联的“离散”,均是当代国际社会高度关注的热点议题。在复杂的国际形势和政治经济博弈的压力之下,日益升温的移民、跨国劳工和离散问题,有跨越民族国家边界、撕裂汉民族凝聚“雪球”的危险。然而,挑战不容回避。在“海外移民卷”中,有古代中国航海技术的高峰,有海禁的低谷;有欧亚视野中的东渡、南迁和南北丝绸之路,也有走向新大陆的“契约华工”。汉民族走向世界的艰辛历程和历史事实,进一步揭示了汉民族“雪球”与全球化体系碰撞时的必然张力和动态过程,也令人更清楚地认识到在全球史的宏阔视野中,今天的汉民族作为“民族融合阶段性成果”这一客观现实。“雪球”未来如何凝聚,任重道远。
其三,在凝聚机制上,揭示了“雪球”内核的文化向心力和包容力。汉民族海外移民,在“唐人”“华人”“华侨”等自称/他称的身份表征之下,勾连起了一条超越民族国家边界的文化认同线索,有助于在全球化背景下重新认识“雪球”理论的价值意义:一方面,在外在的时间和空间尺度上,汉民族持续不断的海外移民事实上扩大了“雪球”的边界和范围;另一方面,在内在的文化尺度上,“唐人”“华人”和“华侨”在不同移民地国家、社会、文化的在地融入过程中,始终以文化为牵引,魂牵故土,心系华夏,体现出“雪球”的文化内核跨越时空的强大凝聚力。正如徐杰舜教授在“卷首语”中所写:“汉民族在波浪式的大移民中,不仅开发了中国,也开发了世界的轨迹。这对华人为什么会走向世界做了有意义而又有说服力的探讨。”[1](“ 卷首语”, P3-4)
《汉民族史记》所涉及的史料、史观与史法,三者之中,最大的挑战还在于后者,即如何在方法论上摸索出一套既在宏观层面有理论高度,又在中观乃至微观层面能提供具体操作路径的“史法”。正如文章开头所言,“链性论”是由“正番”到“番外”、从《汉民族史记》延伸而出的新思考。这些思考发端于《汉民族史记》撰写过程之中,最终成熟于书稿出版之后,因此这套“史法”并未来得及在此书中得到充分体现。但笔者仍然觉得有必要将“链性论”在此略作介绍,以助读者以“番外”视角来领会此书的未竟之意。
2019 年3月下旬,在中山大学和人类学高级论坛联合举办的“乔健学术思想与中国人类学发展研讨会”间隙,徐杰舜教授与我谈及他正在忙于《汉民族史记》 和《中华民族史纲》 的编撰,他提出的“第一、第二、第三历史链条”引起了我的兴趣。当天会议结束后徐教授便邀我进行了深入的讨论。我们有疑问,有争议,越谈越有收获。这个过程中,论坛秘书长助理韦小鹏也参与进来,将徐老师和我们的讨论过程全程录音并加以整理。
在这次讨论中,我们初步形成了以下三点认识:
其一,费孝通先生“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的建构,基本上是通过对中国历史的洞察来完成的,必然包含“过程”和“历史”维度。但细读之后不难发现,他对多元一体历史过程的论证和分析仅是粗线条的勾勒。如果把中华民族史作为“历史田野”加以考察,那么,他的历史叙述只达成了一种“浅描”,仍然缺少对“多元”与“一体”动态历史走向“深描”。也就是说,该理论虽有“过程性”的思考,但尚未抵达“过程论”理论和方法论的高度[5](P47-48)。
其二,“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自提出以来的30年间,逐渐牢牢地占据了当代中国民族国家认同理论框架的核心位置,基本完成了从一种学术理论观点到另外一种具有强烈意识形态正确性的价值论的转换。在此背景之下,似乎很难找到一条有效的深化路径,在方法论及具体研究方法层面进一步深入探讨“多元”如何“一体”[5](P45,46-47)。
其三,自该理论提出之后,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界围绕“多元一体”进行许多相关研究,要么聚焦微观个案,要么展开宏观讨论,分居两极,很难有效对话,更难出现能将宏观理论与微观个案加以有效整合的解释范式[6](P31)。
在随后的一年中,我们借会议、田野考察的机会先后两次见面讨论,继续推进,其余时间则通过微信和邮件保持高效交流。逐渐地,我们的思考由“历史链条”的静态描述出发,开启了进一步的追问:“链(环)”能否作为族群历史分析的基本单位?如何动态构成?“可链性”与“不可链性”是如何形成的?“链”与“链”之间有哪些链合机制?等等。即便在新冠疫情的艰难时期,徐杰舜教授伉俪从武汉辗转珠海、南宁等地,我则困守成都。我们仍然通过网络交流讨论,不断调整思路,修订观念和表述,配合编辑进行多轮核校,最终在《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和《社会科学战线》两家刊物的大力支持下,使我们有关“链性论”的思考成果能得以发表。
如果说徐杰舜教授有关汉民族史研究“雪球”理论的凝聚,是对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相关论述的借鉴和发展——这一步,还仅仅是一种初级、自发的“过程论”运用;那么,基于《汉民族史记》的长期研究和撰写,徐杰舜教授进一步以理论自觉的“过程论”为指导,突破“多元一体”的“结构论”困境,提出“链性论”,则为整合和建构中华民族史(包括汉民族史在内) 的来龙去脉开启了新的思路。其要点包括:
其一,基本概念:“链”(或“链环”)。从费孝通先生晚年对自身的学术总结和反思着手,把握费先生所指示的第一个方向——既要思考民族(族群) 单位的复杂历史形态,又要考虑到“从民族单位之间相互冲击的场合中发生和引起的有关单位本身的变化”[16](P12)。对此我们认为,“链”(链环) 是“ethnos”在历史进程中的复数存在。在构成规模上,它是历史上参与到中华民族形成过程之中的各种特定人群共同体(族群、文化、历史等);在时间尺度上,它可打破“历史链条/阶段”的整饬划分,着重对更加微观历史情境的考察和分析。同时我们强调,各个“链”(链环) 的内部和交互演进过程可以跨越“历史链条/阶段”所主张的标志性分割界线[6](P30)。
其二,思考方向:“可链性”与“链合机制”。把握费先生晚年学术反思所指示的第二个方向——探问多元(各单位) 之“怎样分、怎样合和为什么分、为什合的道理”[16](P12)。对此我们突破了“缀链成线”的惯性思维,不以缝补“断裂”、缀“链”为“线”为目的,而是聚焦“断裂”之处,从“可链性”问题着手来展开考察。所谓“可链性”,简单来说,就比如在中华民族形成过程中,各个共同体在往前走的过程中,有的走到一起,有的走掉队了,也有的掉队了一段时间又再重新链接上来。那么其中“可链性”问题就既涉及到可链性与不可链性,也涉及到强可链性与弱可链性的区分,而且不同的社会历史情境都会导致多因、多线、多态和多过程的链接可能性。因此,“可链性”的讨论又可以进一步具体化为历史链合机制的考察,即考察不同历史语境下,多元“链”(链环) 与“链”(链环) 之间交互、拆解乃至链合的逻辑、动力与机制[6](P30-31)。
其三,考察视域:以中观打通宏观与微观。中国人类学本土化过程中累积了大量微观个案层面的村落、地方、族群田野调查的民族志材料与分析,很难对“多元一体格局”的宏观理论生发反思、追问或修正,只能成为前者作为“正确结论”的一个个注脚。在此意义上,“链性论”对“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的推进,就不再只关注其总体结构论特征,而是将考察焦点下移,探索一种更为“中观”的理论立场,尝试在宏观与微观之间寻找中观的分析路径,以此检视诸多田野个案之间的差异、共性和关联,归纳、总结出“多元”与“一体”是如何在动态历史进程中实现“链合”的历史经验、规律,打开新的研究界面[6](P31)。
作为一部系统性专著,《汉民族史记》的出版已经完成了其学术使命,为徐教授深耕汉民族史研究半个世纪,画上一个圆满句号。而句号当中终有一点留白,预示着徐教授的诸多未尽思考将继续在未来展开。
《汉民族史记》钩沉史料,翔实系统,纵横捭阖;建构史观,高屋建瓴,推陈出新;锤炼史法,反身自问,追索不止。“链性论”的提出,体现出“史法”层面的大胆尝试,也使《汉民族史记》生出“番外”回响,余音不绝。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笔者有幸参与了徐教授“链性论”的思考过程。每每忆及与徐教授砥砺论争、推敲思辨的场景,与有荣焉。“链性论”的提出,仍有诸多不足和问题的存在,也期待学界批评、方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