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民族史记》:徐杰舜先生的学术“雪球”

2020-03-03 06:10
贵州民族研究 2020年12期
关键词:滚雪球徐先生雪球

蔡 熙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湘潭 411105)

徐杰舜先生的《汉民族史记》于2019年9月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了,全书共9卷,520多万字,分为历史卷上/下、族群卷上/下、文化卷上/下、风俗卷上/下和海外移民卷。《汉民族史记》内容磅礴,呈现了汉民族从一个自在的民族到自为的民族再到自觉的民族的历史发展过程,昭示了汉民族对中华民族的建构和人类社会进步的伟大贡献。这是一部敬献给全球华人的杰作,是徐先生50余年“滚雪球”的学术成果,它“将汉族史研究提升到了一个新高度。”[1]本文拟从“雪球”理论的角度对该书的学术创新和学术价值进行初步的探讨。

一、“雪球”及雪球理论界定

费孝通先生指出:“从民族方面说,汉族在整个过程中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2]。徐先生在借鉴费孝通先生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的基础上,通过对汉民族的历史、方言、族群、文化等方面的人类学分析,通过借鉴“过程论”的反思方法,在《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 中,概括并论证了汉民族形成和发展的“雪球理论”:“汉民族,这个在世界上独具特色的民族,也颇具雪的特性。从遥远的古代起,她多元的祖先就劳动、生息、繁衍在美丽、富饶、辽阔的中华大地上。她以黄河流域、长江流域、辽河流域、珠江流域为孕育自身的摇篮……就像滚雪球一样,融合了许许多多民族或族群凝聚而成;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结实,进而发展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一个民族。因此,我们可以将汉民族比喻为一个硕大无朋的雪球。”[3]以这个比喻为起点,徐先生界定了“雪球”理论的基本特征:“汉民族是一个具有雪球性质的民族共同体,她具有雪球的结构特征,又具有滚雪球的过程特征,还具有雪球的凝聚特征。”[4]正是这三者的有机结合,汉民族才成为一个既包含巨大差异、又高度认同的民族共同体。“雪球理论”既生动贴切,又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因而既形象地揭示了汉民族波澜壮阔的发展历程,又理性地认识到汉民族这个雪球“多元一体”的历史整合。之后,徐先生经常用“雪球”理论来进行历史人类学分析。

根据徐先生的论述,“雪球”理论由“整体论、结构论、过程论、凝聚论、调适论”[4]五部分构成。(一) 整体论。汉民族这个“雪球”的一体,是由许多大大小小的族群构成的。“汉民族作为雪球是一个整体,而汉民族内部的各个大、小族群又似一片片雪花,自成一个个的单元。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正是建立在汉民族的多元一体上的。”[5]这就是说,虽然汉民族的内部差异巨大,汉民族的起源具有“多元性”,但是经过长期的互动、磨合和认同,最终它像“雪球”一样凝结为一个“和而不同”的整体。(二) 结构论。结构论指的是汉民族的族群结构。汉民族作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民族是由多个族群构成的。徐先生将汉民族的族群结构可分为三级。第一级从人文地理的角度将汉民族划分为华南汉族、华东汉族、华中汉族、华北汉族、东北汉族、西北汉族、西南汉族,他们构成了汉民族庞大的族群体系。第二级是在一级族群结构之下进行再分,如华南汉族可分为广府人、客家人、闽南福佬人、福州人、平话人、桂柳人等族群。第三级族群主要指“族群岛”,如广西的“高山汉”、富川本地人,贵州的屯堡人,福建的惠安人,以及疍人等族群。汉民族的这三级族群结构,构成了汉民族庞大的族群体系。结构论的学术价值在于,它可以从结构的角度解剖民族共同体,从结构的深层次认识民族的整体性,从结构的可变性把握民族过程。(三) 过程论。过程论指的是汉民族形成和发展如滚雪球一般经历了由少到多的演进历程。族群结构的变化关联着民族过程。所谓民族过程就是民族产生、发展和消亡的整个过程,具体地说就是一个民族产生、发展、吸收、扩散、分解、消亡的过程。汉民族的人口之多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长期发展的历史过程。从公元前21世纪夏民族在黄河中游崛起开始了汉民族“滚雪球”的第一步之后,在“雪球”的“滚动”过程中,各民族之间的界限逐渐消失,许多小的“雪球”开始“滚成”一个大的“雪球”,融合成一个非夏非商非周非楚非越,又非蛮非夷非戎非狄的新民族——华夏民族。汉民族历经5000多年的延绵不断的雪球式滚动,如今已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一个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四) 凝聚论。凝聚论指的是文化的凝聚作用使汉民族这个“雪球”越滚越“结实”。凝聚汉民族的因素很多,其中方块汉字和文化认同是汉民族凝聚力最鲜明的特色。首先,具有稳定、简明等民族特质的方块汉字将汉民族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联结在一起,将汉民族精神生活的全部历程完整地、系统地保存在汉字文献的宝库之中,从而使汉民族的历史业绩作为遗产代代相传,在一代又一代的汉民族心灵之中建构起一种强烈的认同感,在汉民族的心灵之中产生强烈的内聚作用。其次,文化认同强化了汉民族的凝聚力。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夏、商、周、楚、越等诸族之间之所以能在滚动发展中凝聚成“雪球”,而且越“滚”越“结实”,根本原因在于文化认同。文化认同所凝聚的力量使汉民族这个“雪球”凝聚一起,在越“滚”越大的同时,也越“滚”越“结实”。 (五) 调适论。调适论指的是政策的调适顺应了“汉化”的潮流和趋势,强化了汉民族的凝聚力,进而使汉民族这个“雪球”越滚越结实,如汉民族占统治地位时实行和亲政策,少数民族占据统治地位时,一方面,规定讲汉语,用汉文,与汉民族杂居,兴办汉学,与汉人通婚、穿汉服;另一方面,又推行羁縻政策、土司政策、怀柔政策、朝贡政策、分封政策、内徙政策等,这些汉化政策的推行在政治上增强了汉民族的凝聚力。

徐先生建构的“雪球”理论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首先,它突破了斯大林狭窄的民族理论框架,也突破了仅根据社会形态来描述汉民族的理论,形象地揭示了中国民族分分合合,通过雪球式滚动形成汉民族“凝聚核心”的基本规律。其次,它建构了以汉民族为范例的民族融合模式——滚雪球模式,这对于建构“和而不同”的和谐世界有重大的启示意义。其三,在汉民族从多元走向一体的历史进程中,可以窥见中华民族从多元走向一体的艰难历程,也可以预见中华民族从多元走向一体的大趋势。其四,深刻而辩证地揭示了汉民族以其非凡的凝聚力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民族的深层次原因,这就是文化认同、涵化作用、政策调适和统一趋势的凝聚力。

二、《汉民族史记》:徐杰舜先生的学术“雪球”硕果

从1963年发表的第一篇学术论文《试论从部落到民族发展的历史过程》以来,徐先生从事学术研究已经50余年,在历史学、民族学、人类学、民俗学等学科领域成就卓著,迄今出版重要的学术著作20余部,发表论文400余篇,在中国学术界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徐杰舜现象”。从“雪球”的角度来看,徐先生积50年心力而完成的《汉民族史记》是一个巨大的学术雪球;从局部上看,历史卷、族群卷、文化卷、风俗卷和海外移民卷等正是一片一片的雪花。《汉民族史记》作为整体是在50年的滚动过程中一步一步地发展起来的,它具有学术雪球的整体性、过程性和凝聚性特征。

(一) 《汉民族史记》:“学术雪球”的整体性特征

所谓整体,“就是指整个集体或对各个成员而言的整个事物的全部”[6]。整体性概念一方面强调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它将每一事物视为一个有机的整体,都有其内在的价值,倡导创新、开放以及探索新问题的可能性。中华民族的形成是在长期的民族斗争与融合之后形成的以汉民族为主体、众多少数民族相互并存的有机整体。同理,徐先生的《汉民族史记》也是一个有机的学术整体,这个有机体由历史卷、族群卷、文化卷、风俗卷和海外移民卷构成。

历史卷(上) 全面而系统地论述了汉民族的起源、形成和发展的过程,表明汉民族在滚雪球的运动过程中,既呈现了从多元走向一体的历史过程,又展示出了一体多元的在线状态。历史卷(下) 通过描述一幅又一幅的地域历史画卷充分呈现了汉民族来源的多元性、文化的多样性、历史的多彩性,展示汉民族7大区域的形成和发展过程,正是不同族群的互动和磨合才形成多元一体的汉民族历史。族群卷首先引入族群理论对汉民族进行人类学分析,认为汉民族从形成开始就具有族群结构。汉族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她经历了夏、商、周、楚、越等族从部落到民族的发展过程,又经历了夏、商、周、楚、越等族及部分蛮、夷、戎、狄互动融合成华夏民族,最后形成于汉代。在这2000余年的形成时期,汉族的族群结构复杂而多变。由许许多多不同类型的族群组成的汉民族,构建了汉民族“多元一体”的结构模式。然后从东北汉民族族群编、华北汉民族族群编、华中汉民族族群编、华南汉民族族群编、华东汉民族族群编、西北汉民族族群编、西南汉民族族群编,呈现了汉民族悠久的历史、复杂的结构和高度的民族认同,汉民族在5000多年的滚雪球过程中,孕育、凝聚成了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民族。文化卷从纵的方向上呈现汉民族文化及文化史,以文化底蕴、汉民族文化的来源、文化凝聚、先秦华夏民族文化的构建、文化定型,从秦到汉,汉民族文化的图像、文化融汇、从魏晋南北朝到隋唐,汉民族文化的图像以及以文化变古、从北宋到南宋,汉民族文化的图像、文化重建——从元到明,汉民族文化的图像,文化开新——从清到民国,汉民族文化的图像,勾勒了汉民族文化史发展的轨迹和路线图,将汉民族的文化历史纵深感呈现在读者面前。风俗卷呈现了汉民族风俗的形成和演变过程、基本特色及其演进规律。汉民族的风俗随着汉民族的形成而形成,随着汉民族的发展而发展,它经过先秦的长期孕育,在秦汉之际初步形成,并经魏晋南北朝的重构,隋唐时期的整合发展而基本成形,经五代宋元时期的再次调整,到明清时期达到了封建社会中应有的高度。在汉民族的农耕文化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风俗则是一种农本风俗,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打上了深刻的儒化烙印,有着兼收并蓄的博大胸怀,汉民族的风俗先天带有神性色彩。汉民族的风俗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由野而文、俭奢互变、汉胡相杂、礼俗互动。海外移民卷用大历史的视野,构建了汉族海外移民的历史分期,“先秦到秦汉为汉民族海外移民的萌动时期;三国两晋南北朝到隋唐为汉民族海外移民的开启时期;两宋到元为汉民族海外移民的初发时期;明到清前期为汉民族海外移民的曲折发展时期;清后期到现在为汉民族海外移民的大发展时期。”[7]勾勒了汉民族海外移民的路线图,呈现了汉民族2000多年来波澜壮阔的海外移民史,展示了伟岸的“太阳民族”或“海洋民族”的形成过程,探讨了汉民族海外移民的性质:对汉民族的高度认同、历史的长期积累、生存策略的调适。

(二) 《汉民族史记》:“学术雪球”的过程性特征

整体性概念与过程互为表里,各种现实事物构成的共同体是一个整体,但它不是一个静止的整体,而是处于产生过程中的未完成状态。过程哲学家怀特海认为,“活动是一个创造的过程”。[8]“一个现实实有本身只能描述为一个有机的过程……它是从一个阶段到另一个阶段发展的过程,每一个阶段都是它的后续阶段向该事物完成发展的实在基础。每一个现实实有都提供了构成它的各种条件的理由”[9]。“学术的研究不是一蹴而就的”[10]。在过程思维中,徐先生的汉民族研究一直处于滚雪球式的发展状态,在滚雪球的过程中不断地充实和完善,《汉民族史记》这个“学术雪球”便是他50余年滚雪球过程的结晶。

首先,徐先生对“什么是汉民族研究”的认识经历了一个艰难曲折的过程,大致可以分为民族学认知阶段、史学认知阶段、民俗学认知阶段和人类学认知阶段。(1) 民族学认知阶段:20世纪60—70年代,徐先生在岑家梧先生和牙含章先生的指导下,学习了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后,感性地认识到汉族也是从部落发展而来的一个民族。(2) 史学认知阶段。20世纪80 年代,徐先生在撰写《汉民族发展史》时认识到汉族之所以长时间没有一部自己的历史专著,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封建正统思想、大汉族主义在旧中国一直占据统治地位,导致“汉族即中国,中国即汉族”的观念根深蒂固,这种观念阻碍了汉民族研究,“在汉族史与中国史之间画上等号”,结果“混淆了作为政治实体的国家与作为社会实体的民族之间的区别和界限”[5]。这一阶段他对汉民族研究的认知是写一部汉民族史,为汉民族树碑立传。(3) 民俗学认知阶段。自20世纪80年代参与编写《浙江风俗志》后,徐先生认识到风俗是一面镜子,是一个民族在生产、服饰、饮食、居住、婚姻、节庆、信仰等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方面广泛流行的、经常重复出现的行为方式。这种行为方式就是人们自觉的喜好、风气、习尚和禁忌等,它流布于民间,为大众所自觉传承。风俗观是汉民族传统文化的行为表达。徐先生于1998 年完成了190万字的《汉族风俗史》。 (4)人类学认知阶段。1998年费孝通先生为徐先生的汉民族研究题词“要重视和加强对汉民族的人类学研究”,此后他将人类学的族群理论引入,完成了汉民族研究的三次跨越,即从《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 (1999年),到5 卷本的《汉族风俗史》 (2004年) 再到本书9卷本的《汉民族史记》,这些成果是以人类学的理论与方法作为理论基础的。

其次,徐先生对汉民族研究学术意义的认知也是在“学术雪球”的滚动过程中逐步深化的。在20 世纪80年代,徐先生从3个方面来认识汉民族研究的学术意义:“汉民族形成和发展的历史是绝对不可缺少的部分”“汉民族研究是一座价值无比的学术宝库”“汉民族研究在民族理论学科中的地位也是无可替代的。”[11]到90年代徐先生接受了人类学思想,对汉民族研究的学术意义又有了新的认知:“进行汉民族研究是汉民族认识自我的需要。”“汉民族研究是研究少数民族以及认识中华民族的需要。”“汉民族研究是发展人类学的需要。”[12]到了21世纪,由于徐先生认识到汉民族是在雪球的滚动中形成发展起来的,经过长期的思考之后,他进一步认识到汉民族这个雪球的滚动过程实际上是从多元走向一体的历史过程,于是顺理成章地将汉民族研究和民族团结研究推进到一个新的高度,对汉民族研究的学术意义又有了新的认识,“汉民族是中华民族从多元走向一体的阶段性成果,一个成功的案例。这是中国民族关系发展规律的大趋势、大方向”[5]。它可以“为中华民族的复兴和振兴提供历史经验”[2]。

再次,由于对汉民族研究的观念一直处于动态的发展过程中,因而徐先生的汉民族研究成果也处于动态的滚动过程中。在此,笔者以其代表性成果为例,并从4个阶段加以考察。

第一个阶段的代表性成果是《汉民族发展史》(1992年),“这是一部全方位审视汉民族的史书”。“她的出版发行结束了世界上最大民族没有民族史的状况”[13]。该著创造性地提出了汉民族起源分为主源和支源,提出了汉民族形成和发展的三阶段论,分析了汉民族的4大特征,实现了对汉民族史研究的初步建构。第二个阶段的代表性成果是《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 (1999年),这部被誉为“人类学本土化的示范之作”,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对汉民族的历史、方言、族群和文化进行了人类学的分析,将人类学与历史学方法结合起来。第三个阶段的代表性成果是2004 年由学林出版社出版的《汉族风俗史》 (5卷本)。徐先生根据汉族风俗的发展阶段来描述、分析汉族的风俗史,恰到好处地体现了汉族风俗的演进规律。第四个阶段的代表性成果便是520万字的《汉民族史记》。这一成果是他近50年学术积累的扩展和创新。该著作内容宏大,在原来的基础上增添了汉民族族群、文化和海外移民3个板块,徐先生在“滚雪球”中完成了汉民族研究的集大成之作。

经历4个阶段,4个跨越,具有历史人类学范式的《汉民族发展史》 《雪球》 《汉族风俗史》《汉民族史记》等著述,使徐先生的汉民族史研究在“滚雪球”过程中,不断产生出新的概念和范畴,进而发展出新的学说,从而将汉民族研究不断推向新阶段。

(三) 《汉民族史记》:“学术雪球”的凝聚性特征

如果说汉民族是在滚雪球的过程中发展壮大起来的,汉民族的凝聚力在于高度的文化认同,那么徐先生的汉民族史研究的凝聚性特征则在于50 年如一日,坚持不懈地在一个学术方向上“深挖井”。这口“深井”便是汉民族研究,从《汉民族历史和文化新探》到《汉民族发展史》,从《汉族民间风俗》 到《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从《汉族风俗文化史纲》到5卷本的《汉族风俗史》,他的学术目标矢志不移地凝聚在汉民族研究这个方向上。在古稀之年,饱受病痛和眼疾之患的徐先生,仍然在人类学的田野里调研,仍然专注于汉民族研究和著述,施展了毕生积累的学术本领,呈现了不断创新、超越自我的学术才华,最终撰写的《汉民族史记》这一鸿篇巨著。

治学50余载的徐先生深谙学术“雪球”凝聚的重要性。学术研究不是推土机,不是推倒一片广袤的土地,而是朝地下掘井,最终挖出水和油来。徐先生在《科研方略论》中非常精辟地指出:“我在汉民族研究方向上20余年坚持不懈地挖这口学术之井,而且越挖越深,科研成果不断积累,或者说我这口井的出油量或者出水量越来越丰富,使科研成果在一个学术方向上积少成多,久而久之形成规模,从而自然地会产生规模效应,这就是学术影响和学术知名度的必然扩大和提高。深挖井,不仅可以在一个学术方向上走向学术前沿,建立学术制高点,还可以用这口井丰富的油或水,来培育和发展相关方向上的学术成果……”[14]。

由于徐先生在汉民族研究领域的深挖井,他的汉民族研究成果不仅得到了国内学界的认同,而且获得了国际学界的认同。2008年4月在美国斯坦福大学举行的“汉民族研究反思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徐先生应邀作了《汉民族研究的雪球理论》的主旨发言,他的汉民族研究雪球从南宁的相思湖滚到了美国的斯坦福,登上了国际学术平台,这是其汉民族研究获得国际认同的重要标志。

三、《汉民族史记》的学术特质

《汉民族史记》探讨了汉民族从多元走向一体的过程和结构,凝聚了徐先生50多年的心血,是一部“集大成”之作,“集大成”需要有对学术积淀加以升华的智慧。这部“集大成”之作具有鲜明的学术史意识、跨学科性和创新性3个方面的学术特质。

(一) 鲜明的学术史意识

就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学术”而言,“学”指的是学问、学理或学科,“术”指的是技艺、技术或方法,将二者结合起来,“学术”指“较为专门的有系统的学问”[15]。而现代意义上的“学术”概念则是从西方引进的,“学术”指在高校中探索哲理、从事非实用性的研究,即“学术是由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在具备专业条件的环境中进行非实用性的探索。”[16]学术的本质是研究,学术史无疑就是研究史。学术史研究是关于学术研究的学术研究,或者说是一种研究之研究,对学术自身进行基础性、学理性探究。可见,学术史研究是一种过程学,是对未知问题的探索,具有鲜明的问题意识。

从事半个世纪汉民族研究的徐先生对学术史研究的重要性有着透辟的认识,“为了建立新的学术范式,有必要在一个更为广阔的范围内,对汉民族的研究作一个‘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学术史梳理。”[15]学术史研究通过整理既有的研究成果,可以发现哪些问题已经有了深入的研究,哪些问题还有待深入研究,哪些是新的研究成果,哪些是已经过时的或被淘汰的研究成果,“学术史研究首先是鉴别学术现象是精华,还是垃圾的活动”[17]。

《汉民族史记》是按照历史卷、族群卷、文化卷、风俗卷和海外移民卷等专题来再现汉民族的历史演进过程的,每个专题都有学术史梳理。历史卷(上) 的总论部分,以3章的篇幅全面梳理了汉民族研究的学术史。第一章“汉民族研究的缘起”,详述了被学界忽视了的汉民族研究。第二章“汉民族研究学术史”,对汉民族研究作了学术界定、建构了汉民族研究的分期,探讨了汉民族研究的意义和价值。第三章“汉民族史研究文献回顾”,对近25年来汉民族研究文献作了竭泽而渔式的整理,总结了汉民族研究经历了从自在到自为再到自觉研究的发展历程。“概括来说,汉民族研究学术发展史,百余年来,经历了从自在转为自为,再转向自觉研究的三个阶段,即自在研究汉民族的阶段;20世纪汉民族研究的崛起:自为研究汉民族的阶段;21世纪中华民族研究的重构:自觉研究汉民族的阶段。”[5]文化卷的第二章“汉民族文化史研究文献回顾”指出,近百年来在中国只见中国文化史研究的枝繁叶茂,而汉民族文化史的研究却凤毛麟角。由于种种原因,中国只有“中国文化史”,而没有“汉民族文化史”,论证了要写出一部有骨骼、有灵魂、有生命的历史,就必须写出其文化变迁史。风俗卷在界定“风俗”的定义之后,对汉民族的风俗文化研究作了历史的回顾,最后指出:“现在所能见到的所有风俗史或风俗专门史,均是以中国这一国家的风俗文化为对象来勾勒和叙述风俗文化的发展和演变的,以一个民族的历史上的风俗文化为研究对象,并从古籍的、考古的和民俗的多方面资料入手,加以互相印证,从而勾勒出这个民族风俗文化产生、发展和演变的历史轨迹的风俗史著作,则还未见到。”[18]“汉民族海外移民史研究述评”在梳理近百年来的华侨史研究之后,作者指出:从横向上考察,我们的华侨史研究还处于相当落后的状态。目前世界上已出版的华侨史研究方面的著作计有1800 部,其中大多数是国外学者写的,国内学者撰著的不到一百部,而这不到一百部的著作中多半又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出版的”[19]。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今,我们只出版过极少的华侨通史性的著作,在我们国内华侨的历史只存在于中国通史、世界通史和中外关系史方面的著作中,且没有获得应有的地位。

只有对本领域现状有了深入的了解,才能杜绝低水平的重复,可见,扎扎实实的学术史研究是学术创新的前提。徐先生对汉民族研究的现状如数家珍,为其学术创新准备了条件。

(二) 跨学科性

在研究方法上,《汉民族史记》综合运用了多学科的研究方法,概括地说就是文本与田野相结合。从第一卷到第九卷,以翔实的资料系统地展示了汉民族从一个原生民族,历经族群、文化和风俗的内涵发展,几经凤凰涅槃式的不断重生,直到海外移民,经过滚雪球式的发展,最后凝聚成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民族。

所谓文本的方法就是广泛地占有历史文献。为完成《汉民族史记》,50多年来徐先生先后阅读了上千本书,看了上万篇论文。“在此虽不能一一列出,但在几千个脚注中,已充分展示了它们对《汉民族史记》的巨大贡献。”[19]徐先生强调广泛阅读,在异同比较中加深理解,发现问题的真谛。但是,徐先生的汉民族研究方法论不断地处于动态的变化过程中,他认为,“学术随理论的创新而发展,也随方法的进步而发展,汉民族研究百年的学术史,尤其是近二三十年来的发展,充分呈现了理论的创新和方法的进步所带来的影响。”[5]那么,徐先生为什么要从民族学转向人类学?在他看来,在斯大林的民族理论基础之上发展起来的民族学具有刻板性,“人们不是从社会实际中去提炼、概括和升华理论,而是把民族学的理论当作一个公式去套用。”[19]而人类学方法却具有鲜活的、发展的特点,那就是在田野作业的基础上,对材料进行提炼、概括,进而得出理论性的结论。

研究“汉民族史”主要是运用史学的方法以及民族形成和发展规律的基本理论,从历史文献中整合出汉民族起源、形成和发展的历史规律。后来为了描述汉民族的形象,徐先生又运用了民俗学和文化学的理论和方法来探讨汉民族的特征、民族性格和文化。在研究当代汉民族的时候,如对客家人和闽台惠东人的研究等因为面对的是现实中的动态研究对象,徐先生又运用了人类学的田野作业方法,如参与观察法、问卷法、族谱资料和语言调查等方法。以“汉民族海外移民史”为例,在撰写过程中,徐先生把与汉民族移民有关的民族学、历史学、人类学、宗教学、航海学、灾害学和外交学等学科打通整合在一起,将民族史、移民史、航海史、造船史、灾荒史、外交史、华侨华人史、佛教史等与汉民族移民有关的部分融会贯通,在跨学科整合的基础之上建构了汉民族的海外移民史。

(三) 创新性

徐杰舜先生从事汉民族研究50余年,深谙创新对于学术之重要,一直在不断地超越自己,追求创新,既不重复前人,也不重复自己。他指出:“我的内心也不允许我简单地重复自己。学术的真谛是创新,我要超越自己,就要从理论上、结构上、内容上最大限度地吸收学术界的成果,来充实自己、完善自己和发展自己。”[20]正因为如此,他的汉民族研究一直处于滚雪球的动态发展过程中,“滚雪球”不是过去所撰成果的简单相加,而是吸纳了新的观点,补充了新的资料,进行新的整合。以族群卷为例,“2014年开始着手时,摆在我面前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将《雪球》中有关章节简单地凑合在一起成书,这样省事省力省时。另一条路是在中国族群研究积累了近20年成果的基础上,另辟蹊径,重起炉灶,撰写一部全新的汉民族族群史记,这样当然艰辛而费力费时。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学术追求和学术理想,对得起广大读者,我选择了后者,决定走创新之路,写一部新的汉民族族群史记。”[10]海外移民卷是徐先生的垦荒之作,是徐先生在古稀之年完成的学术马拉松冲刺。1992年出版的《汉民族发展史》,没有将海外华人纳入汉民族研究的视野,徐先生在一个全新的领域建构了汉民族的海外移民史,弥补了20多年前的遗憾。

徐先生以深刻的感悟力、洞察力和理论思维能力,在广泛的文献阅读和田野作业的基础上完成的《汉民族史记》,是一项创造性的学术成果。限于篇幅,这里只从两个方面展开探讨。

1. 体例上的创新:既继承传统又推陈出新

如何再现汉民族的历史?一般来说,有两种范式,一是司马迁开创的汉民族史学传统结构范式,另一个是近代史学界流行的通史范式。徐先生认为,近代通史范式的弊端在于以历代王朝为坐标,刻板地把历史按照朝代分成政治、经济、文化三大板块,且重政治轻文化,往往把历史写成朝代更迭史,这种范式容易束缚撰写者的手脚和思维,从而将历史变成了帝王将相史。而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的述史传统却具有较大的开放性。徐先生在经过比较论证之后,决定根据汉民族自身的生成和发展规律来叙述汉民族的历史沿革及文化概貌,在体例上,打破历代王朝史的架构,继承了司马迁《史记》的述史传统,《汉民族史记》以9卷的庞大体系,以汉民族的历史、族群、文化、风俗和海外移民作为专题结构来建构汉民族的历史,在对传统的继承中推陈出新。

2. 观点的创新

《汉民族史记》提出并论证了很多新颖的学术观点,如民族团结的“磐石论”,早在2007年徐先生在《磐石——中国民族团结研究报告》中将中国的民族团结形象地比喻为“安如磐石”,认为民族团结是中华民族这座大厦的基石。“磐石论”的主要观点体现在3个方面:首先,增强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其次,强化中华民族的民族意识;再次,确认中华民族的国族地位。在《汉民族史记》中,徐先生对磐石论又有了新的阐释:“民族团结的这块磐石在冲突、磨合和整合中凝结而成。那么这块磐石的最终用途是什么?在一次学术顿悟中我感到其将是中华民族大厦的奠基石。中国民族团结的最终结果,应该是中国各民族从多元走向一体对中华民族的认同[5]。”再如,提出了中华民族“从多元走向一体”的过程论。费孝通先生的多元一体论是中国民族学宏观研究的典范,但其“多元一体”理论的内涵在本质上是一种结构论,徐先生在冲突与整合、文化基因、边疆与中央、草原与农业的基础上提出的过程论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结构论”的理论难题,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作了有益的补充,因此,过程论是理解“中华民族多元一体”论的关键。

书中创新性的观点还有很多,如汉民族发展的“雪球”理论;汉民族起源多元论,并将多元起源区分为主源和支源:炎黄和东夷是主源,百越、苗蛮、戎狄是支源;汉民族形成三阶段说等。

四、结语

学术研究是知识的积累和升华,《汉民族史记》是徐杰舜先生50余年“滚雪球”的结晶,是一个巨大的学术研究工程,完成这一巨型工程需要占有大量的资料,历史的、政治的、经济的、民族关系的、文化的、风俗的、语言的、民族政策的等几乎无所不包。徐先生在“滚雪球”中积淀知识,升华智慧,实现了汉民族史的建构。“滚雪球”需要有恒心与毅力,需要为之付出毕生的精力,“真做学术确实需要身心的完全投入”[21]。徐先生不仅提出了“雪球”理论,而且践行了“滚雪球”的治学精神与方法,形成了“徐杰舜学术现象”,体现了一个学者的社会担当,在学术界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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