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族鼓楼符号的表征面貌及文化价值解析

2020-03-02 16:29
贵州民族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鼓楼侗族符号

秦 越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贵州·都匀 558000)

关于“符号”,赵毅衡认为:“符号是被认为携带意义的感知。”[1]也就是说,意义必须用符号才能表达。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兹(Clifford Geertz)说:“文化是一种通过符号在历史上代代相传的意义模式,它将传承的观念表现于象征形式之中。通过文化的符号体系,人与人得以相互沟通、绵延传续,并发展出对人生的知识及对生命的态度。”[2]也就是说,文化作用于物质实体上的符号象征意义,主要通过对人们表层知觉的引导,获得心理上的文化认同,从而形成一种精神涵化。鼓楼是侗族的“族徽”,表达了侗族人民的群体性观念认知和集体文化意识。作为侗族的标志性建筑,鼓楼首先具有建筑的符号意义。其外形、结构、图案、文字等元素及表意手段是鼓楼符号的形式,即符号的能指;这些符号的运用构建了鼓楼的整体艺术美,并由此传情达意,这一目的便是鼓楼符号的所指,即意义。作为侗族的一个文化符号,鼓楼又被赋予了民族品格、精神信仰、社会控制等文化元素。这些意义和内涵必须通过特定的符号载体加以表达和实现。如果说鼓楼符号是抽象出来的带有侗族元素的“形式”,那么,侗族人民的思想意识、风俗习惯等被符号化、标识化而生成了文化的“内容”。因此,鼓楼的视觉呈现和文化内涵,是一个完整的符号编码、解码过程。其空间环境、外形结构、装饰符号等不仅是鼓楼表征面貌的构成要素,也是鼓楼符号意义生成与表达的基本载体。在侗族历史上,鼓楼控制着民族内部的生活制度和行为规范,既有形式上的审美价值,又具有内容上的精神表述价值。新时期,鼓楼符号的功能和价值发生了转换。作为文化传播的媒介,在民族地区经济发展中发挥着全新的职能。

一、鼓楼符号的表征面貌及其意义生成

表征面貌即表层结构,更多的是指外在形式。外观上的形式语言和结构上的空间信息是表达意义的载体。独特的外形结构、物质空间、语言形态等外在形式,隐喻着丰富的象征意义,蕴含着多重的文化元素及文化诉求。

(一)空间符号

鼓楼存在的空间就是侗族人民的聚居场所。其外部环境具有山峦起伏、沟深林密、大量河谷和冲击盆地盘亘交错的高山山地丘陵特征。受西南地区气候、地理位置等自然条件的影响,侗族村寨大多枕山、环水、面屏,呈带状沿河分布。长期的迁徙历史、族群观念和劳作方式,形成了侗寨聚落空间上的向心型结构模式。鼓楼作为血缘家族的标志,在位置上占据了村寨的绝对中心,与其他建筑共同构成侗寨生态系统中建筑文化的结构体系,形成了侗族独具特色的鼓楼文化。“所谓鼓楼文化,就是以侗寨中的鼓楼为代表,包括风雨桥、禾晾和戏台在内的整个侗族建筑文化系统。”[3]在整体的空间布局上,鼓楼又以其独特的外形高度、结构方式和复杂的建筑工艺,成为侗寨的标志性建筑,整合着其他生产、生活要素,从而达成侗寨外在形式上的和谐统一。鼓楼的整体布局注重与外界环境的关系,与当地的山川地势、村寨的民居及树林、田野等融为一体,是侗族人民崇尚亲和团结、遵从整体和谐意识的表达。作为宗姓制度下的父系血缘共同体的符号表征,鼓楼符号不仅使侗族人民具有方向识别感和安全归属感,而且具有维系社会关系内在规则和秩序的社会功能。在侗族人民的观念和文化中,“萨”是母权的象征,鼓楼则是父权的象征。侗族“未建房屋,先建鼓楼”的传统观念,体现了侗族地区的生态环境从自然到社会的过渡。侗族人民在征服自然和寻求生存发展的过程中,主要依靠家族所具备的血缘亲情来加以保障。鼓楼便是这种家族情感认同的物化形式。在侗寨的平面空间布局上,很好地呈现了侗族的建筑生态文化和血缘亲情文化,反映了侗族追求团结和谐的集体主义精神。

(二)形态符号

侗族鼓楼的外部形态极富视觉效果,全息表达了侗寨的宗族权威观念和价值取向。从类型上分,有“卡房”厅堂式、楼阁式、门阙式、密檐式等多种形式。侗寨内现存最多的是楼阁式和密檐式鼓楼,外形与中国传统的塔式、檐式建筑一脉相承。从外观上来看,鼓楼的基本造型由阁底、塔身、塔尖组成。阁底多是正方形,四周有宽大结实的长凳供人歇坐。中间有一个或方或圆的大火塘,火塘是侗族人民娱乐、人际交往、聚会议事、祭祀祖先的重要场所,也是血缘关系、家族关系、生计和生殖的象征。塔身由叠楼层层聚接而成,形如宝塔,由下而上逐渐收拢。连串葫芦形的顶尖代表着塔尖,直刺苍穹。楼檐一般为六角、八角、四角,每个檐面由檐板层层叠叠覆盖,如同龙鳞,自下而上有序搭接。视觉上,鼓楼似一条盘旋的巨龙昂扬在空中。侗族是从古代“百越”族中发展而形成的一支民族,自古以来以纹身象龙著称。将龙的符号引入鼓楼建筑形态,表达了侗族人民的一种集体无意识,与中华民族的龙图腾崇拜渊源一致。在每两个檐面交汇的边角有一个突出部分,叫做翘角。翘角连同屋脊雕塑成一个鱼尾朝天、龙头鱼尾的神兽,这种神兽在古越时代被称为蚩(鸱)尾。传说中蚩尾是镇邪避火之物。由于鼓楼的全部木质结构,火是最大禁忌。神兽的雕塑,表达了侗族人民对鼓楼的保护意识和对火的敬畏。此外,农耕时代,稻田养鱼是侗族人民主要的劳作方式。繁殖能力较强的鱼,不仅能满足人们的生活需要,也是生命沿袭意识中多子多孙的象征。鱼图腾的符号意象,充满了侗族人民对鱼生殖能力的崇拜,文化上成为侗族族源的记忆载体。在汉族的传统文化中,“鱼”和“余”谐音,象征了生活、生产资料充足有余。由此看来,中华民族的鱼图腾对侗族文化亦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从形态学的角度来看,鼓楼的造型下大上小,巨大的杉树原型糅合中国古代建筑密檐多层佛塔的设计,是宗族权威观念的象征。侗寨外围以杉树植被为主,把鼓楼的初型设定为杉树形象,一方面是以自然事物为物源,将杉树高耸通天的特性看做一种神圣的空间符号,从宗族观念上起到喻像的作用。另一方面取其生命力旺盛的象征含义,表达人类与大自然和谐共生的愿望。在文化意义上,鼓楼的形态取像于杉树,把杉树的图腾纳入建筑,与中国古代华表崇拜有一定的渊源关系,具有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内涵。由于鼓楼不用于居住,楼体塔身的重檐之下没有实际供人使用的空间。重檐之间间距紧密,形成高密度重檐叠加的形态,在实用功能和外观设计上与汉族重檐楼塔有着明显不同。这种设计表现出汉、侗民族建筑文化多元化的融合和差异性区别。侗族鼓楼的宝顶结构设计,象征着阁顶部位的尊贵品位,是鼓楼社会功能最显著的具象体现。顶端宫殿亭塔的式样,代表鼓楼绝对权威地位,各级披檐代表村寨民居。鼓楼凭借突出的外形特征和丰富的造型,成为集中国传统文化与侗族文化于一体的建筑形态。

(三)结构符号

明代万历年间的古本《赏民册示》对侗族鼓楼有如下记述:“遣村团或百余家,或七八十家,三五十家,竖一高楼,上立一鼓,有事击鼓为号,群踊跃为要。”鼓楼的前身名为“卡房”,侗家人叫它“堂卡”或“堂瓦”。在侗语中,“堂”意为场所,“卡”或“瓦”意为众人。“堂卡”“堂瓦”直译为“众人说话或议事的地方”。明郭子章在《黔记》中将鼓楼称之为“聚堂”。据文献记载,鼓楼的雏形是“罗汉楼”(罗汉是侗语标记汉音的词,意为青年男子)。(明)邝露《赤雅》:“罗汉楼以高百尺大木埋地,烧三色瓦覆之,望之若锦鳞矣。”(清)俞渭修、陈瑜纂《(光绪)黎平府志》:“以大木一枝埋地作独木楼,高数丈,上覆瓦铺板,男歌唱者夜则缘宿其上,谓之罗汉楼。”长期以来,侗族人民自觉地倾注智力和物力,在工艺和结构技术上不断加以改进,形成今天大小不一、高低不同的鼓楼类型。

鼓楼结构最突出的特点是穿凿木制结构,视觉上讲究平面布局和立面层次的交互。四边形、六边形或八边形的平面遵循偶数规律,而立体的层叠檐面皆为奇数。在内部结构上,鼓楼以防腐木凿榫衔接。顶梁柱拔地凌空,排枋纵横交错,上下吻合。采用力学杠杆原理,层层支撑而上。主体结构首先由四根粗长的木柱作支撑。四根木柱深埋地下,由地面直通鼓楼的顶层,相互之间连接成一个井架结构,撑起整个鼓楼的主体,这四根主承木柱被称为内环柱或主承柱。主承柱外周的顶层屋檐柱叫外环柱。外环柱由下而上逐层依次缩进排列,形成鼓楼层层叠起的差异。各层穿枋之上悬空的柱子,呈梯状依次升高,内外柱环套斜穿成双筒体,搭建起鼓楼的整个基本框架。这种双筒体的主体结构既可以扩大底层空间,又增强楼体框架的刚度。立柱和横梁交接处是斗拱式的承重结构,连接了柱与屋顶之间过渡部分,其功用在于让受力点直接集中到柱上,承受支出的屋檐重量,这是吸收了中国汉族建筑文化中力学成果的表现。鼓楼虽然通体是木制结构,但是所有的连接不用一钉一铆,完全通过凿卯穿枋而成。这种就地取材,简易环保的建筑风格,不仅遵循了自然界生生不息的规律,而且保证了坚韧结实的稳定性。阁底、塔身、塔尖的构造,继承了中国传统建筑严谨、对称、坚实的特点。

从结构符号来看,密檐的层级框架除了具有朴素的实用性外,还内蕴着侗族网状的社会组织和等级观念。底部的井架结构和横穿斜套的穿枋连接,反映出族群内部息息相关、相依相扶的团结精神,具有强化民族群体意识的功能。

(四)工艺符号

鼓楼符号的外在形式和内在意义合二为一,更好地表达了鼓楼在侗寨中的空间特征和意义。就外在形式而言,比例协调、尺度宏大、色彩鲜明是构成鼓楼形式美的重要元素。比例协调使鼓楼整体达到一种均衡和稳定,在视觉效果上给人以愉悦感,促使民众心理趋于认同。尺度宏大是造成鼓楼视觉美的又一要素。鼓楼吸收了中国古代宏伟建筑(如中山陵)的风格,在遵循尺度协调原则的基础上,选择了宏大的尺度意识,使鼓楼具备了标志性建筑的基础。色彩的合理运用,增强了鼓楼民族标识性的识别特征。装饰纹样的色彩主要是红色、绿色、黑色、白色以及原木本色。黑白对比的主色调,产生对立中蕴含和谐统一的美感。每一种色彩被赋予了特定含义,从而形成有关侗族颜色标识的固定思维模式,表达了侗族人民共同的文化意识和审美特征,是积极向上、朴素自然、热情豪放的民族品格在具象形态上的展现。

鼓楼符号的内在意义主要通过营建结构、力学表达、数理运用、榫卯连接等工艺技术体现出来。平面、圆柱、棱台、三角形、多边形等几何图形的对称、位似、旋转变换,既注重空间的合理运用,又追求形式上的简约。圆的形体和方的平面体现着中国古代“天圆地方”的思维,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国古代哲学思维融会贯通的结果。各种形体巧妙连接,紧密结合,表达了家族血缘关系互相依附、包容团结的精神力量。在营建结构上,证明了侗族人民精于几何的运用能力。公垂线的杠杆力臂、井架结构的中心支撑力和流线型三角架的稳定结构,保障了鼓楼的整体受力平衡,遵循了物理学中的力学原理。“井”字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象征“共德之地”。这种力学表达,既是结构实用功能的要求,也是侗族以寨老为中心的社会控制关系的喻像。柱网的布局变化、楼冠的摆线型弧面、重檐到水面的“黄金分割”,遵循了设计中的实用和美学法则,符合平面化、流线美的审美特征,呈现出中国传统美学上的视觉效果。层层叠加的密檐在尺度和比例上的协调运用、装饰结构中的等差数列关系,无一不是侗族人民数学应用的印记。凿卯穿枋的建造技艺,泥、石、竹、木、草、麻等建筑材料的使用,都体现了侗族人民始终崇尚自然的生态发展观。

此外,丰富的装饰符号,是鼓楼建筑的另一种意义表达方式。侗族鼓楼的装饰,主要集中在檐顶、外檐、翼角、塔顶、棱柱、门楣和屋脊等部分。装饰手法集木雕、石雕、嵌瓷、泥塑、绘画于一体。根据索绪尔的符号学理论,符号是能指(结构和形式)与所指(意义和内涵)的结合体。鼓楼装饰符号通过雕刻、灰塑、彩绘三种主要艺术形式,呈现了最直观的美学意义。从艺术表现形式上看,鼓楼的每个部分都是精雕细琢的艺术品。雕刻艺术在鼓楼的翼角、门坊、棱柱等部分被发挥得淋漓尽致。为防止柱角腐烂,鼓楼立柱下方设有尺度较高的柱础。柱础运用沉雕手法加以雕刻,多以自然植物为造型依据,通过线条的粗细深浅形成具有立体感的画面。精细的部分采用浅浮雕手法,用阴线刻出的几何图形表现出情节画面的连续性。柱础下部的多棱柱上雕刻着芦笙、莲花、鱼尾、云端等图案。这些用刀工雕刻的形象,强调结构对称、疏密相间,形成强烈的立体感画面。鼓楼装饰中的彩绘工艺,最初追求的是实用功能。例如,位于檐板底部的封檐板,本用于加固建筑和防止鼓楼被雨水侵袭。随着工艺技术的发展,在讲究实用性的基础上追求视觉美感。先用石灰和树胶等涂色原料将檐板涂白,然后在檐板上面进行彩绘。鼓楼每层檐面上丰富的图案,主要用彩绘艺术绘制而成。瓦檐上除了绘制山水,花卉、龙凤、飞鸟和古装人物,还生动地绘制了一些民间传说和民间故事,如《银女和白龙》《仙鹅的传说》《姜良姜美》等。其造型或抽象或具体,表达形式丰富多样,图案情节讲究韵律、节奏、穿插、连续。春耕图、牧牛图、男耕女织等一系列反映侗族人民日常生活题材的画面在檐面上得以充分展示。鼓楼装饰中的灰塑工艺主要表现在鼓楼的檐角和屋脊上。基本工序包括构思灰塑造型、固定灰塑骨架、造型打底、批灰、上彩。制作材料皆为铁丝、竹木、草绳或麻丝、黄泥、石灰、草灰等原生态材料。工艺精细,立体感强、色彩丰富。灰塑的题材多为人们喜闻乐见的人物、花鸟、虫鱼、瑞兽、山水等。祥鸟瑞兽的制作,表达了侗族人民原始的生态环境观和古朴的哲学思想。鼓楼装饰中还有大量文字符号的运用。大门张贴的楹联,内容如“堂开似虎千年保东泰、安闾如狮万代守西平”等,是侗族人民借助汉字符号,追求祥瑞、尊重历史、恪守信仰的意识表达。

二、鼓楼符号的物源及其意义生成

鼓楼的构成元素以及鼓楼本身,最初都是一种纯然之物。作为完全的物,并没有表达意义。当它们进入到人的意识,被意识符号化后,便成为符号载体而表达意义。“一旦出现了意义,也就出现了符号,因为符号是人作为人存在于世的基本方式,是意义活动的独一无二的方式:不用符号无法表达任何意义,任何意义必须用符号才能表达。”[4]依据赵毅衡的符号“物源”(物质的源头)分类,鼓楼符号的物源有自然事物、人工制造的器物和纯符号三种。

(一)以自然事物为物源

对于鼓楼而言,以自然事物为物源的文化符号主要包括动物符号、植物符号、山水符号等。取象于动物的文化符号主要体现在鼓楼视觉上的气势。首先是巨龙形象。塔体似龙身盘旋而上,檐板如龙鳞层叠覆盖,升腾的气势如同巨龙昂扬。巨龙象征着权威和尊荣,又是吉祥和幸运的标志,龙形象的塑造体现了侗族龙文化的审美意识。其次是翘角的飞鹤形象。翼角上翘,形如飞鹤,象征吉祥的寓意。脊身与翘角相连部分又雕塑以立狮、虎、猴、兔、龙、凤、鱼、虫、鸟等。此外,鼓楼的底层梁柱穿仿及楼面的彩画图案,皆以动物形象为题材,造型活泼灵巧,充满了少数民族地区生动活泼的田野之气。鼓楼内悬挂的牛角,作为村民团结、村寨富有的象征物。以动物符号为物源,表达了侗族崇尚祥鸟瑞兽、亲近自然的生态观。

以植物为物源的文化符号主要体现在鼓楼的外形和建筑取材。鼓楼的杉树形象已被研究者广泛认可。楼体所用建造材料也全部是杉木。这种取象、取材于杉树的做法,最初是遵循就地取材的原则。侗族聚居环境周边遍布杉树林,杉树的生长特性和形象被侗族人民所熟知。杉树“落到”人的意识中被符号化,便携带权威和族群兴旺等意义。“鼓楼的形态是上小下大的塔式结构,这种上小下大的塔式造型脱胎于杉树,侗族人民酷爱杉树,他们把杉树看作是“遮阴树”和“庇护树”,他们种植的经济林当中以杉树为主。杉树根基牢固,旁枝粗壮挺拔,主干耸入云天,侗族鼓楼造型模仿杉树的形象寓意宗族血统源远流长,人丁兴旺子孙发达,前景一片光明。”[5]以杉树符号为物源,除了寓意族群兴旺发达之外,还表达侗族社会组织的层级性结构,是一种自然、社会及人文的综合象征。

鼓楼的空间环境以枕山傍水为主要特色。对山水的利用原本不是为了“携带意义”,而是地势选择、资源利用和采光的需求。后来“山水”被意识符号化,携带了文化意义,表达了侗族人民的亲山亲水文化。鼓楼与山清水秀的周围环境配合得融洽得体,体现出人类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观。

(二)以人工制造的器物为物源

鼓楼以及鼓楼内部人工制造的器物原本也不是用来携带意义的,而是使用物。鼓楼的建造最初是用作休闲、乘凉。“鼓楼的最初结构,可能大多是简陋亭状建筑。在侗语中,鼓楼与凉亭通称为‘纪’,说明两者之间的渊源关系。这从现有鼓楼外观造型虽然各不相同,但其底层结构大多为干栏式亭状也可以得到证实。”[6]后来随着功能的逐渐扩大,便携带了象征宗族权威等意义,从而成为符号。

鼓楼内部造型像一个鱼窝的“火塘”,建造的最初目的仅仅是为了冬天聊天围坐取暖,后来被赋予了团结一心的意义而具有了象征侗族人民凝聚力的文化内蕴。鼓楼的顶盖为多边形或四角、六角、八角,呈伞形布开。凉伞本是庇荫遮雨的器物,伞形象被用于鼓楼顶盖,成为寻求庇护、祈求平安的印记。鼓楼内部置放的皮鼓、芦笙等人工制造的侗族传统乐器,制作的最初目的是弹奏音乐,后来被赋予了民族文化和情感意义,具有了民族标识性和文化认同感。

(三)以“纯符号”为物源

“纯符号”的制造完全是为了表达意义。鼓楼的刻绘、数字、文字、图案等就是作为意义载体被制造出来的符号。这些符号有些具有实用价值,有些则没有。如立柱的柱础上所雕刻的春耕图,织布纺纱图、民俗节庆图、情歌对唱图,加上正厅板壁上刻绘的侗乡风光图等,都是用工艺美术的形式展现最直观的生活画面,印记侗族的历史和文化,传达民族文化自豪感。鼓楼大门刻绘的楹联,借助汉字符号,表达祥瑞思想。鼓楼数字符号的运用,是对中国传统文化数字观念的认同。具体表现在:鼓楼平面的檐面讲究四边形、六边形、八边形等偶数结构,呈现出四面倒水、六面倒水、八面倒水的形态。立面檐层遵循三、五、七等奇数重叠规律。这种数字表达,是用偶数代表阴,奇数代表阳。而平面表示地,立面表示天。与中国传统哲学“天地相配”“阴阳结合”的观念不谋而合。

三、鼓楼符号在历史时期的社会功能

每座建筑在被创造之初,都承载了一定的实用特性。后来,随着历史的推进和人类文明的发展,人们有意识地赋予较多的文化内涵,从而具备了相应的标识功能和组织功能。例如北京的鸟巢和水立方,最初的建造目的是为了承办2008年北京奥运会,其单纯的意义是自身的使用价值。随着奥运会的成功举办,彰显了中国团结包容、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这两座建筑因此携带了丰富的意义而成为符号。而今,鸟巢和水立方成为奥运精神的象征,也是新北京形象的名片。同样,鼓楼在创造的初始,如同鸟巢、水立方、长城、天坛、彝族的碉楼等,最初具备诸如军事、文教、体育、办公、储物等实用功能。在注入了历史、民族精神等文化元素之后,组织功能和公共性质取得了整个民族的认同,呈现出以社会功能为主的特质。

在侗族地区,鼓楼作为建筑个体不用于居住,除了具有遮阳避雨、存放公共财物的功能外,主要用作本寨的公共集会场所。与苗族的标志性建筑吊脚楼相比,鼓楼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其公共性,因此又俗称“公房”。“鼓楼”一词,古时谓之“放鼓之楼”。侗寨“有鼓则有楼,有楼则置鼓”的说法,证明鼓楼的“置鼓”之用。时至今日,有些鼓楼内部的顶层仍存放着象征本寨号令的“桦木牛皮鼓”。侗语称鼓楼为“bengc”,即“堆垒”,意为用于祭祀的一堆堆建筑物。此外,由于在寨中的绝对高度优势,又有登楼望远的预警功能。可见,鼓楼最初的功能比较单一,仅作为乘凉、存鼓、登高、祭祀等场所。后来,在实用功能的基础上,民族的集体性意识赋予鼓楼各种社会功能,逐渐丰富了鼓楼的文化内涵。长期以来,鼓楼在维护侗寨的安定团结、和谐发展等方面发挥着积极作用。其社会功能主要体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一)民族自治功能

鼓楼作为侗族人民的公共集会场所,发挥着攘外安内的作用。政治层面上,鼓楼在“侗款”制度中执行着“议会”的职能。侗族历史上实行一种“侗款”自治制度。这种政治制度的构成要素包括一种叫“款”的组织机构和称为“款约”的法律形式。“款”是相邻村寨之间协议缔结而成的民间社会组织形式,或称为地方性政治军事组织。其层级结构分为大款、小款。同一族姓的若干村寨组成小款、若干小款组成大款。由选举产生“款首”,寨中的成年男子组成“款兵”。对内负责管理民众,对外负责抵御外侵。“款约”等同于“习惯法”,是侗族实现民族自治的重要法律保证,包括议款、立款、执行款规等程序。“款首”“款兵”“款坪”“款脚”“款约”等共同形成了款组织的运行机制。无论是“款”组织机构的产生还是“款约”的制定实施,皆须在鼓楼中进行才有法律效力。这种“侗款”制度借助了鼓楼的某种精神力量,实现了民族自治并世代沿袭。至今一些侗寨仍存在着以“款约”为主的自我约束方式。民国时期姜玉笙编的《三江县志》记载:“凡事关规约,及奉行政令,或有所兴举,皆鸣鼓集众会议于此,会议时村中之成人皆有发言权,断事悉禀公意,依条款,鲜有把持操纵之弊,决议后,虽赴汤蹈火,无敢违者。”[7]

鼓楼既是侗族人民的政治活动中心,又是排解民间纠纷的会场,在民事纠纷调解裁决中充当了法庭的角色。一般的民间纠纷,可以通过双方信得过的中间人协调而达成和解。对于难于调解的内部矛盾或纠纷,需要通过申诉鼓楼的程序,借助鼓楼神圣的权威力量最终得以解决。具体做法是:由寨老在鼓楼内聚众开会,被告与寨民据理申辩。经过调查核实和会议讨论作出调解裁断,并对违背鼓楼决定者进行严厉惩罚。

鼓楼的民族自治功能还体现在侗寨的安全保障方面。在信息不发达的年代,如有外侵、战事或紧急情况(洪水、失火),“款首”在鼓楼内击鼓报警,款兵听到鼓声后,便迅速到鼓楼内集合备战。这种击鼓报警、发号施令的防御指挥功能随着信息时代的到来已经被弱化,电子设备和广播代替了传统意义上的击鼓报信。但是,鼓楼用于击鼓报信息的功能将作为文化记忆世代传承。鼓楼是侗族人民共同的精神支柱,象征着侗寨的兴旺、吉祥、团结和荣誉,在加强安定团结、增强凝聚力方面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二)经济功能

侗族以农耕为主要生产方式。在生产力水平低下、生产工具落后的条件下,耕作、修路、架桥、修水利、筑河坝等农田水利建设等都离不开集体的力量。经济建设所需要的人力、资金、时间等事宜的决策,均须在鼓楼内集众商议。鼓楼作为公共活动场所,又是集体智慧交融汇集的平台。生产经验的交流、生产工具的革新、生产资料的分配等,凡是推动生产力发展的谋略,都是在鼓楼正式会议或非正式交流中获得的。

(三)教育功能

鼓楼的教育功能包括直接教育和间接教育。直接教育表现为面对面的知识传授。历史上,侗族人民没有自己的文字,文化的传承主要靠口耳相传。“在侗族地区没有学校的年代,侗族人民通过摆古、对歌等小众形式和踩歌堂、祭萨等民俗活动,完成了一代一代的教育,成为传承侗族历史、教育、宗教、文化习俗的场所。”[10]茶余饭后,人们聚集在鼓楼里,青年男女学习文化知识,老人给后生讲故事,述寨史,念诵各种礼规,传授生产技能,教唱侗歌、侗戏、歌谣。同时,鼓楼也是侗族民间文学的传承基地。专门教唱歌的“歌师”,侗语称“桑嘎”(Sanghgal),他们不仅能教唱世代流传下来的侗歌,还能自编、自演多种歌词、侗款、侗戏、舞曲,内容包括祖先的来源、迁徙以及生产生活常识、为人处世的原则和道理。“夏天,老人们聚集在鼓楼里乘凉聊天;冬天,鼓楼火塘里燃起篝火,孩童们听老人讲故事,年轻人围绕篝火弹琵琶对歌。”[8]鼓楼在教育方面的功能,类似于今天学校。

间接教育表现在潜移默化的影响和思想渗透。鼓楼符号的外在形式(造型、彩绘、雕塑、器物)是展示侗族历史文化的教科书。内蕴的族姓文化、法律文化、生态文化等,是传输民族精神的源泉。侗族人民把鼓楼设为失物招领和施舍草鞋的地方。无形中进行了道德教育。种种隐性的教育元素,都在间接地实施着教化功能。

(四)外交功能

鼓楼是侗族进行外交活动的中心,在处理外交各种事务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首先,村寨之间建交立盟、走寨互访,皆以鼓楼为活动场所。“国之交在于民相亲”,侗寨之间流行“集体做客”习俗,侗语称“月耶”,是侗寨进行外交活动的主要方式。逢年过节,各寨之间集体互访,鼓楼便承载了会客的职能。寨门是迎宾的第一道场所,鼓楼是待客的第二道场地。客人至,先以“九九”鼓声(九起九落的鼓点)和“三响”铁炮作为迎客礼,然后在鼓楼坪摆合拢宴,弹唱对歌,最后又以擂鼓鸣炮的仪式送客人离开。其次,鼓楼为缔造村寨之间年轻人的“拜把子”兄弟关系和婚姻关系提供了机会。侗族人民在战胜自然的过程中,形成了多种社会关系。而最主要的是以鼓楼为中心的宗亲血缘关系。一姓一鼓楼,一寨一姓的布局,维护了这种相对封闭的内部宗亲关系。但是,侗族又有近亲不婚、同姓不婚的法则,即同一鼓楼内不能通婚,寨内婚姻必须外嫁外娶。在这种情况下,鼓楼一方面界定了婚姻的界限,一方面又必须提供机会促进与外寨交往。于是诞生了“行歌坐月”(或作行歌坐夜)的婚恋方式。随之缔结了许多“拜把子”兄弟关系和姻亲关系,为加强村寨之间的团结发挥着积极作用。

(五)文化展演功能

鼓楼作为公共休闲娱乐场所,是民俗文化展演的舞台。侗族是个爱歌舞的民族,鼓楼坪因多用于集会歌舞,又称歌坪。歌坪上常举行赛歌,唱琵琶歌,吹芦笙,多耶(边唱歌边跳的圆形集体舞)。侗族大歌就是以鼓楼为文化场域孕育出来的。青少年的成人礼、年轻人的婚嫁仪式、老人的丧葬仪式皆依靠鼓楼空间的神圣力量加以约束。大型的祭祀活动和庆典活动等,都以鼓楼为背景进行展演。因此,鼓楼既是侗族文化的发源地,又是民俗文化得以呈现的舞台。“未建寨,先建鼓楼”“举全寨之力兴建鼓楼”的传统观念,充分说明鼓楼在世世代代侗族人民心中的重要性。“在正常情况下,经过老年人共同商议确定建立村寨地址之后,各家各户先搭建临时性简易住房,接着就集体筹建高大的鼓楼,等鼓楼落成后,各户才盖永久性的住房,而且规定所有的私人住房都不准高于鼓楼,藉以维护村寨的尊严和鼓楼的崇高地位。”[9]

总之,作为侗族建筑中的符号样本,鼓楼以其独特的外形结构,承载了法学意义、社会交往以及群体心理归属等多种社会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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