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奇
(甘肃广播电视大学 人文社科学院,甘肃 兰州 730030)
丝绸之路是古代东西方经济文化交流的桥梁和纽带,曾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为世界文明做出过巨大贡献,涉及到经济、政治、军事、宗教、艺术、科技等许多方面。古丝绸之路保存至今的诸多文化遗产,留下了东西方文化交流汇融的历史印记,对于当代世界的人文交流与合作发展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本文不揣鄙陋,择取一些有代表性的事例加以论析,并就正于方家。
丝绸之路为各种文明形态提供了一个巨大的展示与表现的平台,东西方世界的文化在这个大平台交流汇融,互鉴共生,博大深厚的敦煌文化是一个典型代表。
敦煌是古丝绸之路上的一颗璀璨明珠,是东西方文明的交汇交融之地。敦煌文化也是佛教文化与中国本土文化结合的代表,是不同文明交流互鉴的典范。如飞天形象是莫高窟壁画中的典型艺术形象,与洞窟创建同时出现,在不同历史时期又各具特色。飞天形象源自印度,有人认为就是乾闼婆、紧那罗,是佛国世界里的天歌神(又称香间神)和天乐神。莫高窟现保存有十六国时期到元朝历代所绘飞天6 000余身。早期洞窟(如北凉275窟)中的飞天,头有圆光,戴印度五珠宝冠;或头束圆髻,上体半裸,身体呈“U”形,双脚上翘,姿势略见笨拙,带有印度石雕飞天的痕迹。北魏时期,飞天逐渐向中国化转变,但仍有明显西域样式和风格,体态健壮,略呈男性特征,飞动感不强。西魏到隋代,完全中国化意义上的飞天艺术逐渐形成。隋代飞天一扫呆板拘谨的造型姿态,身姿与飘带完全伸展,体态轻盈、简练流畅[1]。唐代是莫高窟飞天艺术的高峰,也是其定型化的时代,完成了中国化、世俗化、歌舞化的历程。敦煌飞天是多种文化的复合体,是中西文化交流的结晶。
莫高窟藏经洞保存了四万余件十分珍贵的文书。这些文书中有关摩尼教、祆教、景教等不同宗教的文献或记载,以及为数不少的非汉语文献(或称“胡语文献”),都可视为丝绸之路文化交流汇融的典型例证。藏经洞里的非汉语文献主要有吐蕃文、回鹘文、于阗文、粟特文、梵文等。回鹘文文书有50多件,内容包括书信、账目和佛教文献,对研究回鹘的历史和文化有重要价值;于阗文文书有30多件,内容包括佛教典籍、医药文献、文学作品、使臣报告、地理文书、公私账目等;粟特文文书有20多件,内容主要是译自汉文的佛教典籍[2]16。
丝绸之路上的宗教交流非常活跃,不同宗教思想在相互竞争中不断传播,分化融合,兴衰起落。摩尼教、祆教、景教都来自西亚。摩尼教曾在北非、欧洲、西亚、中亚等地传播,经由中亚传入中国,在唐代曾流行了一段时间。该教被唐统治者取缔后,汉文经典均散失[2]48。藏经洞文书中保存了三种汉译摩尼教经典,即《摩尼教残经》《下部赞》《摩尼光佛教法仪略》,是研究摩尼教在中国流传情况的重要资料,一向为研究者所重视。藏经洞文书中没有保存祆教经典,但一些有关祆教的记载颇为重要。学者们通过释读敦煌长城烽燧下发现的粟特文古信札,已确知祆教在公元4 世纪初就由粟特人带到了中国。从藏经洞文书中,可以得知唐朝时沙州城东有祆祠。敦煌归义军官府的支出帐中,记录有“赛祆”的支出,如P.3569《光启三年(887 年)四月归义军官酒户龙粉堆牒》记有:“四月十四日,夏季赛祆,用酒四瓮。”说明归义军时期祆教仍在敦煌流行。而且,敦煌的祆祠赛神已是民俗化的祭祀祆神活动,从中可见出祆教对中国文化的一些影响。
唐代称基督教聂斯脱利派为景教,西安碑林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是记录景教历史的最重要文献。藏经洞文书中保存的《尊经》《大秦景教三威蒙度赞》等汉译景教经典,是研究景教仪式和教法的重要资料。在莫高窟北区洞窟中,还发现了两页四面完整的叙利亚文《圣经·诗篇》,该文献与元代汉文文书、西夏文佛经及回鹘文残片同时出土,增加了蒙元时期景教传播的佐证[3]。芮乐伟·韩森称藏经洞是“记录丝路多元文化的时间胶囊”,“代表了对不同宗教的包容,而这正是丝绸之路这段近千年历史的突出特征”[4]303。他分析到:“藏经洞中的宗教文献显示,敦煌人对不同信仰的包容令人惊叹。保存这些文书的僧人不一定知道文书所用的语言,很可能也读不懂这些文书,但他们还是愿意把这些文书保存好。这体现了丝绸之路国际化的特色。”[4]231此论颇有见地。
敦煌不仅留下了十分丰富的精神文化交流的遗迹,也有技术和物质文化交流的例证。如唐太宗曾派人到摩揭陀国学习印度的熬糖法,敦煌写本P.3303 是有关五天竺制糖法抄本,涉及制糖法的许多方面,表明敦煌人对异域技术的认知。在吐蕃和归义军时期,敦煌寺院账目中登记有许多西方来的物品,如高档织物、刺绣、金银器、宝石、香料、珍稀药材等,大体反映了丝绸之路带给敦煌的丰富物质文化[5]63。
又如,新疆吐鲁番也是丝绸之路上多元文化交汇融合的典型地区。在吐鲁番的出土文献中有17种文字和24种语言,是丝绸之路上发现语言与文字最多的地方。文字包括梵文、怯卢、汉文、印度婆罗迷文、于阗文、焉耆—龟兹文、吐蕃文、突厥文、粟特文、叙利亚文、摩尼文、契丹文、西夏文等。每一种语言与文字都承载着一个民族的特有文化,众多的文字、语言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吐鲁番多元文化汇融的情况[6]。历史上,来自中原和粟特地区的移民曾构成吐鲁番的最大聚落。居住在吐鲁番的汉人无论男女都会跳胡旋舞,粟特人则称这个城市为汉城[4]107。麴氏高昌时期(502—640年),高昌(今吐鲁番)完全接受了汉人文化,模仿中原的官僚体系,以汉语为行政语言,扶持佛教。学生学习汉文经典,也将这些经典翻译为本地语言如龟兹语或粟特语[4]117。1959年以来,考古学家在吐鲁番阿斯塔纳和喀喇和卓共发掘墓葬465座,其中205座有文书出土,有2 000件之多,其中最早的文书是273 年的一份汉文契约,记载了一件20 匹练换一口棺材的交易[4]116。477 年的一件文书列出了招待几个国家使节的花销,有中亚的柔然,塔里木盆地南缘的子合国(今叶城),中原南朝的刘宋,北印度的乌苌国[4]120。584 年的一件文书是最早提到萨珊银币的一份租约,记载了用五枚银币租一亩地[4]121。凡此种种,大体可以见出某一历史时期吐鲁番文化的多元交汇特色。
粟特人是中世纪丝绸之路贸易的主要力量,隋唐时期成为中国与中亚等地区文化交流的重要沟通者。粟特人的聚落构成了中西关系的丰富内容,作为“丝绸之路上的主要转运商,他们把西方的物质与精神文化(宗教、音乐等)输送到中国,同时,把中国的商品转送到西方”[7]73-79。粟特人的活动从一个重要侧面反映了丝绸之路东西文化交流汇融的生动情状。
中国史籍称粟特人为昭武九姓、九姓胡等。粟特人本土位于中亚阿姆河和锡尔河之间的泽拉夫珊河流域,主要范围在今乌兹别克斯坦。粟特地区分布着一些大小不同的城邦国家,其中以撒马尔罕为中心的康国最大,此外还有安国、曹国、何国、史国等。他们长期受周边强大的外族势力控制,但保存了独立的王统世系,成为活跃在丝绸之路上的一个独具特色的商业民族。
汉唐之间,粟特人沿丝绸之路大批东行,许多人移居中国。斯坦因1907 年曾在敦煌西北的长城烽燧下发现了一个邮袋,内装八封用粟特民族的文字写的信件,其中五封相对完整,学界称之为“粟特文古信札”。研究者指出,这个粟特商团以姑臧(武威)为大本营,活动范围东到洛阳、邺城,西到撒马尔罕,经营的商品有黄金、麝香、胡椒、樟脑、麻织物、丝绸、小麦等。这组书信写于西晋末年(312年前后),反映了当时粟特商团在丝绸之路上的商品交易活动[5]66。芮乐伟·韩森认为:“这些信件表明,早在四世纪早期,洛阳、长安、武威、酒泉和敦煌就存在粟特部落。第二封信提到一个四十人的粟特定居点,在另一个地方有一百个来自撒马尔罕的‘自由人'(两处地名都缺失了),洛阳的定居点有粟特人也有印度人。当粟特聚落达到一定规模(也许40 人)的时候就会建一座火庙。萨宝负责宗教仪式,即看护火坛、主持祆教节庆、判案,等等。”[4]151
“萨宝”还音译为“萨保”“萨甫”等,意译为“商队领袖”。萨保(萨宝)是粟特人建立的胡人聚落的统治者,由于大多数早期东来的粟特人信奉的是粟特传统的琐罗亚斯德教(祆教、拜火教),故聚落中往往立有祆祠,萨保就成为政教大首领[5]68。为了控制这些胡人聚落,北朝、隋、唐时期的中央和地方政府以萨保为一级职官,并设立萨保府,设“祆正”“祆祝”“长史”等官吏管理聚落行政和宗教事务。“在汉文史料中,无论是在北朝、隋、唐实际担任萨保或萨保府官职的个人,抑或唐人墓志中所记载的曾任萨保的其曾祖、祖、父,基本上都是来自昭武九姓的粟特人。”[5]69粟特人以移民聚落为支点,形成了自己的贸易网络,为东西方物质文化的交流增添了许多色彩。粟特移民除了经商,也有不少人成为手艺人,还有人种地、做兽医或当兵,他们将自己的宗教信仰、艺术以及生产技艺等也都带到了各地。
西安北郊发现的安伽墓和史君墓可以从一个侧面印证萨保及粟特人聚落的历史记载,也是丝绸之路东西文化交流汇融的一个重要例证。安伽墓和史君墓都是北周末年粟特墓葬。安伽墓是2000年发掘的,被评为2001年中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这是一座汉式斜坡墓道洞式墓,墓志为汉式形制,墓门楣的彩绘则融合了胡汉两种元素。墓室当中有一张围屏石榻,围屏上刻绘有12 幅图。其中有安伽和一名女性坐在一座汉式建筑中,有三幅胡旋舞的场景,有驮着货物的骆驼,等等。据墓志,安伽祖上来自安国,后迁至凉州。生于537年,父亲是粟特人,母亲可能是汉人。安伽先在同州(今大荔)做萨保,后做到了萨保的最高官阶[4]184-186。史君墓是2003 年发现的,也是一座汉式斜坡墓道洞式墓。史君墓志左半为汉语,右半为粟特语。两份墓志都叙述了史君一生的事迹,但并非同一文本的翻译。墓志记载史君与其妻同于579年去世,育有三子,曾任凉州萨保[4]186。
1970 年,曾在西安南郊何家村发现两个陶罐和一个银罐,三个罐子装有千余件金银器、宝石、药材与钱币,是珍贵而精美的丝路文物。其中的粟特式带把杯和粟特式银杯都相当精致,具有典型粟特风格。如仕女狩猎纹八瓣银杯,杯腹呈八瓣花状,狩猎图和仕女图交替饰于杯腹八瓣。而多数金银器则巧妙结合了胡汉艺术风格,很多器物能见出汉式特点。研究者指出:“粟特金属匠移居中国并安定下来之后,便开始制作与他们在家乡所做类似但又不完全相同的器物。他们学习汉式图案并按照客户的需求做出调整,制出许多胡汉融合的物品。”[4]198许多金银器结合了中西特点。
粟特人在新疆地区的塔里木盆地也建有许多聚落。敦煌写本S.367《沙州伊州地志》残卷中记载粟特移民聚落的形成:石城镇,东去沙州一千五百八十里,去上都六千一百里,本汉楼兰国……更名鄯善国。隋置鄯善镇,隋乱,其城遂废。贞观中,康国大首领康艳典东来,居此城,胡人随之,因成聚落,亦曰典合城。其城四面皆是沙碛(上元二年改为石城镇,隶沙州)。这条材料反映了粟特人在西域定居的一般情状[7]73-79。吐鲁番的移民中也以来自撒马尔罕的粟特人最多。绝大多数粟特人都用康、安、曹、何、米、史、石等七种汉姓,很多生活在吐鲁番的粟特人采用了汉式葬俗。可以说,在很长的历史时期,粟特人为丝绸之路的多元文化交流做出了很大贡献。
在丝绸之路上,佛教、基督(景)教、伊斯兰教等世界三大宗教都有长时期的交流,印度教、萨满教、道教、袄教、摩尼教等宗教形态也有过兴盛的局面。这些宗教的相互传播、冲突与融合,使得人类的各种信仰的观念、形态等得以展开,从而持久影响了丝绸之路沿线民众的精神信念,这是丝绸之路文化的重要特质[8]。
佛教文化在丝绸之路上的传播具有代表性。东传的印度佛教首先传入西域,再由西域传入中原内地。坐落于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的于阗(今新疆和田)是佛教东传的重要枢纽,“公元200年,佛教徒首次从印度来到这里。之后的八百年中,佛教不断向东传播并成为中原地区最重要的宗教,其间于阗一直是研习、翻译佛教文献的重镇”[4]254。坐落于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的龟兹(今新疆库车)也是佛教兴盛的地区。“汉文史料表明300年时,龟兹(库车)有一千所佛教寺院和神庙,4世纪龟兹已成为重要的佛教教育中心。”[9]74-80克孜尔石窟是佛教艺术的一颗明珠,石窟壁画中的龟兹人体艺术,吸取了希腊和犍陀罗艺术的特点,有很多呈半裸体形态,描绘佛教故事和世俗生活,展示了文化的交汇与创新。
东汉初年是佛教正式传入中原之始,此观点多为学术界认同。早期的西天取经不是印度而是西域。汉明帝派遣蔡愔等人去西域访求佛道,在大月氏国遇到沙门迦叶摄摩腾和竺法兰等,从西域求得佛经、佛像,用白马驮回洛阳,并建起第一个寺院。“到了东汉末年,随着大批有着雅利安人血统的大月氏人涌入京都洛阳,建立佛寺,同时带来了印度的贵霜文化,影响到了皇室和贵族们的世俗生活。史称汉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箜篌、胡笛、胡舞,京都之贵戚,皆竞相为之。”[9]74-80佛教作为异域文化给中原传统文化带来了许多新的气息,在传入的早期就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另一方面佛教在传播过程中尽量与中原传统文化接近与融合,以适应新环境,并得以生根滋长。
佛教初传中土时,以亲近、模仿道家为主要手段。翻译佛典则用老庄经典“格义”,造作佛像往往老子与释迦牟尼共尊共处。佛教徒们刻意模糊与道教的界限,佛教中的道术、法术以及奇异故事,与道教的神仙思想、仙人故事附会连类。通过翻译佛本生故事,以及创作大量灵验故事,宣证佛教的法力,渲染得道僧人的神奇法术。中土更有《老子化胡经》问世,言老子出关西行至天竺,收释迦牟尼为徒,宣称道与佛为师徒关系。佛道交融,给中华传统的仙人、侠客故事插上了想象的翅膀,增益了其道术和机变的内容,且颇富想象力、神妙性。
在佛教的传播交流中,中外僧侣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著名的如东晋僧人法显等西行取经,天竺人鸠摩罗什东行译经讲法,唐玄奘法师西行寻求“真经”“真法”等。此外,还有大量没有留下名字和事迹的僧侣往来于东西各国。众多僧侣东来西行,弘法传道,对佛教经籍的流传,对古代东方文化典籍的保存和中西文化交流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如鸠摩罗什是将佛教大规模传入中原的代表性人物,也是佛教史上的中心人物之一。其父是流亡到龟兹国的印度贵族,其母是龟兹国的公主。罗什七岁出家,九岁起随母游学西域诸佛教国,十二岁就以精于佛学闻名。前秦建元十八年(382 年),吕光破龟兹,虏持罗什至凉州。前秦灭,吕光建立后凉,罗什滞留凉州十六七年。后秦弘始三年(401 年),后秦灭后凉,迎罗什到长安,待以国师之礼,主持翻译佛经35 部294卷。所译经论内容信实,文字流畅,在中国译经史上有划时代的意义。佛教的传入及其本土化,对中国的传统文化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显示了丝绸之路东西文化交汇融通的重要意义。
在丝绸之路的时空坐标中,众多民族之彼此亲和,多种宗教之交织共存,异质文明得以系连、对话与交流。今天,尊重文化的多样性,意味着“尊重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文化传统和价值选择,努力超越偏见与误解,消解矛盾与争端,克服冲突与隔阂,在平等相待中交流对话,在开放包容中互学互鉴,在深化互信中共谋发展”[10]。在新的历史时期,传承创新丝路文化,更应着力倡导开放包容,彼此融通,多元共生,这也是丝绸之路文化的当代价值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