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羽《沧浪诗话》“入神”说探析

2020-03-02 13:44王浩娜
关键词:入神严羽妙悟

王浩娜

(内蒙古师范大学,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提出了很多重要的诗学理念,形成了一个以“妙悟”为核心,以“兴趣”为主体,以“入神”为最高审美标准的诗学系统。其中,严羽将“入神”作为诗歌的最高标准的,《沧浪诗话·诗辩》中提到:“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1]P20诗歌起源于《诗经》与《离骚》,而经过两汉与魏晋南北朝,到了唐朝发展到了顶峰,但这么多诗歌,什么样的诗歌才能是最好的呢?“入神”便是严羽提出来的一个最高标准。那么,“入神”的含义是什么呢?“入神”在严羽的诗学体系中占据什么地位呢?和严羽其他的诗文理论有什么关系呢?在严羽看来什么样的诗歌才能达到“入神”的境界呢?这就是我们所要探讨的问题了。

一、 “入神”的具体内涵

“神”在《说文解字》中解释为:“天神引申为万物者也,从示从申。示者:天垂象见吉凶以示人;申者:电也,又说‘申,神也。’”申其实就是天下的闪电,是一种自然现象,但因为在远古时期人们对很多自然现象产生的原因并不了解,认为是有超能力的人来控制这些的,这种超能力便是“神”了。可见“神”字反应出原始人类对大自然的崇拜,有一种神秘崇高的色彩。随着时代的发展,春秋战国时期,文化上出现了百家争鸣的繁荣景象,各家为了说明自己的理论主张,大量著书写文,其中“神”字也是出现在各个学派的主张中。

《孟子·尽心下》:‘善人也,信人也。’‘何谓善?何谓信?’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又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2]P105孟子在评价乐正的时候,提出了人善的品德的六个阶段,分别为“善”“信”“美”“大”“圣”“神”这六个阶段是依次递增的,其中“神”是最高标准。那么何谓“神”孟子解释为“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2]P105;《十三经注疏》中也有解释“有圣知之明,有道不可得知”[3]P477;再如《庄子》云“抱神以静,形将自正”[4]P142、“神将守形,形乃长生”[4]P142等。认为“神”与“形”是相互的。“形”可以解释“形体”,也就是外在。“神”则可以解释为心神,内心深处,也就是内在。

魏晋南北朝时期,“神”开始应用于“画论与文论”中。魏晋南北朝人物画兴起,这是其时人物品藻风气影响下的产物。这个时期的人物画注重“传神写照”与“以形写神”。顾恺之在其画论《传神论》中,提出“传神写照”观点,并将“传神”作为评点人物画的第一标准;刘勰则将“神”字运用到了文学创作中,使其成了文学范畴的词语。《文心雕龙·神思》提到:“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故思理之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5]P81

《神思》篇是《文心雕龙》中的创作总论,讲文章的酝酿到用语言文辞来表达的过程。而“神”字出现在酝酿文章这部分,有两方面的内涵:其一,神表示不易琢磨,变化莫测,刘勰在定义“神思”的时候提到“形在江海之上,心在魏阙之下”指心思不收时空的限制,故称之为神思;其二,“神”指的是精神活动,如“文之思也,其神也远矣。”

严羽“入神”继承了“神”字神秘莫测的特点,并将其运用到诗论中,他认为“入神”是诗学中最高审美标准。“入神”最早出现了《易经·系辞下》:“精义入神,以致用之”[6]P46孔颖达疏:“言圣人用精粹微妙之义,入於神化,寂然不动,方能致其所用。”[6]P46“入神”可以解释为是钻研事物的微义,达到神妙的境界。因此严羽诗学中的“入神”可以理解为当诗人被景与物所感染处于一种超常的状态下所作的诗歌,是一种当诗人处了这种状态下,超越了平时的文字、法度、自我的限制,宛如神助,写下了惊天动地的诗歌。

二、“入神”在严羽诗学观念中的地位

“入神”是严羽提出来的重要的一个诗学观念,在严羽诗学系统中占据重要的地位。作为严羽提出来的“诗之极致”,与其他诗学观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入神”与“别材别趣”说

“入神”是严羽在总结诗学标准时提出来的。他在《沧浪诗话·诗辩》中提到:

“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其用工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其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沉着痛快;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1]P16-20

“诗之五法”“诗之用工”是创作角度,“诗之九品”“诗其大概”是审美角度。而“诗之极致”则是涵盖这两个方面的。从创作角度来说,当诗人摈弃了“俗体,俗意,俗句,俗字,俗韵”[1]P121就会意识到体制,格力,气象,兴趣,音节的重要性,那么就有了达到“诗之极致——入神”的资格;而从鉴赏角度而言,入神并未有具体的风格,“其九品”,“其大概”都是可以包括在“入神”之中的。

严羽提出了诗歌标准后,又提出了“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1]P21对前面的“诗之五法”“诗之极致”等做了一个总结,总的来说诗歌是要有“别材别趣的”。“别”解释为特殊的,与众不同的。严羽认为诗歌是一种特殊体裁,有其独特之处,而这个特殊主要是与文相比较而言的。《沧浪诗话》中很多理论严羽都是为了反对江西诗派的“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而提出来的,“别材别趣”便是其中的一个。“别材别趣”的“别材”是与“书”相对的,“别趣”与“理”相对。“材”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材料,也就是诗歌的体制或内容,一是通“才”指作者的才能。“书”可以理解为书本、现成的意思。那么“别材”则是无关书本上的特殊的、具有诗人个性特征的内容或才能。“趣”可以理解为“趣味”“韵味”,“理”有“道理”“原理”等意思,那么“别趣”则是特殊的韵味,不是以逻辑来分析的,与枯燥的道理原理无关。“别材别趣”主要是与文相比,针对诗的特殊性而言的。但其实诗本身就是不同于文的体裁,“别材别趣”指出了诗的本色。

“入神”是诗歌标准,“别材别趣”则是严羽提出来的“诗之本色”,所以说“别材别趣”是诗歌达到“入神”的前提。但诗人如何能够做到“诗之本色”从而达到“入神”的境界,严羽还提出了“然非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致。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1]P22这句话似乎与“非关书非关理”相互矛盾。其实不然,这只是一个过程:诗歌并不是凭空而出的,就算是杜甫这样的大诗人都要做到作诗前也要“读书破万卷”,作诗的时候才能达到下笔如有神的境界。所以作诗前诗人应该多读书,多研究事理,才能为写出“入神”之做好充足的准备。而作诗的时候就要忘掉这些书本、事理等,将自己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诗歌中去,“不涉思路”“不落言筌”就有可能做出“入神”之作。

(二)“入神”说与“妙悟”说

“悟”其实是一个禅宗用语,表示理解,明白,透彻之意。在禅宗中, “妙悟”是“悟”的最高境界,“入神”是“妙悟”的极致境界。禅宗的妙悟极致境反映了禅定时静坐入神,内观冥思中意识失去控制而产生幻觉和联想的状态,表达的完全是一种神秘的,直觉的,超越现象界束缚的,离言绝缘的宗教体验。而严羽将“悟”“妙悟”等禅宗用语用于诗歌理论中,取用的便是其本身带有的含义,所以说在诗歌理论中“入神”也是“妙悟”的最高境界,而“妙悟”则是达到“入神”的过程,是“入神”的准备工作。达到“妙悟”需要三个步骤:

一是“熟参”。严羽“以禅论诗”中将各朝诗歌进行了比较,认为是有优劣之分的,他将汉魏晋盛唐诗歌排在第一义,认为这是最好的。大历以后的则是第二义诗歌,不如汉魏晋盛唐诗歌,但又优于晚唐诗歌。而这个认识是严羽通过阅读大量的诗歌才能够得到的,所以严羽提出“熟参”,就是需要阅读大量的诗歌,熟悉了各个朝代的诗歌。只有这样,才能增长见识,分辨出诗歌的好坏。

二是以“识”为主。在第一步中,学诗者“熟参”了诗歌,增长了见识,认识到了诗歌的好坏,第二步便是学习诗歌,而学习的开始要以“识”为主。严羽认为“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1]P10。在刚开始学诗的时候就要有见识,立最高的志向,向最好的诗人学习,不能凑合,否则就会使“下劣诗魔在肺腑之间”[1]P10,所谓“路头一差,愈鹜愈远”即此意。学诗时开头是非常重要的,而且还有选择好的老师,因为我们不能学习老师的全部,只能学习其中一部分,严羽也说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1]P10但如何选择好的老师,这个便是与“识”有关了,诗人要有见识,能够分清楚诗歌的好坏,才能学习好的诗歌,学习好的诗人,学好诗歌,“识”是非常重要的,而“识”在第一步中我们已经有所具备了。但严羽还提出了自己的见识,他认为汉魏晋盛唐诗歌都是可以的,而盛唐以后的诗歌就需要诗人的斟酌了,对此他还列出了书单,从《楚辞》开始,到《古诗十九首》到乐府四篇,到李陵、苏武、汉魏五言,到李杜二集及盛唐名家,“久之自然悟入”。

三便是达到“妙悟”的境界了。之前的第一步,第二步都是达到“悟”的过程。学诗者对诗歌不断熟读,参悟,日积月累,总能达到“悟”的程度。但严羽还提到“悟”也是有浅有深,“有分限”的,“悟”既有“透彻之悟”,也有“一知半解之悟”。而“透彻之悟”即对诗歌有了充分理解,且能够得心应手的运用,这便是“妙悟”了。但“妙悟”虽难得,却并不是极致,“入神”才是诗之极致。诗人达到了“妙悟”的程度,还要能够物我交融,主客合一,才有可能达到“入神”。故“入神”的境界是高于“妙悟”的,同时“入神”之作必为“妙悟”之作。

“妙悟之人”已是“少之又少”,“入神”之作更是凤毛麟角。严羽认为汉魏晋盛唐都是妙悟之作,而能达到入神的却只有李杜二人了。“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唯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1]P20严羽是极为崇拜盛唐诗歌的,而李杜作为盛唐诗歌这个高峰中的高峰更为严羽所推崇,称之为“入神”之作。“入神”是诗歌极致,是最高的审美标准,而“别材别趣”则为诗之本色,是“入神”的前提。诗歌必须先要有“别材别趣”的本色,才有可能达到“入神”的境界。而“妙悟”则是达到“入神”的准备工作。

三、“入神”说的具体审美特征

前文在诗歌标准中,严羽“诗之九品”、“诗之大概”,而这两者其实只是诗歌的整体风格分类,但并不一定属于“入神”之作,也就不是“入神”说的审美特征的具体体现。而严羽在提到“入神”的时候说到:“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唯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1]P16-20严羽认为李杜诗歌才是“入神”之作,即李杜诗歌所表现出来的风格特征正是严羽“入神”说审美特征的具体体现。

从《沧浪诗话》中可以看出严羽是将李杜诗歌并列在一起的,但在严羽之前,宋代文坛上却出现了尊杜贬李的趋势。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颇能代表当时“尊杜贬李”者的看法:“李太白当王室多难,海宇横渍之日,作为歌诗,不过豪侠使气,狂醉与花月之间耳。社稷苍生,曾不系于心膂,其视之少陵之忧国忧民,岂可同年语哉。”[7]可见,当时“尊杜贬李”的文人正是通过其诗歌的思想感情来评价李杜的,他们认为李白并未真正将国家放在心中,与忧国忧民的杜甫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但严羽却并没有受到此趋势的影响,他是将李杜同时列为“入神”之作的。他评价李杜诗歌时说:“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着;少陵诗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1]P174-176我们从严羽这几段话中可以得出几个问题:一严羽认为李白与杜甫的诗歌是各有各的妙处,是不应该比较的。二严羽认为李白与杜甫的诗歌是不同的风格。李白是飘逸浪漫之风,杜甫是沉着现实之风。三严羽认为李白与杜甫不仅风格不同,诗法也不同,杜甫诗法谨严有序,李白诗法变化多端。

总之,严羽在评价李、杜诗歌的时候是就其诗歌成就而言的,将其列为“入神”更是如此。

《诗经》《离骚》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源头。李白继承了《离骚》浪漫之风的传统,并将其发展到了“入神”的境界。李白在诗歌中写山、写水,写奇,写幻,写历史,写传说,极富浪漫色彩,达到了中国古典诗歌浪漫之风的顶峰。现实之风起源于《诗经》,并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从两汉乐府到古诗十九首,再到魏晋南北朝的三曹,七子,庾信等,直到初唐的陈子昂一脉相传,最终到杜甫达到了极致。杜甫在安史之乱后的创作达到了中国古典诗歌现实之风的顶峰。

严羽将李、杜作为“入神”的代表,暗合了中国古典诗歌审美特征中现实之风和浪漫之风的发展,虽然严羽的评价只是根据诗人的个人成就,但却囊括了中国古典诗歌从先秦两汉到魏晋南北朝再到唐宋的全部发展历程。李、杜作为“入神”的代表,地位至今仍未动摇,可见严羽的先知卓见。

“入神”说在严羽的诗学观念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与严羽在《沧浪诗话》中的其他观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入神”带有神秘莫测的色彩,“入神”说一方面确立了李、杜在诗歌史上的地位,另一方面对后世的诗学观点(如谢榛的“提魂慑法”“神气”说;王士祯“神韵说”)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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