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晨琦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 410000)
默克卢比作为英国伯明翰学派中的女性代表人物,其主要研究方向为女性青年亚文化、消费文化、大众文化、视觉文化等学术领域。针对当时英国所处的特定历史、社会语境下,忽视女性存在状态的现实情况,她格外强调要从女性的真实生命经验出发,并结合其具体的现实生活经历,进一步研究边缘女性群体在亚文化场域中的作用和地位。默克卢比以其独特的女性视角,不断挖掘在男权话语统治下备受压迫的女性如何在复杂变化的社会环境中做出属于自己的特殊文化反应,从而实现了对(在男性社会权威控制下的)传统女性范例的颠覆与突破,最终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构建出了独属于她们自己的女性亚文化。与之相伴随的,进一步激发了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和对女性权利意识的追求。其中,默克卢比对战后英国社会中“二手服装市场”的兴起展开了深入研究,对青年女性亚文化理论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一
“二手服装时尚”在英国其实具有着十分悠久的历史,不论是朋克文化还是嬉皮士文化,青年们都热衷于在服饰穿搭与选择上有意与传统服装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形成一种独特的文化表达方式,突出其极具个性化和异质化的时尚风格。例如,在嬉皮士文化运动中青年们酷爱穿五颜六色的军服,佩戴“奶奶式”的金属边眼镜,以一种轻松自然的嬉皮态度,自我沉醉在音乐世界中。嬉皮青年们对主流服饰似乎总不屑一顾,反倒对二手、旧货、便宜货流露出强烈的兴趣,无疑加强了一种“反权威”“反文化”的意味。同时,它也代表着嬉皮士文化里反物质主义的一面:既有对财富明显的不屑一顾,也有对“金钱的颜色”的轻蔑[1]164。青年们对二手服装的青睐也反映出一个重要的中心:风格与贫穷的关系问题。穿二手服装并不是代表真的贫穷,反倒是因其与真正的贫穷截然不同,从而形成巨大的社会文化张力,更加凸显出其上层阶级身份的优越感。在这里,因阶级分化而在社会各阶级间形成的显著对立,看起来似乎被淡化了,但其实反而被进一步强化了。大多数的劳动阶层们往往刻意追求看上去精美华丽的服饰,以此摆脱自己所处的低层社会地位。结合当时战后英国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二手服装时尚是战后青年人在服装领域展开的对风格化、个性化的美学追求,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追求时尚、展示自我的有利机会。值得一提的是,默克卢比在进行“二手服装市场”的亚文化研究时,尤其注意到了“女性消费”在亚文化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女性群体以其强大的购买力与强烈的消费欲望,在二手服装市场中不断发挥其主动创造性,她们在对时尚的追求中不断彰显其女性气质,并渐渐摆脱了传统社会意义下的“女性范例”。女性开始凭借自己的方式,开拓出属于自己的天地,不断占据亚文化的中心地位。其中,女性西装的热门就是对传统女性形象的一次有力挑战。这种极其不显露女性身材的西装外套,最初是来源于对传统女性西装(夏奈尔西装)的一次主动改造。后来在社会发展的变化过程中,越来越多诸如此类经设计改造后的女士西装涌现于市场上,它们以形式各异、丰富多彩的设计赢得了众多年轻女孩的喜爱,为多元化的女性服装市场注入了新的生机。它们既在其中融入了细腻的女性时尚风格,以突出别具一格的女性特质,又以服装展示的外在呈现方式,进一步表达出女性个性自由与解放的强烈心声。女性的时尚消费是一种特定的意义表达方式,它是在主流价值观与意识形态的共同作用下塑造而成的,其中不仅渗透着女性消费意识中对自由的渴望,还在无形中流露出一股浓厚的女性权利自主意识。“衣服是身份的表达,告诉人们有关我们的阶级、性别、地位等。”[2]141在女性购买二手服装这一消费行为过程中,人与物的关系不断被亲近,女性与时装之间逐渐形成了一种内在的和谐统一关系。这既是对服装展示其个性与深度的尊重,又处于一种时尚的易变性中确立了女性个人的权力感。女性对二手服装时尚的酷爱,代表了一种个人权利的象征。即便服装时尚是以虚幻性的视觉满足为前提,但不容置疑的是,处在当时社会境遇下的边缘女性群体,在战后英国二手服装市场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同时,这一特殊的亚文化空间也为她们获取自我身份认同提供了一种新的途径与可能。二手服装市场与亚文化紧密相连,逐渐成为了女性构建意识形态和身份认同的重要社会文化场所。在朋克文化中,女性在时尚艺术领域的表现则显得更加活跃了。她们开始设计自己喜爱的风格化服装,并坚持“亲自动手”的信条,展示着自己所创作出的时装艺术,形成一种独具特色的女性朋克风格。毫无疑问,这是女性在面对强大的社会规训下所做出的一次集体性反叛。
二
二手服装风尚之所以存在,在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消费主义的推动。而在这一时尚消费中,女性始终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消费社会,消费活动俨然成为女性创造自我的重要方式,表达出女性独特的自我感觉。与此同时,消费文化使用的是影像、记号和符号商品,它们体现了梦想、欲望与离奇幻想;它暗示着,在自恋式地让自我而不是他人感到满足时,表现的是那份罗曼蒂克式的纯真和情感实现[3]39。在消费文化的场域内,女性群体以其对“风格”的独特追求、对“时尚”的狂热崇拜、对“女性特质”的符号演绎,日益占据着消费文化市场的中心位置,在消费方式的选择上,也呈现出日益多元化、个性化、风格化的女性特征。保德里亚认为,我们在当今消费社会中所选择的各种商品,其使用价值的意义正在逐渐淡化,而背后的符号价值和内涵意义才是我们真正消费的对象。女性购买二手服装,获取其使用价值并不是她们的主要目的,而是要进一步挖掘二手服装背后所隐含的深层符号意义,使得女性在社会活动中进行自我身份的表征成为可能。旧货市场的存在,一方面为女性提供了一个广阔自由的消费空间,有力推动了女性消费经济的发展。同时,其自身作为女性消费活动的场所,女性自发主动地参与其中,发挥着积极的主体能动性。二者之间的相互作用,也恰恰内在性地反映出后现代语境下消费文化与女性主义之间的某种共谋关系。在二手服装市场的发展过程中,女性逐渐充当了消费者和生产者的双重角色,她们既是生产者又是消费者,并更多地融入了生产和消费的互动环节之中。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并不是所有的二手服装都会被选入旧货市场面向女性顾客进行销售,卖家的眼光是十分挑剔的,她们往往倾向于选择那些图案风格别具特色、设计感较强的服装,并在此基础上依据一定的美学原则对这些服装原材料再次进行个性化的主动改造。与此同时,富有审美特质的二手服装也在不断刺激着顾客的消费口味和欲望。在这种消费方式中,一种更为精致的“品味经济”在悄然运作[1]167。而这些旧衣的改造灵感大多来源于老电影、纪录片、伟大的小说等诸多艺术形式,使得这些女性二手服装有了浓厚的艺术气息,日益凸显出“风格化”的特质。当下后现代社会中,“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美学趋向不断加强,生活与艺术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丰富多彩的艺术形态日益充斥着人们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的审美化趋势为亚文化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伴随着大众文化、视觉文化、消费主义的兴起,艺术审美的存在方式开始走向多元化、个性化与风格化,而流变性与混杂性的交融也成为了其新的存在特征。后现代社会是一个文化扩张的社会。其中美学冲破了艺术品的狭隘框架,世界变得审美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生活本身变成了艺术品[4]。
默克卢比强调要关注日常生活,尤其将目光投向了女性在后现代语境下的真实生存状态,当时英国社会的女性,面对男性霸权话语的强力压制,长期处于“失语”的边缘状态,“如何在夹缝中生存”成为她们所面临的真实困境。渴望挣脱束缚、走向独立自由,无疑是每一个女性的内在心声。然而,默克卢比在研究中进一步发现,在女性群体自身内部之间,也存在着具体的差异性。她们既潜移默化地被社会集体共识所不断塑造着,又积极主动地进行着个性身份的自我表达。女性个性化就是一种社会化过程,它凭借着符号暴力对低阶层和处于劣势的妇女进行诋毁,从而产生了新的社会区隔[5]181,进而不断彰显出一种特殊的同一性(即社会性与个体性的统一)。这显然是与主流意识形态统治下所形成的“绝对统一性”背道而驰的,但反过来看,这样一种“变动中的女性模式”似乎又于无形中对女性低劣的社会地位作出了某种补偿,促使女性比男性更加热衷于追求时尚潮流以建构新的社会身份。女性服装时尚以视觉文化为依托,承载着一个巨大的能指系统,服饰背后所隐含的象征意义(身份、地位、品味、风格等)对女性而言具有强大的吸引力,这使得时尚作为一种有力的社会文化反应,对女性而言逐渐成为了一种特殊的生存方式。它作用于女性的外在领域,使其暂时性地摆脱或忘却了社会习俗标准对其所固有的束缚,女性通过对自我身体、外表无休止地求新求变,以此来摆脱固有社会身份的卑微状态。
在战后英国二手服装市场中,女性正不断壮大为一个更加多样化的顾客群体。为满足其个性化的时尚消费需求,市场也在社会变化的潮流中不断展现着女性形象的多变性。在现在的旧衣时尚中,我们看到的是狡黠、色彩、夸张、幽默、对传统成人服饰的反抗,以及任性的无政府主义和抑不可止的乐观主义[1]176。经女性改造后的二手服装呈现出一种“纯粹的杂烩”式风格。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巴纳纳拉玛和阿玛祖鲁两个女性团体,她们随意地选择自己觉得舒适的衣妆和发型,比如将肥腿裤在脚腕处扎起来,配上干草堆发型,打扮成一副淘气孩子的样子,似乎有意地对抗着传统成人服饰的严肃性,进而追求一种自由享乐主义。这种看上去随意自然的服饰风格,以一种游戏传统对主流时尚文化进行了反思和再创造,每一件衣服实际上都经过了有意识的选择,是一种人工与自然的结合。在此过程中,女性的主动创造力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旧衣时尚并不仅仅是一种怀旧情绪的渲染,更重要的是在此基础上对旧衣加以主动性的改造,从而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美学效果。大众媒介的广泛传播,消费主义的肆意盛行,使得女性对服饰时尚的兴趣不断提升。此时时装界的女性时装还呈现出一种“雌雄同体”的特点,年轻女性们热衷于选择旧货市场中那些随意自然的男士服装(衬衫、夹克、晚礼服、大衣、风衣等)来装扮自己,这一举动似乎在有意淡化男女之间鲜明的社会性别差异,并在其中融入了细腻的女性风格以凸显其独特的女性特质,仅仅是卷起袖口,显露出柔软高级的丝质衬衫,这种卷起袖口的巧妙设计,使原本沉重严肃的男装变得更加轻松、令人愉悦。不仅如此,女性服装设计者们在将女性形体加在(以宽大的男士大衣为标志的)男性外形框架的基础上,还特地增添了一些极具女性化的妆饰,如口红、胸针、贝雷帽等,其目的在于为营造出一种美丽动人的女性气质。“雌雄同体”的服饰风格为女性在时尚领域追求自我风格化提供了更多自由,女性以不同的历史时代背景下的男性服装为依托,在此基础上对其加以进一步的改造和创新,她们以独特的女性审美眼光逐渐形成了一股女性时尚潮流,阶级的界限不断被模糊,越来越多的青年人将关注点投向身体,通过外在形象策略性的改变,传达出来自其所属的特定社会层级的身体话语。
三
“街市”作为二手服装市场的空间区位选择,其背后承载着重要的亚文化意义。首先,街市是自由开放的社会性场所,这里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们。与百货商场相比,它更加充满活力且富有人情味。街市作为重要的社交场所,在这里,人们不仅可以自主地展开各种消费活动,挑选自己心仪的商品,也能够尽情地享受一段自由自在的休闲时光。劳动阶层对闲暇时光的渴求,一方面,贴合了他们的实际生活需要;另一方面,也成为了他们在忙碌的工作之余的生活必要补偿。街道集市为人们营造出了一种轻松愉悦的氛围,不同年龄、性别、阶级、种族的人们都纷纷汇聚在这里,彰显了街市这一社会空间场域下的文化多样性。街市经济的发展也进一步推动了时尚消费的发展,在街市中陈列着丰富多彩、各式各样的二手服装,以满足各种不同社会阶层人群的消费需求,尤其是对于那些社会地位相对低下的弱势群体,这种相对自然古朴的消费模式更加贴合他们的真实生存状态,为他们原本单调枯燥的生活注入了更多的活力和希望。“到了周末的中午,这里的气氛就像过节。像这样的街市还保持着工业时代之前的风情。对于逛街的人和购物者来说,这里的节奏显示出人们被从劳作时间里拯救出来的一点余暇,而街市则好像在庆祝它的乐趣。”[1]170
街市既是购物消费的城市空间场所,也成为了年轻人展示自我风格的社交舞台。成百上千的年轻人穿着独具特色的服装,簇拥在街市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着。首先,怡然自得的“闲逛”这一行为本身就具有浓厚的女性气息;其次,从发型到服装,从妆容到配饰,似乎一切都可以被尽收眼底。“年轻人去那里既是为了看人,也是为了被看,只因为服装穿在身上总比放在货架上或橱窗里好看。”[1]177一直以来,女性的身体沦为男性欣赏的对象,被动地接受着男权话语对其作出的规范与界定。在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男性视角下,女性自身对于“女性形象”的塑造,是丧失了绝对主动性的,且一直处于“被审视”状态下的女性身体,渐渐成为象征女性符码的能指系统。在男性统治话语的占有和控制下,女性试图借助大众媒体、消费主义、视觉文化等多种途径和方式积极主动地进行着自我的身体塑造,以此来挣脱男性权威的枷锁,寻求女性自我的解放与自由。而街头集市凭借着其轻松自由的风格特点,为女性尽情展示自我身体形象创造了有力的亚文化空间。在街市的闲逛购物中,女性摆脱了家庭生活中的固有角色,在消费活动中主动地选择自己热爱的服装风格,凸显出极具女性特质的风格化色彩,建构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新女性形象”——在追求时尚中走向自由与独立。
大多数的亚文化研究都忽略了企业经营的因素,而默克卢比则注意到了这一点,格外强调年轻企业家们在二手服装市场中的重要作用,在嬉皮士运动中兴起了大量的跳蚤市场,年轻人对于自然简朴生活方式的钟爱,在跳蚤市场的热销二手服装中得到了直接体现。他们对纯粹自然的手工服饰充满了兴趣,而对于人工合成的服装则表现出强烈的抗拒。为了更好地满足顾客的消费需求,企业家们积极寻求一种简单自然的商业运营模式,在原材料的选择上,一边不断扩大和丰富旧货服装资源,一边紧随消费者的心理需求为其提供“平凡而不简单”的品味服饰。除此之外,企业家们还要时常关注各种时尚潮流动态,甚至预估出年轻顾客的新需要以作出积极的市场调整策略。从生产和消费的动态关系来看,二手服装市场为年轻女性群体提供了绝佳的就业机会。年轻女性以她们对时尚的敏锐气息,主动地投身到和时尚息息相关的领域中去谋求新的工作方向。这股“自下而上”的女性力量正在发挥作用。其中,“服装设计师”这个新兴职业对她们而言,无疑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女性服装设计师们大多具有独特的风格品味,更擅长于对二手服饰作出个性化的改造,将其提供给更多的女性群体。女性在时尚领域的出席似乎是自然而然的,随之而逐渐占据了市场的中心地位。较之男性而言,女性在服装设计领域往往具有得天独厚的审美资质,她们通过各种手段及途径对自己的身体加以塑造,使其成为时尚展示的舞台,不断开拓出更具开放性的女性自我空间。在之后的英国文化产业的发展过程中,女孩群体不断证明自己的活跃性在场,她们注重通过教育和培训的途径促进自我的提升和发展。在新兴媒介、流行文化、消费主义、视觉文化等多种文化形态的相互作用和推动下,女性群体逐渐身处各种变动性的社会关系的相互交织中,日益发出不同的声音,女性的存在样貌不断呈现出多元化的趋势,与之同时,女性凭借自身的力量也建构出了各种新的社会身份,以期获得内在自我的认同感。从亚文化的视域来看,这也充分体现了女性亚文化与商业经济之间的相互作用。一方面,亚文化的发展可以为边缘女性群体提供工作机会,反过来,地方性商业活动的进一步发展又更好地巩固了女性亚文化的存在。默克卢比强调,女性活动在“二手服装市场”中所发挥的作用,有效地推动了亚文化与时装的结合。战后英国二手服装市场的兴起,融合了青年女性对服装时尚的强烈兴趣,使其展开了对二手服装的积极改造,并在此基础上,穿着富有品味的个性化服饰,逐渐演化成了一种由自我定义的个人身份象征。在变幻莫测的后现代社会中,“反权威、反理性、反整体”的个性化理念早已深入人心,边缘女性群体不再竭力追寻所谓“真实的自我”,而是在变动的社会模式中开拓出无限的女性自由空间,并在其中努力建构着“另一个社会性的自我”。这也恰恰是默克卢比女性亚文化研究中所关注的重点,社会对于女性的定义开始变得越来越不确定,在此情境之下,女性的边缘性地位自然也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但是,女孩们的真实生活经历似乎总是无形中被忽视了,而在这些鲜活的生活经历背后,不仅裹挟着各种文化形态与女性主义的相互交织,更重要的是,这些汇聚在一起,构成了女性展开自我书写的全部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