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国际秩序”、多极化与俄罗斯的“2024议程”*

2020-02-27 07:27:39冯绍雷
俄罗斯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世界秩序基辛格秩序

冯绍雷

【内容提要】在国际秩序构建问题上,伊肯伯里的“自由国际秩序”理论、普里马科夫的多极世界思想、基辛格的国际秩序演变观,是三种来自不同思想谱系、取向与功能各异、对国际秩序延续和转型有着各自思考的理论。虽然三种立场之间有时看似对立,存在着相互冲突与逆转的可能,但是不排除彼此接近、展开对话,乃至探寻共识的空间。从物理学意义上的外在结构,或简单引用历史先例,来寻找未来世界秩序演进的轨迹,显然已经不够。关注上述不同立场间的争议与各自在互动中的调整,研究各大国间很不相同的国内进程与“全球转型”之间的相互作用,具有重要的理论与现实意义。2020年初俄罗斯开启了“2024议程”。俄罗斯政府改组和普京提出宪法修正案等一系列重要部署与相关的广泛讨论,不仅旨在解决社会经济的紧迫挑战,同时也指向2024年现总统任期届满之后的中长期政治经济安排。像俄罗斯这样将当下困难问题的处理与长远发展战略部署加以联系,将本国内部事务的转型与未来世界发展的潮流相互衔接的做法,值得学界关注。

引言

21世纪以来,引发国际热议的重大议题之一,乃是世界秩序的延续和转型,以及这一背景下主要大国内部演进及其相互关系将如何发展的问题。本文的写作意图在于,针对世界秩序问题的若干关键性范畴——如“自由国际秩序”、多极化(或多极世界)的认知正在发生的变化,探讨东西方各种不同认知之间的复杂互动如何影响实际的进程。笔者试图提出的关键问题是,在当下纷乱的世界中,是否还有可能在未来世界秩序构建这样的关节点上,通过对话,探寻利益和观念的交织与互补,推动各方立场的接近。本文的初步体认是:从中长期角度看,来自不同思想谱系的具有代表性的核心理念,在国际秩序构建问题上,有时看似针锋相对,但并非没有可达成共识的空间。形成共识非常艰难,也必定会出现以对抗取代合作的歧见和倒退。但无论从观念、利益和战略、政策运作这几个方面看,都存在着从相互交织重叠的领域出发,一步步探寻合作的可能性。作为一种实例,本文也试图展示俄罗斯作为全球变迁中的一个关键大国,如何应对全球转型背景下国内与国际事务的相互作用,提升大国地位与影响,也谋求内外两种转型的大步推进。

首先,对于近年来学界和媒体有关世界秩序问题的争议,本文并不打算做面面俱到的引介,而是选择最具代表性的关键性范畴,包括其中的争议和反思,进行介绍、分析,以寻求走向共识的路径。本文拟侧重介绍伊肯伯里的“自由国际秩序”理论、普里马科夫的多极世界思想以及基辛格对国际秩序演变历史的系统总结。在这三位中,伊肯伯里作为一位自由主义思想家,他所阐述的“自由国际秩序”理论,是对已有百年实践积累的美国与西方主导下的世界秩序的成败得失及前景,所做的系统分析。这一模式现在虽然遭遇巨大争议,但若想对此作正本清源式的解读,伊肯伯里的理论还是可以作为对话的思想资源。普里马科夫的多极化思想,并非独创,但显然是针对西方主导的世界秩序表现出的衰落,而提出的因应改进之道。多极化思想虽暂不具备那种具有全面替代性的结构模式,但已局部地转化为当今国际秩序实际运作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基辛格作为当今政学两界最有资格对世界秩序问题进行评说的战略大家之一,反倒显得立场超脱,似乎并未特别力挺任何一种类型的世界秩序主张。但他通过总结历史,对于国际秩序延续和转化的机理、原则和方法等问题的见解,特别是对于“合法性与权力的平衡”这一关键点的强调,给人们带来不少启发。①[美]亨利·基辛格:《论世界秩序》,胡利平、林华、曹爱菊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年,序言。

因为这三种理论具有各不相同的内容与功能,而且有着各不相同的思想文化背景,更不用说他们背后还有迥然相异的政治立场,所以,我们期待这种叙事角度的反差,能打破既定范式,或是超越就事论事式的惯性,有助于对这一问题作进一步的理解和感悟。本文试图在有限的篇幅内,将世界秩序之争和俄罗斯“2024议程”②俄罗斯的“2024议程”这一提法,乃是笔者对于2020年初以来围绕着普京总统提出的俄罗斯宪法修改草案,将2024年以后俄罗斯国内的宪政安排、经济复兴计划(包括巧妙地将这一安排与当前改善经济的短期措施相结合)以及俄罗斯外交战略的调整,这几件大事的长远规划和统筹部署的统称。笔者认为,这是在当前全球转型的背景下,俄罗斯内政外交与之互动的一个非常值得观察的重要进程。这两个看似并不直接关联的过程,放置在一起加以观察分析,希望能找出这两者之间客观存在着的、同时也是内在互相深刻关联的动态演进逻辑,为理解未来世界构建与俄罗斯的互动的可能取向,提供哪怕是非常初步的思考。为此,笔者较倾向于使用“全球转型”这种新的表述,来描述世纪之交以来、特别是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和世界在21世纪第二个十年中发生一系列重大变化以来的世界整体性改变。③Andrei Tsygankov, “From Global Order to Global Transition”, Russia in Global Affairs,2019, No.1.这种改变不仅是全球性的、地区层面的、发生在各国相互之间的,而且特别不可避免地发生在主要大国内部。

总体来说,由力量结构改变所导致的这种内部和外部关系的重组和制度规则的变迁,以及因现代信息科技这样的外部条件的变更,所促使的观念、心理、行为范式的变化,正以或是激进式的突变,或是累积式的演进,推动着全球意义上的转型。俄罗斯作为当今世界一个主要大国,无论人们对其现有影响力和未来可能的潜能,及其内外政策的实施,有多少不同的评价,但多少都能感受到,这个被众说纷纭的大国正在积极因应着上述这样一个全球转型的深刻过程。

一、“自由国际秩序”的争论及其启示

“自由国际体系”在很多年中是美国两党共识和美国官方意识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又受到新老自由主义者的多年辩护,与美国霸权地位的盛衰息息相关。毫无疑问,这是讨论未来国际秩序问题时最核心的范畴之一。即使在既有的国际秩序风雨飘摇之际,这一范畴还是会受到强劲的辩护。

(一)伊肯伯里的“自由国际秩序”理论

伊肯伯里(John Ikenberry)是在国际秩序研究方面最具影响力的美国学者之一。2006年,由他领衔撰写、并成为民主党竞选纲领的“普林斯顿报告”发表后,伊肯伯里率高级学术代表团在中国各地访问交流,当时曾参与京沪一系列学术活动的中国国际问题学者可能还对此记忆犹新。①冯绍雷:“普林斯顿报告的背景、内容与评估”,《中国战略观察》,2007年第 3期。2009年,伊肯伯里发表“3.0版自由主义国际主义:美国和关于自由主义世界秩序的争论”的长篇报告。该报告阐述了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历史沿革,全面勾画了其内容框架,深入分析了国际秩序演进的各种愿景。虽然此报告是 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刚刚发生过后作者的思考和表述,带有深重的理想主义色彩,经过十年来各种前所未见的国际冲突和激进演变之后,该文写作时的背景也已经时过境迁,但仍不失鲜明的当下针对性。在未来国际秩序构建这一问题上,无论怀有怎样的意愿和构想,也无论形势变化如何令人眼花缭乱,都还有必要回到国际秩序构建——既是一个现实的国际政治议题,同时也是一个智识领域——的原则和设计构架本身,进行有根有据的全面系统的思辨和讨论。伊肯伯里的报告可以作为讨论这一问题的一个基础性的文本。②John Ikenberry, “Liberal Internationalism 3.0: American and the Dilemmas of Liberal World Order”, Perspectives on Politics, 2009, Vol.7, No.1, pp.71-87.

1. “自由国际秩序”的历史性沿革

伊肯伯里的研究从两个方面展开:一方面是“自由国际秩序”的历史性沿革,另一个方面则是这种历史性变化逻辑中所包含的各种维度。

伊肯伯里提出,历史地看,“自由国际秩序”有 1.0、2.0、3.0等各种版本。所谓1.0版“自由国际秩序”,乃借助于伍德罗·威尔逊的思想而产生。威尔逊主义起源于民族国家涌现、民族主义兴盛的年代。威尔逊主义虽主张国家主权和民族自治原则,但在20世纪20到30年代的复杂国际背景之下,“自由国际秩序”并未被真正实施。美国自己也不想执行有关和平和战争的协定,而是回到19世纪早期运用国际仲裁方式来解决争端的状态。因此,当时的国际秩序只能算是一个0.5版的“自由国际秩序”。

伊肯伯里认为,2.0版“自由国际秩序”大体上是冷战时期的国际体制。20世纪40年代,罗斯福像威尔逊一样,希望建立大国合作与强制下实现和平的体制。美国通过重建欧洲、对战败国的德国和日本实现一体化、确认承诺、开放市场、提供安全保障、遏制苏联,奠定了国际秩序的基础。在冷战阴影之下,美国领导的自由主义霸权的国际秩序逻辑也宣告形成。

战后第一个十年,“自由国际秩序”原是由西方主导、多层次、有多种机制加以保障的。但是,局势的变化逐渐使得美国开始行使直接的政治和经济管理。此后十年,欧洲孱弱、苏联抗争,建立秩序的各种复杂需求,使美国主导的市场、美元、冷战同盟等机制,成为战后国际体制的关键所在。美国不仅觉得自己是国际秩序的领导者和支持者,而且是一个所有者和行动者。于是,自由主义的、但同时是霸权式的国际体制出现了。

伊肯伯里认为,以下因素大大推进了3.0版“自由国际秩序”的问世:(1)冷战的终结,对手的消失,同时也使美国式的霸权逻辑客观上趋于终结;(2)支配式的等级制关系,逐渐变成了讨价还价;(3)究竟是美国式的单边行动还是联合国更具权威,日益成为问题;(4)国际主体大幅度增加,尤其是新兴经济体的崛起。①冯绍雷:“普林斯顿报告的背景、内容与评估”。伊肯伯里认为,3.0版的“自由国际秩序”,也即后霸权式的“自由国际秩序”,目前只是部分地出现,其完整的面貌和逻辑还处于远不确定的状态。

2. “自由国际秩序”阶段性演进的特点与路径②为使读者确切理解“自由国际秩序”演进中的结构性要素,也避免正文过于冗长,兹将伊肯伯里提出的有关国际秩序转型的五个关键向度置于注释中,便于查阅:(1)可供参与的范围:这里指的是,国际体制参与者仅允许是西方民主国家的排他性集团,还是对全球所有国家开放。(2)主权独立程度:亦即,国家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在领土范围内宣示其权威,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在国际承认的范围内显示其统辖国内事务和执行职责的合法权利,包括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向超国家体制割舍主权,或者通过协议降低自主决策的程度。(3)主权平等水平:是指在国际秩序内等级制的实现水平。自由体制主张平等,但自由体制也可以在具有等级的情况下被组织起来。(4)法制规范性:指秩序运行中,在多大程度按照法制原则办事。“自由国际秩序”的法制状况呈多样性:国家间互动可以严格恪守法律条文,但也可以讨价还价。(5)政策实施的宽度和深度:国际秩序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在国家间推行共同政策,包括社会、经济、人权、安全政策。能够实施更多共同政策,显然也具有更多功能,包括在国家间实行干预、监督、规制、保护等举措。

伊肯伯里认为,“自由国际秩序”的三种版本各有其特点。就1.0版本而言,按照国际法的秩序,威斯特伐利亚式的主权观念被确认,国家独立和互不干涉内政的原则也得到尊重。该体系的政治层级较为均等。该体系按照国际法来执行规则和规范。同时,当时仅有很少的政策空间,可以用来限制各国间的开放性贸易和建立集体安全体系。在2.0版本当中,出现了以西方为主导性取向的安全和经济体系,对威斯特伐利亚主权观念也出现了修正。该体系中的新型等级体制的特征表现为:美国霸权提供公共产品,以美国式规则为导向,在美国和其他国家之间确立起了保护人和委托人式的关系,但各自仍具有相互作用、讨价还价、表达意愿的机会。该体系强调经济规制、保护人权等领域的政策运作,政策空间也获得扩展。在未来的3.0版本中,非西方国家前所未有地可以被扩展成为核心治理机制的成员,该秩序覆盖全球范围。后威斯特伐利亚式的主权观念成为主流,同时,伴有干涉性、相互依赖性的经济与安全体制。出现后霸权式的等级制度,各种不同的具有领导地位的国家组成了不同的集团,占据着国际治理体制中的各种岗位。以规则为基础的体系得到扩展,与诸多网络型合作的新领域相互匹配。该体系的政策运作空间进一步得到扩展。

那么,当下有哪几种国际秩序演进的路径呢?伊肯伯里认为,至少有三种与前一阶段“自由国际秩序”2.0版本不同的路径。而每一种路径都包含着主权、规则、机制、权威等要素的不同组合。

第一种路径,就是“自由国际秩序”3.0版本。这种理想中的模式与以往美国霸权式的自由国际秩序相去甚远。美国将会在这一体制中丢失不少支配性和监控性的规则和机制。以往由美国通过北约等组织所提供的西方一家在多边机构中的主导性,将让位于“公共的”治理规则和机制。在3.0版本里,国际治理中的权威岗位将转向吸收整个国际社会的成员。同时,威斯特伐利亚式的主权也将受到进一步的侵蚀。后霸权时代的等级制度将由若干主导国家所组成的群体来奠定基础。他们将会在联合国安理会、布雷顿森林体系等各国际治理机构取得关键岗位,提供以前由美国所提供的公共产品,并确保市场开放和提供安全保障。美国将会把自己的传统霸权让位于加强合作,将会在非正式和网络式的协议中得到自己的份额。这是一个与美国和西方霸权较少联系的秩序,但是,将会更依赖共同规则和强化集体行动。

第二种路径,将会是“自由国际秩序”的2.5版本。联合国将会和先前十年那样,保持与各方之间的协调与讨价还价,但是将作为霸权体制的领导者。在2.5版本里,美国将会让出部分特权,但会保留其余部分。美国将与伙伴共享布雷顿森林体系的权威,但是美国无论如何会保持在军事战略领域的霸权。美国可能不参加国际法院。

第三种路径,如果“自由国际秩序”变得封闭和法制消失,那么该秩序将会被打破。“自由国际秩序”2.0版本中的政治、经济、军事战略等各种因素将会变得碎片化,转化成为竞争性的地缘政治集团。这样的全球秩序的崩溃不一定是指原有秩序的完全瓦解,然而,只要停止开放贸易,终止以法治为规范,否定以多边决策为基础,那么既有的国际秩序就告结束了。这时的国际秩序就会演变成一个较少合作、地区层面更加分裂、各方更加互不往来的竞争性地缘政治环境。

3. 美国可能的几种选择及其条件

伊肯伯里提出,究竟选择这三种路径中的哪一种,取决于在国际秩序沿革过程中主要参与者的意愿及其能力,这里还存在着几种可能的选择。

首先,美国主动放弃垄断特权,让渡给国际共同体。即使是国际权力分配出现急转弯,美国在未来几十年当中依然还是世界舞台上最强大的国家。同时,世界上还是有不少国家希望美国发挥领导作用。美国可能也会认为,这样一种协商式的“自由国际秩序”,比起任何别的选择要来得更好。问题是,美国是否愿意做出这样的选择?如美国转向2.5版本尚且困难,那就不用说转向3.0版本了。如果出现更加分散化的趋势,那么,很可能只是留下少数几个关键伙伴国家与美国保持着安全领域的联系。

第二种可能,美国的安全能力可以转化成为广泛的经济和政治协议。美国具有极其强大的军事力量,美国一国的军事开支甚至远超过其他所有国家军费的总和。问题在于,美国的军事力量可以在多大程度上转化为构建全球规则和体制的谈判能力?如其他国家指望进行安全对峙,那就正好给予美国一个机会,重新返回霸权体系。

第三种,选择未来国际秩序的多种可能性。如果若干个领导国家在全球治理问题上各奔东西,欧洲将会继续乐意削弱威斯特伐利亚主权。但是,如果非西方国家,像中国和印度,一旦倾向于寻求完全不同的国际秩序,他们未必一定倾向于“自由国际秩序”的开放和法制。但是,另一种可能是,他们确实认为:他们的利益可以在“自由国际秩序”之内得到关照。如果第二种可能成为现实,那么从“自由国际秩序”2.0引申出来的路向,应该是侧重于“自由国际秩序”内的参与和分享权威,而不是“自由国际秩序”原有的实质性特征被改造。

在上述不同方向的选择中,伊肯伯里提出了对“自由国际秩序”未来演进的两个判断:

第一,在没有战争和经济灾难的情况下,“自由国际秩序”看来不会被彻底打破或者消失。就像过去一样,“自由国际秩序”将会不断地演进。国际治理的特征将会随着各国共享并实践权力与威权而得到改变。重要的是,领导国家和新兴国家并没有想推翻“自由国际体系”的基本逻辑和法制秩序。压力和动机来自于治理方式和处于该系统中的责任承担状况的改变。

第二,美国是“自由国际秩序”的主要倡导者和支持者,今天的问题在于,这一体制如何演进?美国在主导性不如以往的情况之下,如何继续支持这一体制的发展?在多大程度上,美国还要继续成为稳定并且发挥“自由国际秩序”作用的领导者?美国如何在较少特权的前提下支持这一体制?美国正处在深刻的动摇和犹豫当中——美国的力量可能提升,也可能衰落。但美国必须适应这样的新局面,即,扩大和深化“自由国际秩序”,乃是当今的现实。①冯绍雷:“普林斯顿报告的背景、内容与评估”。

伊肯伯里的基本立场无疑是力求维持“自由国际秩序”的生存与发展。值得关注的是,伊肯伯里的构想生动反映了在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背景之下,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难以自保,期待通过对原有秩序的修正和转型,包括国际决策机制中领导权的有限重组,来适应国际格局急剧变化的立场。问题在于,伊肯伯里报告之后所发生一系列重要变化,包括乌克兰危机、叙利亚战争、特朗普当选、英国脱欧、中国崛起等现象的出现,究竟是否意味着原有考量的基础不复存在?这需要从进一步拓展视野的思辨中去寻找答案。

(二)“自由国际秩序”的全球性争议

伊肯伯里发表这篇长篇报告之后,有关国际秩序的争论有增无减,特别是近三四年,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成为国际学界最热门的话题之一。为便于把握从伊肯伯里报告直到最近这一领域争议的发展,笔者提供以下关于国际秩序辩论中诸多观点的一些不同的分类,至少可以划分为以下四种类型。

第一类,中国旅美学者、美国威登堡大学于滨教授在《俄罗斯研究》杂志上撰文提出,目前的辩论主要发生在自由主义和现实主义立场之间。其一是自由主义派别内部的乐观主义和悲观主义之争。悲观主义者认为,因出现中俄等现体制的“修正主义者”,或因西方内部反建制势力的打击,“自由国际秩序”已经“寿终正寝”;乐观主义者则认为,西方主导的国际体制依然有回天之力。其二是现实主义质疑派批评“自由国际秩序”“既不自由、又非一统天下、鲜有秩序井然”。①于滨:“中俄与‘自由国际秩序’之兴衰”,《俄罗斯研究》,2019年第1期,第23-26页。尤其是主张国际社会是“无政府社会”、提出大国争霸必有一战的“超现实主义者”米尔斯海默,称“自由霸权体系注定失败,美国决策者应该理智地抛弃对自由霸权的追求”。②J. Mearshieimer, The Great Delusion: Liberal Dream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2018,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Preface.其三,注重东西方历史差异的学者,批评现实主义派别错误地认为,任何新兴力量的崛起似乎都是在破坏现有秩序,他们尖锐地指出,对现行国际秩序进行最大修正的不是别人,而正是美国自己。经过综合比较,于滨教授的意见是:尽管“‘自由国际秩序’困难重重,这需要国际社会的集体努力来修复、修改和完善。在没有全球性危机的情况下,如果把‘婴儿’(自由国际秩序)和脏了的‘洗澡水’一起倒掉,没有人会从中获益”。③于滨:“中俄与‘自由国际秩序’之兴衰”,第52-53页。

第二种分类,由英国肯特大学国际与欧亚问题教授理查德·萨科瓦(Richard Sakwa)在《全球事务中的俄罗斯》上所发表的文章中提出。①Richard Sakwa, “The International System and Models of Global Order”, Russia in Global Affairs, 2019, No.3.在他看来,有四种类型的争夺霸权模式。第一种是“自由主义的国际秩序”:但冷战后西方主导的“民主国际主义”激进扩张正在引起普遍反对。第二种是变革性(革命性)国际主义:冷战时苏联阵营革命性对抗已是过去,但当下面临着以气候变暖、恐怖主义、分裂主义、种族主义等期望国际秩序发生质变的左右激进社会运动。第三种是美国式重商主义的民族主义:以美国第一、民粹主义、保护主义、民族主义来否定国际秩序效能。第四种是保守的(或主权的)国际主义:以中俄为代表,伸张主权与新区域建构、坚持在无霸权的国际主义基础上改革而不是颠覆现有国际秩序。萨科瓦的分类,显然受到了英国国际问题研究学派的影响,强调社会向度;同时把中俄列为国际秩序演进中的一大主题,凸显当今国际社会多样化、多极化、多元化的现实。萨科瓦的结论是,比起霸权主义,一个在多个模型之间进行竞争的国际体系可能更加平衡、有序和创新,并可更加协调地应对人类面临的共同挑战。②Ibid.

第三种分类,旅美俄罗斯学者、加利福尼亚大学教授安德烈·齐甘科夫(Andrei Tsygankov)侧重于对国际秩序的转型问题上所出现的各类观点进行归纳和划分。按照他的划分:其一是“警世危言派”,比如,“2018年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报告”强调,美国改变力量平衡的企图正引起不可估量的后果,“一系列的国际机制和次结构正在加速走向解体和衰朽的全球趋势”,“该趋势不可逆转,也不可能在全球规制的基础上得以重新恢复”;此外,俄罗斯的卡拉加诺夫(Сергей Караганов)、美国的科恩(Stephen Cohen)、莱格沃尔德(Robert Legvold)等著名学者也都持类似观点。其二是“支持稳定派”,如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主席理查德·哈斯(Richard Haass),包括伊肯伯里在内,这派观点不仅认为国际秩序的危机被夸大了,“现行国际秩序在后冷战时期出现被改变后的留存,不但可能而且应该”;“现行国际秩序的问题只是执行中的问题,而不是其生存原则出现了问题”。俄罗斯国际事务理事会主任科尔图诺夫(Андрей Кортунов)提出:“虽然美国和西方急剧削弱,但依然是政治、科技、经济各领域的世界领袖的美国和西方能够在不远的将来恢复力量,现有国际秩序不需要根本改造,而只是需要改善。即使美国不如预期,俄罗斯也会寄希望于欧洲,视之为与其一体化的国际秩序的一部分”。其三是“双重趋势派”,齐甘科夫本人认为:“‘警世危言派’忽略了现有国际秩序同时存在着建构和解构两种过程,而‘支持稳定派’过于悲观地看待非西方力量克服技术差距、创建稳定国际政治机制的能力”。在他看来,当今始终同时存在着破坏性和创造性进程两种态势,因此,大体上也属于支持国际秩序稳健转型的一派。①Andrei Tsygankov, “From Global Order to Global Transition”, Russia in Global Affairs,2019, No.1.

第四种分类,“西方缺失”主题下“自由国际秩序”的问题与挑战。这是 2020年慕尼黑安全会议报告就国际秩序争议提供的另一种不同分类方式。作为影响力广泛的世界级国际论坛,该报告基于欧洲立场,每年选择一系列重要问题进行针对性的分析,探究大变局之下如何维护自由国际秩序。《慕尼黑安全报告》醒目地提出了“西方缺失”这一范畴,认为对西方内部分裂的焦虑是慕尼黑安全论坛关注的重点。报告提出,“西方”作为一个相对紧密的地缘政治体走向衰败和“西方精神分裂”的局面,原因首先在于西方本身“出现了一个非自由主义的民族主义阵营”。该阵营中的人认为,“西方不是一个对所有持自由民主价值的人都开放的共同体。相反,它是一个由种族、文化或宗教标准组成的社区。”该派别认为“(白人基督教)的西方受到具有不同宗教信仰或文化背景的‘外来者’的威胁”。其中较温和者主张拒绝难民、封闭边界、反对“政治正确”;较激烈者将伊斯兰世界视为敌人;其中最极端的白人种族主义者则诉诸袭击、谋杀不同信仰的公民和政治家。《报告》点名批评作为执政者的特朗普和欧尔班“反对自由国际主义、主张新的民族主义的立场”;称“西方内部的非自由主义势力可能成为外国非自由主义势力在西方的‘特洛伊木马’”;并直指,“北约最大的危险,既不是其他大国的崛起,也不是其周边地区的不稳定,而是内部非自由主义的崛起和西方集体身份的不稳定。”《报告》自我批评道,西方盲目自信,对中俄终将采取自由价值观过于乐观,听任危机对自由国际秩序的损害,承认对此“还无法找到应对挑战的答案”。《报告》还提出“西方领导的联盟”任意发动“军事干预”和“在国际冲突中的军事优势”已不复存在;西方主要国家对自由国际秩序的核心机构的支持在减少,中国等对国际机构的关键影响力在增长;作为“自由国际秩序”支持者的北约与欧盟“苦苦挣扎”,“面临巨大挑战”。《报告》指出,美国收缩产生的政治效应、过度使用经济武器导致盟友与伙伴疏离、以及国内的分裂,将会使美国进入一个“战略停滞”时代;而欧盟在全球定位、内部政治与战略上的分歧、包括在 5G等问题上既与美国脱钩、又无法达成内部一致,都“阻碍了欧盟全球竞争力的提升。”《报告》称,法国总统马克龙最近关于缓和与俄罗斯关系的提议,“招致了几乎全欧洲的批评”;美欧之间、欧洲内部围绕北溪2号管道的激烈争论;大多数欧洲国家在美俄、美中之间发生冲突时不会选边站,而会采取中立态度。《报告》认为,在此背景下,西方需要应对大国战略的“双轨战略”是:“在符合其最佳利益的情况下与专制国家合作,同时加强西方的凝聚力”。《报告》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自由主义的吸引力、民主国家占世界GDP总量的57%,这些原因使“西方应该能够捍卫自由国际秩序,同时承认全球权力转移将带来自由秩序必须与之共存的竞争模式”。①“Munich Security Report 2020---Westlessness”, Feb.16, 2020, https://securityconference.org/assets/user_upload/MunichSecurityReport2020.pdf

通过对当前关于“自由国际秩序”的辩论的简要介绍,人们不仅看到了有关的各种观点,同时也感悟到了这些观点背后纷繁复杂的思想谱系的激烈博弈。尽管这场前所未有的大辩论不会在一个短时间中落幕,但是,第一,总体而言,来自各方的多数专家倾向于认为:与“自由国际秩序”密切相关的当前国际体制需要经过改革才能留存。而其关键问题,正如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主席哈斯所言,“不是一个国家、两个国家来统治全球,而是由占有行使各种各样权力的多重主体来实施统治”。②柯贵福、陶庆梅:“新型全球化与人类命运共同体”,载于《新周期:逆全球化、智能浪潮与大流动时代》,汪晖、王湘穗、曹锦清等著,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二,鉴于“解构”与“创新”两种趋势同时存在,西方与非西方国家的博弈一时还难分高下。比较多的意见倾向于,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有关国际秩序构建的合作还势必与竞争互相交织而同时存在。第三,与此同时,在关于对“自由国际秩序”的挑战究竟来自内部还是来自外部的争议中,至少在《慕尼黑安全报告》发表之后,认为西方内部分裂、包括美国自身与多边体制“脱钩”才是削弱“自由国际秩序”的主要原因的观点,与主张挑战主要来自外部的立场,互成掎角之势。

二、“多极世界”构想的演进

世纪之交,国际新兴力量崛起,传统西方大国出现衰落趋势。要求维持二战以来的基本国际秩序,主张维护国际社会的稳定,反对霸权,支持多极化发展和多边主义,同时也要求改革现有国际体制不合理方面的立场,可归为“多极世界”与追求多极化的思想流派。换言之,多极、多元、多样化乃是其基本发展趋势,而支持现有国际秩序在稳定运作前提下的改革,是其基本的战略路线。这一流派反映了当今新兴经济体、转型国家、重要的发展中国家的基本立场。中国与俄罗斯被认为在这一流派中最具代表性。

(一)普里马科夫的“多极世界”思想

“多极世界”的思想乃是该阵营的主要理论渊源。普里马科夫(Евгений Примаков)是这一理论立场的主要发起人。普里马科夫是一位长期从事国际和地区问题研究的高级专家,同时又是一位多年担任大国总理和外长、有着丰富从政经验的世界级政治家,这样的背景使得他在推动“多极世界”观念发展的进程中发挥了特殊作用。虽然“多极世界”并没有像“自由国际秩序”的叙事那样,有着以西方政治理论为背景的完整系统的学理阐述,但这是基于冷战后国际政治经济发展的现实逻辑的自然产物,有着以新兴力量崛起为背景的国际变局的强劲支持。普里马科夫对“多极世界”理论要点的归纳大致如下:

第一,在普里马科夫的阐述中,多极世界始终有一个重要的对立面,那就是美国所追求的单极化的趋势。他认为,“从历史上看,已经表现出的世界秩序有两种类型:多极化和两极化。理论上讲,我们还可以补充另外一种类型,叫作单极化。然而,单极世界秩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不过,这种幻觉还是有过的。况且,建立单极世界的目的又成为一些意识形态学说的基础。许多战略设想、政治和军事行动均从属于这个目的。总而言之,我们可以这样说:某些人追求单极世界的欲望一直没有泯灭,不过客观上的先决条件却不曾存在,因此这种欲望压根就没有转化为历史现实。”“冷战后美国极力推动的单极化不仅与可能导致人类自我毁灭的两极化对立起来,而且还与‘井喷式出现的’多极化对立起来。”①[俄]普里马科夫:《没有俄罗斯,世界会怎样?》,李成滋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第1-2页。

第二,普里马科夫认为,“多极世界”的基础,在于世界以市场经济原则的“同质化”为基础和意识形态不再占主导地位的趋势。他说:“冷战刚一结束,世界上便出现构建单极世界的倾向。不过,此时在国际关系构成中意识形态因素已不再具有决定性意义。在形式上,世界变得同质了,因为市场机制成为全球共同的发展模式。”②同上,第2页。

第三,普里马科夫说:追求单极世界秩序是出于对苏联解体这一重大问题的偏颇认识。他直言:以为“美国赢得了冷战而苏联输掉了冷战”,是一种“不符实际的认识”;“苏联解体不能归结于其在冷战中败北”;美苏共同努力才结束了对抗;因此,美俄仍应该具有平等权利。虽然普里马科夫的这一认知远远没有被美国精英普遍接受,但他坚持认为:“2008年爆发的全球经济危机给‘单极世界’致命一击。正是这场危机,使美国‘单极’金融中心的作用荡然无存”。③同上,第7页。

第四,普里马科夫强调,在政治经济发展不平衡之下,世界形成若干中心是客观事实。现阶段世界多极化的特性是,美国在各极之间排名独特,依然是经济和军事上最强大的国家,但这不等于单极世界的存在。在世界各力量中心发展不均衡的前提下,多极化体系本身相当稳定。多极化世界是建立在全球化某一阶段基础上的,不仅建立在强化了的各力量中心相互依存的关系之上,而且还建立在这些中心在经济与科技相互隔绝的条件下无法生存的基础之上。④同上,第3-12页。

(二)西方语境下的“多极世界”

与“自由国际秩序”的理论所发挥的实际功能和历史地位相比较,“多极世界”并没有像前者那样已有了从理论构想的提出、实施、修正、包括受到严峻挑战这样百多年时间的经久积累。在二战之后,尤其是冷战结束后的相当一段时间里,“自由国际秩序”成为西方和美国主导世界事务的制度基础。而到20世纪60年代的后期,基辛格以多极化的趋势为依据,调整大国关系;到冷战后的90年代中期,普里马科夫不仅重提,而且推动“多极世界”的构建,“多极世界”的实践有了长足的进步。但无论如何,“自由国际秩序”是一种实际运行了多年、其影响力遍及全球的基本制度。而“多极世界”还只是一种可供未来选择的方向,目前还只是一种相对局部和补充性的制度构建的尝试。这两者有着基本的区别。问题在于,正当“自由国际秩序”面临严峻挑战的关键时刻,西方对于“多极世界”作何反响。

鉴于“多极世界”这一范畴所具有的高度现实政治含义,毫不奇怪,首先会有来自竞争对手的批评。2003年,美国当时基于“单极世界”理念,大力推行单边主义战略。时任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的康多莉扎·赖斯(Condoleezza Rice)曾声明道,“多极化——这是一种竞争对抗的理论,用最糟糕的表述是,这是一种价值竞争”。换言之,按照赖斯的说法,多极化会导致大国间新一轮类似于冷战的、包含有意识形态竞争的对抗。①[俄]普里马科夫:《没有俄罗斯,世界会怎样?》,第2-3页。然而,同样来自保守派阵营,但经验更为丰富的、被普里马科夫称为“才华横溢”的老资格战略家基辛格,在世纪之初所撰写的著作《美国需要外交政策吗?》一书中,就这样写道,“美国应该意识到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但与此同时,推行政策的时候应该意识到:世界上似乎还存在其他一些力量中心”。用普里马科夫的话来说,基辛格根本无法忽视现存的多极世界秩序这个事实。②同上,第10页。

(三)“新两极世界”的争议

随着国际局势的迅速变化和“多极世界”的实践推进,人们开始对这一理论进行进一步的思考,俄罗斯核心层精英对此也做出了自己的反应。

其中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出现了笔者称之为“新两极世界”的辩论。本文认为,没有必要对一部分极端鼓吹重回对抗、漫无节制地挑动东西方对立、过于意识形态化、也缺乏理论深度的舆论再去作详细介绍。尽管这部分言论甚嚣尘上,但实际上,学术界和媒体界还是有很多学者认为,时过境迁,无论从国际环境、国际力量结构、还是国际主体的意愿来看,冷战时代的那种全面结盟、军事对抗、被高度意识形态化的局面并不那么容易被轻易重复。

但是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的确还是有不少非常资深的学者,倾向于“新两极世界”正在来临的观点。2008年金融危机前,老资格的战略家布热津斯基提出过“G2”的观点。知名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也提出过“中美国”的新词,以此描摹即将来临的中美共同发挥重要作用的新阶段。而近年来,比如来自俄罗斯的权威国际问题学者谢尔盖·卡拉加诺夫提出,“世界从多极走向两极的趋势开始形成,一极以美国为中心,另一极在欧亚。中国看起来是后者的经济中心。然而只有在中国不谋求霸权的情况下,欧亚中心才能形成”。①冯绍雷:“大历史中的新定位——俄罗斯在叙事-话语建构领域的进展与问题”,《俄罗斯研究》,2017年第4期,第29页。卡拉加诺夫在这里指的是一个基于中俄合作的新力量中心正在出现。另一位美国资深专家、欧亚集团主席克利福德·库普钱(Clifford Kupchan)最近在北京举行的专业会议上还论证道,“世界正在走向以中国和美国为核心的两极化。其中一个经得起实证检验的依据是,中美两家与排在后面的其他比较重要的政治经济大国间,在实力规模方面存在着巨大差距,凸显出中美两国地位的遥遥领先”。②参见克利福德·库普钱在2020年1月11-12日在清华大学国际安全研究中心所举行的高端国际研讨会上所做的发言。尽管各国学界还有很多人并不认为所谓“新两极世界”就是当今的现实,但不容否认的事实是,认为世界正在走向两极化的观点和舆论,一直在激起人们的思考和辩论。

(四)以“多边主义”取代“多极世界”?

与上述观点有类似之处的另一种主张来自俄罗斯。但该主张一方面强调要克服两极思维的惯性,同时又强调,应由多边主义来取代“多极世界”。这方面已经较为系统公开表达意见的,是俄罗斯国际事务理事会主任安德烈·科尔图诺夫。2018年6月26日,这位俄罗斯资深学者在《全球事务中的俄罗斯》网站发表了题为“为何世界不会多极化”的长文。随后该杂志2019年第一期在首篇位置全文刊登了科尔图诺夫撰写的“在多中心和两极之间”一文,再次表达对普里马科夫“多极世界”构想的不同视角的阐述。

科尔图诺夫认为,“至少在俄罗斯,多极化的概念依然是一种用来表达总体性的政治声明和对全球发展趋势所作判断时的折中性混合物”。他认为:在后苏联时期,俄罗斯关于世界秩序演变的叙事,是从两极(冷战时期)逐步过渡到“单极时刻”(20世纪90年代中期),并进一步向多极或多中心世界过渡。国际体系向多极化演变,在俄罗斯是被普遍公认的事实。从科济列夫一直到普里马科夫,“‘多极’和‘多中心’这两个词在俄罗斯的官方和专家辞令中最常交替使用,前者比后者更常见。含义上有细微差别,但这两个术语都强调现代世界的‘权力中心’”(两极和中心),而不是它们之间的沟通(如“多边主义”)。①A. Kortunov, “Between Polycentrism and Bipolarity: On Russia’s World Evolution Narratives”, Russia in Global Affairs, 2019, No.1, pp.10-11.

科尔图诺夫的认识是,其一,在过去的20年中,多极化的概念未能成为一种具有组织和总结知识、聚焦、解释、观察、启发、交流、规范等成熟功能的科学理论②S.W. Littlejohn, Theories of human communication. Belmont, Calif.: Wudthworth Publishing Company, 1994, pp.28-29.;也并没有可靠衡量国际体系向多极化过渡的进展(或者倒退)的指标体系;更没有何时能完成从单极世界向多极世界过渡的可靠预测。其二,因社会历史条件和政治意识形态的深刻差异,以往多极体系(主要是1814-1913年欧洲大国关系体系)的历史经验,已经完全不能作为现代多极理论的基础。科尔图诺夫认为,一个关键的区别是:当年维也纳会议之所以达成妥协,主政者都是专制君主,而近百年来民意波动对政治家决策的影响越来越大。两百年前亚历山大一世的宽容和梅特涅的远见,已经不大可能再被今人仿效。③Andrey Kortunov, “Why the World is Not Becoming Multipolar”, Russia in Global Affairs,29 June 2018, https://eng.globalaffairs.ru/book/Why-the-World-is-Not-Becoming-Multipolar-19642其三,多极系统内“极”的聚合驱动力,并没有得到经验性的证明。在科尔图诺夫看来,设想中的以地区大国为力量中心的国际架构,实际上并不成功。相反,地区大国的周边中小国家有着太多的离异、寻租、博弈,或者干脆是以邻为壑。其四,科尔图诺夫甚至自问:“我们是否真有足够理由相信,世界的确在向多极化方向发展?能否断定,欧盟与十年前相比变得更加接近独立的一‘极’?十年来非洲、中东或拉美更接近全球一‘极’了吗?……我们无法断言世界正稳步向多极化方向迈进”。①Andrey Kortunov, “Why the World is Not Becoming Multipolar”.其五,科尔图诺夫明确表示,倘若我们赞同国际体系中各国平等的原则,就应当放弃多极化构想的基础概念,从“多边化”寻找出路,以“多边”取代“多级”。“多极化世界由势均力敌的多个集团组成且寻求平衡,而多边化的世界则由兼容互补的多种制度组成”②Ibid.。

科尔图诺夫的意见,可能并不仅代表他个人偏于“自由主义”立场的看法。另一位代表更为主流意见的学者、俄罗斯瓦尔代国际俱乐部学术委员会主席,同时也是俄罗斯外交与国防委员会主席的费奥多尔·卢基扬诺夫(Фёдор Лукьянов)认为,“我们翘首以待的多极化模式虽然给俄罗斯带来了机遇,却未提供任何可靠保障,不确定性倒是成倍增长。换言之,我们需要从头再来,首先是要明确,将谋求何种地位,在这场竞争中究竟需要采取哪些不可或缺的方式(军事、政治、外交、信息)。我们是否具备上述所有工具。与此同时,在冷战期间为我们带来成功的方式,如今已具有明显的局限性。毕竟如今的世界已经迥异。”③Федор Лукьянов. Дом, который построил кто?// Огонёк. 24 декабря 2018. С.22.

(五)“单极世界”向“多极世界”的过渡将是一个很长的历史阶段

当今俄罗斯学界出现了关于多极化问题的另一种方式的修正。这一种意见认为,多极化进程还会延续,但这是一个延宕时间相当长的历史阶段。需要指出的是,这一表述并非一般学者。有人甚至引用普京的表述来强调这一修正,认为虽然普京一直强调“多极世界”的重要性,但在2016年瓦尔代会议上,普京曾说,“美国是一个超级大国,今天它可能是唯一的超级大国。我们承认这一点”。④Путин В.В. Выступление на Заседании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й дискуссионного клуба Валдай. 27 Октября 2019. http://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53151科尔图诺夫对此的解读是,这意味着尽管多极世界是俄罗斯设想的一种未来秩序模式,但是现在要说“单极时刻”已经被完全消除,还为时过早。2017年,俄罗斯外交部部长谢尔盖·拉夫罗夫谈到向多极化过渡时,也预计这种过渡将长期地持续下去。⑤Лавров: многие политики являются сторонниками теории управляемого хаоса. 11 августа 2017. https://tass.ru/politika/4477015遵循普里马科夫20年前的总体逻辑,拉夫罗夫提出,“……时代的变化总是需要很长的时间,而且会持续很长时间。”在最近一次讲话中,拉夫罗夫再次强调,向多极世界的过渡将需要“几十年”,而且其最终结果并不能被预先确定。①“Lavrov notes polycentric world will take decades to establish”, TASS, 25 Feb. 2019,https://tass.com/politics/1046245有关俄罗斯外交政策和国家安全的若干官方文件都指出,经单极性从两极向多中心过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并不是一个既成事实。例如,2016年颁布的《俄罗斯外交政策构想》指出,“现代世界正经历一个重大变革时期,其实质归结为多中心国际体系的形成……但是,向多极化的普遍运动并不排除旧的、主要是单极体系所具有的‘暂时稳定’的时期”。②Концепция Внешней Политики РФ, утверждена Указом Президента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от 30 ноября 2016 г. №.640. http://www.kremlin.ru/acts/bank/41451

普里马科夫本人曾具体地预言,到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末或者在第三个十年之初,多极世界将普遍确立。③A. Kortunov, “Between Polycentrism and Bipolarity: On Russia’s World Evolution Narratives”.显然,普里马科夫对多极化前景的判断并未变成现实。对此,齐甘科夫提出的修正意见是,向多极世界的过渡将成为一个历史性的长期过程,比如,“后华盛顿体制的转型可能要延续到2050年。”④Andrei Tsygankov, “From Global Order to Global Transition”.这一判断,与上述俄罗斯官方的表达比较相似。

值得思考的是,有关多极化进程将会持续很长历史阶段,即“多极世界”可能是若干个十年之后才会出现这一判断,是否仅仅是一个关于过渡阶段的持续时间问题?是否意味着对多极化现象本身有了更为深切的洞察?抑或是对向未来国际体制的转型这一件事本身有了更新的理解?无论是从多极化转向“新两极世界”,还是转向另一方向的“多边主义”,不管怎么说,这至少意味着人们希望更从容地思考和应对这一重大而复杂、又从未经历过的全球性变局。

三、重回基辛格?

“自由国际秩序”虽然饱受批评,但这一西方观念形态已经成为在广大范围内实际管理世界事务的基本制度和规范。“多极世界”思想虽然并未占整个国际格局的主导地位,但也已经局部地转化为新兴国家群体参与当今国际治理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么相比之下,基辛格对世界秩序思考的意义何在呢?从形式上看,虽然没有伊肯伯里“自由国际秩序”那样一类制度化的叙事,当年提出的“多极化”也仅是基辛格对国际发展趋势的一种描述,但问题在于,基辛格通过对于数百年来世界秩序构建跌宕起伏的复杂历史的思辨和总结,提出了一系列有关的原则、路径、功能、取向等关键问题。其铺陈之老到,思想之深刻,恐怕当今学界难出其右。尤其是当“自由国际秩序”和“多极世界”理念都沉浸于当下的无尽争议、又折射出其后五花八门的思想谱系和利益背景而难得要领之时,有必要重新回到基辛格,从他那几乎身兼国际史专家而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决策者这种独一无二的特殊积累中,从他既是一位公认的现实主义均势的崇尚者,又被认为是一位理想主义者的思想考量中,①[英]尼尔·弗格森:《基辛格:理想主义者》,陈毅平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从他毫无疑问是美国主导世界这一理念的推动者,但又极力主张当今世界需要多元包容合作的超越折中的立场中,去寻求借鉴。概括地看,了解基辛格眼中的世界秩序问题,应关注以下几个方面。

(一)基辛格眼中的“世界秩序”及其当今特点

在《论世界秩序》一书中,基辛格提出了“三个层面的秩序问题”。首先是“世界秩序”。他认为:“世界秩序反映了一个地区或一种文明对它认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公正安排和实力分布的本质特征所持的理念。”基辛格这里所指的“世界秩序”,并不是一个已成为全球大一统规制系统的实际格局,而是西方和非西方地区各方有关国际社会未来发展模式的构想,是一种观念形态。这种观念形态来自各方,因而它是复数,而不是单数。其次,关于“国际秩序”,他认为,“国际秩序是指在世界上很大一部分地区——大到足以影响全球均势——应用这些理念。”与“世界秩序”不同,基辛格这里所说的“国际秩序”,反倒是指已经形成的、未必覆盖全部但具有全球性影响的均势结构基础上的体制性秩序。然后是“区域秩序”,这里的“‘区域秩序’指同样的原则用于某一具体的地理区域”。换言之,基辛格所指的“世界秩序”范畴,是包括西方和非西方在内的各主要权力中心所追求的理想秩序模式。而“国际秩序”、“地区秩序”则是上述观念和经验在全球和地区层面的实际制度与规范构建。这样一种划分至少表明,在“世界秩序”这一问题领域中,尚有主观的理想模式和客观上已经实际形成的模式之间的复杂博弈。①[美]亨利·基辛格:《论世界秩序》,胡利平、林华、曹爱菊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05年,序言,第XVIII页。

基辛格认为,当今国际秩序的构建与以往不同的特点在于,第一,“世界混乱无序,各国之间却又史无前例地相互依存”。②同上,第9页。他对“种种不受任何秩序约束的势力是否将决定我们的未来?”的这一发问,表明了他对“失序”的深重担忧。③同上。其次,基辛格敏锐地察觉,当今时代“不顾一切地追求一个世界秩序的概念”,但是又存在着“不同类型的世界秩序”的诉求④同上。。在他看来,世界的无序,并不在于秩序的缺失,而恰恰在于追求“不同类型的世界秩序”的诉求之间的竞争。他深深质疑:“具有不同文化、历史和传统秩序理论的各个地区,能够维持任何共同体系的合法性吗?”基辛格指出,“国际社会”一词使用频率之高超出以往任何时候,但从这一词语中“看不出任何清晰或一致的目标、方式或限制”。⑤同上,序言,第VIII页。其三,基辛格指出,越是“在一个即时通信和政治剧变的时代”,越是要“采取一种既尊重人类社会异彩纷呈的特点,又尊重人与生俱来对自由的渴望的做法”。没有自由的秩序,“最终也会制造出自己的反对派”,但另一方面,“没有一个维持和平的框架,就不会有自由,即使有也难以长久”。在基辛格眼中,秩序与自由是“人类体验的两个极端”。⑥同上,序言,第XVII页。他对于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和1814年维也纳体系的高度肯定,正是基于这两条原则的兼顾。而他对于威尔逊主义的批评,也恰恰在于威尔逊“创立了一个仅靠呼吁遵守共同原则来维持的国际体系”,而“权力诸要素要么无人理睬,要么混乱不堪”,因而“很少有一份外交文件像《凡尔赛和约》那样在达到自己的目标上如此失败”。①[美]亨利·基辛格:《论世界秩序》,第97-98页。他认为,二战以来美国历任领导人对于构建世界秩序的贡献,都是“权利与合法性相平衡”的体现。②同上,第16页。

(二)合法性与权力的平衡——国际秩序延续和更替的核心

在基辛格看来,“合法性与权力之间的平衡”是一项核心原则。其中有两个问题值得关注。首先,何为“秩序”?他认为,“求得秩序两方面(权力与合法性)的平衡是政治韬略之本”。基辛格强调,“多元化成了世界秩序的特点”。③同上,第3页。他指出,历史上欧洲国际秩序“催生了近代世界的智慧:避免对绝对价值做出判断,转而采取务实的态度接受多元世界,寻求通过多样性和克制渐渐地生成秩序”。④同上,序言,第XI页。也就是说,在基辛格眼中,多元化前提下的价值包容,是形成秩序的重大原则。但在另一些地方,他也把“世界秩序的最终本质”视为是由“大国间雄心碰撞所决定”的,认为“只有取得地缘政治的胜利,人类价值才能得到最好的维护”。⑤同上,第332页。似乎把现实主义的实力原则置于突出地位。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基辛格还是非常欣赏梅特涅的见解:“秩序与其说产生于对国际利益的追求,不如说产生于把本国利益与他国利益相结合的能力”。⑥同上,第85页。比起简单化地强调权力关系,基辛格更重视各国之间的“均势”;而多元化的价值包容也需要以均衡的权力配置为基础,这才能形成秩序。

第二个问题,基辛格一再使用的“权力与合法性”,指的究竟是什么?在基辛格的语境中,“权力”这一范畴不仅是指实力、暴力、军事力量等含义,有时还指实力的均衡和实力的多样化、多极化这样的含义。“合法性”这一范畴的使用更值得关注。除了一般将“合法性”理解为被确立的意识形态原则、得到共识的制度规范这些含义之外,基辛格在描述罗斯福对国际秩序的看法时,比较明确地提到罗斯福“希望和平建立在合法性上,也即基于个人之间的信任、对国际法的尊重、人道主义目标和善意。”可见,基辛格对于“合法性”的理解,还是不同于一般人的见解。包括像国家元首间的私人信任、伙伴关系、普遍善意这样一些范畴,也被他视作为“合法性”的应有内容。有时,他把“合法性与权力”,表述为“道德惩戒”与“暴力使用”两个方面,强调需要均衡二者,不可走极端。①[美]亨利·基辛格:《论世界秩序》,第481页。

基辛格强调,“秩序永远需要克制、力量和合法性三者的微妙平衡”。他强调,任何一种秩序离不开“原则”与“均势”:“一套明确规定了允许采取行动的界限且被各国接受的原则,以及规则受破坏时强制各方自我克制的一种均势”。②同上,第18页。

(三)“权力与合法性的均衡”为何不能够轻易实现?

基于多年实践,基辛格深知“合法性与权力之间的平衡极其复杂”。③同上,序言,第XIX页。他指出,合法性和权力均衡的建立,都是有条件、而非自动形成的。他说,当今世界不会“在某一时刻自动地融入一个平衡、合作的世界,甚至融入某种秩序”。在基辛格看来,国际秩序变更或危机只能发生在两种情况之下:“要么重新界定合法性,要么均势发生重大变化”。他指出,“当支撑各种国际安排的价值观被根本改变时(或是被负责维护这些价值观的国家遗弃,或是被推翻,代之以全新的合法性概念),就会出现第一种倾向”。“尽管这些挑战以武力为基础,针对的是资源分配的不公,但是,其核心是指向观念和心理层面的价值体系。”第二种情况,则是权力关系的重大变化。基辛格说,或是原有权力关系重要组成部分的塌陷,如苏联崩溃;或是新兴大国“不愿扮演它未曾参与设计的体系分配给它的角色,现存大国也许无力对这一体系的平衡做出调整,以包容它的崛起”。他不无担心地认为,两次世界大战的发生即由此而起;当今大国关系急剧变化也预示着这样一种权力关系的重组。④同上,第481页。目睹了当代国际社会的合法性与权力关系的严重失衡,基辛格警告说:“一种国际秩序的生命力,体现在它在合法性和权力之间建立的平衡,以及分别给予两者的重视程度。无论合法性还是权力,都不是为了阻止变革,两者相结合是为了确保以演进的方式,而不是通过各方赤裸裸的意志较量实现变革……一旦这一均势被打破,种种束缚随之消失,各种贪得无厌的诉求和狂人就会纷纷出笼,继而天下大乱,直到建立一个新的秩序体系。”基辛格的警示值得三思:“当今世界,需要有一个全球性的世界秩序。一些历史上素不相干、没有共同的价值观(只是彼此保持距离而已)、只认自己实力的实体,更有可能带来冲突,而不是秩序。”①[美]亨利·基辛格:《论世界秩序》,序言,第XIX页。

四、国际秩序争议的启示、挑战及其未来路径

从本文所介绍的这三种来自不同背景和立场的国际秩序理念,可以明显地看出,他们之间并非没有若干趋于接近的,或者是可以作为对话的空间。但是,又必须承认,达成共识何其艰难。这里有几个问题值得探讨。

(一)西方和新兴国家间在关键决策领域合作的可能性

伊肯伯里阐述“自由世界秩序”理念,以及普里马科夫“多极世界”思想的重要内容,就在于探讨:在秩序延续与转型过程中,关键决策领域的西方与新兴国家间能否合作共存。这一假设在当时的实践中并非没有重要反映:就在伊肯伯里写作这份美国版世界秩序报告的差不多同时,当时的美国总统奥巴马与法国总统萨科奇一起,经过与中国等新兴国家领导人的磋商,在2008年金融危机背景之下,将协商世界经济政治重大问题的重要国际机制,从G7改为G20。从而完成了国际秩序转型中决策程序的一个重大演进。究其原因,一方面,基辛格说得明白:“建立具有建设性的世界秩序最根本的原因在于,现在没有哪个国家,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能够像美国在冷战刚刚结束、在物质和心理上独步全球的时候那样,单独担负起领导世界的责任”。基辛格主张,“任何一国都不可能单枪匹马地建立世界秩序”。②同上,第486页。而在笔者看来,另一方面的客观背景在于,在全球化进程欲罢不能的背景下,与其说当今世界是一个“极化的世界”,亦即人们常说的“单极”、“两极”、“多极”,诸如此类,还不如说,在全球化时代的经济、科技和信息条件之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当代世界前所未有地变成了一个“网结式世界”。“极化世界”与“网结世界”的区别在于,当代世界的各个“极”,虽然依然是一个观察实力变化的重要向度,而且以实力竞争实现价值和利益目标仍然是各国的基本战略选择,但是已远远不像四五十年前那样,各“极”之间可以互相隔离而不相往来。相反,产业、价值、信息、人文等各种各样的“链接”已使得各国、各地区、各种文明相互间的关联性,远比实际上难以真正计算的各个“极”的力量消长状态,要来得更为重要。也因此,任何一个国家想轻而易举、来去自由地“脱钩”,也都会不那么简单和容易。

(二)历史借鉴与现实经验可以为秩序转型提供路径

鉴于国际秩序的延续与转型高度复杂艰难的特点,基辛格说,“重建国际体系是对我们这个时代政治家才能的终极挑战”。①[美]亨利·基辛格:《论世界秩序》,第486页。但是,历史与现实依然是未来国际转型的最好的老师。第一,多元共存的主张,实际上是得到从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一直到冷战后的国际体系发展的历史所见证的重要经验。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乃是17世纪欧洲内部的多元化过程的一次实现。法国大革命后所出现的1814-1815年维也纳体系,乃是当时欧洲拥有不同文明、不同宗教、不同社会制度和不同国力的几个大国的一次合作共存,相当程度上实现了后来恩格斯所说的“百年和平”的长期相对稳定。②国际关系史界对此有争论,有的认为19世纪60-70年代德国统一战争期间已经打破均势,也有的认为,早在19世纪50年代的克里米亚战争中,局势已被打破。但是,19世纪的国际格局因维也纳体制而维持较长时期的稳定,乃是历史事实。而雅尔塔体系更是二战后不同意识形态大国之间合作的一次重要实践,尽管冷战对抗破坏了多元合作,但是多极化、多样化、多元化发展的格局一直深刻影响着国际局势。第二,历史上曾经经历过的多种国际秩序,无不为我们留下关于秩序延续和转型中各种有效功能机制的历史借鉴。比如,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安身立命的一个关键,按照基辛格的提示,在于其将国际规范视为复杂利益交织中的“中立性”的体现,这几乎是一个被当代人所遗忘的重要功能。“中立性”这一原则至少能避免为所谓的“互相对立的价值标准”而相互残酷搏杀。又比如,维也纳体系后的大国协调机制,虽然今天大众参与的局面大大影响了外交决策,“秘密外交”已不可能如同当年般存在,但是大国间协调的原则,特别是通过政治领导人会晤的形式进行交往沟通、密切磋商、甚至不同程度的互相承诺,仍然是转型期一项非常重要的机制。再比如,雅尔塔体制确立的大国政治决策,安理会犹如世界警察般的作用,尽管众说纷纭,却依然实用。伊肯伯里提出的等级制留存的可能性,还是取决于整个国际体系的设计,而并不是仅仅拘泥于形式上是否平等。包括冷战后形成的国际秩序,尽管在今天面临尖锐挑战,但是,这一秩序转型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产生于和平、而不是出现在大规模战争条件之下,这是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所提供的一笔宝贵遗产,迄今值得世人珍惜。在“权力与合法性的均衡”这一原则之下,有太多历史遗产依然可以供今人发掘使用。

(三)文明多样性基础上可能形成秩序共识吗?

对于这一问题的回答,基辛格并非没有保留。一方面,他主张,“要建立真正的世界秩序,它的各个组成部分在保持自身价值的同时,还需要有一种全球性、结构性和法理性的文化,这就是超越任何一个地区或国家视角和理想的秩序观。”①[美]亨利·基辛格:《论世界秩序》,第486页。但是,他具体回答这一问题时,含蓄地提到了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的成功签署,得益于当时两百个来自欧洲各方的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共同努力:“他们之所以克服了重重障碍,是因为他们都经历了惨烈的‘三十年战争’,决心不让战争重现。我们这个时代的前景更加严峻,必须应势而动,否则就会被挑战吞没。”②同上,第490页。但是,当年欧洲在有限的范围内,而且在近似的文化基础上达成的政治妥协,能否在今天各种距离遥远、甚至经历了上千年互相敌对的历史悠久而十分辉煌的文明之间重现?今天人类能否重现当年的克制、宽容、理智和远见?基辛格在表达对当今国际秩序深切担忧之时,对此并没有给予明确的回答。

可能正是基于这种担忧,基辛格并没有忘记提醒,“美国的领导作用始终不可或缺”。他甚至强调,“除了美国,没有其他大国能把改善人类境遇作为战略目标之一”;③同上,第430页。但他在强调美国的领导作用时,还不忘发出警告:虽然美国“一直寻求保持稳定和普世价值之间的平衡,但这种平衡并不总是与不干涉主权或尊重他国历史经验的原则相吻合。”①[美]亨利·基辛格:《论世界秩序》,第486页。在这里,人们看到一个智者在向世界提供建议的同时,并没有忘记提醒美国会向国际社会索要的代价。然而,美国究竟能否担当这一角色?人们记忆犹新的是:冷战结束之初,当时执政的共和党提出“单极世界”的主张,明白地表露出美国想成为构成“同心圆式”的世界秩序的中心。而2008年金融危机后,民主党的奥巴马也提出了美国还要领导世界一百年的豪言壮语。但是,特朗普上台后退出国际多边合作机制,视中俄为最大的竞争对手(有时近乎“敌人”),以美国利益至上的口号取代作为领导者国家的国际责任,强调单边主义、重商主义、民粹主义,刻意淡化意识形态原则。似乎与现行国际体制“脱钩”,才是美国的选择。正如基辛格所说,“在塑造当代世界秩序方面,没有哪个国家像美国一样发挥了如此决定性的作用,也没有哪个国家参与世界秩序的态度令人如此难以参透。美国笃信自己的道路将塑造人类的命运,然而在历史上,它在世界秩序问题上却扮演了矛盾的角色。”②同上,第305页。

面对如此矛盾的局面,既然已经不能重回历史老路听凭一个互相残杀的国际无政府状态重现,也不能够相信任何救世主、抑或世界霸主会拯救人类,那么就只能相信,经由人类的良知,事在人为,去争取实现一个和谐安宁的世界。从悲观论的、反思的立场来看,可能还应回到基辛格,即人类只是在面临灾难与毁灭的深渊面前才会悬崖勒马,去寻求共存之道。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的签订是由于可怕的三十年战争;维也纳协议的诞生是出于反对拿破仑发动的颠覆欧洲秩序、推广革命的全面战争;雅尔塔体系的确立是由于 20世纪人类饱尝两次大战的断崖式悲剧;而晚近冷战格局的终结,则是出于人类从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造成巨大伤害中,预感到的核恐怖时代全面对抗性冲突可能带来的灾难。换言之,几乎任何一次国际秩序的重大转型都源自于当时人们对战争或灾变的恐惧。

从乐观主义的国际演进的观念来看,第一,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多元共存思想是每一次国际秩序演进中积累起来的宝贵财富。第二,“权力与合法性的平衡”基础上构建国际秩序的一系列行之有效的非排他性规则,如规则的中立性、价值标准的非绝对性、程序的渐进性、行动规划的务实与可预见性、以及唯有人类才有能力构建的平等对话的公平性等等,明智的政治家可以借此推进多元文明的合作与团结。俄罗斯与西方历经多年冲突对峙后正在酝酿对话突破,中美经过艰难谈判终于达成第一阶段贸易协议,这些都表明,即使在当前一片朦胧混沌的国际格局中,依然可以对多元并存的前景抱有谨慎乐观的期待。2017年,笔者在瓦尔代论坛上曾有幸请教普京总统,在经历了人类社会诸多国际秩序模式之后,如何看待未来的国际秩序模式。普京充满自信地回答说:“当今世界面临着如此丰富复杂的变化,经济科技如此高速的发展,我们怎么能够想象,今后国际秩序还是以前任何一种国际体制的简单重复?我认为,今后的国际秩序一定是和以前任何一种国际秩序不一样的重新构建。”①在2017年瓦尔代会议上笔者与普京总统的对话。笔者以为,对未来世界无限发展与变化前景的敬畏和预期,以及对人类参与构建未来秩序的丰富想象力和创造性的坚定信念,是对多样性文明能够形成秩序共识的一个难以撼动的总体理性基础。诚如鲁迅所言:“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五、“全球转型”背景下的俄罗斯“2024议程”

安德烈·齐甘科夫是提出“全球转型”这一问题的重要学者之一。他认为,关于大规模全球性变化的讨论虽然非常活跃,但始终没有取得共识。他从几个方面来观察已经展开的辩论过程:一些学者从现有国际秩序的延续或更新改造的角度来看待这一问题,比如,前面提到的伊肯伯里、基辛格、林德(Jennifer Lind)和沃尔福斯(William Wohlforth)等。但是,这些来自不同地区与文化的不同力量之间的关系具有怎样的动态性质?他们之间的相互认知多大程度上会导致冲突,抑或反过来趋于取得共识?特别是各大国间很不相同的国内进程正在怎样作用于“全球转型”?所有这些问题都还没有能够得出令人满意的结论。而关键在于,倘若只是从外部结构,或简单地引用历史先例来寻找未来世界秩序发生与演进的轨迹,比如就像耸人听闻的“修昔底德陷阱”这类话题那样,是否能够如愿以偿?同时,齐甘科夫在研读了关于俄罗斯和当代全球性转型进程相互关系问题的文献后说,尽管近期以来萨科瓦、卡拉加诺夫、雷丁(Andrew Radin)和里奇(Clint Reach)等所提供文献,已经和近30年来国际学界的所谓“转型学者”所写的关于向自由民主体制过渡的“转型研究”作品有了很大区别;但是既有研究还是非常有局限性。特别是在西方民主体制本身已经出现一系列问题、而原有的转型研究一向以西方为楷模的背景下,显然再也不能像30年前那样,盲目地坚持以“逆转科学共产主义模式”为目标的所谓“转型研究”,而全然不顾当今“转型中”的国家与地区的现实已经发生的深刻改变。于是,齐甘科夫认为,应该在(1)总体国际秩序转型;(2)秩序转型背景下的国际关系;(3)国内制度变迁与上述两者的相适应,这三者相互结合的视角下,展开对问题的讨论。在他看来,对俄罗斯而言,有赖于以下三个方面的综合:为建立新世界秩序所做的努力;为维护在这个世界上的巨大利益所做的非对称性抗衡;以及为实现上述两个目标在国内必须推进的改革。①Andrei Tsygankov, “From Global Order to Global Transition”.

实事求是地说,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大国可以轻松自如地应对当今世界的种种内外挑战,对俄罗斯而言尤其如此。2020年初,围绕着俄罗斯政府改组和普京提出宪法修正案的一系列重要部署和广泛讨论,显然首先旨在着手解决当下社会经济的紧迫挑战;同时,又顺理成章地指向2024年现总统任期届满之后的中长期政治经济安排。本文将这一进程命名为俄罗斯的“2024议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像俄罗斯这样将当下困难问题的处理与未来长远发展的部署巧妙地加以联系,将本国内部事务的转型与未来世界发展的潮流相互衔接,的确值得加以关注。

(一)中-短期的俄罗斯外交战略

由于上文已经对世界秩序问题有较多分析,笔者将简要阐述这一背景下的俄罗斯对外关系及国内政治经济进程。先来看俄罗斯对外关系发展的前景与部署。

俄罗斯外交事务委员会资深研究员伊万·季莫费耶夫(Иван Тимофеев)主编的《全球预测2019-2024》,可能是俄罗斯方面与“2024议程”这一话题关联最为直接的一部作品。①Глобальный прогноз РСМД 2019-2024: Cборник. Российский совет по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м делам(РСМД). М.: НП РСМДб, 2019.该作品重点是研究世界秩序激变形势下的中短期预测。季莫费耶夫认为,在黑天鹅频出的如此动荡的时期,中短期预测要比长期预测来得困难得多。季莫费耶夫就未来四五年世界秩序的动态变化提供了以下四种前景分析:

第一种前景,自由世界秩序的转型:重回特朗普掌权之前的美国全球领导地位,方针是改变特朗普所主张的对盟友与伙伴关系中严格的实用主义、毁坏经济上不利于美国的所有体制与机制、以民族利己主义来代替国际责任。内政是这类政策的触发器,因为特朗普正在全力以赴旨在实现2020年总统连任。问题在于,这样的政策非常可能在政治变动中被重新替代。一旦特朗普竞选失败,将会出现以下变化:(1)大西洋关系得到巩固,与亚太盟友的防务合作会加强;(2)重启美国与亚太和欧洲的自由贸易区项目;(3)谨慎处理对华关系,在对华暂时妥协的基础上集中精力对付俄罗斯;(4)对俄罗斯施加集体的经济与防务压力;(5)在对伊朗施压的前提下有选择地参与中东事务;(6)增加对乌克兰的经济与防务支持;(7)保持单极经济优势。这样的发展趋势显然对俄罗斯不利,孤立和潜能削弱会继续,会迫使俄罗斯或是大幅增加军事开支穷于应对,或是在没有任何保障的前提下与西方妥协,实际上是使俄罗斯丧失平等对话的地位,沦落到投降的境地。“集体的西方”会觉得自己有能力迫使俄罗斯就范。

第二种前景,新多极世界:这一前景发生在美国转向务实单边主义路线难以被逆转的情况之下。俄罗斯与中国相互独立地发挥作用,印度偏于传统的自治方针,欧盟对美国单边政策的不满导致其独立倾向增长,企图恢复前特朗普时期的自由国际秩序的努力失败。于是新多极世界表现出以下态势:(1)在欧盟自治趋势抬升之下,北约仍得保持,对俄罗斯实行遏制;(2)由于腐败和体制无能,乌克兰前景灰暗;(3)以美国为中心的若干地区贸易体制举步维艰,地区玩家自行其是;(4)中国的实力增长,谨慎处理与莫斯科的伙伴关系,不转向军事同盟,中美冲突受到控制;(5)伊朗适应美国制裁,在中东事务中俄罗斯发挥积极作用,中国也增加参与度。对俄罗斯来说,新多极世界的前景更容易被接受。俄罗斯有了与伙伴们周旋的更大空间,对孤立俄罗斯的企图的抵制能力增强,会有更多运作俄海外外交资产的可能性。但处于这种新多极世界,一点也不比与“自由世界秩序”打交道来得省力,玩家们各顾自己,谁也不能犯错,否则,在内政上引起的后果代价巨大。

第三种前景,两极世界的恢复:这一前景发生在中美冲突激化的情况下,美国因中国科技进步和变成国际军火市场的有力竞争者而加大对华压力。中美矛盾不可逆转:贸易战变成了经济制裁,亚洲武器竞赛加速。中美两大国的尖锐冲突刺激着原来盟友关系的巩固,并新增盟友参与。其中:(1)美国联合起亚洲盟友日本、韩国等,旨在加强安全领域的分担责任;美国还旨在与印度和越南建立“软盟友关系”;(2)俄罗斯与中国建立的针对美国的军事-政治联盟得以全面加强;(3)由于对美国的战略依附关系,欧盟丧失独立性;(4)中国在支持俄罗斯在中东、非洲、拉丁美洲等地发挥积极作用的同时,提出自己的相关发展模式。这一前景对俄罗斯的好处是,有保障地克服了被隔离孤立的状态,由于伙伴关系运作而稳固了自己的安全性。但是这些好处也带来缺点:丧失了回旋余地,成为中国小伙伴后,可能会对其出现过多的战略依赖。

第四种前景,丧失稳定并且各关键力量中心之间发生冲突:这一冲突前景仅可能由于偶然或局部原因所导致,但一旦冲突扩大会导致严重后果。特别是大国间冲突由于动用盟友关系和资源规模,会进一步刺激政治经济形势的紧张。这一前景可能的触发因素:(1)在叙利亚、黑海和波罗的海等美俄双方都有参与的敏感地区,冲突易于升级;(2)针对军事和重要基础设施的计算机系统,与军事冲突有关的数字领域;(3)中美在南海爆发摩擦与美俄间冲突相比,一般尚可控制,但不排除冲突的迅速升级;(4)对于有关行动和意愿的单方面解读(比如,对于重大军事演习),以及企图先发制人的侵略行动。

虽然所有这些前景预测都会受到具体条件的局限,但在季莫费耶夫看来,新多极世界的发展模式尽管也需要付出代价,但对于俄罗斯最为有利。因为在这一前景下,多向度政策运用、自由回旋的余地、运用外交政策来解决国内发展的任务,依然是俄罗斯外交的最高使命。①Иван Тимофеев. «Парад планет» в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х отношениях и сценарии динамики мирового порядка// Глобальный прогноз РСМД 2019-2024. С.6-11.

对于中-短期俄罗斯对外战略来说,季莫费耶夫的评估不无道理。第一,在中-短期立足于新多极世界的立场,最大限度地基于主权国家立场,保持独立自主的外交运作,发挥俄罗斯的大国优势,服务于国内发展的需要,这是俄罗斯的基本立场。第二,前述俄罗斯学界对于“多极化”问题的含义及其延续时段的反思,可能会成为今后四到五年间俄罗斯外交战略的一个特点:前一阶段,对于推进俄罗斯武装部队装备现代化已经做出了极大的努力,这为下阶段俄罗斯争取与美国在战略武器领域的谈判和博弈提供了基础和回旋空间。而且俄罗斯对外战略会尽可能显示其弹性,在坚持强硬立场的同时,不放弃一切谈判妥协以实现国家利益的机会。第三,俄罗斯外交在近年来实际上已经展示出一个与2014年乌克兰危机时期很不相同的面貌:除了稳固俄罗斯在周边地区以及传统的伙伴关系以外,不仅围绕乌克兰问题本身的俄罗斯与欧洲之间的谈判出现了令人期待的前景,而且俄罗斯居然在受到西方严厉制裁、国内经济发展受到打压的形势下,跃出外线发展,在中东、亚太、拉美、非洲都有所伸展。显然这已经不能够以苏联时期的“全球扩张”这样一类简单的判断来描摹,而是一个尽管暂处弱势,但是通过搞活外交,以提振信心为宗旨,通过首先在中东、然后拓展至在全球布局,以精心选择的目标、有限的投入、以及灵活多样的战略战术,广泛建立伙伴关系但也不排除在成熟条件下与美国周旋,在世界各关键地区打下楔子,以备长远之用。俄罗斯在叙利亚那样异常复杂艰难的环境中,能够一步步地站稳脚跟,以实力、智慧和信誉赢得了国际社会的认可,这是俄罗斯新时期大国外交的一个缩影。第四,俄罗斯力争通过这样的全局安排,在今后四五年时间内排兵布阵,以维护自己的大国影响力。同时,为在一个较长时期的世界秩序转型过程中,不仅是以“战斗民族”,而且也以昔日运作大国外交的丰厚积累,来赢得自己的地位和份额。

(二)“全球转型”下的“俄罗斯国际政治经济学”

2020年初,普京总统通过及时改组政府、大力推动解决国内经济民生问题,提出以2024年为完成期限的12项直接事关民生的国家规划;同时提出宪法修正案,把改善当前社会经济状况与解决2024年面临的领导人更替问题联系起来,以期统筹解决俄罗斯所面临的政治经济挑战。在全球转型的背景之下,要打造一个能够维持长治久安的欧亚大国,使一个曾经千疮百孔的经济走向稳定发展,对俄罗斯来说并非易事。第一,从经济上看,俄罗斯在过去30年里以十年为一个周期发生变化:1989-1999年,是苏联经济崩塌和俄罗斯痛苦转型的阶段;1999-2009年,是俄罗斯经济开始复苏增长的“黄金十年”,但在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的打击下,2009年是G20中滑坡最严重的国家;2009-2019年在乌克兰危机和遭遇西方制裁之下,俄罗斯经济被经常持尖锐批评态度的人称作是“失去的十年”。俄罗斯学者伊诺泽姆采夫(Владислав Иноземцев)认为,与其说俄罗斯目前的经济状况是由能源为主的结构性问题所导致的,还不如说是由于过于倚重国家储备基金,指望通过以国家为后盾的储备基金来推动经济所造成的。这最终导致了消费不振、私人部门萎缩。①弗·伊诺泽姆采夫:“俄罗斯:经济停滞的帝国”,《财经》杂志2020年年刊:预测与战略。现在的问题在于,俄罗斯能否在一个短时期内,依然在能源主导的经济结构之下,通过削弱国家支持、发展私人部门,来赢得迅速发展呢?20世纪90年代“休克疗法”式的经济改革方案,就是旨在通过类似的路径来解决问题,结果却适得其反。对于这段历史,人们是否还记忆犹新?俄罗斯作为一个超大体量的国家,在其独特的自然人文条件之下,尤其在整整70年厉行政治经济集权模式之后,如何来发展市场经济,是否能够在一个短时期内就能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呢?看来,这一系列问题依然令俄罗斯精英百思而难得其解。

于是,犹如资深政治家苏尔科夫所言,对于一个“长久国家”的需求出现了。这是从国家政治建构的角度,来看待俄罗斯当前走向的第二个问题。那么如何来强化国家建构呢?欧洲现代民主国家发端于欧洲式的民族国家体系和市民社会传统。但俄罗斯并不是一个欧洲式的民族国家,也不存在欧洲式的市民阶层基础。俄罗斯是一个延续了千年生命的宏大帝国。俄罗斯学习西方四百多年,习得大量政治经济与人文成果,但也并没有使自己变成一个西欧式的民族国家。十月革命使俄罗斯走上了与西方决然对立的另一条道路,这使得俄苏国家建构与欧美相去更远。冷战终结,苏联解体,似乎有机会使其变成一个类似于欧洲国家式的政治单位,但是转型失败、地缘政治抗争加剧,使得这样的期待又告落空。与此同时,一个前所未见的“全球转型”开始了,先是新兴国家(包括老牌帝国、但相对落后的俄罗斯)崛起,西方本身根基动摇,出现了数百年未见的,尤其是来自西方自身内部的挑战,包括其国家建构。在这样的大变动中,俄罗斯开始寻求既是按其历史发展逻辑而来的“长久国家”,谋求符合自己国情的国家建构,来解决自己面临的复杂而尖锐的内外挑战,但也从未放弃将这样的“长久国家”置于现代民主基础之上的尝试。事实上普京一直对于苏尔科夫的“主权民主论”持谨慎态度,他认为,“主权主外,而民主主内,两者是何关系,还值得深入研究。”①Стенографический отчет о встрече с участниками третьего заседания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го дискуссионного клуба «Валдай». 9 сентября 2006 года. http://www.kremlin.ru/event s/president/transcripts/23789当下普京力主对2024年以后的宪政体制作重新安排。普京明确表示他将不再参加总统大选,但作为强人离开之后,必须对既有政治体制做好安排:俄罗斯议会将会在任命国家机构领导人的问题上拥有更大的权力,但俄罗斯仍然会是一个总统制国家。普京力主通过全民公决的方式,来决定是否、以及如何推进宪政改革。普京明确说:这样的实验有可能失败。但是无论如何,在“全球转型”的背景下,无论就国家内部建构而言,还是对国家间关系来说,都应该采用更加为国际社会所认可的政治安排来推进宪政改革,这是“合法性与权力相平衡”的一次重要实验。

最后的问题,“2024议程”所透露出来的不仅是挽救经济的“经济学问题”,也不仅是政治经济一揽子推进的“政治经济学问题”,而是顺应世界秩序转型的大势,以国内政治经济改革应对国际变局的“国际政治经济学”问题。其一,迄今为止,欧美国家依然流行的观念是:西方与中俄间不可逾越的障碍是价值观念的对立。虽然,事实上无论东方与西方,民主、自由、安全、发展、独立、互相尊重,所有这些观念都是各国普遍追求的理念,但是东西方不同历史背景之下的不同道路、不同时间和不同组合方式所引起的歧见依然隔阂深重。在这样的背景下,俄罗斯“2024议程”既明确强调维护主权,但又力图关注公意,努力超越和克服国际歧见,这一点值得关注。其二,具体而言,俄罗斯的“国际政治经济学”依然会坚定地推进多极化进程,但是在目标、实现方式和时间观念方面已开始调整。俄罗斯已经超越“危机应对式”的外交战略阶段,而是进入了一个新的面向全球排兵布阵的格局,因此更加关注全方位的“权力与合法性的平衡”——既有政治与经济的均衡,又有国内与国际的均衡,兼顾俄罗斯本身处境与国外反响之间的均衡,还瞩目当下与长远的平衡。今后这四五年,显然是俄罗斯这一幕大戏登台的一个重要阶段,值得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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