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超
【内容提要】提起民粹主义政党,学界的印象一般都倾向于认为民粹主义政党的政治地位几乎始终处于“局外人”的境地。但不可否认的是,近年来,民粹主义政党和领导人在世界政治舞台上的地位越发地突出和引人注目。另外,自20世纪90年代西方新民粹主义兴起以来,学界普遍认为,民粹主义势力的勃兴主要是一个周期性的现象,以建制派挑战者身份踏入政治舞台的民粹主义政党,往往无法长久保持自身的影响力和政治地位。尤其是成为执政党联盟一员的民粹主义政党,其主要前景无非就是:坚持自身的挑战者立场,进而损失选票和实际支持率,最终黯然出局;或者是被主流政党的立场同化,使自身的实际立场和政策主张逐步趋近于建制派势力,软化自身的民粹主义立场。然而,通过对自 2010年起在匈牙利持续执政至今的青民盟(FIDESZ)的分析,可以发现,类似青民盟这样的激进右翼民粹主义政党,不仅没有放弃自身的激进立场,反而提升了在大选中的支持率。将“人民与他者”的二分对立进行外化,是民粹主义政党保持自身立场和执政地位的有效战略。
进入新千年之后,中东欧民粹主义政党的影响力出现了显著的上升。自中东欧国家正式成为欧盟成员国之后,由于来自欧盟层面的制约大大减弱,民粹主义政党的势力在中东欧大举增强。波兰法律与正义党(PIS)一举夺得执政地位;匈牙利这个过去被认为政党体系稳固性居于中东欧之最的国家,执政的匈牙利社会党(MSZP)政府不断被各种丑闻所困扰,在野的民粹主义政党青民盟(FIDESZ)趁机大加挞伐。①徐刚:“中东欧社会转型中的新民粹主义探析”,《欧洲研究》,2011年第2期,第3-6页。2010年,青民盟正式取代社会党执政。如果说在2010年之前,民粹主义势力的兴起主要局限于中东欧的欧盟新成员国的话,那么此后在欧洲难民危机的推动下,民粹主义势力在西欧老牌民主国家也有了不小的增强。2013年,德国选择党(AFD)在德国议会选举中异军突起;2017年,法国极右政客玛丽·勒庞(Marine Le Pen)进入总统大选第二轮,差一点取得最终胜利;英国独立党(UKIP)在选举中的逐渐强势,迫使执政的保守党将脱欧议题放入全民公决并最终通过,进一步撕裂了英国社会。民粹主义最大的成就莫过于特朗普(Donald Trump)当选为美国总统。这一系列事态的发展,推动了民粹主义研究方向的转变,部分学者开始转变态度,不再把民粹主义看作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象,开始认真探讨民粹主义现象稳定存在的可能性。但多数学者依然把主要的关注点放在民粹主义政党在选举中的策略上,探寻是何种策略提升了民粹主义政党的选举支持率。而一旦处于执政地位,民粹主义政党将会采用何种战略保持自身执政地位和激进立场的统一?然而,对这一问题的研究还比较缺乏。同时,受到既有研究成果的限制,西方学者依然倾向于认为民粹主义现象是周期性的、短暂的,难以长久保持对整个政治系统的巨大影响。比如塔格特就提出,“民粹主义政党、运动和政治家很容易骤然兴起并暴得大名,但是要把这种强势的劲头保持下去却颇为不易。”②Paul Taggart, “Populism and Representative Politics in Contemporary Europe”, Journal of Political Ideologies, 2004, Vol.9, No.3, pp.269-288.卡诺瓦也提出,“民粹主义运动就像是烟火一样,暴兴和消逝都在一瞬间。”①Margaret Canovan, The People,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05, p.89.不过,新千年之后,基于对西欧民粹主义政治发展十余年的考察,阿尔伯塔兹和麦克唐纳尔提出了相对立的观点,即认为无论是总体上的民粹主义运动,还是处于执政地位的民粹主义政党,都逐步趋于稳定化,摆脱了过去的“周期化”特征。②Daniele Albertazzi, Duncan McDonnell, Populists in Power, 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2015, pp.165-166.
乍看起来,认为民粹主义的兴起是一种“周期性”现象的观点似乎处于逐渐衰退之中,但是针对民粹主义政党如何有效保持自身执政地位的策略的研究,依然相当缺乏。不过,就既有的研究而言,处于执政地位的民粹主义政党,似乎的的确确面临着不少挑战和困境,“执政者地位”对民粹主义政党的挑战,似乎是真实的。
所谓执政地位对民粹主义政党的挑战,学界既有的研究主要指向两类:民粹主义政党的制度化缺点(institutional weakness)和政策-意识形态的立场(policy-ideological stance)。就民粹主义政党的制度化缺点而言,汉纳什根据对奥地利自由党(Austria Freedom Party-FPÖ)在2000-2004年活动的研究指出,作为民粹主义政党,初获执政地位③2000年,奥地利自由党在选举中表现出彩,被纳入执政联盟,严格来说只能算是参政党。但是其选举成绩和选举之后所获得的地位,在战后欧洲政治史中已属突破。不过,由于面临欧盟的压力,时任奥地利总理的沃尔夫冈·舒塞尔(Wolfgang Schüssel)采用劝说的方式,令自由党自动退出执政联盟。之时,这些政党几乎没有任何从政经验,有关政策制定的经历也几乎为空白;作为从政所必不可少的资源——职业官僚,民粹主义政党也十分缺乏;民粹主义政党往往处在魅力型领导的强力直接率领之下,内部的组织化程度很弱。这三大近乎是与生俱来的缺点,注定了处于执政地位的民粹主义政党将会面临难以克服的困难和挑战,所以,民粹主义政党往往难以长久保持自身的执政地位。④Reinhard Heinisch, “Success in Opposition---Failure in Government. Explaining the Performance of Right-Wing Populist Parties in Public Office”, West European Politics, 2003,Vol.26, No.3, pp.91-130.不过,针对汉纳什的论点,阿尔伯塔兹和麦克唐纳尔做出了部分反驳,这两位学者指出,任何政党,一旦首次成为执政党或是进入执政联盟,都会面对支持率下降的问题。居于执政地位而造成的支持率下滑,并不仅仅是获得执政地位的民粹主义政党所特有的困境。①Daniele Albertazzi, Duncan McDonnell, Populists in Power, pp.167-169.而塔其斯·帕帕斯以及穆德和卡特沃瑟的研究指出,魅力型领袖并不是民粹主义的本质组成部分,二者之间的关联甚至还相当微弱。②Takis S. Pappas, “Are Populist Leaders ‘Charismatic’? The Evidence from Europe”,Constellations, 2016, Vol.23, No.3, pp.378-390; Cas Mudde(Ed.), The Populist Radical Right– A Reader, 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 2016.因此,制度化水平的偏低、魅力型领袖的直接领导以及政党组织化程度的偏弱,并不仅仅为民粹主义政党所独有。结合塔其斯·帕帕斯以及阿尔伯塔兹和麦克唐纳尔的观点,可以认为,汉纳什所提出的第一类执政地位的挑战,是所有新获得执政地位和联合执政地位的政党面临的共同困境,而不仅仅是民粹主义政党所独有的。
但是,第二类挑战,即政策-意识形态立场的挑战,民粹主义政党自身的特殊性就极为显著。既有的研究已经指出,民粹主义政党主要是以激进反体制挑战者的身份进入政坛的。在民粹主义政党的立场和政策阐述中,既有的民主建制是被精英所垄断和操控的,人民的声音无法在政治生活中得到有效代表;而民粹主义政党作为人民之声和人民主权地位的体现,必须掌握政权,让政权和政府真正回到人民手中。③Benjamin Moffit, Simon Tormey, “Rethinking Populism: Politics, Mediatisation and Political Style”, Political Studies, 2014, Vol.62, No.2, pp.381-397; Yves Mény, Yves Surel(Eds.), Democracies and the Populist Challenge, 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 2002.因此,民粹主义政党所秉持的民主观,主要是一种救赎式的民主观(redemptive democracy)。但是,一旦取得执政地位,民粹主义政党将不得不面临实际的民主统治需求(practical democracy)。在民主的救赎面和民主的实际统治面之间,存在着几乎无法调和的矛盾。因此,一旦处于执政地位,民粹主义政党往往发现他们很难保持和兑现先前的承诺。④Margaret Canovan, “Trust the People! Populism and the Two Faces of Democracy”,Political Studies, 1999, Vol.47, No.1, pp.2-16.并且民粹主义政党往往是作为反精英、反建制的挑战者身份出现在政治舞台上的,而一旦成为执政者,他们自身就成了统治精英的一分子,开始履行统治精英的职责和功能,这种身份定位上的矛盾几乎是民粹主义政党所独有的,有关民粹主义的研究应当对此多加关注。
民粹主义这种政策-意识形态以及身份定位上所固有的矛盾和冲突,必然要求民粹主义政党发展相应的策略来应对和克服,以确保所获得的执政地位以及实际执政的成功。但是,学术界对此类策略的研究却依然比较单薄。2015年欧洲难民危机爆发以来,整个欧洲(西欧-中东欧)的民粹主义势力有了明显的增强,西方政治学界对此进行了大量的讨论,但是其主要关注点是如何有效抑制乃至打压民粹主义势力的抬头,而非深入了解其兴起的原因以及其保持甚至增强自身执政地位的策略。①Cas Mudde(Ed.), The Populist Radical Right – A Reader, 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2016.
在少数关于民粹主义政党应对执政地位挑战的策略的研究中,缪勒②Jan-Werner Müller, What is Populism?,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16, pp.44-49.根据对波兰和匈牙利这两个“非自由主义民主”国家(illiberal democracy)的研究指出,为了适应并增强自身的执政地位,波兰的法律与正义党(PIS)和匈牙利的青民盟(FIDESZ)采取的策略,就是加强对国家的控制(occupation of the state)、大规模的任人唯亲(mass clientelism),以及区别性的法律条文主义(discriminatory legalism)。③区别性的法律条文主义,主要是指法律与正义党和青民盟利用自身的议会多数地位,通过针对政治反对派实际政治影响力的立法来对其进行打击,比如匈牙利的新媒体法和波兰的宪法法院改革。姑且不论缪勒的分析是否客观、全面,类似做法也往往被其他类型的执政党所采用,而非仅属于民粹主义政党。并且,缪勒所提出的三种策略,与执政地位对民粹主义政党的政策-意识形态立场的挑战也没有直接关联。
彼得·斯帕什和弗拉斯提米尔·哈弗里克④Peter Spač, Vlastimil Havlík, “Overcoming the Danger of Incumbency. The Case of Smer Party in Slovakia”, 2015-8-22, ECPR Conference Paper, https://ecpr.eu/Filestore/PaperPropos al/bf938929-12e1-4a27-91cd-b4230e1bf112.pdf通过对斯洛伐克执政党“方向-社会党(SMER)”的研究指出,在1999年成立之初,方向-社会党也仅仅是一个纯粹的民粹主义政党,其本身的诉求,除了民粹主义的反建制之外并无其他。但是胜选成为执政党之后,方向-社会党根据实际的执政需求完善了自身的内部政党架构,在意识形态的立场上逐渐从纯粹的民粹主义向左翼民粹主义(left-wing populism)转变,最终转型成为社会民主党,摆脱了原先的民粹主义身份。对于斯帕什和哈弗里克的最终论断,尚存疑虑,毕竟在针对难民问题上,方向-社会党坚决反对难民配额的立场,使得其看起来并不那么主流。但是两位学者提出的民粹主义政党的“主流化战略”的确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乍看起来,有时候那些暂时未获得执政地位、但处于支持率上升阶段的民粹主义政党,也会做出向主流政治靠拢的趋势,以弱化自身的极端形象(即使在此时,执政地位并未成为现实而仅仅只是更靠近了一步)。比如在2010年匈牙利大选中势头强劲的尤比克党(JOBBIK,“为了更好的匈牙利运动党”),就在2013年公开表示要摈弃政治暴力并且与极右民间团体划清界限。①M.Goettig, C.Lowe, “Special Report: From Hungary, Far-right Party Spreads Ideology,Tactics”, 2014-4-9, https://www.chicagotribune.com/news/ct-xpm-2014-04-09-sns-rt-us-europ e-farright-special-report-20140409-story.html主流化策略,似乎是民粹主义政党无可避免的选择。但是,事实果真如此吗?
本文通过对 2010-2018年执政的匈牙利青民盟的政策报告和政策主张的分析,进而认为,为了巩固并加强自身的执政地位,民粹主义政党并不必然会选择主流化战略。相反,他们通过将民粹主义诉求中的“人民-精英”的两分对立中的“精英”群体的外延,进一步扩大为包括欧盟等地区组织乃至全球性组织的“他者”,进而将“人民-精英”的两分对立外化为“人民-他者”的两分对立。处于执政地位的民粹主义政党能够在维持自身激进民粹主义诉求的同时,巩固甚至加强自身的执政地位。通过这种外化战略(strategy of externalization),民粹主义政党能够有效克服执政地位对自身政策-意识形态立场所带来的挑战,而不必向主流政治靠拢。
自2010年大选获胜以来,匈牙利青民盟已经连续两度胜选成为执政党。在2018年的大选中,再次胜选并且掌控议会三分之二多数。外界对2018年的选举结果多有诟病,在选举的结果公布之后,匈牙利爆发了大规模的示威游行。②“Election 2018---Demonstrations against election results held in Pécs, Debrecen”, Daily News Hungary, 2018-4-16, https://dailynewshungary.com/election-2018-emonstrations-again st-election-results-held-in-pecs-debrecen/根据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OSCE)的观察,匈牙利的选举在程序和结果上的自由性无可置疑,公正性有所欠缺(free but not fair)。①OSCE, “Hungary, Parliamentary Elections”, 2014-4-6 https://www.osce.org/odihr/election s/hungary/121098?download=true; OSCE, “Limited Election Observation Mission: Hungary-Parliamentary Elections”, 2018-4-8, https://www.osce.org/odihr/elections/hungary/376639?download=true自转轨以来,匈牙利青民盟毫无疑问是中东欧地区最为成功的民粹主义政党。青民盟不仅保持了自身的执政地位,还保留了激进的民粹主义立场和诉求。而政府总理、党主席维克多·欧尔班(Viktor Orbán)也被学界认为是典型的魅力型领导人。②Takis S Pappas, “Are Populist Leaders ‘Charismatic’? The Evidence from Europe”, pp.378-390.
本文中的“民粹主义”,采用莫菲特的“政治风格定义”,即“通过诉诸‘人民-精英’的两分对立、粗鄙性风格,以及渲染‘危机,崩溃和威胁’等表演性手段,来构建政治关系的一种政治风格”③Benjamin Moffit, Simon Tormey, “Rethinking Populism: Politics, Mediatisation and Political Style”, Political Studies, 2014, Vol.62, No.2, pp.381-397.。本文主要的研究方法为案例研究,通过对匈牙利执政党、极端右翼民粹主义政党——青民盟④对于青民盟的政党分类,参见Zsolt Enyedi, “Paternalist populism and illiberal elitism in Central Europe”, Journal of Political Ideologies, 2016, Vol.21, No.1, pp.9-25; Hanspeter Kriesi, Takis S. Pappas, European Populism in the Shadow of the Great Recession, Colchester:ECPR Press, 2016; Emilia Palonen, “Performing the nation. The Janus-faced populist foundations of illiberalism in Hungary”,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European Studies, 2018,Vol.26, No.3, pp.308-321.在2010-2018年期间的政治话语分析,来探究处于执政地位的青民盟,是否通过将“人民-精英”之间的两分对立进一步外化,来克服来自自身执政地位的挑战;以及青民盟如何在保持激进的民粹主义诉求和立场的同时,巩固并强化自身的执政地位。
政治话语分析(PDA)的主要方法论框架,由厄内斯特·拉克劳以及马丁·侬霍夫确立。⑤Ernesto Laclau, On Populist Reason, London: Verso, 2005; Ernesto Laclau, “Populism.What’s in a Name?”, in Francisco Panizza(Ed.), Populism and the Mirror of Democracy,London: Verso, 2005; Martin Nonhoff, “Politische Diskursanalyse als Hegemonialanalyse”, in:Martin Nonhoff(Ed.), Diskurs – Radikale Demokratie – Hegemonie, Bielefeld: Transcript Verlag, 2007.本文的分析主要关注三个方面:(1)在“人民-精英”两分对立中,“人民”这个群体的范围以及主要诉求的动态变迁;(2)在两分对立中,“精英”作为“人民之敌”(Public Enemy),其群体的范围以及主要的“罪行”(General Crime)的动态变化;(3)“人民-精英”二者之间的主要冲突与斗争集中点,及其在民粹主义政治话语建构中的动态变迁。综合而言,就是在外化战略中,“人民”和“精英”这两大群体各自所涵盖的范围、主要的立场诉求,以及矛盾冲突点所发生的变化。①Martin Nonhoff, Diskurs – Radikale Demokratie – Hegemonie, Bielefeld: Transcript Verlag, p.186.
塔其斯·帕帕斯根据自己的研究,提出了民粹主义魅力型领导人所应当符合的三大条件②Takis S. Pappas, “Are Populist Leaders ‘Charismatic’? The Evidence from Europe”, p.4.:在党内能够有效地集中权力控制;直接性的和魅力型的领导风格;政治激进主义。据此标准,青民盟主席维克多·欧尔班毫无疑问属于民粹主义魅力型领导人。因此,本文的文本样本来源主要是欧尔班在博依纳图什莱德③博依纳图什莱德夏季学校位于罗马尼亚境内,每年开幕式上都会有大量青民盟骨干和高层出席,党主席也是必做报告,其报告内容往往被认为是指引着青民盟此后一年的政策方向,具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夏季学校(Băile Tuşnad Summer University)开幕式上(2010-2018)的讲话,以及欧尔班本人的国情咨文。如果特定年份的文本无法获取,那么其余的关键报告将会被纳入分析,具体的文本资料参见文后附录。
本文的研究目的就是试图通过对匈牙利青民盟的政治话语分析,来验证如下假说:处于执政地位的民粹主义政党可以通过将“人民-精英”的两分对立进一步外化为“人民-他者”的两分对立,将“精英”的范围扩大到本国以外的国际行为体(如欧盟,非政府组织等)的方式,在巩固和强化执政地位的同时,保持自身的激进民粹主义话语和立场。
同时,已有的研究已经指出,危机在民粹主义政治风格中具有十分突出的地位和作用,对民粹主义强化对建制派精英的抨击乃至最终掌权,都很有帮助。④Hay Collin, “Crisis and the structure Transformation of the State: Interrogating the Process of Change”, 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1999, Vol.1, No.3, pp.317-344; Koselleck Reinhart, “Crisis”,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2006, Vol.67, No.2, pp.357-400.不过,莫菲特提出,对于民粹主义而言,危机并不是一个外在的概念或事物,危机本身是民粹主义政治风格一个有机的内部构成部分;因为危机的存在与否,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全体社会成员的感知,民粹主义总是倾向于将社会的负面因素,通过媒体等一系列途径竭力渲染成危机,从而打击建制派势力,提升民粹主义政党的支持度。对于处在执政地位的民粹主义政党来说,危机可成为巩固自身执政地位的有力工具。而且,西方学者已经指出,2008年的欧洲主权债务危机,推动了西欧民粹主义政党将攻击的矛头从本国的精英转向欧盟层面的精英。①Cristóbal Rovira Kaltwasser, Paul Taggart, “Dealing with populists in government. A framework for analysis”, Democratization, 2016, Vol.23, No.2, p.205.笔者有理由相信,2015年欧洲的难民危机进一步强化了这种趋势。因此,将危机因素纳入本文的考察是十分必要的。同时,笔者在此后的文本分析中,也会着重考察青民盟和欧尔班本人是否有突出危机因素的表述,以及青民盟的“外化战略”在青民盟的危机建构中起了怎样的作用。
莫菲特(Benjamin Moffit)在自己的研究中指出,民粹主义政党总是倾向于建构和渲染危机,然后提出通过强人领导和简单化的方式来解决危机,通过这种方式来提升自身的支持率。民粹主义政党的危机建构主要包含六个步骤②Benjamin Moffit, “How to Perform Crisis. A Model for Understanding the Key Role of Crisis in Contemporary Populism”, Government and Opposition, 2014, Vol.50, No.2, pp.189-217.:
(1)识别社会发展中的不足和失败;
(2)将危机和特定时空范围内的某种整体社会制度架构(Wilder Frame)联系起来;
(3)建构出“人民”和“危机造成者”之间的两分对立;
(4)通过一系列的传媒手段来渲染危机和对立;
(5)提出通过强人领导和简单化的手段来解决危机;
(6)持续性地宣传和渲染危机。
在本文此后的文本分析中,笔者也会按照莫菲特所提出的“六步骤模型”来分析对危机的宣传和渲染,是否在青民盟的政治话语中具有突出的地位;并进一步分析将对危机的关注点从国内层面上升至整个欧盟层面的过程,是否与从“人民-精英”的两分对立到“人民-他者”的两分对立的转化过程存在某种有机关联。
本文中的文本分析资料库,主要涵盖青民盟主席欧尔班在2009-2018年的17篇关键性演讲。文本资料的主要构成部分,是欧尔班总理的国情咨文以及在博依纳图什莱德夏季学校开幕式上的讲话。个别年份的文本资料无法获取,笔者将其余关键性讲话纳入分析文本库,所有文本资料来源详见附录。
在具体展示文本分析结果之前,有一点必须强调。根据笔者的分析,“人民-精英”两分对立的进一步外化,并不是在青民盟2010年大选胜利之后才逐渐发生的。2009年,在奎茨什露天餐会(Kötcse Civic Picnic)②奎茨什露天餐会(Kötcse Civic Picnic):在匈牙利小镇奎茨什(Kötcse)举办的活动,有大批匈牙利保守派政治精英和民族主义学者出席,是青民盟宣传自身主张和凝聚支持的重要舞台。上,作为青民盟主席的欧尔班就已经简明扼要地将其未来的施政方向勾勒了出来:
本人所确信的一点就是,本国的政治结构、政治风格和政府形式,其最根本的目的就是应当服务于本民族的繁荣昌盛。但是很显然,在过去的二十年中,基于外在压力所建立的政治结构和政府形式并未能够真正实现这个目标,因而本党着力于提出某个替代性的选择。当然,是否真正接受这个选择,有赖于我国人民的投票表决,但是我本人和本党都确认,匈牙利人民和民族所需要的,并不是一个自始至终充斥着价值观争论和政党权力斗争的政治体系,而是一个某政党能够实现真正有效和出色统治与治理的政治体系,一个真正胜任执政党地位的政党能够长期保持权力的体系。(PM Orbán’s speech at the “Civic Picnic” in Kötcse 2009)
通过这段讲话可以看出,重塑匈牙利国家政治的倾向,在青民盟胜选执政之前就已经清晰地表露出来了。而这一倾向随后决定了匈牙利的政治发展方向,直到今天。同时,“人民-精英”两分对立的外化趋势也已经出现。在欧尔班的讲话中,突出了当下匈牙利的政治结构是“外在因素”决定的结果,而当时仍处于执政地位的匈牙利社会党(MSZP),作为“精英”和“人民之敌”,却并没有被过多着墨。
本文文本的时间维度为2010-2018年,主要分为两个时间段进行考察。区分的主要标准是青民盟对于“人民之敌”以及危机的建构、阐释和渲染。2010到2015年为第一阶段,在此阶段,青民盟和欧尔班的话语重点是在全球经济危机以及欧债危机的背景下,为了本国的经济自主,而和国际投机资本展开斗争,避免本国落入债务陷阱。第二阶段为2015-2018年,阐述重点则是在欧洲难民危机的背景之下,避免本国成为移民国家,保持匈牙利民族在民族和文化上的同质性和独立性。
下文主要通过图表示例的方式,来展现青民盟对于“人民之敌”及其“罪行”的话语建构,以及欧尔班和青民盟为了对抗这些威胁而进行的一系列旨在捍卫匈牙利国家和民族利益的努力。上侧图标为“人民之敌”及其“罪行”,下侧图标为青民盟的抗争手法和主要诉求。
依据对欧尔班讲话文本的分析,可以看出,在青民盟的政治话语建构中,主要的“人民之敌”是指自由资本主义精英(Liberal Capitalist Elites)、欧盟和跨国公司。这三类行为体构成了“人民之敌”的主体,是青民盟领导匈牙利人民进行抗争的主要对象。而匈牙利国内的“人民之敌”,如左翼自由派政治精英(常被青民盟指斥为“前共产党分子”),则处于相对次要的地位。“人民之敌”的主要罪行和后果有:通过投机资本使匈牙利陷入债务危机,使得匈牙利处在附属于西方国家的地位;这种经济上的剥削和政治上的压制,从根本上破坏了匈牙利的民族自决权,引发了匈牙利的经济、政治、社会乃至人口危机。
图1 “人民之敌”及其主要罪行以及青民盟的抗争(2010-2015年)
在欧尔班看来,投机资本和自由资本主义片面强调市场的作用,其对欧洲传统价值的背弃是引发当下欧洲危机的主要原因,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金砖国家(巴西,俄罗斯,印度,中国)。金砖国家对本国传统价值的坚持和强调,使得它们在国际竞争中更为成功:
成功的资本主义绝不可能仅仅依靠市场的力量,更需要道德的基石作为支撑,而道德基石则来自于对上帝的笃信。(PM Orbán’s Băile Tuşnad summer university speech 2010)
而且,在欧尔班看来,投机资本和自由资本主义对匈牙利社会道德的瓦解作用,集中体现在对工作道德的腐蚀上:
(20世纪)90年代的转轨,我们看到的是辛勤工作的匈牙利人沦为转轨的失败者,而与此同时,肆无忌惮的投机分子却拿着整个民族的财富为了自身的利益去冒险。这些人消耗着匈牙利民族的活力,毁坏了整个民族的潜力。(PM Orbán’s commemorative speech at the anniversary of the 1956 revolution 2010)
在欧尔班的论述中,他认为,西方资本主义及其操纵之下的匈牙利左翼自由主义精英,即使自身已经处在危机之中,也不遗余力地对抗匈牙利的民族复兴倾向:
过去的岁月,我们看到了什么?蔓延的腐败、滥用的权力、飙升的犯罪率以及创纪录的失业率,这一切都把我们整个国家和民族推向进一步衰落的深渊。但是在西方国家以及仰他们鼻息的原执政派看来,这些都没什么问题。我们决不能够接受这种状况,我承认,我们的实际地位是脆弱的,但是我们必须面对这些挑战!(PM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2011)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在青民盟的政治话语中,“人民-精英”两分对立的外化,在青民盟执政后的第一年(2011)就已经出现。作为与“人民”相对立的“他者”,其中包含了暗中掌控匈牙利经济命脉的国际资本。但是在此期间,青民盟对国际资本的抨击依然较为隐晦。2011年和2012年,匈牙利先后出台了新的媒体法和宪法修正案,削弱权力制衡机制和媒体自由,这引起了欧盟的关注和攻击。来自欧盟的压力促使青民盟将攻击的矛头指向欧盟,强调欧盟是和匈牙利人民所对立的“他者”之一。2012年,在纪念1848年革命的讲话中,欧尔班毫不含糊地指出,欧盟是匈牙利民族的自由之敌,就和当年的苏联一样:
曾经的匈牙利提出要走自己的路,引来了苏联的疑虑和坦克。今天,匈牙利人民再次要求开创自己的新路,摆脱债务的压迫,并认为强大的民族国家才是一个真正强大欧盟的基础,也因此,我们不得不面临布鲁塞尔怀疑的眼光。但是,诸位,我们最终会证明,我们自己才是正确的,真正的未来属于辛勤工作的欧洲人民,未来的世界也属于辛勤劳作的人民!(PM Orbán’s commemorative speech at the anniversary of the 1848 revolution 2012)
通过这段讲话可以看出,欧尔班主要建构了两组“人民-他者”的两分对立关系。第一组是支持强化民族国家在欧盟内作用的辛勤的欧洲人民和欧盟官僚的对立,第二组则是勤劳的匈牙利人民和欧盟官僚的对立。第一组对立关系多少有被欧尔班主观构建的痕迹,但是匈牙利和欧盟的紧张关系则是客观存在的。欧尔班将这两组关系等同起来的做法,说明他要把匈牙利和欧盟的冲突斗争置于更广阔的欧洲背景之下,使得他这个民粹主义领导人在整个欧洲范围内具有重要性。能进一步说明这一点是:
客观事实就是,过去指引我们前进方向的火炬早已经熄灭。摆脱经济-金融危机的药方和新的转轨方略,不可能从西方获得。相反,我国在危机处理方略上倒是具备某些优势,西方国家都会来效仿我们的做法。(PM Orbán’s Băile Tuşnad summer university speech 2011)
通过上面引述的几段讲话可以看出,根据外化战略的逻辑,欧尔班建构了青民盟治下的匈牙利与欧盟之间的对立冲突;并且强调这种对立冲突是客观存在的,其根源就在于欧盟不能平等对待匈牙利,总是把匈牙利视为二等成员,意图用债务手段控制匈牙利。而与此同时,同样处于“人民-他者”对立的“他者”中的“本国精英”(主要是指匈牙利国内反对派,以匈牙利社会党为主要代表)则被置于相对次要的地位,在青民盟政治话语中的权重和地位不如“欧盟官僚”那般突出。而且,通过将2002-2010年间执政的以匈牙利社会党(MSZP)为代表的左翼势力比作受制于外国势力的傀儡,青民盟就从根本上消解了2010年以后匈牙利国内反对派的合法性,牢牢地将国内反对派置于“人民之敌”的位置。
2014年,随着大选的临近以及数年间与欧盟的冲突,当年的国情咨文中,对“人民-他者”两分对立的激烈程度的描述也进一步加强:
在我党2010年胜选之前,和跨国公司、国际金融巨头等敌人的斗争早就已经开始。但是不幸的是,在此之前,匈牙利人民在各个战线上都处于溃败的状态。而自2010年,遵从人民的选择,我们的战斗才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我们已经赢了几个战斗(battle),但是我们仍未赢得整个战争(war),我们必须不断前进。摆在我们面前的无非就是两条路,是作为被动的接受者接受我们所能够被施与的一切,还是作为战斗者去争取我们所应得的所有。(PM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2014)
通过这段讲话可以看出,将“人民-他者”的两分对立从“战斗”(battle)升级为“战争”(war),青民盟话语中对立的激烈程度大大提升。从语义上讲,“战斗”的结果主要是指胜负,而“战争”的结果则关乎存亡继绝。2014年的国情咨文,表明青民盟政治话语中的“危机”已从经济领域扩大到整个匈牙利民族的存亡。这种扩大,可以被看作是2015年欧洲难民危机爆发之后,匈牙利拒绝欧盟移民配额、强调保持自身民族和文化存续的先声。
从2009年的奎茨什讲话到2014年的国情咨文,笔者发现,欧尔班很少被动地跟随实际情况的发展来调整自己的话语和表述。相反,欧尔班很善于预先设定相关的话语和讲述,而这些话语和讲述在此后的现实进展中能够被青民盟自如地运用。比如在2009年奎茨什讲话中强调对匈牙利自身发展道路的探索和坚持,以及2014年国情咨文中有关“战争”的描述,就被有效地运用于2010年之后与欧盟的对抗、2015年之后对欧盟难民配额的拒绝。
非自由主义民主(Illiberal Democracy),是一个由政治学者扎卡利亚所发明的概念①Fareed Zakaria, “The Rise of Illiberal Democracy”, Foreign Affairs, Nov/Dec, 1997,Vol.76, No.6.,这个概念被欧尔班有机整合进了青民盟的政治话语中,并且作为青民盟的自我政治价值观定位:
我们不得不说,民主并不必须是自由的。一个并非自由主义的国家也有可能是民主的。而且,我们必须面对的一个现实就是,建基于自由主义民主之上的国家恐怕无法有效应对此后国际竞争的压力。因此,自由主义,无论其是作为社会组织的原则,还是对社会本身的理解,我们都必须和这样的主义一刀两断。(PM Orbán’s Băile Tuşnad summer university speech 2014)
欧尔班的2014年博依纳图什莱德夏季学校讲话,就是在整个欧洲范围内引起轩然大波的“非自由主义民主宣言”。在这篇讲话中,欧尔班明确将自由主义置于敌人的位置。虽然此时青民盟政治话语中的自由主义主要是指经济方面,但是对自由主义的这一定位,使得青民盟能够在后续的政治发展中将一系列“敌人”(比如政治正确以及多元文化主义等)纳入到自由主义的帽子之下,进行抨击和打压。而“自由主义”这一概念本身,在青民盟的政治话语之下,也很快丧失了自身原有的意味,变成一个用于囊括诸多不同事物以便于话语建构和阐述的“空符佂”(empty signifier,或译为“空的所指”)①Ernesto Laclau, On Populist Reason, London: Verso, 2005, p.69. “Empty Signifier”,一般译为“空符佂”或者“空的所指”,特指一些词汇在具体的使用过程中,由于使用者有意或是无意歪曲其本意或是扩大其内涵与外延,在一定时间过后,逐渐丧失自身本有意义,转而成为使用者依据实际使用需要而囊括一定对象的涵盖性名词。。
同年,匈牙利国内媒体揭露出许多匈牙利的非政府组织一直接受来自挪威的经济资助。欧尔班抓住这个机会,立刻将匈国内的非政府组织纳入到“人民之敌”的范畴之中:
仔细审视一下我国国内的很多非政府组织就可以看出,他们虽说在匈牙利活动,但是却接受外国的资助,根据外国的利益需求对匈牙利政治施加影响,他们仅仅只是外国利益在匈牙利的代理人而已。认清这一点非常重要!当然,我们要建立非自由主义的民主国家,并不必然意味着我们会反对所有的非政府组织。但是,对于那些站在匈牙利人民和匈牙利民族利益对立面的、为外国利益代言的非政府组织,我们是一定会反对的!(PM Orbán’s Băile Tuşnad summer university speech 2014)
在这段讲话中,通过将匈牙利国内的诸多非政府组织描述为外国利益的代言人,青民盟从根本上拒绝了承认这些非政府组织的独立地位。而且通过这种描述,欧尔班暗含的意思就是,只有他和他所领导的青民盟,才是匈牙利人民和匈牙利民族利益的真正代表。同时,将非政府组织纳入“人民之敌”的范畴,欧尔班和青民盟在政治话语建构上又占得了一个先机。2015年欧洲难民危机爆发以后,面对欧盟的要求和国内人权组织的压力,欧尔班非常方便地将二者描述为互相勾结的集团,匈牙利人权组织秉承欧盟要求施压政府接纳难民,二者共同威胁到了匈牙利民族和文化的同质性及存在。
通过对上述几段讲话的分析可以看出,2010-2015年间,“人民-精英”的两分对立的外化,在青民盟的政治话语中就已较有扩展。从“人民之敌”及其“罪行”来看,青民盟在其执政的第一个任期之内,“人民之敌”的对象,就从本国自由主义精英扩展到了国际投机资本、国际自由资本主义精英和欧盟,最终将本国的非政府组织也囊括在内。其“罪行”主要集中在意图用债务问题来压制匈牙利的经济自主,将匈牙利变为西方国家的经济殖民地。但是,通过将对立冲突的激烈程度从“战斗”(battle)向“战争”(war)的描述转化,青民盟政治话语中的“人民-他者”对立冲突的集中点,也已经暗含了进一步扩大化的趋势。同时,在青民盟的政治话语中,“本国精英”作为外国势力操纵的“傀儡”,从一开始就居于比较次要的地位。
在青民盟的政治话语中,“人民”以及“人民之声”(VOX POPULI)是作为与“精英”对立存在的事物,而“人民之声”则自然是作为真正人民代表的青民盟所着力实现的目标。“人民”的概念主要涵盖两个层面:“人民”首先自然是指匈牙利公民;同时,参照青民盟政府向外国匈牙利族发放匈国护照②张弘:“匈牙利与乌克兰的跨境少数民族问题”,《世界知识》,2018年第22期。的做法,这一群体也涵盖国外的匈牙利族裔成员。因此,“人民”这一群体,在青民盟的政治话语中,既具有包容性(不局限于匈牙利国家疆界),也具有排斥性(主要面向拥有匈牙利族血统的人)。其次,“人民”主要是指“辛勤工作的匈牙利人民”。这主要是从道德层面上的划分标准,也同时具有包容性(任何人都有可能是辛勤工作的,无论他身处匈牙利境内或是境外,是体力劳动者还是脑力劳动者)和排斥性(不辛勤工作的人是不道德的,也就不属于人民这一群体)。无论是“匈牙利人”还是“辛勤工作的人民”,这两大群体都是高度同质化的,同时与置于自身对立面的“精英”处在冲突斗争之中。①Ernesto Laclau, On Populist Reason, pp.117-125.
在青民盟的政治话语中,“人民之声”被归纳为三大类别:首先,欧尔班和青民盟提出,匈牙利需要一次新的转型来实现匈牙利民族的全面复兴;其次,为了保护公共福利和民族利益,匈牙利需要一个强大的国家;再次,匈牙利民族的全面复兴和强大国家的建设,二者之间密不可分,而能够同时支撑这两大目标实现的手段,就是“工作福利社会”②即公民必须接受职业培训,并且通过实际的工作或是从事某种公益活动,来获取享受社会福利的资格。(workfare society)的建设:
此次选举(2010)赋予我党的三分之二多数,乃是一次革命,这是“投票站的革命”(Revolution of the Ballot Boxes),这说明我国民众支持对我国现状、对现有体制的根本性变革。我国的宪法、法律体系、公共道德和价值观都必须彻底变革。媒体、学校、环保现状乃至公共物品采购机制也必须更新。和人民、民族、理性与道德处于敌对地位的一切事物,都必须更张。2010年之前的国家,既不能代表我们的民族,也无法维护我们的民族利益。在自由民主制之下的国家,无法有效运用其权力来维护民族利益,无法促成一个强大的匈牙利。(PM Orban’s commemorative speech at the anniversary of the 1956 revolution 2010)
在纪念1956年反对苏联干涉匈牙利改革进程的讲话中,提出了“投票站革命”这一概念。青民盟明确表示,此后在自身主导之下的匈牙利发展道路(也即匈牙利民族-国家的复兴道路),将会完全不同于1990-2010年之间的道路(其中包括彼时按照自由主义民主原则统治匈牙利的青民盟政府:1998-2002)。而讲话中所提出的“根本性变革”,包含青民盟再次执政以后对匈牙利宪政、法律以及政府体系的一系列实质性重组,也即被欧盟一再抨击的“民主倒退”。青民盟对“强大国家”作用的突出,则是因为欧尔班不认为自由主义道路能够解决当下匈牙利所面临的经济与社会问题,唯有重新突出国家的作用,才能够解决青民盟政治话语中的“问题”。当然,在这一时期,“强大国家”所要解决的问题主要还是经济层面的,即加强国家对经济的干预以维护匈牙利的经济自主。但是,在2015年以后的欧洲难民危机中,“强大国家”这一概念能够很方便地进一步运用于“民族-文化”领域,即,抵制难民配额和难民的涌入,防止匈牙利变为移民国家,维护匈牙利民族和民族文化的同质性及其存续。
在青民盟的政治话语中,“工作福利社会”也是作为和投机资本主义以及西方福利社会制度相对立的概念被提出来的。除了作为“精英”的对立面外,在欧尔班的表述中,“工作福利社会”还是实现统合匈牙利人民、共同建设强大的匈牙利国家的根本途径,是匈牙利人民的要求:
匈牙利人民要求自尊和自立,匈牙利人民也需要掌控自己的命运。同时,匈牙利人民很清楚地明白,这一切自尊和自立,唯有通过辛勤而得体的工作才能获得。匈牙利人民并不认为工作是一种负担,相反,匈牙利人民认为工作是一种光荣。对于真正的匈牙利人民来说,投机取巧地靠福利而活并不值得高兴,匈牙利人民需要去辛勤地工作。(PM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2011)
通过这段讲话可以看出,在青民盟的政治话语建构中,唯有“工作福利社会”才能够助益本国的经济独立、可持续的经济增长以及匈牙利民族的道德复兴。因此,“工作福利社会”也就具有了经济-道德的双重意义。为了建设“工作福利社会”,青民盟引入了新的工作法案,设置了固定统一税率,支持在税收和金融上对家庭提供补贴。这一系列措施大大不同于此前匈牙利政府的经济政策,因而从实质上改变了匈牙利的经济-社会现实。
通过对 2010-2015年间青民盟主要政治宣言和政治文本中“人民”以及“人民之声”的内容的分析,可以看出,这些“人民之声”的主要内容,在欧尔班总理 2010年于博依纳图什莱德夏季学校的讲话①“PM Orbán’s Băile Tuşnad summer university speech 2010”, 2010-7-24, http://2010-2014.kormany.hu/hu/miniszterelnokseg/miniszterelnok/beszedek-publikaciokinterjuk/orban-viktor-b eszede-a-balvanyosi-nyari-szabadegyetemen-es-diaktaborban-2010-julius-24中就已经基本和盘托出,此后的讲话主要是进一步细化这些内容。而作为“人民之声”的集大成者和最终实现手段,青民盟所提出的“国家协作体系”这一概念,则囊括了“人民之声”中的所有各种各样的诉求,也便于青民盟依据此后国内外政治局势的发展,在这一概念中塞入新的内容。青民盟的“国家协作体系”作为“人民之声”的集大成者,成为处于“自由资本主义精英”对立面的“空符佂”①Ernesto Laclau, On Populist Reason, pp.110-117.。
2015年以后,欧洲局势的重大变化就是难民危机的爆发。在此背景之下,青民盟的关注点迅速转化为匈牙利民族的生存以及民族同质性的存续。青民盟的政治话语建构也根据形势的变化做出了重大的调整。作为“人民之敌”的“自由主义精英”,其主要“罪行”则转化为触发难民危机并要求匈牙利接纳难民。青民盟则代表“人民之声”来应对和克服这些挑战,维护匈牙利的民族利益。
通过对这一阶段青民盟关键政治文件的文本分析可以看出,“人民之敌”主要包括自由派普世主义精英(Liberal Cosmopolitan Elite)、欧盟、作为监察团体的非政府组织(Watchdog NGOs)、外来移民,以及在背后掌控和操纵这一切的匈牙利裔美国金融巨头——乔治·索罗斯(George Soros)。与前一阶段类似的是,匈牙利国内的自由主义左派精英(前执政党-MSZP)的地位进一步被降低,甚至被匈牙利本国的监察团体-非政府组织所代替。而精英的主要“罪行”,则被指责为蓄意摧毁欧洲文明以及通过引入难民来有意改变欧洲既有的族群关系。
值得注意的是,2015年以后,欧尔班总理大量使用阴谋论的语调来描述当时的难民问题,其对难民问题的描述和渲染完全符合莫菲特的“民粹主义危机操控”的定义。②Benjamin Moffit, “How to Perform Crisis. A Model for Understanding the Key Role of Crisis in Contemporary Populism”, Government and Opposition, 2014, Vol.50, No.2, pp.189-217.将“人民-精英”两分对立的冲突集中点,从经济问题向民族-文化的存续问题转化,这表明青民盟对极右民粹主义的三大核心诉求之一——本土主义③Cas Mudde(Ed.), The Populist Radical Right – A Reader, 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2016, pp.3-5.的充分接纳。而这一转变趋势充分说明了居于执政地位的民粹主义政党,其民粹主义立场和诉求完全可以进一步激进化。
图2 “人民之敌”及其主要“罪行”以及青民盟的应对(2015-2018年)
在政治话语建构上,欧尔班再次走在了局势发展的前面。在2015年1月的国情咨文中,欧尔班总理首次表明了自身反移民、反多元文化主义的立场,而当时距离欧洲难民危机爆发还有数月时间。这一话语框架,在随后的情势发展中,便于青民盟主动且便利地调用:
一个很明显的现实就是,恐怖组织经常从西欧国家的移民社区中招募成员。而欧盟的南部边界——我国的边界也包含在内,在当下则面临着一波又一波移民浪潮的冲击。这种情况使得各国政府在头痛不已的同时又束手无策。欧洲当下的困境无法依靠自由多元文化主义(Liberal Multiculturalism)来解决。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就是,对于拒绝接受欧洲文化价值观念甚至意图破坏欧洲文化的人,我们能为他们提供庇护吗?(PM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2015)
在这段讲话中,通过将外来移民和恐怖组织相联系,以及宣称多元文化主义已属过时,欧尔班奠定了青民盟此后的基本政治话语架构。这种架构随后被青民盟政府应用于应对难民危机和拒绝欧盟的难民配额,直至今日。同时,欧尔班对多元文化主义的拒斥,可被看作是其此前的反自由主义立场的自然延伸,体现出青民盟在政治立场上的连贯性。同时,欧尔班在对“人民之敌”及其“罪行”的话语建构中又加入了新的因素,这些因素和此前的论述一起,构成了欧尔班针对自由主义政治精英“阴谋论”的完整逻辑链条。
在当下的世界看来,经济因素似乎具有压倒一切的优先地位,这也许有道理。但是我想说,在我看来,生命的因素应当比经济因素更为重要。这就是说,维系匈牙利民族在生物学意义上的存续的因素,比单纯的经济因素更为重要。但是,当下的欧洲依然被所谓的政治正确性所束缚,欧洲自由主义政治家所设定的政治正确性,其内含的禁忌实在太过繁杂,尤其是其对欧洲民族构成现状和民族主义诉求的忽视,几乎处于霸权的地位。在自由主义政治精英看来,世界上的观点只有两种:他们的观点和错误的观点。(PM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2015)
在这段讲话中,欧尔班明确引入了民族存续的问题,并且赋予其相较于经济问题优先的地位。同时,欧尔班将“政治正确性”列为“人民之敌”,并且强调正是自由主义政治精英对这一概念的操控和运作,使得欧洲无法正视欧洲的民族主义现实和民族问题。这两大因素的加入,随着此后欧洲难民问题爆发的推动,促成了青民盟“政治阴谋论”的进一步完善。
在欧尔班总理2016年的国情咨文中,其关于“危机”的言辞更为严厉。“危机”的情况、级别以及危害性,在青民盟的政治话语中几乎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尤其是对“移民”问题的描述。
本政府自执政以来,自始至终致力于几大目标:恢复我国金融体系的稳定;缩小我国与西方发达国家的经济差距;恢复公共秩序,捍卫公共安全,打击恐怖主义;维护我国民族文化的存续。但是,现如今,这些目标都处于危险之中,造成这些危险的原因就是——大规模的外来移民。而且,受到威胁的不仅仅是我国的当下,更是我国的未来。21世纪的第三和第四个十年将会是大规模移民的时代,对于这一趋势,我国几乎完全没有准备。在接下来数年中很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就是,外来移民在人数上完全压倒欧盟国家内部的主体民族。让我们抛弃幻想,不要执念于所谓的理论或是乌托邦,我们应当直面现实,那就是欧洲本土人民和欧洲文化已经处在外来移民和移民文化的包围之中!(PM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2016)
仅就这段讲话看来,似乎移民的威胁已经迫在眉睫,但是这显然不符合现实。移民对欧盟成员国的经济有着显著的助益作用,对欧盟国家的主流文化和价值观也并不存在威胁,这一点早就被西方学者的研究所证实。①[法]帕特里克·威尔:“移民:多元欧洲的弹性架构”,载于安东尼·吉登斯主编《欧洲模式:全球欧洲,社会欧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201-214页。而且,匈牙利本身的外来移民人数很有限,原本不存在恐外情绪迅速滋生的土壤,而且匈牙利本身也并不是难民危机期间中东难民的主要目的国。②Political Capital Report, “Beyond Populism, Tribalism in Hungary and Poland. A Study Political Capital Institute”, 2018-8-31, p.17, https://www.politicalcapital.hu/pc-admin/source/documents/pc_beyond_populism_study_20180731.pdf因此可以认为,匈牙利民众对于移民和难民危机的恐慌情绪,主要是青民盟通过政治话语建构渲染推动造成的。青民盟对难民危机的渲染、操控和利用,完全符合莫菲特所定义的“民粹主义危机操控六大步骤”。③Benjamin Moffit, “How to Perform Crisis. A Model for Understanding the Key Role of Crisis in Contemporary Populism”, Government and Opposition, 2014, Vol.50, No.2, pp.197-208.这一渲染、操控和利用的过程,也表明了青民盟民粹主义立场的进一步激进化。
而在青民盟看来,造成难民危机并且使得欧洲未来受到威胁的罪魁祸首,依然是普世主义自由派精英。
在布鲁塞尔和许多欧洲国家的首都,处于统治地位的政治-知识精英总是将自己视为世界公民,但是绝大多数欧洲民众视民族国家为自己的归属。很明显的就是,精英无法迫使人民接受同样的归属观,所以他们选择忽略人民的诉求。因此,欧洲真正的问题就在欧洲之内,威胁欧洲未来的人就来自欧洲。这些人就是那些意图违背人民意愿来重塑欧洲政治、经济和知识界精英。他们的手段是把一批批的移民运进欧洲,数目高达以百万计。在这一过程中,一个前所未有的怪异联盟产生了:人贩子、人权活动组织以及欧盟高层领导。(PM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2016)
在这段讲话中,难民危机被青民盟描述为普世主义自由派精英用以削弱欧盟民族国家民族同质性的手段。通过这种方式,这些精英才能够按照普世主义的方式来统治整个欧洲,但也正是这种方式,使得欧洲民族国家无法守护自身的民族文化。通过“怪异联盟”这一表述,将欧盟高层领导、人权活动组织和人口贩子联系了起来,不仅牢牢地把“人民之敌”的标签贴在前二者身上,其阴谋论的论调也更加突出。
2016年,面对来自欧盟的难民配额压力,匈牙利坚决抵制,并准备在国内举行是否接受配额的全民公投。①面对欧盟的难民配额要求,匈牙利国内在2016年下半年曾经举行全民公投,来决定欧盟是否有权在不经匈牙利国会认可并接受的情况下,将接纳相应数量难民的任务摊派给匈牙利。虽然这一公投最后由于法定人数不足归于无效,但是匈牙利的抵制立场从未改变。相关细节见“Nations in Transit Hungary Report 2017”, https://freedomhouse.org/repor t/nations-transit/2017/hungary在此背景之下,欧尔班总理在 2017年国情咨文中的措辞和语调更为激进:
民主是什么?民主就是根据多数成员的意志来组织和运作的共同体。那么,从意识形态的角度来说,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实际上是反民主的。从政治角度来说,索罗斯的“开放社会”(Open Society)所要求的是什么?是把真正的政治权力从经由选举产生的政府和议会手中转到所谓的普世主义精英手中。这些精英是什么人?他们是跨国公司的高管、媒体业的巨头,以及不经由选举产生的国际组织的高层。这些就是索罗斯全球帝国的全景。而且,匈牙利人民已经通过公投表明了自己的意志,但是索罗斯和他的党羽依然充耳不闻,不遗余力地将一批批难民带入欧洲。他们的所作所为表明了一点,那就是要使得匈牙利政府和议会无法按照匈牙利人民的意志进行运作!(PM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2017)
在这段讲话中,欧尔班明确地将自由主义列为反民主的意识形态,这样,欧尔班也就顺便将自己所着力宣传的“非自由主义民主”,由民主的“特例”提升为民主的“常态”。其政治话语中更深一层的含义就是,自由主义与民主的内在冲突是不可调和的,因此,自由主义民主在现实中是无法存在和运作的。同时,“人民之敌”的涵盖范围也进一步扩大,索罗斯所掌控的国际关系网、匈牙利国内的人权组织,均被纳入欧尔班所声称的“亲移民联盟”中。这一“联盟”最终包含了欧盟、索罗斯以及对青民盟政府的移民立场持批判态度的国内政党和公民社会组织。因此,在青民盟的政治话语中,有关“人民之敌”的话语建构最终完成;而“敌人”的主要罪行链条也最终成型,即通过不负责任地移入难民来破坏欧洲各国民族和文化的同质性。
这一阶段,在青民盟的政治话语中,“人民-精英”两分对立的“人民”群体,其含义在相当程度上被简单化处理了。面对难民危机,青民盟一开始着力宣传难民对匈牙利就业市场的潜在冲击,强调难民可能会抢走匈牙利百姓的工作①“Immigrant billbords being destroyed”, Budapest Business Journal, 2015-6-8, https://bbj.hu/politics/immigrant-billboards-being- destroyed_98829,也即“辛勤的匈牙利劳动者”将成为难民危机的主要受害者。但是伴随着形势的发展以及青民盟政治话语的激进化,这一“群体”在青民盟政治话语中的地位迅速退向次要。
如我所知,匈牙利人民总是坚持应当坚持的常识而不是所谓的政治正确。他们对空谈不感兴趣,而只关注客观的事实;他们对抽象的理论不感兴趣,他们需要的是理想的工作和能够承担的物价。对于失业是当代经济不可避免的现象的鬼话,匈牙利人民是不屑一顾的。匈牙利人民所需要的就是从债务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他们不愿意看到有着不同文化背景和习俗的人进入或是居住在他们的国家中,因为这些外来者无法被我们的民族文化所同化。而且,他们是我国公共秩序、就业市场和生活水平的威胁。(PM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2015)
在欧尔班总理的这段讲话中,“人民”群体的话语建构依然处于经济层面,但是文化-民族层面的含义迅速突出。此外,这段讲话表明了青民盟政府对于难民问题的简单化处置策略,那就是——坚决拒绝。而针对现实问题的简单化应对策略,是民粹主义政党激进化立场的本质特征。①Strömbäck Jesper, “Four Phases of Mediatization: An Analysis of the Mediatization of Politic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ress/Politics, 2008, Vol.13, No.3, pp.228-246.这段讲话很清楚地表明,处于执政地位的青民盟的立场进一步激进化。
综合分析这一时期青民盟的关键政治讲话,可以看出,在青民盟的政治话语建构中,“人民之声”的主要内容是三个方面:安全、主权,以及在“人民之敌”所触发的难民危机中保存匈牙利民族、文化和宗教上的同质性。为了实现这三大目标,青民盟所提出的应对措施是强化边界控制,在南部边境(与塞尔维亚和克罗地亚接壤)筑墙阻止难民流入,并坚决拒绝欧盟委员会的难民配额要求。而确保“人民之声”以及相应措施得以实现的最根本保障,依然是青民盟早已经提出的“国家协作体系”。唯有通过“国家协作体系”,各种保障措施才能够得到实施,“人民之声”才能够得到实现。在“人民之声”的建构中,“国家协作体系”处于核心地位,作为囊括“人民之声”和实现措施的“空符佂”,保持了自身在青民盟政治话语建构中的稳定性。
在欧尔班总理2016年的国情咨文中,应当说,其民粹主义的激进立场和排外态度,在各个方面都达到了顶点:
为了边界防卫和国家安全,我们向南部边界增派了所需设备和人手,因为我们知道,为了保卫欧洲的边界,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从匈雅提①亚诺什·匈雅提(János Hunyadi),是15世纪匈牙利的政治家和军事家,领导匈牙利抗击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入侵的斗争。匈雅提和巴尔干诸国王公都保持了良好的关系,整合并推动了巴尔干国家抗击奥斯曼帝国的各种斗争。时代就是如此。我们要让布鲁塞尔的高官、人贩子以及移民们知道,匈牙利是一个主权国家,唯有遵守我国法律,接受我国法律权威以及边检人员管束检查的人,才能够被允许入境。仅仅保卫我国的南部边界显然是不够的,另一条战线——外交上的斗争也很重要。当下的欧洲,分为两大阵营——联邦主义者和主权主义者。前者要把欧盟变成美国式的合众国,后者则支持强化主权国家在欧盟内部的地位。同时,前者要求强制性的难民配额分配而后者坚决反对此举,这才是难民问题当下如此突出的根源所在。我们决不能够接受布鲁塞尔凌驾于法律之上,我们也不接受轻率的政策所造成的灾难性后果,任何人都不能迫使我们吞下这种苦果。犯罪分子、恐怖分子、反同性恋者以及反犹分子,决不允许进入匈牙利境内,因为我们不能允许自己的国家被暴力所充斥,也不能允许我国的女性被流氓阿飞所骚扰!(PM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2016)
从这整段讲话中可以看出,通过把保卫边界和安全的需求与15-18世纪抗击奥斯曼帝国入侵联系起来,两大需求被赋予“战争”的隐喻。同时,和2015年之前的讲话相比,此时“人民之声”所涵盖的内容更多是从消极的意义上来展现。而在2015年之前,青民盟的政治文稿中所提出的“工作福利社会”等概念,都是在强调这些举措能够使匈牙利人民为自身挣得光明的未来,是从积极的意义上来表达的。而2015年之后的“人民之声”所涵盖的内容,是强调“人民之敌”及其“罪行”会危害匈牙利民族和文化的存续,为了人民免受这种“罪行”可能带来的末日(doomsday),青民盟政府必须采取边界控制等一系列措施。综合而言,在青民盟的政治话语中,2015年之前的举措主要是为了“迎福”,2015年之后则是为了“避祸”。同时,在2015年之后的政治话语中,极右排外主义的立场达到了高峰,“人民之敌”所涵盖的对象达到了最大化。同时“人民-精英”之间的两分对立,进一步外化成为“人民-他者”之间的两分对立,这一“外化”进程也达到了顶点。
本文通过对 2010-2018年间匈牙利执政党青民盟领导人欧尔班的关键政治讲话的话语分析,证明了处于执政地位的右翼激进民粹政党完全可以通过“外化战略”,通过将“人民-精英”的两分对立扩大为“人民-他者”的两分对立,来保持自身的激进立场。而且,就青民盟的案例而言,这种“外化”并不是一个逐渐产生并推进的过程,而是早已有之。在青民盟2010年选举大胜之前,就已经明确表明要全面改变匈牙利政治发展的轨迹。青民盟的激进立场,是胜选之前就已经确定好的。就青民盟执政之后的表现看,“执政者”的地位没有对青民盟的激进立场造成任何困扰。相反,通过“外化”战略,不断扩大“人民之敌”的涵盖范围,青民盟不仅坚持了自身的激进立场,保持了执政地位,还巩固了在匈牙利政坛的统治地位。
在青民盟的整个政治话语建构中,对危机的展示和宣传占据了核心位置。危机对于青民盟政治话语中对“人民”、“人民之敌”及其“罪行”的建构,有着深刻的影响。青民盟的政治话语紧紧把握危机这一因素,并进行发挥:2010年之后主要是全球的经济-金融-债务危机,2015年之后主要是欧洲难民危机。危机因素推动了青民盟的反精英立场,从“反本国精英”向“反欧盟层面精英”的转变。①Hanspeter Kriesi, Takis S. Pappas, European Populism in the Shadow of the Great Recession, Colchester: ECPR Press, 2015, p.307; Cristóbal Rovira Kaltwasser, Paul Taggart,“Dealing with populists in government. A framework for analysis”, Democratization, 2016,Vol.23, No.2, p.205.在青民盟的案例中,在危机和外化战略的贯彻与实施之间,存在着极其强烈的关联性。未来一个可能的考察方向就是,如果并不存在可供利用的危机,处于执政地位的极端民粹主义政党是否可能使用“外化战略”。
本文采取的案例研究,主要是关注匈牙利一国的执政党——青民盟,自然具有局限性。但是,匈牙利处在欧亚交通联结的枢纽地位,同时,就中东欧的民主转型而言,匈牙利长期处于排头兵的位置,其转型的成就世所公认,政党系统也被认为是转轨国家中最稳定的。①Enyedi Zolst, Fernando Casal Bertoa, “Patters of Inter-Party Competition(1990-2008)”,European Party Politics: Comparative Perspectives on Central and Eastern Europe, eds. Paul Lewis and Radoslaw Markowski,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pp.147-168.匈牙利民粹主义势力的兴起以及长期执政,毫无疑问会对其他国家和地区的民粹主义政党起带动作用。可以这样说,冷战时期西方民主的展示橱窗是西柏林;冷战之后,为了继续推进西方民主,设法将转轨进程相对落后的原苏联成员国和东南欧国家融入西欧民主制②完善且运转良好的民主制度,是欧盟东扩的“哥本哈根”标准(Copenhagen Criteria)的有机组成部分,候选国唯有在民主表现上符合欧盟的标准,才能正式入盟。,这一展示橱窗东移到了匈牙利等维谢格拉德国家。但是,这种橱窗却具有双刃剑的作用,因为欧盟毕竟无法完全掌控成员国的内政,对于橱窗内所展示的物品,欧盟也不能完全起决定作用。匈牙利所出现的“民主倒退”以及民粹主义政党的长期执政,自然也会促使其他后进国家民粹主义政党效法,其“外化战略”也会被其余问鼎国家最高权力的民粹主义政党所学习,这一点,毫无疑问。
中国的“一带一路”战略联结亚欧,走入西欧是“一带一路”亚欧部分的必然诉求,匈牙利就处在亚欧“一带一路”打通的关键位置。匈牙利青民盟通过外化战略实现长期执政的成功经历表明,全球化时代的民粹主义,其未变的诉求之一就是不停地寻找敌人,扩大“人民之敌”的涵盖对象来维持自身的激进立场。伴随着中国-中东欧“16+1”机制的深化发展,中国在中东欧的政治经济存在必然会逐渐上升,如何在加强中国-中东欧合作的同时,避免成为中东欧民粹主义政党所针对的对象,长期保持中国-中东欧友好合作的氛围,值得关注和深思。为此,需要理解和认识“外化”战略在中东欧民粹主义执政党的手中是如何被使用的。
附录(一)
1. The speech of Viktor Orbán at the “Civic Picnic” in Kötcse, 5 September 2009.
http://www.fidesz.hu/hirek/2010-02-17/meg337rizni-a-letezes-magyar-min337seget/(accessed:1st December 2018).
2. The speech of Prime Minister Orbán at the summer university in Băile Tuşnad, 24 July 2010.
http://2010-2014.kormany.hu/hu/miniszterelnokseg/miniszterelnok/beszedek-publikaciokinterj uk/orban-viktor-beszede-a-balvanyosi-nyari-szabadegyetemen-es-diaktaborban-2010-julius-24(accessed: 1st December 2018)
3. Commemorative speech of Prime Minister Orbán at the anniversary of 1956 revolution and freedom fight, 23 October 2010.
http://2010-2014.kormany.hu/hu/miniszterelnokseg/miniszterelnok/beszedek-publikaciokinterj uk/orban-viktor-unnepi-beszede-a-kossuth-teren-2010-oktober-23(accessed: 1st December 2018)
4. Prime Minister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7 February 2011.
http://2010-2014.kormany.hu/hu/miniszterelnokseg/miniszterelnok/beszedek-publikaciokinterj uk/orban-viktor-orszagertekelo-beszede-2011-februar-7(accessed: 1st December 2018)
5. The speech of Prime Minister Orbán at the summer university in Băile Tuşnad, 23 July 2011.
http://2010-2014.kormany.hu/hu/miniszterelnokseg/miniszterelnok/beszedek-publikaciokinterj uk/fsikeres-allamot-csak-akkor-lehet-felepiteni-ha-eros-nemzet-all-mogotte (accessed: 1st December 2018)
6. Commemorative speech of Prime Minister Orbán at the anniversary of 1848 revolution and freedom fight, 15 March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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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Commemorative speech of Prime Minister Orbán at the anniversary of 1956 revolution and freedom fight, 23 October 2012.
http://2010-2014.kormany.hu/hu/miniszterelnokseg/miniszterelnok/beszedek-publikaciokinterj uk/nem-fogadjuk-el-hogy-idegenek-kormanyozzanak-minket(accessed: 1st December 2018)
8. Prime Minister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23 February 2013.
http://2010-2014.kormany.hu/hu/miniszterelnokseg/miniszterelnok/beszedek-publikaciokinterj uk/magyarorszag-jobban-teljesit-leirat(accessed:1st December 2018)
9. The speech of Prime Minister Orbán at the summer university in Băile Tuşnad, 29 July 2013.
http://2010-2014.kormany.hu/hu/miniszterelnokseg/miniszterelnok/beszedek-publikaciokinterj uk/a-kormany-nemzeti-gazdasagpolitikat-folytat (accessed: 1st December 2018)
10. Prime Minister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17 February 2014.
http://2010-2014.kormany.hu/hu/miniszterelnokseg/miniszterelnok/beszedek-publikaciokinterj uk/felivelo-korszak-kuszoben-allunk(accessed: 1st December 2018)
11. The speech of Prime Minister Orbán at the summer university in Băile Tuşnad, 29 July 2014.
https://mNo.hu/belfold/orban-viktor-teljes-beszede-1239645 (accessed: 1st December 2018)
12. Prime Minister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27 February 2015.
http://www.kormany.hu/hu/a-miniszterelnok/beszedek-publikaciok-interjuk/a-kemenyendolgoz o-emberekrol-szolnak-a-kovetkezo-evek (accessed: 1st December 2018)
13. Prime Minister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28 February 2016.
http://www.kormany.hu/hu/a-miniszterelnok/beszedek-publikaciok-interjuk/orban-viktoreverte kelo-beszede(accessed: 1st December 2018)
14. The speech of Prime Minister Orbán at the summer university in Băile Tuşnad, 23 July 2016.
http://www.miniszterelnok.hu/orban-viktor-eloadasa-a-xxvii-balvanyosi-nyari-szabadegyeteme s-diaktaborban/(accessed: 1st December 2018)
15. Prime Minister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10 February 2017.
http://www.kormany.hu/hu/a-miniszterelnok/beszedek-publikaciok-interjuk/orban-viktor-19-ev ertekelo-beszede(accessed: 1st December 2018)
16. The speech of Prime Minister Orbán at the summer university in Băile Tuşnad, 22 July 2017.
http://www.kormany.hu/hu/a-miniszterelnok/beszedek-publikaciok-interjuk/orban-viktorbesze de-a-xxviii-balvanyosi-nyari-szabadegyetem-es-diaktaborban(accessed: 1st December 2018)
17. Prime Minister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18 February 2018.
http://www.kormany.hu/hu/a-miniszterelnok/beszedek-publikaciok-interjuk/orban-viktoreverte kelo-beszede20180218(accessed: 1st December 2018)
附录(二)
1. Prime Minister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7 February 2011.
http://2010-2014.kormany.hu/en/prime-minister-s-office/the-prime-ministers-speeches/viktor-o rban-s-state-of-the-nation-address (accessed: 1st December 2018)
2. Commemorative speech of Prime Minister Orbán at the anniversary of 1956 revolution and freedom fight, 23 October 2012.
http://2010-2014.kormany.hu/en/prime-minister-s-office/the-prime-ministers-speeches/primeminister-viktor-orban-s-speech-in-budapest-on-october-23(accessed: 1st December 2018)
3. Prime Minister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23 February 2013.
http://2010-2014.kormany.hu/en/prime-minister-s-office/the-prime-ministers-speeches/primeminister-viktor-orban-s-state-of-the-nation-speech (accessed: 1st December 2018)
4. Prime Minister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17 February 2014.
http://2010-2014.kormany.hu/en/prime-minister-s-office/the-prime-ministers-speeches/primeminister-viktor-orban-s-state-of-the-nation-address (accessed: 1st December 2018)
5. The speech of Prime Minister Orbán at the summer university in Băile Tuşnad, 29 July 2014.
http://www.kormany.hu/en/the-prime-minister/the-prime-minister-s-speeches/primeminister-vi ktor-orban-s-speech-at-the-25th-balvanyos-summer-free-university-and-studentcamp(accessed:1st December 2018)
6. Prime Minister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27 February 2015.
http://www.kormany.hu/en/the-prime-minister/the-prime-minister-s-speeches/the-nextyears-wi ll-be-about-hardworking-people (accessed: 1st December 2018)
7. Prime Minister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28 February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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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Prime Minister Orbán’s State of the Nation address, 10 February 2017.
http://www.kormany.hu/en/the-prime-minister/the-prime-minister-s-speeches/primeminister-vi ktor-orban-s-state-of-the-nation-address-20170214 (accessed: 1st December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