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和平
(四川行政学院 文化社会教研部,四川 成都610072)
巴山诗派,也就是大巴山诗词流派。如此诗派之说,并不见于达州历史,也尚未成为现实。一个诗派的产生和形成,可不是随便说说就能成的,它从来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但很显然,在达州诗词比较热闹的当今,它应该是大巴山诗词家的一种情怀,一种艺术追求和文化担当。
何谓大巴山?在此的确切定义是以达州为中心的川东北广大地区。这一地区的最突出地理状貌就是大巴山,绵延七百里,亘古五千年。
大巴山诗词的渊源,不大可能从地方古籍文献中搜罗爬抉到“有史为证”一类依据,但该地区的诗意化符号遗存,尚可举证,而且意味深长。比如巴山、巴河这两个主导性的地方标识,以其优美独特的诗意化的区域韵味,不但为川东北地区所有,而且早都是全四川的借代之语而闻名天下了。这类诗意化地名词语,随处可见,数不胜数。开江之峨城、淙水、淙城,见之于2000 多年前的楚汉时代。通江的小地名澌波,虽无从考证其产生年代,但其古雅优美诗意的产生,无不是古代先民的诗美想象所致。仅就这一点来说,巴山诗派的产生形成,断非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恰恰相反,从文明产生之日起,哪里有生活,哪里就有诗词;哪里有人的活动,哪里就有诗情画意,哪里有人的生息繁衍,哪里就有诗的吟咏歌唱。民歌是海洋,民歌是诗词的源头。
其实,大巴山早已为唐诗贡献了一个特殊的意境,那就是“巴山夜雨”,出自李商隐《夜雨寄北》,这是人人皆知的诗词文化经典。还有当代著名诗人梁上泉,他是大巴山本土新诗的开拓者,具有全国影响。他首提“大巴山月”,作了他的一本诗集的书名。“大巴山月”,正是大巴山诗派的另一个诗意追求,另一个诗境的开拓创造。[1]当然,也还有其它一些诗词文化遗产,比如韩愈的“云横秦岭”(“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刘禹锡的“巫山云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甚至还可以包括诗圣杜甫的“每依北斗望京华”、“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等。
总之,在笔者看来,一个“巴山夜雨”,一个“大巴山月”,构成大巴山诗词的最基本风貌和韵味特色,构成巴山诗词最具代表性的两个诗意境界,从而为我们今天论说巴山诗派提供了一个标杆,一个具有历史文化价值高度的诗词境界。我们拥有了如此博大丰富的诗词文化源头,也就拥有了开拓发展的固有文化资源和动力。追溯历史,唐代元稹来到达州(当时叫通州),他在通州近四年的诗词创作,无疑为这个诗派的产生形成,提供了源远流长的历史开端和文化底气。这是千年达州的一大欣慰。
提出”巴山诗派”的价值意义和社会作用也是显而易见的。使用这个提法,可以明确巴山诗词的发展目标和方向,尤其是诗词家个人在主观意识上,可以有意识朝一个方向迈进,在题材内容上,提倡巴山书写、本土书写、当代书写,使之成为川东北地域诗词文化的基调、色彩。诗词艺术是中华文化的精粹所在,在诗词艺术中,达州一方天地的山川风物、人文精神,千年来得到怎样的描述?达到了怎样的文化高度?需要我们做一个当代意义的选取和展示。以此传诵于口、教化于心,起到文化建设发展、文化精神引领凝聚的社会作用。“巴山诗派”的提出,使巴山这一本土风格特色得到强调,使巴山这一地域性特色内容得到确立,更加鲜明起来。
打出“巴山诗派”这面旗帜,既是千年来以元稹为代表的文化遗产的传承,又是对当今诗词迅猛发展的肯定,还是巴山诗词作家作品的思想艺术追求,也是分析总结,从而为将来发展夯实基础,提供动力,接续传统。
诗词达州,从唐代元稹起算,应是历经千年。我认为,在最初的形成过程中,就有一种诗意化心境,深刻地影响着大巴山区而且是全国历代诗人。这个心境,出自于唐代刘禹锡的手笔,如下: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诗人谪居巴山楚水,不堪地域之荒凉,竟达23 年之久。敬宗宝历二年(826)冬,刘禹锡罢和州刺史后,回归洛阳,途经扬州,与罢苏州刺史后也回归洛阳的白居易相会,于是作此《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全诗起伏跌宕,于出句的伤感低沉转而沉郁豪放,精神振奋。如此心境所表现的很高格调,对于当今时代的达州诗词,仍然具有重要意义。[2]
仍然是唐代,著名诗人李商隐,路经当时的通州,写下了名动古今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巴山夜雨——令人沉吟不已的四个字,仿佛是一幅巨型石刻文字,刻写在大巴山群峰之巅,成为诗词达州最具象征意义的本土诗词诗境,堪称经典。
根据记载,因为李商隐妻卒于大中二年,春夏之交,商隐自桂林柳幕北归途中,长期淹留荆、巴,在通江境内涪阳村投宿一夜,那是一个孤村秋雨之夜,诗人感喟而作此诗。历史上关于李商隐有否巴蜀之游,有争议,我等自不去管它。仅仅只要李商隐其名、“巴山夜雨”之诗,已经足够诗词达州的骄傲和自豪了。
李商隐这么写了,难道不是巴山意境特色的概括么?当今诗人来到达州,遇雨,脱口写出:“一般秋雨秋风夜,听向巴山便不同”(徐长鸿《夜宿巴山,是夜雷声大作》),更有同行的诗人吟诵道:“为探秋池新涨意,夜乘微雨上巴山。”(熊东遨《巴山二首其一》)
至于“大巴山月”, 未见古代经典,但当代大巴山诗人早已意识到它的特色所在了,比如梁上泉,他留意地写大巴山月,要写出关山月一般的凄厉之美和雄豪气度。
诗情画意,离不了“月”这一意象元素。中国古典音乐的两座高峰,一被取名“春江花月夜”,另一叫“二泉映月”,都有一个月字,两座高峰都映耀着一片月。该不是偶然吧。唐诗中,更有李白的“床前明月”,杜甫的“今夜鄜州月”,等等。中国人诗意境界之中,月,占有特殊重要的地位。要从这个点去考虑打造“大巴山月”的诗意境界的意义和价值。写好了巴山月,出了名作,巴山诗派的文学贡献可就很大了,因为它会极大丰富中国诗词的意境。
需要把脉巴山诗词家与诗词作品的基本现实状况。关于达州,关于大巴山,梁上泉、杨牧、周啸天等,已有空前的歌唱。而传统诗词呢?一时还说不上有更大的影响。比如说,戛云亭,传说为元稹所建,古来有名诗吟咏吗?有醉翁亭那样的影响力吗? 巴河、州河、渠江呢?达州人,如何把达州写进当代的《全唐诗》?而进入《唐诗三百首》一类的诗选,哪怕是一首二首?
何以取名“巴山诗派”? 应具备哪些基本的文化内涵?要具备哪些方面的条件?巴山诗派应是在什么环境条件和发展路经下产生形成?
作为诗派,尤其要在一定阶段过后明确提出自己的艺术观,要形成自己的创作特色和艺术个性,要拥有宏大的创作队伍,产生知名的诗人和经典作品。中国文学的伟大现实主义传统,以言载事,诗歌合为事而作。这些都是流派产生的理论基础和出发点。
一个诗派的产生形成,无疑要有明确的诗词主张,要有很高的思想的理论的文化高度,而这一点,早已体现在周啸天对诗词创作发展的论述之中。他提出了三条,书写当下,接续传统,独到风格。[3]根本在于面对现实,关注社会,传达普通人的心声,记录普通劳动者创造的真实历史。这,就是所谓书写当下。对大巴山地域风貌、自然人文特色做出真实深刻的揭示;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真好像是冲着巴山诗派提出来的,妙不可言。从众多名山中,展示巴山的独特气质、风貌和内在精神,剑门天下雄、夔门天下险、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那么,天下巴山呢?思索这个问题,由来已久。
巴山诗派产生形成的目前状况当在初始阶段,但已经有了一定基础,而且,近年来,达州诗词创作出现了空前发展的良好势头,各县市都成立了诗社、创办了各种形式的报纸刊物,出版了多种个人诗词结集。根据估计,当下达州诗词作者应在300 人左右,诗词作品不少于万首。诗词结集达数十种之多。
分析达州个例,古已有之,但不定有更广泛的描述、更深入的发掘,更本土的吟咏。这一切都成了可供开拓的空间,留给了后之来者。新发现清末民初诗人、开江郝孟宾的诗词作品,使我们对开江诗词的历史成就和文化高度,有了一个较为可靠的初步判断。
巴山诗派应是在什么环境条件和发展路经下产生形成?其产生形成之一途,很可能在于当代诗词的本土性开发发掘。对于巴山诗派来说,本土性这个路经可能是主体性的核心,构成为流派的主干。好比大唐时代边塞诗派,其主体性当然在于边塞。
新时期文学有乡土文学一支,被看成是新时期小说的一个重要流派,颇具影响力。顾名思义,其核心在写乡土。同样,提出巴山诗派,就是要推动巴山地区富于人文内涵特色的东西,通过诗词艺术得到多方面的、整体的反映,构成达州的一笔文化财富。
让诗词走进巴山,走进巴山的历史记忆。也得让大巴山走进诗词,走进中华诗词的高端,起码也应是一缕华彩的演绎。
新时期以来,传统诗词迅速崛起,成为诗歌一翼,引人注目,其题材领域的开拓耕耘,很大程度上是在本土性诗情的发掘与拓展方面,乃是空前的热烈。拓展地域性题材,展示其特色性风貌,古已有之。但如今,可以做得更广泛、更丰富,更细致、更深入。这也是当代诗词家的时代使命。
诗词家队伍日渐扩大,覆盖面日益广泛,立足本土,书写本土,已成一大趋势。越是本土的,越是民族的,也就越是世界的。对于大手笔,但写本土何乐不为?重要的任务是,本土元素要充分进入诗词,多方位多层次构成为本土诗词系统,成为本土诗美的基本组成部分。从古至今,一个地域的审美观照达到什么高度,影响力达到什么程度,往往决定该地域的社会知名度和旅游发达程度。大巴山地区有好山好水,但尚未成为名山胜水。好比开江有好饭好菜、好酒好茶,但尚未成为美食之城。
我们有自己的诗意和远方吗?
这个现实,我们不能无动于衷。起码应引发我们的现代思考:这个现实,是否可能改变?如果能改变,那么,谁来改变?怎么改变?什么时候改变?改变到什么程度?
四川不靠海,巴山尽是山。川东北达州人世世代代都要表达对于江河水的美好向往,邻水县如此,开江县名更是特别道出了开凿三江的寄寓,很有深意,很有气魄。千年达州,困在大山里,人们追求广阔的视野,宏大的气象,特地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民俗节庆:元九登高节。[4]登高无非就是摆脱困守山中的郁闷,获取心灵的宏阔视野。而通州达州之名,更是寄寓了通达九州的美好愿望。要做有追求,有气魄的诗词家,要以描画本土、创新境界为己任,把诸如八台山、峨城山、金山寺、宝石湖等本土特色的景观风物加以研究,然后从不同截入点抓出新意,写出特色。对于巴山每一个景观风物,需要我们从不同角度,写出各种观察,多样体会,从量上积累数首十数首,那么,必定会产生特色,形成整体效应。如果众多诗词家都这么去观察思考,集中把一些个好山好水至少写他十数首作品,那么,大巴山好山好水的文化沉淀必定叠加起来,丰富起来,抬升我们历史文化的很高境界。可喜的是,近几年,陆续有外地的诗人作家,尤其是2018 年一大批中华诗词名家进入达州,吟咏达州,留下了一大批精彩的诗词作品,蔚为空前的文化盛事。
在川东北地区,在达州,巴山诗派之说,有极大可能兵分两路,一是传统诗词,另一是从传统诗词根基上产生的现代新诗。这两支队伍,在达州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新诗代表人物梁上泉、杨牧,他们的诗歌成就、他们在中国当代的影响力,自不待言。而传统诗词的代表人物周啸天,2016 年斩获全国第六届鲁迅文学奖首頒的诗词奖,具有开创意义,是诗词艺术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这一重大文化事件,看似偶然,却是必然,反映了周啸天埋头研究四十年所取得的很大成就,而更重要的一个方面是反映了中华传统文化的复兴时代开始到来,“家家读唐诗”的景象必定兴起,中华当代诗词必将走向它的繁荣。
2013 年我撰关于“宕渠四子”的专文中对周啸天做了一个论述:自古以来,在达州本土,不曾有过周啸天这样的旧诗词领域的著名诗人,也不曾有过周啸天这样在中国唐宋诗词研究领域取得重要成就的学者,以他所取得的成就而言,堪称川东北古典诗词第一人。在当代,古典诗词文化研究已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其中,周啸天唐诗绝句研究是一个重要收获,他作为主要撰稿人之一的《唐诗鉴赏辞典》一类专书,也是唐诗文化在当代的一个重要开拓发展。意味深长的是,古典诗人没能产生于达州一隅的古代时期,却偏偏产生于高度电子信息化的当今时代,冥然中有不有啥子内在神秘的揭示、昭示?我似乎有一点半点感觉。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近代古典诗词“起于八代之衰”,方兴未艾,是一个信号,预示着中华文化复兴,其意义,犹如欧洲文艺复兴。[5]
有了唐代元稹的通州吟咏,有了当代杨牧、梁上泉和周啸天等的产生,川东北本土的诗歌艺术史也就清晰建构了一条线形脉络,臻于完善,从此上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本土的高度,文坛从此有了一个达州的节点。[5]现在也似乎可以说,巴山诗派也开始出现它的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