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幸子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昆明650500)
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对20世纪西方的思想转向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巴赫金终生为之奋斗的目标就是在对旧的话语体系的颠覆中重构新的话语体系”[1]。他试图打破一元论的传统价值体系,提出超语言学、对话与复调以及狂欢化等文论思想,建构了新型开放的话语体系。可以说,巴赫金以其灵敏的耳朵,在正统世界观的“专横话语”中聆听到“狂欢节的回响”[1]。他的狂欢化理论揭示出了一种平等自由与全民狂欢的普遍的人类狂欢精神,这正与当下网络文化与网络文学的现象相契合。
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是在其“对话理论”的基础上提出的。在巴赫金看来,“对话”不仅是一种文学体裁更是一个哲学范畴,也是一种“超语言”的对话原则。对话性不仅存在于小说作品中,也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之中、思想与文化的互动之中。“对话主义”强调的是一种平等的、民主的、独立的文化意识,这与西方本土的狂欢节精神相通。狂欢节作为欧洲古代的传统节日,最初源于古希腊祭祀酒神的活动。在狂欢节这一天,人们可以纵情享乐、嬉笑怒骂,打破自我与他人的界限,消除距离感,人与人可以在一种打破等级的、平等的舞台上自由狂欢。巴赫金称“狂欢式——这是几千年来全体民众的一种伟大的世界感受。这种世界感受使人解除了恐惧,使世界接近了人,也使人接近了人。它为更替演变而欢呼,为一切变得相对而愉快,并以此反对那种片面的严厉的循规蹈矩的官腔;而后者起因于恐惧,起因于仇视新生与更替的教条,总企图把生活现状和社会制度现状绝对化起来”[2]。
这种狂欢节的宇宙观,是一种思维和意识的狂欢化,它潜在地同一切传统的认知图式、思维模式和价值取向针锋相对。巴赫金认为狂欢节首先就是一种全民性的狂欢活动,“在狂欢节上,人们不是袖手旁观,而是所有的人都生活其中,因为从其观念上说它是全民的……狂欢节具有宇宙的性质,这是整个世界的一种特殊状态,这是人人参加的世界的再生和更新”[3]。在这个狂欢的舞台上人们可以脱离常规枯燥的生活,打破等级森严的社会结构,尽情地放纵自我。在“狂欢式”的世界中,每个人都是参与者,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自我与他人之间呈现出一张新型互动关系,人与人的距离感消失,可以随意地插科打诨。这所体现出的正是一种非官方性、非文学性的意识形态,是一种消解权威的颠覆性的民间文化与精神,展现的是一种来自底层社会的审美品格。在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中,狂欢不仅是人类生活中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也是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狂欢化”的文学现象。巴赫金透过拉伯雷作品的狂欢化描写看到了其中潜藏的人类普遍性的狂欢化精神。这种狂欢的审美感受跨越历史的长河,在当下网络文学的世界里回响、共鸣。
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为我们探究网络文学提供了理论支撑。传统文学由于作家创作时受到出版、发行、市场以及意识形态和个人审美品格等因素的约束,创作出的多是具有文学性和艺术性的高雅文学作品,其受众范围比较有限。相比之下,网络文学则更加不受限制,作者与读者处于平等对话交流的地位,表现出一种多样且强烈的狂欢色彩。
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特点之一即全民参与性。网络文学是随着互联网的普及而诞生的一种新型文学模式,它不受制于传统文学的各种局限,可以在一个开放且共享的网络平台自由创作,故而呈现出一种全民性的自由的在线式狂欢。网络小说的创作者不需要是高学历高知名度的文人大家,任何人都可以创作自己的小说。有着“悲情天后”之称的网络作家匪我思存,她笔下的故事题材涉及古代、民国和现代都市人的情感纠葛,其小说因充满悲情而受到大众追捧,但谁能想到她是理科出身。以青春爱情题材而出名的网络作家顾漫,其作品《微微一笑很倾城》《何以笙箫默》《杉杉来吃》等均被搬上大荧幕受到广大青少年的喜爱,但现实中她却是宅女一个。为读者缔造出神秘诡异的盗墓王国的天下霸唱只是一个初中文凭。诸如晋江原创网、红袖添香、起点中文网等文学类网站的日益崛起,为众多文学爱好者提供了写作平台,使他们可以随意地创作自己喜爱的仙侠、神话、武侠、爱情、盗墓等各种主题的作品,在网络虚拟空间中人们摆脱现实的压力和无趣乏味的日常生活的拘束,发泄内心的真实欲望,使网络成为全民大众的狂欢场。
此外,网络文学的互动性也使读者参与进来,在网络中作者创作出的不再是一个成品,它把作者和读者带入一种动态的互动中,读者可以在阅读的过程中向作者传达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在对作者的创作意图不满意时甚至可以自己参与创作,还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创作同人小说。如天涯社区的网络小说《Yola求职记》《地铁》新浪网的小说《网上跑过斑点狗》、亿龙网的《情爱悠悠、共度爱河》等都是由一批年轻网络作家和读者共同创作接龙的网络小说作品。“接龙小说将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创作个人行为变成了一种人人可以参与的大众文学活动”[4]。此外,还有利用原有的漫画、小说、影视作品中的各种元素创作的网络同人小说,如《我的师傅是林正英》、仙剑系列同人小说等,它们大部分都是粉丝创作的。正如刘易斯·罗塞托说的那样:“网络真正力量在于互动性,互动性让人们对作品、主题、趋势和当中的想法产生兴趣,同时让作品有生命,不断进化,维持使用者的参与程度。”[5]不同于传统文学的单向度欣赏,网络文学可以实现读者与作者的互动交流,作者可以直接回答读者疑问,解说阐释创作过程,读者能够直接参与作品创作,甚至改变作品的情节结构和故事结局,实现双向度的文学欣赏。网络写作是一种自由的、开放式的话语狂欢活动,网络文学传达的是普通民众的声音,体现的是一种民间文化的审美品格,这也正是巴赫金狂欢化理论的体现。
人们在互联网的平台下实现了人与人双向互动的交流,这是“一种特殊的交往,自由自在,不拘形迹的广场式交往”[2]。在这里,每个人都拥有表达自己情感的权利和自由,人们可以在作品中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塑造人物形象,设置故事情节,展露自己细腻的情感世界,达到自我情感释放的狂欢。网络文学的题材中最普遍的当属“言情小说”,无论是以仙侠、历史还是豪门大院、青春校园等为背景,都离不开男女情爱这条主线。唐七公子的《华胥引》《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诉说了一段段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桐华的《步步惊心》《云中歌》《大漠谣》中的绝美爱情令无数读者向往留恋。九夜茴的《匆匆那年》、八月长安的《最好的我们》《你好,旧时光》《暗恋》里有我们每个人青春的影子。在网络文学中,不需要过多地考虑文化背景与意识形态,作者可以随意地描写爱与性的愉悦或痛苦,肆意自由地释放内心压抑的情感。正如巴赫金所说:“狂欢式的生活,是脱离常轨的生活,是翻了个的生活,是反面的生活。”[3]因下半身写作一夜成名的网络作家木子美把性爱堂而皇之地带入网络小说中,她的代表作《遗情书》中记录了其与一位著名摇滚乐手的“一夜情”故事。故事以白描的手法,将她与该著名乐手的性爱事件的大量细节展现在看客眼前,令人吃惊的是她在日记中直呼该乐手的真实姓名,并对其性技巧和能力进行详细描述。凭借《七月与安生》而一举成名的网络作家安妮宝贝,她的小说颠覆了传统的文学观念,结构散乱破碎,其用女性独特的哀婉、忧伤、细腻、飘忽的语言,辐射到外部世界的孤独遗忘、漂泊死亡以及爱与伤害,宣泄着自己复杂的内心世界:放纵与异常的清醒、凄婉与孤独、决绝与隐忍、暗涌的激情与漂泊。
有学者提到“如果我们承认文学是一种自由,是人性的、游戏的、非功利的,那么网络文学正是在这点上将文学的大众性、游戏性、自由性还给了大众。它不需要纸面文学的那种精致、典雅、技巧、难度、成熟,而不成熟正是它对抗纸质文学之‘过熟’的优点。如果网络文学也和纸质文学一样老气横秋,那它就不叫网络文学了”[6]。网络文学是以互联网为平台尽情宣泄个体内心压抑的渴望,他们在网络中创造自己理想的世界,实现个体意识的狂欢。
巴赫金认为作品的狂欢性还表现在作品语言的对话性中,特别是小说语言的对话性中。民间文化中各种诙谐的、戏谑的、非文学性的语言,以及诸如粗鄙脏话、口语、俗语、流行语等各种不拘形式的广场言语正是狂欢化的具体表现。同样,网络文学的语言也大多不拘一格,通过语言的夸张、颠倒、戏仿等打破主流意识形态下的语言规范,消除交往者之间的等级界限,达到一种语言狂欢化的效果。诸如:一些作品中的人物名字像芹菜妹妹、楚留香、克林顿、飘72、海棠朵朵等皆是以戏仿的方式出现。陈村的《我爱上那个坐怀不乱中的女子》以“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典故戏仿了一出现代爱情故事,或是创造性地运用当下流行的符号描写人物间的交流。如:风云小妖的《爱上狐狸精弟弟》中“O(∩_∩)O~魔鬼,这个人一定是魔鬼”“-_-|||对不起,可是,哈哈~你真是太好笑了”“他一定都知道啦!欲哭无泪啊!/(ㄒoㄒ)/~~”[7]。使用大量的表情或表意符号表现人物的表情和情绪,相比传统文学语言更具有时尚感和潮流性。此外,一些网络文学作家为了增加自己作品的个性和创新,常常采用以现代语言叙述古代故事的方式拉近与读者的距离,如当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以现代人的视角和诙谐调侃的语言讲述明朝故事,令人读来忍俊不禁却又不脱离史实。
网络小说的语言以口语化、世俗化为特征,夹杂着各种粗俗脏话、当下流行语等。这种不拘形迹的“广场式语言”摆脱了社会规范秩序的束缚,突破了主流意识形态的限制,打破了传统文学严格的语言规范,以一种毫无顾忌的、戏仿的方式表达情感,转变着传统文学的审美取向。正如巴赫金所说,“对话交际才是语言的生命真正所在之处……所有诸如骂人话、诅咒、指神赌咒、脏话这类现象都是言语的非官方成分”[8],这种狂欢式的语言“摆脱了规则与等级的束缚以及一般语言的种种清规戒律,而变成一种仿佛是特殊的语言,一种针对官方语言的黑话。与此相应,这样的言语还造就了一个特殊的群体,一个不拘形迹地进行交往的群体,一个在言语世界里坦诚、直率、无拘无束的群体”[8]。显而易见,网络文学中的语言就是狂欢化语言的代表,传统语言的反叛者。
网络文学的“狂欢化”是当下科技经济迅速发展下的产物,面对当前快节奏、高速度的生活方式,人们试图在网络中寻求释放和解脱,网络文学的狂欢不断消解着传统的道德和固守的原则,人们在自己创造的网络的欢乐场中宣泄情感、张扬个性,建立了一个平等交流对话的平台。“狂欢”从古希腊酒神祭祀中走出来,在欧洲狂欢节中尽情呐喊,在巴赫金的思想中回响直至今天,即使在不同的文化体系中依旧能够引起共鸣,这便是“狂欢”的魅力所在。网络文学的狂欢化是21世纪以来文学爱好者试图在创作中实现平等自由、张扬个性的一种文化策略,但透过网络文学狂欢化的表象,更应该思考狂欢背后的失落与网络文学的明天。
目前,网络文学依旧存在着作品质量参差不齐、创作单一复制性强、语言单薄粗糙、网络文学市场鱼龙混杂等问题,不加节制的狂欢消解了传统的创作观念,一些网络写手追求新奇、刺激的审美感受,暴力血腥、性爱丑恶的描写使网络文学趋于嗜丑、流于低俗。一方面,人们可以在网络文学中打发时光、寻求短暂的快乐,另一方面更应该正视网络文学的弊端和不足,做好“传统文学”和“网络文学”的权衡。当下应清醒地认识到,文学是人学,是人的思想情感的外化,真正的文学是以审美的方式表达对社会、人类精神的深刻思考,网络的出现可以改变文学的形式,但不能忽视文学的本质。狂欢化理论被时代赋予了新的内涵,网络为文学提供了全新的方式,在日益异化的社会,人们不仅要在网络世界中自由平等的互动,更应该在现实中消除彼此的心灵壁垒,达到真正的对话与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