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敏杰 周 密
(福建广播电视大学,福建福州,350003)
闽南拍胸舞又称“拍胸”“打七响”“打花绰”,流传于泉州、漳州、厦门、台湾一带的沿海地区,2006 年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中华舞蹈志·福建卷》中将其分为踩街拍胸、酒后拍胸(也叫醉酒拍胸)、乞丐拍胸三种类别,可见在民间表演样式中已形成不同的表演风格和艺术流派。另外,各种文艺庆典、民间迎神赛会或婚丧嫁娶也随处可见闽南拍胸舞的身影。
因为国家艺术基金2019 年度艺术人才培养资助项目《闽台民间舞蹈创作人才培养》,作者创作方向为闽南拍胸舞,所以我们得以深入了解这个古老的民间舞种。
在跟随闽南拍胸舞传承人郭金锁、郭峰、杨德意三位老师学习闽南拍胸舞过程中,我们发现重拍向下的蹲裆步和横摆动律是闽南拍胸舞的形式因子,它们是闽南拍胸舞的外核、框架和构造,为何是这两个动作呢?作者从生态学角度入手探究。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从海路看,闽南地处东南沿海,纬度位置较低,属于亚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男性的体态由于长期的海上行船劳作,站在船上双脚必须打开,重心向下沉,才能站稳,因此形成了舞蹈中男性体态为下肢双腿蹲裆步或大八字步屈膝”。[1]在海上作业,为了寻找身体的平衡,身体会随着船体而左右晃动,在失重与顺势上寻找身体重心上的平衡,这就形成了横摆动律。横摆动律的结果造成舞姿和动作的顺边,这种顺边之美一直在流动中。需要补充的是,闽南江流河泊较多,除了海洋作业,还有江河作业,同样要求双腿蹲裆步、重心向下屈膝,身体随着船只左右晃动,这就是海洋文化和江河文化交融所形成的体态特征。
从陆路看,大小河流穿梭于闽南的崇山峻岭中,古闽越族人在这山水间捕鱼、狩猎、攀登、跨越障碍,此种狩猎、攀岩的生活方式伴随着肢体的重心向下、双腿膝盖弯曲成蹲裆步。从节省体能和劳作的力效来看,这种高山文化或山林文化除了伴有体态重心向下、膝盖弯曲外,还伴有动作的顺边性,即同手同脚,这种顺边性更易于人在山林中穿梭行走。无独有偶,我们横向比较中国具有高山文化或山林文化的民族发现,其舞蹈动作的力效都是重心向下、膝盖弯曲、动作顺边,如壮族、苗族、土家族、羌族等民族民间舞蹈都具有顺边之美。
《国语·吴语》载,“越在东南,故立蛇门越在已地,其位蛇也,故南大门上有木蛇。”蔡湘江老师在其《泉州民间舞蹈》一书中指出,“《拍胸舞》是闽南地区闽越族祭祀舞蹈的一种历史遗存”,[2]而蛇则是古闽越族先民的图腾。从古至今,闽南拍胸舞的舞者均为男性,他们头戴草箍、腰系草绳、赤足裸上身、穿九分宽裤,其中最值一提的是舞者头戴的草箍。草箍由稻草和红布缠绕编织而成,草箍环头一周后高高立起在额头正前方,犹如盘踞的蛇立起上半身,蛇头向前,吐着红信。在古人的生活观念里整个自然都是有生命和灵力的,从图腾祭祀层面看,古闽越族先民对于蛇神的敬畏和崇拜心理化作蛇图腾戴于头顶,由此可见其敬畏程度。从图腾模仿层面看,当舞者头部随着身体的横摆动律而左右晃动时,犹如一条真蛇吐着红信左右摆动着身体前进,此“之”字形的行动路线正是模仿蛇在丛林或水中的行进路线。内外因果关系形成外部表现形式,即:“拍胸舞融合着蛇图腾的崇拜心理和人类的模仿本能以及表现冲突导致了闽南传统民间舞蹈拍胸舞的发生。”[3]
在闽南拍胸舞创作过程中,外在肢体动作的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即拍胸舞重拍向下的蹲裆步体态和延绵不断的横摆动律来源于自然生态环境和人文生态环境的双重影响,由此产生了闽南拍胸舞动作的顺边之美,把握住这个形式因子,闽南拍胸舞创作就不会有失偏颇。
闽南拍胸舞又称“打七响”,为什么所学动作因子是“打八响”?在闽南拍胸舞创作过程中深挖动作因子是解决知其所以然的问题。虽然创作是对闽南拍胸舞的艺术创造或再加工,舞蹈动作也可能会拆解、重构,然动作因子是内核,是血肉,作者从“打七响”动作的历史发展层面和动作节奏层面进行探究。
闽南拍胸舞历来被大家称为“打七响”,这一约定俗成之事恰恰说明闽南拍胸舞的动作因子是拍打自己的身体七下,产生七响。七响之节拍说明闽南拍胸舞在远古时期本无音乐伴奏,舞者在横摆动律的基础上通过蹲裆步跺地和拍打自己身体发出的响声作为舞蹈节奏,形成独特的古闽越族舞蹈文化。采风期间蔡湘江老师亲自讲解示范了闽南拍胸舞的“打七响”:第一二拍双手依次拍打自己的左右胸部;第三四拍双肘弯曲,大臂内侧依次夹打自己的右左肋部;第五六拍双手依次拍打自己右左大腿;第七拍双手合击一掌于头顶或头两侧或胸前。
我们现在学习的拍胸舞将击掌放在第一拍,第二拍翻腕击掌重复,第三四拍双手依次拍打自己的左右胸部;第五六拍双肘弯曲,大臂内侧依次夹打自己的右左肋部;第七八拍双手依次拍打自己右左大腿,形成今天学习的“打八响”。一路采风,从福州至泉州再至厦门翔安一带,从民间到校园,皆是如此。“打八响”的优点是使每一个节拍都均匀地合在音乐节奏上,然而舞蹈是肢体动作为主要表现形式的艺术,仅仅为配上音乐而增加一拍击掌,“却丢掉了《拍胸舞》作为闽越舞蹈遗存的一种至为重要的特色和深刻的文化内涵”。[4]
蔡湘江老师示范的闽南拍胸舞“打七响”第七拍是落在击掌上,其动作节奏是“呆呆 呆呆 七呆 哐0”,即七拍之后停顿了一拍。这种七拍停一拍的节奏类型多为2/4 拍或4/4 拍,闽南民间舞蹈多为这种节拍类型,例如闽南跳鼓舞以七拍停一拍为主要舞蹈节奏,其打击乐鼓点是“才才 七才 七才 哐0”;闽南大鼓凉伞以七拍停一拍为主要舞蹈节奏,其锣鼓鼓点是“咚咚 咚咚 咚咚 咚0”;闽南车鼓婆的节奏类型也是“匡才 匡才 七才 匡0”。从宏观来看,蔡湘江老师示范的闽南拍胸舞“打七响”是符合闽南民间传统音乐和舞蹈的节奏的。我们今天学习的“打八响”是舞蹈动作均匀地合上音乐的每一节拍,虽然符合中国人讲求的对称、均衡,但使舞蹈从属于音乐,将其动作顺序和动作节奏变更,使之“打七响”的动作因子变成“打八响”,有失古闽越族舞蹈文化遗韵。
要想传承和发展闽南拍胸舞,仅靠拍打自己的身体产生响声形成舞蹈节奏是不可能的。在漫漫历史长河中闽南拍胸舞也逐渐有自己固定的舞蹈曲谱。例如踩街拍胸和乞丐拍胸常用的音乐是《三千两金》,此曲来源于闽南梨园戏《郑元和》“莲花落”一段,音乐节奏2/4 拍,旋律辗转抒情、刚柔相济;醉酒拍胸常用《秋景》(曲牌名,泉州笼吹,又名小将军令),音乐节奏4/4 拍,旋律舒展延绵;踩街拍胸常用闽南民间音乐《乐开怀》伴奏,音乐节奏4/4 拍,旋律抒情而又跳跃;乞丐拍胸常用《乞丐歌》伴奏,舞者边唱边跳,音乐节奏4/2 拍,旋律忧伤而又低沉。由此可知,闽南拍胸舞不仅通过拍打自己的身体产生节奏,还在其历史发展进程中从祭祀舞蹈跳脱出来,吸收融入了本土民族民间音乐形成不同风格的闽南拍胸舞。创作闽南拍胸舞,寻找到“打七响”之动作因子,是创作再发展的根基,深入了解闽南文化和闽南传统民间音乐,把握风格基调,有助于编创者从文化和人文角度思考闽南拍胸舞创作。
音乐由节奏和旋律组成,舞蹈由节奏和韵律组成。打七响只是舞蹈的动作节奏,只有节奏而缺少韵律势必缺少神韵和美感。舞蹈艺术创作其中之一是保住、深化其美学特点。如何抓住闽南拍胸舞的韵味,作者通过动作力效和运动轨迹两个编舞技术对其剖析、探究。
闽南拍胸舞步伐主要有蹲裆步和跺地步两种。蹲裆步时两腿打开、膝盖弯曲,其重心向下,男舞者在这种体态下随着横摆动律起舞时,其动作的力效是重拍向下,由此产生厚重之美;从动作的运动轨迹分析,脚下左右发力传达至膝盖,伴随着身体重心的左右移动膝盖顺边弯曲,足底传达的力效在与上身配合的过程中一直处于流动状态,形成动作的连绵不绝之美和顺边之美。跺地步在蹲裆步基础上分单脚跺地和双脚跺地两种,其力效是重拍向下,其运动轨迹是上下运动路线,由此产生厚重之美。
从动作的运动轨迹层面分析,除了由脚下左右移动重心带动上身的横摆动律,还有在翻掌拍胸时,上身以腰为轴的横拧动律,两者共同作用,动作轨迹呈左右圆弧形运动而不是左右横线运动,如果只有横摆动律,身体如不倒翁一样左右摆动势必少了韵味,横摆动律基础上加之横拧动律,这样的运动轨迹使动作圆柔而又延伸,产生连绵不绝之美。
《周易·系辞上传》云:“一阴一阳之谓道。”拍胸舞的“打七响”在横摆动律和横拧动律基础上,手腕的翻转带动手掌、小手臂和大手臂的转动形成正反阴阳两面。从运动轨迹看,第一拍右手腕翻转向里掌心拍打自己的左胸同时,左手在旁翻转手腕成左手背朝外,第二拍做第一拍相反动作;第三拍右大手臂夹肋时右手腕翻转向里带动小手臂向前旋转翻出,同时左手在旁翻转手腕成左手背朝外,第四拍做相反动作;第五拍右手背朝外顺势向下拍打自己的右大腿,此时左手臂夹肋左手翻转向里带动小手臂继续向前旋转翻出;第六拍左手翻转手腕成左手背朝外顺势向下拍打自己的左大腿,同时右手在旁翻转手腕成手心朝里;第七拍右手腕翻转向外同时左手腕翻转向里,双手于头顶合击一掌(合击一掌时右手上,左手下)。从动作力效和运动轨迹可以看出,它的动作是顺势的、旋转的,在拍打过程中手腕翻转带动手掌、手臂正反两面交替进行形成“阴阳”,使上肢动作阴阳相间、刚柔相济,犹如海浪拍击石岸,犹如江河汹涌翻滚,犹如蛇行之左右穿梭,产生惊涛拍岸、翻江倒海之气势,这其中也蕴涵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
闽南拍胸舞创作过程是一个推陈出新、重新创造的过程,把握住以上三个因子,就是把握住了闽南拍胸舞文化之核心。除此之外,老一辈艺术家们创造了许多拍胸舞经典动作如:“站立倒腰拍弄”“跪地击掌回音”“蟾蜍出洞”“半月斜影”“蜘蛛吐丝”“玉驴颠步”等既形象化又意象化的舞蹈动作,但都遵循着拍胸舞的艺术规律,我们也应继承、发展和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