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方言释证三则

2020-02-25 02:50
关键词:淄川小翠俗语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136)

在中国古代文学发展的大传统中,一直以来,小说、戏曲一直居于文体之“末流”地位。但不可否认,古典小说和戏曲不乏诸多优秀作品,并得到有识之士的赞同与认可。《聊斋志异》是一部蒲松龄用“才子之笔”写成的文言小说集,相传写出后不久便受到渔洋山人王士祯激赏而“风行天下,万口传诵”。有识之士通过文学评点的方式,对小说和戏曲的性质、特征有所感悟、认知,为之呐喊,张扬其文学价值[1]。一时间为《聊斋》作序、评点者众多,明清小说的繁荣昌盛与明清小说批评理论的丰盈活脱存有某种互动共生的关系[2],这些与之相关的文学批评客观上促进了《聊斋》故事的流传。就作品本身而言,除却离奇曲折的情节、鲜明丰满的人物形象和诗意的环境构建之外,雅言俗语并用的语言风格也是《聊斋志异》能够风靡于世的重要原因。

《聊斋志异》这种大量使用山东淄川地区方言俗语的现象也受到了诸学者的瞩目。其中1986 年耿廉枫先生在《蒲松龄研究》发表《〈聊斋志异〉口语方言初探》对“敬”“得”“亏”“修”“雏”等35 个方言字词和民间谚语做了系统的钩稽疏证,2007 年杨会永在《古汉语研究》发文对于方言“敬”的另外一种含义做了探讨,2008 年张爱莲在《蒲松龄研究》先后发《〈聊斋志异〉方言词辨析及表现意义分析》(及续)对于“抱”“撮”“畜产”“捽”四个方言进行分析,同年张金木在《楚雄师范学院学报》发《〈聊斋志异〉山东方言例笺》一文对“妗”“腚”“饘粥”“都了”等17 个方言字词进行了细致考察。前人对《聊斋志异》多处方言进行疏证分析可谓透彻,成果可谓丰硕,但是《聊斋志异》中仍有很多方言俗语没有受到关注,今试将“将”“妨”“抟”三处方言的表现意义以及方言俗语的功能加以分析。

一、将

杨天一言:见二鼠出,其一为蛇所吞;其一瞪目如椒,意似甚恨怒,然遥望不敢前。蛇果腹蜿蜒入穴,方将过半,鼠奔来,力嚼其尾,蛇怒,退身出。鼠故便捷,欻然遁去,蛇追不及而返。及入穴,鼠又来,嚼如前状。蛇入则来,蛇出则往,如是者久。蛇出,吐死鼠于地上。鼠来嗅之,啾啾如悼息,衔之而去。友人张历友为作《义鼠行》。(《义鼠》)①本文中所引用《聊斋志异》资料均出自蒲松龄著,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汇校汇注汇评本》,此后不再出注。

将(jiāng),《汉语大字典》共有33 个义项,其中作副词时又有8 种解释,其中第二种解释“相当于‘方’‘始’。孙经世《经传释词补》:‘将,甫始词也。’《汉书·儿宽传》:‘将建大元本瑞,登告岱宗。’颜师古注引苏林曰:‘将,甫始之词也。’”[3]2376《博山方言研究》解释“将”为“刚”,并组词“才将”“将才”加以补充[4]181。其实,“将”在做副词用时较多的解释为“将要、快要”之意,表示未来要发生或呈现的某种行为状态,表示未然。然而在方言中“将”才解释为“刚刚”,表示较为短暂的时间副词,表示已然。从文意来看,《义鼠》中“蛇果腹蜿蜒入穴,方将过半,鼠奔来,力嚼其尾……”“将”字在此处表现出了蛇入洞中刚刚一半的短暂时刻,义鼠前来搭救伙伴。“将过半”表现出时间紧迫、情况危急的状态,在蛇退回洞中的一瞬间此鼠采取“敌进我退,敌退我扰”的策略,直至蛇吐出同伴而止。细细思之,若老鼠在当蛇退入洞中无几时发动进攻,自身则极有可能遭遇危险;若当蛇退入洞中过多时发动进攻,那么蛇极有可能置之不理而逃之夭夭。只有在蛇退入洞中一半时候,老鼠“力嚼其尾”进行骚扰,才能够让蛇进退维谷。如此一来不仅体现出老鼠之义,更体现出此鼠之智。

其实,大量将方言带入文学作品的现象在《金瓶梅》《醒世姻缘传》《续济公传》《绘芳录》等白话小说中更为常见,通常组成词语(如“将好”“将才”等)使用:

琴童道:“娘每来了,又被乔亲家娘在门首让进去吃酒哩,也将好起身。”[5]

来到门口,将好掌灯时候,进到素姐房中,见素姐云鬓蓬松,香腮消减,伏枕卧床,不能强起。[6]506

贾知县道:“不要讨差,如近本境离此二十多里,有一地方可出出差。是因前日潮水漫岸,沿湖一带都来报水,我昨日就要去勘查,将好趁此躲避这个风头!”[7]954

慧珠悄悄问道:“请问大仙,这是什么洞府,将才所云仙子是那一位上仙?”[8]443

上文所云“将好”“将才”更多的可以理解为“刚好”“刚才”的含义。在以上白话小说中“将”均表示为“刚刚”(已然)的含义,这种现象是比较常见的。据统计,在文言小说“将”表示“将要”(未然)的次数要远远多于“刚刚”(已然),表示亦然的状态大多数是在方言俗语中使用,也就是说在文言小说中使用方言的频率要远远小于雅言,这是由于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雅俗属性决定的。

二、抟

袁宣四言:“在苏州值阴晦,霹雳大作。众见龙垂云际,鳞甲张动,爪中抟一人头,须眉毕见;移时,入云而没。亦未闻有失其头者。”(《龙》)

抟(tuán),《说文》云:“抟,圜也。”《汉语大字典》有四个义项,其①解释为“捏聚成团”[3]1942。《博山方言研究》虽无“抟”,但是有“抟悠”释义“用手掌把物品揉成圆形”[4]163。在方言中“抟”一般倾向于体积或质量较大的一方轻松地将物品拿在手中施压或把玩的含义。从文意来看,众人见云端龙活灵活现,手里把玩着一颗人头。《龙》中“抟”便不仅有“捏局成团”的意思,更大程度上说“放在手里把玩”更为恰当。仅此一字便把龙雄健的体态勾勒出来,使龙强人弱两方实力对比突显出来。此处若用“捏”“抓”“握”此类单纯具有施压含义的词语,很难表现出龙占有绝对优势,且对于人类的弱小不屑一顾的状态。

在方言中,“抟”字除了把玩的含义之外,也有施压的含义。在《聊斋志异》中,另有两处例证,《狮子》中:“暹逻国贡狮,每止处,观者如堵。其形状与世所传绣画者迥异,毛黑黄色,长数寸。或投以鸡,先以爪抟而吹之。一吹,则毛尽落如扫,亦理之奇也。”《绿衣女》有:“方欲归寝,闻女号救甚急。于奔往,四顾无迹,声在檐间。举首细视,则一蛛大如弹,抟捉一物,哀鸣声嘶。于破网挑下,去其缚缠,则一绿蜂,奄然将毙矣。”前者狮子抟鸡,后者蜘蛛抟蜂,二者通过“抟”字将强大主体和弱小的客体连接起来,勾勒出倚强凌弱的场景。通过“抟”这个动作,还能表示出人物长时间进行某项活动,而使得手法精巧熟练。在《金瓶梅》第五十一回“打猫儿金莲品玉斗叶子敬济输金”中有例证“或在粉脸上擂晃,百般抟弄。”在西门庆和潘金莲性生活中,“抟”字便将西门庆与潘金莲性行为的细节披露出来,使得潘金莲淫荡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

三、妨

一日,凭吊方返,遥见红衣人,挥涕穴侧。从容近就,女亦不避。生因把袂,相向汍澜。已而挽请入室,女亦从之。叹曰:“童稚姊妹,一朝断绝!闻君哀伤,弥增妾恸。泪堕九泉,或当感诚再作;然死者神气已散,仓卒何能与吾两人共谈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当亦无福可消双美。曩频烦香玉道达微忱,胡再不临?”(《香玉》)

妨(fáng),《汉语大字典》中有4个义项,其中义项④解释为“俗称相剋”[3]1033。《淄川方言志》在“红白事迷信”中解释“妨”为“迷信的人认为一个人命运不好,会妨害家人,以致短命等”[4]105。《博山方言研究》解释为“迷信称妇女使丈夫或婆家其他人死亡”[2]148。窃以为《博山方言研究》中的解释不够完整。由于中国古代封建社会女性社会地位低下的原因,与之相关的男性或者家人受到伤害后,女性便成为了被“污名化”的对象。同样,这也决定了“妨”的主体是妇女,然而也并不尽然,男性有时也可能会成为妨害人的主体。从文意不难看出,《聊斋志异·香玉》便是讲述了黄生见过香玉之后不久,香玉便罹难的故事。黄生所云“小生薄命,妨害情人”,正在自责克害了香玉。当然,在此处“妨害”不仅有“伤害”之意,更沾有了因自己福薄而“克害”意味在其中的迷信色彩。

这种“克害家人”的含义应当是从“妨”的本意引申而来,《说文》:“妨,害也。从女,方声。”段玉裁注:“害者,伤也。”“妨”最初只是“伤害”的意思,后来才具有“克害”的迷信含义。《金瓶梅》中云:“咱拿了这婚贴儿,交个过路的先生,算看年命妨碍不妨碍。若是不对,咱瞒他几岁儿,也不算说谎。”此处所云“妨碍”便不只是“阻止事情顺利进行”的意思,而是具有了“克害”“妨害”的意思,意为“看看男女双方命运里会不会相互克害”。“妨”作为“克害”之意较多的出现于詈骂语之中,借以宣泄心中的愤怒。元关汉卿杂剧《诈妮子调风月》中云:“可更绝子嗣、妨公婆、克丈夫。”[9]85李季《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中也有“妨死老子妨死娘”[10]38之说。《三国演义》中也有例证,在第三十四回“蔡夫人隔屏听密语刘皇叔跃马过檀溪”中,刘备在后有追兵,前有大溪,而的卢马前蹄陷入泥中危难时刻,大呼:“的卢,的卢!今日妨吾!”[11]144这些生动形象的口语,使得文学作品的人物鲜活起来,从而构成一个个活泼的生活场景,使人读之如在目前。

四、方言俗语“调味”功能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言及《聊斋志异》“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该弦,别叙畸人异行,出于幻域,顿入人间;偶述琐闻,亦多简洁,故读者耳目,为之一新”[12]130。鲁迅先生用“简洁”概括了《聊斋志异》的语言风格无疑是恰当的。同时,我们应当注意到小说是一种与散文截然不同的文体,过分追求简洁和雅化不可避免地会削弱小说本身的场景化和生活化品质,就需要用俗文化对其进行“调味”,让读者在阅读体验中产生耳目一新的感觉。

清人冯镇峦在评点《聊斋志异》时云“此书一出,雅俗共赏”是非常精当的。从雅与俗角度来讲,自身的文人属性很大程度上限定了蒲松龄在《聊斋志异》语言措辞的雅化,然而科举不第、长期生活在下层,广泛接触并融入了民间生活的经历致使《聊斋志异》在创作过程中有不少的方言俗语掺杂其中。但不可否认的是,方言俗语与雅言相比较在《聊斋志异》中所占的比例还是比较低的。可以说,蒲松龄在《聊斋志异》并非有意识地运用方言俗语对文学作品进行“调味”,而是将日常生活用语不自觉带入文学作品的行为。蒲松龄认识到文言小说与俗曲两种文体的区别,在文言小说中蒲松龄将其语言进行雅致化,避免通俗化;在俗曲中则没有太多顾虑,大量使用方言俗语。《聊斋俚曲集》是蒲松龄用淄川地区方言俗语创作的说唱艺术作品,其中包括大量的淄川当地土话,是研究淄川地区方言不可或缺的资料。《聊斋志异》与《聊斋俚曲集》两下相较,方言俗语使用数量有着云泥之别。这些方言俗语,不仅无伤《聊斋志异》雅致的语言风格,反而成了点缀之用,使其具有了雅俗共赏的特征,从而拉近了读者与作品的距离。不仅如此,这些“点缀之用”的方言俗语使读者这阅读过程中形成一种审美惊奇,令人产生强烈的审美感受,读之眼前一亮。

科举失意的蒲松龄虽有晋身仕途的机会,但长期生活在淄川农村地区,方言俗语潜移默化地影响其日常生活,以至于在文学创作过程中也会不自觉地将方言俗语掺杂其中。《聊斋志异》用方言俗语对其进行表达,别有一番情趣,能够表达出来雅言所难以体现的效果。《小翠》中翠衣者与小翠二人用方言俗语进行对话则充满了趣味性:

(元丰)但闻一翠衣者曰:“婢子当逐出门!”一红衣者曰:“汝在吾家园亭,反逐阿谁?”翠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妇,被人驱遣,犹冒认物产也?”红衣者曰:“索胜老大婢无主顾者!”听其音,酷类小翠,疾呼之。翠衣人去曰:“姑不与若争,汝汉子来矣。”

此段出现在小翠受翁姑责骂后负气出走,元丰在自家园亭偶遇小翠与翠衣者二人拌嘴的场面。这段拌嘴非常有趣,同时又具有一定的“攻击性”:翠衣者直接攻击小翠被翁姑驱逐的“软肋”;小翠则以翠衣者年龄大尚未婚配进行“反击”。小翠和翠衣者的拌嘴被突然出现的元丰打断,翠衣者一句“汝汉子来矣”更是为这段有趣的拌嘴增添了戏谑成分。“汉子”是口语表达方式,同时也是一例淄川地区方言,《淄川方言志》中解释为“丈夫”[7]68。在此语境之下,“汉子”与“丈夫”虽为同义,但“汉子”远比“丈夫”更能表现出小翠和绿衣女二人的天真无邪,不为世俗礼法制度所制约的形态。如熊明先生在《中国古代小说史论》所言“(《聊斋志异》)充满市井意趣的呈露”[13]400,在书中加入方言俗语,正是呈现“市井意趣”的方式之一。

雅俗并存、庄谐共举的语言风格是《聊斋志异》的一大特色,方言俗语作为“俗”与“谐”的成分如同“调味品”一般,使得作品在追求“雅致”(与俗曲俚曲相较)的同时又充满生活气息。这种雅俗并存、庄谐共举的语言风格是《聊斋志异》的一大特色。当然,《聊斋志异》中还有很多的方言俗语值得我们前去探寻与发掘,本文仅以“将”“妨”“抟”三处方言进行探讨,希望作为引玉之砖,能为相关研究提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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