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富
(九江学院 学报编辑部,江西 九江 332000)
陶渊明因读《穆天子传》及《山海经》而作《读〈山海经〉》十三首,很多人认为这组诗的寓意类似于屈原的《远游》。清代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四借用吴兢《乐府古题要解》的说法,说《读〈山海经〉》类似于曹植等人所作的游仙诗,均源自楚辞《远游》篇,也都有“伤人世不永,俗情险艰,当求神仙,翱翔六合之外”[1]的特点。又如李光地《榕村续语录》卷二:“《读〈山海经〉》数章,颇言天外事,盖托意寓言,屈原《天问》、《远游》之类也。”[2]292虞集《胡师远诗集序》云:“《离骚》出于幽愤之极,而《远游》一篇,欲超乎日月之上,与泰初以为邻。陶渊明明乎物理,感乎世变,《读〈山海经〉》诸作,略不道人世间事。”[3]128认为《读〈山海经〉》与《远游》一样,“颇言天外事”而“略不道人世间事”。既然如此,也就谈不上有什么寓意。刘履《选诗补注》卷五:“词虽幽异离奇,似无深旨耳。”“愚意渊明偶读《山海经》,意以古今志林多载异说,往往不衷于道,聊为咏之,以明存而不论之意,如求其解,则凿矣。”[4]袁行霈以为刘履此说“最为通达”[5]398,同时认为“自汤汉解释《述酒》以来,或以为陶诗多有寓意,《读〈山海经〉》内容荒渺,尤易作种种猜测,恐失之穿凿”[5]398。
细究之,按汤汉解释《述酒》的思路去理解《读〈山海经〉》是有问题的,然而说这组诗毫无现实寓意,也未免过于武断。就隐喻时事而言,论者多以为《读〈山海经〉》暗指刘裕篡晋之事。吴崧《论陶》:“此数首,皆寓篡弑之事。”[2]310萧统曾说陶诗“语时事则指而可想”[3]9,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认为《读〈山海经〉》颇能体现这一特点,如其中“巨猾肆威暴”一首,“盖比刘裕篡弑之恶也,终亦必亡而已矣”[2]308。王瑶注《陶渊明集》也认为这组诗因刘裕弑逆而作,“帝者慎用才”之语就是慨叹于晋室的灭亡[6]451。
然而与此相左的观点也很多。逯钦立认为《读〈山海经〉》作于义熙四年(408),是年六月,诗人遭遇火灾,旋即徙居南村,《移居》云:“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7]114可知南村居民稠密,房屋狭窄,与《读〈山海经〉》所云“绕屋树扶疏”“摘我园中蔬”[7]334-335的景象不合,因此可知为义熙四年遇火之前所作。此说颇能反映这组诗创作较早,与刘裕篡晋无关。袁行霈指出,“巨猾肆威暴”一首,叙述“鼓”与“钦䲹”因杀“葆江”、“贰负”与“危”因杀“窫窳”,均遭到了帝王的惩罚,但这两件事并不涉及篡位,与刘裕篡晋不伦不类[5]397。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认为:“‘夸父’、‘精卫’、‘巨猾’、‘放士’四首,皆指切时事,尤隐然可想。惟末篇辞义未详,姑阙焉以质知者。”[2]292这反过来表明《读〈山海经〉》暗喻刘裕篡晋的观点难以成立。马墣《陶诗本义》卷四曰:“此《读〈山海经〉》十三首……慨慷后世之事,而晋、宋之事在其中,并不专言晋、宋也。”[2]310也认为《读〈山海经〉》虽有“指切时事”的特点,却很难用刘裕篡晋来一一坐实。
论者往往因“忠晋愤宋”的误导而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境地。如黄文焕《陶诗析义》卷四云:
担当世事,矢志社稷,有如夸父其人者,功纵不就于生前,亦留于身后矣。精卫也,刑天也,是皆有其志者也。嗟夫!世人之不及久矣,但有作恶违帝之钦䲹而已。……佐恶之奸臣愈多,贤者愈无所容,鴸且日见,而士日放,云如之何!此元亮读书之血泪次第也。再拈重华之佐尧,贤得举而恶得退,桓公于仲父临卒之言,贤不听举,恶不听退,自贻虫尸之惨,盖从晋室所由式微之故寄恨于此。[2]288-289
黄文焕对《读〈山海经〉》后五首主旨的阐述非常准确,这组诗重点在于揭示“晋室所由式微之故”。然而,黄文焕又说:“怆然于易代之后,有不堪措足之悲焉。”[2]296这等于把前述的分析全部推翻,又落入了“忠晋愤宋”的窠臼。因为东晋的“式微”与东晋的“易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式微”之时,虽然忠奸不分、贤愚颠倒,但皇权犹在,犹有掌控天下的可能性。“易代”之后,皇权和东晋的臣子都不存在了。
陶澍注《陶渊明全集》卷四:“晋自王敦、桓温以至刘裕,共鲧相寻,不闻黜退,魁柄既失,篡弑遂成。此先生所为托言荒渺,姑寄物外之心,而终推本祸原,以致其隐痛也。”[8]125陶澍说《读〈山海经〉》在于“推本祸原”,追溯东晋衰亡的缘由,这是对的。但他将刘裕与王敦、桓温并列,同归于东晋衰亡的缘由,这又是错误的。因为王敦、桓温叛逆之时,乃是晋室“魁柄未失”之时,而刘裕篡弑,则发生于晋室“魁柄既失”之后。王敦、桓温可以称为“乱臣贼子”,但刘裕却只能称为“窃国大盗”。
总之,黄文焕所论之“怆然于易代之后”、陶澍所论之“刘裕”“篡弑”,乃是受“忠晋愤宋”说误导的结果,难以信从。而两者所论之“晋室所由式微之故”及“推本祸原”则颇为合理,并可以用来阐述《读〈山海经〉》后五首的含义。
依据黄文焕的说法,第九首“夸父诞宏志”[7]346、第十首“精卫衔微木”[7]347,重点在于歌咏担当世事、矢志社稷之人。黄文焕又说:“天下忠臣义士,及身之时,事或有所不能济,而其志其功足留万古者,皆夸父之类,非俗人目论所能知也。胸中饶有幽愤。”[2]301又论“精卫衔微木”一首云:“被溺而化为飞鸟,仍思填海;被断而化为无首,仍思争舞。……死后无裨生前,虚愿难当实事,时与志相违。……志士之为精卫、刑天者,何可胜叹;懦夫之不知有精卫、刑天者,何可胜嗤!想当日读《经》时,开卷掩卷,牢骚极矣!”[2]302说这两首旨在为社稷担当的志士仁人鸣不平,牢骚已极,堪称精当之论。
黄文焕认为第十一首“巨猾肆威暴”[7]350旨在指斥“作恶”及“佐恶”之人。这是正确的,但落实到具体的解释之时,则未免有曲解之嫌。
据《山海经·西山经·钟山》所叙,钟山山神之子“曰鼓,其状如人面而龙身,是与钦䲹杀葆江于昆仑之阳,帝乃戮之……钦䲹化为大鹗……见则有大兵;鼓亦化为鵔鸟……见即其邑大旱”[9]37。“钦䲹”相传为昆仑山神,一作“钦駓”。黄文焕借助这个故事把“帝戮之”的意思带进来,与诗中“违帝旨”之语形成对照,无形中强化了“帝王惩罚恶人”的色彩。《山海经·西山经》又记载“贰负”与其臣“危”杀“窫窳”,帝乃“梏之于疏属之山”[2]307。黄文焕认为诗句“窫窳强能变”[7]350所指就是这个故事,“长枯固已剧”[7]350即“长梏固已剧”之意。黄文焕认为“窫窳”与“祖江”都是帝王垂怜的对象,“是钦䲹、贰负等均违帝旨,窫窳、祖江均荷帝怜者也”[2]307。基于此,黄文焕说本诗的主旨就是“违帝旨者终为帝所牿戮,庶几足昭为恶之报”[2]307。而诗歌最后两句,又进一步强化了“为恶者不可长久”的主旨—“使被帝戮而长枯不得复生,固为罚之剧,即化鵕、鹗,亦岂堪恃乎?”[2]307
事实上,黄文焕这种解释是很有问题的。“窫窳”在《山海经》中多次出现,如《山海经·北山经》说“窫窳”是一种“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9]64的食人怪物,而《山海经·海内南经》载:“窫窳”“居弱水中……其状如龙首,食人。”[9]236郭璞注云:“窫窳,本蛇身人面,为贰负臣所杀,复化而成此物也。”[9]239意指“窫窳”原为蛇身人面之天神,被杀之后,复化而成此“龙首”而“食人”的怪物。黄文焕将“贰负”与“危”因杀“窫窳”而被“梏之于疏属之山”当作陶诗中“窫窳”的唯一出处,已经很不妥当。而把这个食人怪物说成是一个被冤屈而死的人物,则更是不妥。另外,将“长枯固已剧”解释成“长梏固已剧”,借此突出帝王对“贰负”与“危”的惩罚,也近乎于臆断。因为诗中并没有提到“贰负”与“危”,而“窫窳”与“长枯”句又是分开的,把两者糅合到一个故事中,并没有什么根据。
玩味原诗,“巨猾肆威暴”是诗人重点揭示的问题,“违帝旨”的“钦䲹”以及“强能变”的“窫窳”应当都属于诗人所说的“巨猾”,亦即狡诈多变、大奸大恶之人。“窫窳强能变”应当综合了《山海经》的几处记载,意指“窫窳”一会儿蛇身人面,一会儿人面马足,一会儿又变成龙首,但本质上还是个吃人、害人的怪物。
在此诗中,“祖江”应该是唯一一个用来与“巨猾”对比的“善人”。张衡《思玄赋》“速烛龙令执炬兮,过钟山而中休。瞰瑶溪之赤岸兮,吊祖江之见刘”[10]可为佐证。但黄文焕反复强调帝王对“巨猾”的惩罚,把“祖江”解释为帝王垂怜的对象也是不妥的。原诗之所以要强调“祖江遂独死”,表明“祖江”算是白死了。而“明明上天鉴”[7]350又反映帝王对“巨猾”无能为力,所以需要借助上天之手来惩罚恶人。最后两句“长枯固已剧,鵕鹗岂足恃”[7]350,其意为:善人死了就永远枯朽了,实在值得伤悲!然而那些死后妖魂不散、成精作怪的鵕鹗,也不过逞凶一时罢了!老天有眼,不会让他们长存的。这两句更能暗示帝王处于“缺位”状态,不能惩恶扬善。这一点又恰好可以和下一首对君王用人不当的指斥联系起来。
第十二首“鸼鹅见城邑”[7]352,指君王为小人所惑,贤士遭到放逐。寄希望于青鸟,让它给君王指点迷津,然而这只是一种幻想罢了。论者对这首诗的意见比较统一,如黄文焕《陶诗析义》卷四:“放士之主,必其迷惑者耳……青鸟不可得,而举世益多迷人。”[2]308又如陶澍注《靖节先生集》卷四云:“诗意盖言屈原被放,由怀王之迷;青丘奇鸟,本为迷者而生。何但见鸱鴸,不见此鸟,遂终迷不悟乎!寄慨无穷。”[8]124
第十三首“岩岩显朝市”[7]352顺接第十二首,旨在提醒帝王应当区分贤愚,慎用人才,不可继续为小人所惑,否则到了败亡之际,就噬脐莫及了。陈沆《诗比兴笺》卷二云:“末二章,贤士放弃,小人用事,追溯致乱之本也。”[11]这种解说是合理的,与黄文焕所说的“晋室所由式微之故”以及陶澍所说的“推本祸原”一致,揭示了《读〈山海经〉》后五首一以贯之的主题。
总之,《读〈山海经〉》后五首意在感慨仁人志士功败垂成,大奸大恶横行一时,君王不分贤愚,导致国事日非,无可救药。显而易见,这样的陈述具有很强的现实隐喻意义,但用于刘裕篡晋则十分不妥。刘裕掌权之后,诛杀异己,广植党羽,真正忠诚于东晋的臣子已近乎绝迹,哪里还有为东晋而奋发的仁人志士?复辟之后的晋安帝以及刘裕所立的晋恭帝,连掌握朝政都已成为一种奢想,哪里还谈得上区分贤愚、黜退小人而提拔贤人?
《读〈山海经〉》后五首影射的只能是晋孝武帝一朝的历史。淝水之战以后,东晋王朝本来很有希望荡平北方敌寇,重新一统天下,但事实上却功败垂成。究其原委,就是君王贤愚不分,任意猜忌排挤贤才英杰,任由大奸大恶在朝中横行。君王为小人所迷,不但导致国事日非,而且酿成了动摇根本的内乱,东晋王朝也就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具体说来,《读〈山海经〉》后五首影射的人物故事,都可以在晋孝武帝时期找到相应的史实。
1.“岩岩显朝市”一首,是感慨晋孝武帝一朝的政事。这首诗引用了齐桓公的典故,而晋孝武帝与齐桓公的相似之处很多。齐桓公位列春秋五霸之一,在列国纷争的情况下表现较为出色。而在五胡十六国与东晋并峙的乱局中,晋孝武帝也算是一位尚可称道的君主。齐桓公前期任用管仲为相,内强国力,外伐诸侯,称霸天下。管仲去世之后,齐桓公任用易牙、竖刁等小人,变成了一个昏君,因此引发内乱,自己也饥渴而死。与齐桓公相似,晋孝武帝也是个明暗参半的君主。在位前期,他重用谢安等贤人,安定内部,抵御敌寇,取得了淝水之战的胜利,收复了大片失地。然而后来又重用司马道子等奸佞,排挤功臣,朝政因而败坏,国势一落千丈。在他死后不久,大规模的内乱就爆发了。
第十三首中的“何以废共鲧,重华为之来”[7]353,也很像是对谢安的评判。东晋前期,内有王敦、桓温之流威逼皇权,外有敌寇不断侵犯,遍地都是共、鲧之徒。到谢安执政时期,摆脱了内忧外患的状况。这一点类似于舜代尧摄政之后,“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尚书·舜典》)[12]。诗中的“仲父献诚言,姜公乃见猜”[7]353,也与晋孝武帝猜忌谢安、桓伊一事有关。《晋书·桓伊传》记载:谢安因受猜忌而引退,令桓伊深感不平,为此对孝武帝唱《怨歌》云:“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旦佐文武,《金縢》功不刊。推心辅王政,二叔反流言。”[13]2119
2.“夸父”“精卫”等神话故事,可用于比喻谢安、谢玄、桓冲、朱序这一班名贤。他们都有志于平定敌寇、一统天下,也都建立了赫赫功勋,然而在晋孝武帝的牵掣下,他们最终都没有实现自己的远大志向,只能赍志以殁,怀恨而终,令人悲叹,却也可歌可泣。
3.诗中所云的“巨猾”,包括“钦䲹”“窫窳”,可认为是在影射司马道子、司马元显父子等奸佞。司马道子起初深得晋孝武帝信任,但他任用王国宝等宠臣,一味专恣弄权,又令晋孝武帝十分不平。中书郎范宁以儒雅方直著称,力劝晋孝武帝废黜奸臣王国宝,遭到司马道子、王国宝的打击报复。晋孝武帝迫于无奈,“流涕出宁为豫章太守”[13]1734。此事即可以用“钦䲹违帝旨”来形容。司马道子“既为皇太妃所爱,亲遇同家人之礼,遂恃宠乘酒,时失礼敬”[13]1734,令晋孝武帝十分不平。又因博平令闻人奭上疏揭露司马道子的罪恶,晋孝武帝对他便益发厌恨了。但因“逼于太妃,无所废黜”,“乃出王恭为兖州,殷仲堪为荆州,王珣为仆射,王雅为太子少傅,以张王室,而潜制道子也”[13]1735。晋安帝即位以后,司马道子“稽首归政”,却又把权柄转移到自己儿子司马元显的手上。这父子两人颇似阴魂不散,被杀之后化为“鵕鹗”的“钦䲹”,也类似死后“强能变”的“窫窳”,他们相继弄权,导致朝政彻底朽烂,终于葬送了司马氏的天下。与此同时,镇守京口的兖州刺史王恭于隆安元年(397)起兵讨伐权奸,司马道子为了息事宁人,便将所有责任推给王国宝,派人将他逮捕赐死。之后司马道子父子实施反扑,出兵征讨王恭。隆安二年(398),王恭因部下刘牢之倒戈而兵败,被捕之后处斩于建康。“窫窳强能变”与“祖江遂独死”对举,应该就是隐喻这一事件,前者指司马道子逃脱了惩罚,后者指王恭因讨伐奸佞而死。
《读〈山海经〉》与《感士不遇赋》存在很多共同点,又有一些细微的差异。将二者进行比较,可以进一步确定《读〈山海经〉》所影射的时事。
1.二者都为仁人志士功败垂成而悲恸。《感士不遇赋》云:“广结发以从政,不愧赏于万邑;屈雄志于戚竖,竟尺土之莫及。留诚信于身后,恸众人之悲泣。”[7]366据《史记·李将军列传》,汉武帝元狩四年(前119),大将军卫青率兵出征匈奴,李广为前将军,本来应该作为前锋,但因卫青“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14]2874,李广带领偏师绕行东道。因中途迷路而未及时到达。“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14]2875匈奴遁走,卫青劳而无功,便追究李广延误军机之责,李广因此愤而自杀。“屈雄志于戚竖”就是指这件事情。然而李广死后,“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14]2876。“留诚信于身后,恸众人之悲泣”即指此。《读〈山海经〉》歌咏夸父“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7]346,与《感士不遇赋》对李广“留诚信于身后”的咏叹是一致的。
2.二者都认为当权者错失良机,导致仁人志士劳而无功。《感士不遇赋》云:“庶进德以及时,时既至而不惠……奚良辰之易倾,胡害胜其乃急。”[7]366《读〈山海经〉》则说:“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7]347仁人志士徒有精卫、刑天一般的雄心壮志,却再等不到“良辰”,亦即错失良机、“时既至而不惠”之意。
3.二者都提到宰辅受猜忌的现象。《感士不遇赋》:“坦至公而无猜,卒蒙耻以受谤……悼贾傅之秀朗,纡远辔于促界。悲董相之渊致,屡乘危而幸济。感哲人之无偶,泪淋浪以洒袂。”[7]366《读〈山海经〉》则云:“仲父献诚言,姜公乃见猜。”[7]353很显然,贾傅、董相、仲父等语都是在影射宰相一类人物受讥谤、受猜忌、受排挤的情况。
4.二者对奸佞、昏君的描绘也较相似,但有轻重之分。《感士不遇赋》云:“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雷同毁异,物恶其上。妙算者谓迷,直道者云妄。坦至公而无猜,卒蒙耻以受谤。”[7]366说奸佞对贤人的谗言太多、迫害太急,但他们尚未达到大奸大恶、动摇国本的程度。到《读〈山海经〉》之中,奸佞就被形容为无恶不作的“巨猾”或颠覆政权的“共鲧”之徒,直接对亡国负责,语意就要重得多。《感士不遇赋》说:“无爰生之晤言,念张季之终蔽。”[7]366君王受小人蒙蔽,不得下情,但还不算特别昏庸。《读〈山海经〉》以迷于奸佞、放纵邪恶以致国乱身死的楚怀王、齐桓公来比喻君王,语意就要重得多。
5.二者都相信天道会惩恶扬善。《感士不遇赋》云:“承前王之清诲,曰天道之无亲;澄得一以作鉴,恒辅善而佑仁。”[7]366“澄”为“清”之意,指天。《老子·三十九章》云:“天得一以清。”[15]“鉴”同“监”,指老天在监视着人世。《诗经·大雅·烝民》云:“天监有周。”[16]《读〈山海经〉》则云:“明明上天鉴,为恶不可履。”[7]350这与“澄得一以作鉴”意义相同。
综合起来,《感士不遇赋》与《读〈山海经〉》均有“指切时事”的特点,都抒发了对朝政的不满之情,表达了士之不遇的感慨。二者的共同点反映它们指向同一朝政,而不同点又反映它们指向同一朝政的不同阶段。创作《感士不遇赋》时,建功立业的时机已经错失,贤人已被排挤,朝廷已被小人把持,已经乱象丛生,但君王尚能维持大局,足以颠覆国家的共、鲧之徒尚未出现,让人感觉到希望尚存。而至《读〈山海经〉》之时,“士之不遇”已变为“士之绝望”,“小人”已成为“肆威暴”的“巨猾”,政权已在他们的恣意妄为中摇摇欲坠。将这两个阶段联系起来考察,就大大增加了它的确定性。淝水之战以后不久,谢安等贤人因受猜忌而被排挤,司马道子开始乱政,东晋名将如桓冲、谢玄、朱序等人的北伐志向遭到挫败,以致错失良机、功败垂成,而祸乱的因素则在不断积累之中。但此时晋孝武帝在位,尚能维持大局,还没有走到极端的地步,这就是《感士不遇赋》的创作背景。到了《读〈山海经〉》之时,晋孝武帝已死,失去制约的司马道子开始恣意妄为,变成了“巨猾”,而王恭等人屡次发动清君侧的军事行动,则又将东晋推向了藩镇与奸臣大火并的深渊。在《读〈山海经〉》中,“怀王”与“放士”连用,就应当指楚怀王之死。因为屈原流放江南之日,也就是楚怀王身死国乱之时。而“临没告饥渴”[7]353一句,则明确指齐桓公死于内乱。之所以反复引用君王身死国乱的典故,应当就是在隐喻晋孝武帝,因为晋孝武帝暴崩之日,也就是国家开始大乱之时。
《读〈山海经〉》颇有“感慨时事”的特点。综合历代学者所论以及上述辨析,这组诗旨在揭示国君昏庸、奸佞当道、忠良晦迹的政治现象,体现了特别关注东晋朝政的情怀。为此可以进一步考察它与特定史实的关联性,从另一个角度来判断其创作时间。
1.桓玄败亡之后,晋安帝反正,刘裕等人掌握了朝政,偶有起兵反叛之人,也很快就被翦灭。站在东晋的立场来看,这一时期的刘裕功大于过,以“巨猾”形容之并不妥当,其罪在于诛杀异己,与共、鲧之流的罪行很不相同。此时政出刘裕等人,晋安帝不过是一个符号,“钦駓违帝旨”“帝者慎用才”之类的议论也没有事实的依托。因此,说这组诗作于彭泽辞官之初或义熙四年前后,是不够合理、缺乏依据的。在此之后,刘裕的地位日益稳固,篡位之心日益彰显,东晋名存实亡,诗人也就不可能站在东晋的角度去感慨士之不遇、抨击奸邪横行、提醒帝王慎用人才了,因此《读〈山海经〉》也不会作于这一时期。
2.桓玄当政之时,不乏正义之举。他不但诛杀了司马道子父子,也一度刷新了朝政。若说《读〈山海经〉》作于此时,则“巨猾肆威暴”等语也就失去了所指。桓玄篡位之后,晋祚一度断绝,站在东晋的角度感慨士之不遇、抨击奸邪横行、提醒帝王慎用人才,同样毫无意义。因此,《读〈山海经〉》不大可能作于桓玄当政及篡位时期。
3.据《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及《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等诗,隆安四年(400)、隆安五年(401)陶渊明均在仕途中奔走,生活不够安定,与《读〈山海经〉》第一首所描述的家居景象不符。尤其是庚子岁(隆安四年)五月中他从京城还家,四月份在家的可能性极小。而《读〈山海经〉》作于孟夏,明显与庚子岁的情况不符。
根据上述推断,《读〈山海经〉》应当作于隆安四年之前。前面已经指出“巨猾肆威暴”暗喻司马道子父子,“祖江遂独死”暗喻王恭之死,因此《读〈山海经〉》应当作于王恭被杀之后,亦即隆安二年九月以后。《晋书·安帝纪》:“(隆安二年九月)辅国将军刘牢之次新亭,使子敬宣击败恭,恭奔曲阿长塘湖,湖尉收送京师,斩之。”[13]251这两种推断指向了一个共同的时间,亦即隆安三年。因此,《读〈山海经〉》说“孟夏草木长”,这个孟夏就应当是隆安三年四月,也就是这组诗的创作时间。此时司马道子父子因挫败了王恭等人的“清君侧”并杀了王恭,气焰更加嚣张,而桓玄等人则正在酝酿更大的军事行动,矛头直指司马道子父子。就在第二年,诗人创作了《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一般认为他此时已经作了桓玄的僚佐[6]388。后人对于陶渊明追随桓玄的心理动机,颇有些不同的看法。
通过上述分析,《读〈山海经〉》反映了诗人对时政的鲜明态度。在诗人看来,当时的执政者妄逞“威暴”,残杀大臣,必将陷国家于危亡之中,为此桓玄在王恭死后继续“清君侧”,乃是安定时局的必要举措。若有机会,他还是很乐意为此效力的。然而这种水火不相容的“君子小人之争”,实质上已经将复杂的派系之争、权力之争裹挟进来,从而变成了东晋王朝内部的大火并,直接导致了司马氏政权的覆灭。从《读〈山海经〉》来看,诗人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反映他当时对王朝政治的认识还不很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