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实而空灵的陶诗注本—王叔岷《陶渊明诗笺证稿》的学术价值

2020-02-25 00:06魏耕原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魏耕原

(1.黔南民族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都匀 558000;2.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近六七十年来,陶诗注本甚多,其中王瑶注《陶渊明集》[1]为时最早,简明而通达。嗣后逯钦立的同名书首次列出校文,注亦较详,在学界颇为流行。近些年,龚斌《陶渊明集校笺》[2]与袁行霈先生《陶渊明集笺注》[3]在1996年和2003年先后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和中华书局出版,后出转精,愈加详密,后者尤为丰赡。中华书局在2007年推出《王叔岷著作集》丛书,其中《陶渊明诗笺证稿》[4]成书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原由台湾艺文印书馆1975年出版,因为首次在大陆出版,仍然让人耳目一新,其以独特的学术思路显示出与众不同的学术个性,很值得关注。

一、由笃实以达空灵的虚词解释

陶诗好以议论为诗,以文为诗,故诗中多虚词。一般读者固可“不求甚解”[2]420,忽略而过。但如研究陶诗,或细究起来,未免迟疑不得确解,或者疑窦顿生,或者有所徘徊。王叔岷先生对先秦至六朝文献有精深的研究,对文献中的虚词作过专门探讨,有《古籍虚字广义》[5]问世。他在《陶渊明诗笺证稿·自序》中说:“(陶渊明)思想由儒入道,由笃实达空灵。其空灵亦笃实也。其诗皆有天性、学力、及生活经验融会而成。无一虚语浮词,其可贵在此。其不可及亦在此。”[4]1他注陶“一字一句,皆颇致意”[4]1,主张“由平实以探空灵,忌囫囵而蹈浮虚”[4]1。陶诗的空灵体现在诗的哲理化上,要把这些“最深于理趣”[4]1搞清楚,当然离不开把那些“空灵”的虚词解释明白,以达笃实,一字一句落到实处。王先生在虚词上的“致意”,恰恰是已有的陶诗注本所忽视的,也是其最精彩之处。

在虚词注释上,王叔岷注陶诗之《陶渊明诗笺论稿》(以下简称“王注”)可值得留意者大约有八十处。这些地方大都是易滋歧义或困惑不解处。王注对近人古直《陶靖节诗笺》(以下简称《古笺》)、丁福保《陶渊明诗笺注》(以下简称《丁笺》)颇为看重,几乎每注先引这两家,间或涉及宋人汤汉《陶靖节先生诗注》、清人陶澍《靖节先生集》注,以及韩国车柱环《陶潜五言疏注》(以下简称《车笺》)与台湾地区杨勇《陶渊明集校笺》。每下一注,往往使人豁然明朗而贯通,就其要者列述如下。

《赠长沙公》:“慨然寤叹,念兹厥初。”[4]26王注引《古笺》云:“《诗·曹风·下泉》:‘忾我寤叹,念彼周京。’《郑笺》:‘忾,叹惜之意。寤,觉也。’”[4]26逯、龚、袁三家之注均同《古笺》。如果只看《古笺》和他家注,似乎也不会滋生疑义。但上二句说“同源分流,人易世疏”[4]26,就已把人以代隔,虽为“同源”,但“分流”已久,说得很清楚,故此处即感“慨然”,若再把“寤叹”看作觉醒叹息,不是显得词费了吗?王注则云:“案《诗·小雅·大东》:‘契契寤叹。’屈翼鹏兄《诗经释义》以‘寤’为语词,《下泉》‘寤叹’亦同例。‘寤’犹而也,‘慨然寤叹’犹‘慨然而叹’也。”[4]26-27《郑笺》于《大东》仍无异训,一般虚词专书亦不收“寤”。“契契寤叹”犹言忧苦而叹,就明白无疑。王注受到屈万里的启发,但并没有照搬“寤”为“语助”之说,而是释作连词“而”,证之于《诗经》两例而语通词顺。陶诗每用《诗经》句式与语词,且此亦用于四言句的后半,释之以通,显然比以“觉”释“寤”要高明得多。

《时运》:“斯晨斯夕,言息其庐。”[4]15新旧注均无释,亦大略可知其意。王注云:“斯犹维也。言犹而也。《诗·鄘风·载驰》:‘言至于曹。’彼用‘于’,此用其,义同。”[4]15释其为“于”,在虚词专书中亦罕见。《古籍虚字广义》里“‘其’犹‘于’也”条举例甚多:“《韩非子·说林上篇》:‘问其左右,尽不知也。’《御览》四九七引‘其’作‘于’。《史记·酷吏列传》:‘言道德者溺其职矣。’《治要》引‘其’作‘于’……‘其’皆犹‘于’也。《史记·燕世家》:‘召公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政事其下;管仲之生也,贤其死也。’‘其’亦犹‘于’也。《金楼子·说蕃篇》‘其’上有‘于’字,盖不得其义而妄加。《管子·大匡篇》:‘召忽之死也,贤其生也;管仲之生也,贤其死也。’(王绍兰《读书杂记》:‘其’犹‘于’也。)《庄子·大宗师篇》:‘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田子方篇》:‘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徐无鬼篇》:‘夫逃空虚者,藜藿柱乎鼪鼬之径,让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诸‘其’字皆与‘于’同义。”[5]206经如此多例佐证,“其”之“于”义可以无疑。对于“言”字,我们知道可作第一人称,亦可为句首发语词,然释为“而”义却未曾闻见,但施之陶诗此句,确实文通字顺。

《命子》:“时有语默,运因隆窊。”[4]57“因”字诸家无注。王注云:“有、因互文,因犹有也。(此义前人未发)《白虎通·封公侯篇》:‘天虽至神,必因日月之光;地虽至灵,必有山川之化。’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云:‘有犹因也,有与因为互文。’彼文有犹因;此诗则因犹有矣。”[4]57袁行霈注云:“意谓时运,有胜有衰,有高有低。”[3]47当采用了“因”之“有”义。

《命子》:“尔之不才,亦已焉哉!”[4]67此“之”字容易被视为结构助词,但儿子刚生下来,又怎么知道他有才还是无才。王注云:“之犹若也。《责子》诗结二句:‘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与此结二句意近。”[4]67然“之”是否就有“若”义呢?他在《古籍虚字广义》“‘之’犹‘若’也、‘如’也条”说:“《书·费誓》:‘牿之伤,汝则有常刑。’《国语·周语上》:‘令之不行,政之不立。’(下‘之’字犹‘则’,前有说)《论语·颜渊篇》:‘草上之风必偃。’《孟子·梁惠王篇》:‘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庄子·田子方篇》:‘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徐无鬼篇》:‘且仁义之行,唯且无诚。’《史记·鲁世家》:‘尔之许我,我其以璧与圭,归以俟尔命。’(又见书金滕,王氏释同已引)《屈原列传》:‘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之’,皆犹‘若’也。……《论语·子张篇》:‘譬之宫墙’,《风俗通》佚文引‘之’作‘如’(《御览》一七四引)。”[5]434袁行霈注云:“意谓尔若不才,亦无可奈何也。”[3]52即释“之”为“若”,当取法王注。

《归鸟》:“遐路诚悠,性爱无遗。”[4]69王注云:“诚犹虽也。”[4]70袁行霈注云:“意谓诚然路途遐远,然性本喜爱旧林,亦未能舍弃也。”[3]56《形神影·影答神》:“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4]81王注云:“诚犹虽也。”[4]81《饮酒》其九的“纡辔诚可学,违己诅非迷?”[4]305王注云:“诚犹虽也,……《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四体诚乃疲。’《拟古》之四:‘荣华诚足贵。’诸诚字皆与虽同义。”[4]306其说均通。

《游斜川》:“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不?”[4]128王注云:“当犹尚也。”[4]128《饮酒》之十二:“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4]313王注引《丁笺》:“诗言快去快去,当从何路?”[4]313王注采丁说注云:“‘当奚道’犹言‘尚可言’。丁氏未得其旨。《杂诗》之五:‘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读山海经》之十三:‘临没告饥渴,当复何及哉?’当亦并犹尚也。”[4]314袁行霈注《饮酒》之十二说:“意谓无须再言矣……当:借为‘尚’。《史记·魏公子列传》:‘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当奚道:尚何言。”[3]265显然汲取了王注的说法。王叔岷先生《古籍虚字广义》“‘当’犹‘尚’也”条说:“《史记·东越列传》:‘今小国以穷困来告急天子,天子不振,彼当安所告诉?’《汉书·严助传》、《通鉴·汉纪·九》‘当’并作‘尚’。《汉纪·十四》载司马迁《报任安书》:‘今以亏形在阘茸之间,当何言哉!’《汉书·司马迁传》、《文选》‘当’并作‘尚’,‘当’并犹‘尚’也。又《史记·魏公子列传》:‘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王氏《释词》释‘当’为‘将’,裴氏《集释》释‘当’为‘犹’。)《说苑·杂言篇》:‘处常待终,当何忧乎?’……《汉书·王商传》:‘今政治和平,世无兵革,上下相安,何因当有大水一日暴至?’‘当’皆与‘尚’同义。《庄子·说剑篇》:‘太子曰:“闻天子明圣,谨奉千金以币从者。夫子弗受,悝尚何敢言!”’”[5]246至此,我们可以对“当”的“尚”义深信无疑,而对陶诗之释,亦为恰切。

《饮酒》之十:“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余。”[4]308王注云:“《饮酒》诗两用便字,此及第十二首‘一往便当已’是也。便犹即也。《与子俨等疏》:‘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庄子·达生篇》:‘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便操之也。’乐府《焦仲卿妻》:‘便可速遣之。’便亦并与即同义。”[4]308诸家注本对“便”字均未释。释“便”为即,即犹今语之“就”,这两句虽明白如话,一经如此解释,我们更有一层亲切感。

《拟古》之四:“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4]383此两句诸家无释。但“独”又是何义,却不尽了然。王注云:“独犹何也,《挽歌三首》之三:‘荒草何茫茫!’此用独,彼用何,其义一也。”[4]383-384那么,“独”之“何”义,还有什么佐证呢?王叔岷《古籍虚字广义》“‘独’犹‘何’也”条回答了这个问题:“《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世说新语·识鉴篇》注、《后汉书·寇恂传》注引‘独’并作‘何’。‘独’与‘何’同义。……陶渊明《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之一:‘夏木独森陈(笔者按“陈”为“疏”的误字)!’‘独’亦犹‘何’也。”[5]252-253就这样,五言之中“独”字的费解,便解决了。

王注的虚词可谓“一字一句,皆颇致意”[4]1。被人忽略的、让人困惑难以索解的,或茫然无从下手的,或容易被视朱为绿者,都一一解释清楚,字字落到实处,亦可谓掷地有声,而无任何囫囵蹈虚之嫌,且精义叠出,让人目不暇接。如谓“正”为但义,“当”为将义,“于今”为如今义,“苟”为且义,“始”为已义,“以”有乃义,“乃”为适、正义,“已”为且义,“云”为苟、虽义,“苟”为如义,又有但义,“所”为有义,“指”为语义,“其”为所、于义,“斯”为唯、已义,“始”为已义,“虽”为唯义,“即”为但义,“或”为有义,“薄”为乃义,“还”为且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如果说我们要把陶诗中不易理解的虚词搞明白,要求一本高质量的注本,莫过于王叔岷的《陶渊明诗笺证稿》了,此著在陶诗注本中具有特异的学术理路和个性。刘淇《助字辨略·自序》曾言:“构文之道不过实字、虚字两端,实字其体骨,而虚字其性情也。盖文以代言,取肖神理,抗坠之际,轩轾异情,虚字一乖,判于燕越。……且夫一字之失,一句为之蹉跎;一句之误,通篇为之梗塞,讨论可阙如乎!”[6]王注不仅释虚词之确切,而且通于陶诗之性情,从“笃实”中见出“空灵”来。当然亦偶有欠推敲处,充其量也不过白璧微瑕而已。

二、揭明陶诗措词用字的规律

王叔岷先生嗜好陶诗,他早年曾效法苏轼追和陶诗,在《陶渊明诗笺证稿·自序》中说:“幼好读陶渊明诗,窃不自量,亦逐首和其原韵,积成和陶诗四卷。岷之灵慧不及子瞻,淳厚亦远逊于渊明,况又年幼,何足以和陶诗哉!稍长遂弃之。然好读陶诗,则数十年如故也。”[4]1虽悔弃少作,但对陶诗的兴趣却终身不衰,且为注陶积累了丰富的学养。缘此,他对陶公的诗、文、赋就再熟悉不过了。能左穿右穴,前后采获,发现了陶诗在遣词措语上许多规律,并在注陶时一一揭示出来,贯穿始终。他把陶诗常用的词分作三大类:一为“喜用字”,二为“习用字”,三为“绝佳字”。这对揭示陶之思想与诗之风格都有举足轻重的作用,非可等闲视之。

先看喜用字,此类词语大约有七八十。

《停云》的“园列初荣”[4]2,王注引《古笺》:“《尔雅》:‘木谓之华,草谓之荣。’直案对言荣、华有别,散言荣、华亦通。《礼记·月令》:‘鞠有黄花。’《楚辞·远游》:‘桂树冬荣。’是也。”[4]2按理说,古注已经很漂亮,可谓无有剩义。然而王注另外伐山辟道云:“陶公诗中亦喜用列字,《时运》:‘华药分列。’《和郭主薄二首》之二:‘青松冠岩列。’此用之于花木者也。《咏荆轲》:‘四座列群英。’此用之于人者也。又潘岳《在怀县作》:‘通衢列高树。’”[4]2把陶诗的“列”似搜罗无遗,我们能想到的只是曹植《名都篇》的“列坐竟长筵”[7]431及《公宴》的“列宿正参差”[7]449-450,左思《咏史》之五的“列宅紫宫里”[7]733。“列”本习见字,一经入诗,便熠熠生光。同时也可概见陶诗对汉魏诗的汲纳,而使普通字的表现功能更加丰茂,正是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8]的特色。

《时运》:“山涤馀蔼,宇暧微霄。”[4]11王注云:“陶公喜用暧字,犹喜叠用之。《桃花源诗》:‘荒路暧交通。’《归园田居五首》之一:‘暧暧远人村。’《咏贫士七首》之一:‘暧暧空中灭。’《祭从弟敬远文》:‘暧暧荒林。’皆其证。《离骚》:‘时暧暧其将罢兮。’王逸注:‘暧暧,昏昧貌。’”[4]11-12陶诗省净,此例则见出丰润。《归园田居》:“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4]105王注云:“《咏贫士七首》之一:‘暧暧空中灭。’崔瑗《座右铭》:‘暧暧内含光。’秦嘉《赠妇诗》:‘暧暧白日。’孙绰《赠谢安》:‘暧暧幽人。’郄超《答傅郎》:‘暧暧末叶。’支遁《咏怀诗五首》之四:‘暧暧烦情故。’”[4]105这足以见得《离骚》始用“暧暧”在汉魏晋诗歌中产生的广泛影响—尽管词义有了转化与引申,这些都为陶诗提供了滋养。

《形影神·神释》:“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4]87王注引《车笺》云:“渊明喜用爱字。”[4]87看来王先生对陶诗用字的注意是受到车氏的影响。《归园田居》之一“性本爱丘山”[4]100,王注又云:“陶公富于爱心,喜用爱字,同用于五言第三字者,如《神释》:‘彭祖爱(一作寿)永年。’《九日闲居》:‘举俗爱其名。’《答庞参军》:‘君其爱体素。’《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悲风爱静夜。’《述酒》:‘王子爱清吹。’《责子》:‘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咏贫士七首》之六:‘仲蔚爱穷居。’《读〈山海经〉十三首》之一:‘吾亦爱吾庐。’诸爱字皆极自然。余如《时运》:‘我爱其静。’《归鸟》:‘性爱无遗。’《示周祖谢》:‘老夫有所爱。’《和胡西曹示顾贼曹》:‘于今甚可爱。’又如《九日闲居诗序》:‘余闲居,爱重九之名。’《游斜川诗序》:‘遥想灵山,有爱嘉名。’令人读之,弥绝亲切!左思《娇女诗》:‘执书爱绨素。’桓温《八阵图》:‘临源爱往迹。’鲍照《萧史曲》:‘萧史爱长年。’三爱字亦佳。……沈约《早发定山》:‘夙龄爱远壑。’化陶公二句为一句也。”[4]100-101陶渊明是充满感情的诗人,爱清静、爱自然、爱思考、爱其田园,所以他的百余首诗里便拥有这么多的“爱”字。这在冷漠的东晋,显得特别的异样,这和当时流行的忘情的玄言诗自然有很大的区别。

《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4]142王注云:“陶公喜用抱字,《连雨独饮》:‘自我抱兹独。’《戊申岁六月中遇火》:‘总发抱孤介。’《饮酒》之十六:‘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皆其证。”[4]143“抱”是动作有力的动词,陶诗以平淡的语汇见长,但亦不乏使用铿锵作响的词汇。饥饿属于感觉,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说“抱”,而且“长抱”,犹如他饿极了,就说“饥来驱我去”。“饥”能“驱我”,“我”也就有“长抱饥”的威胁。非唯如此,孤独、寂寞、耿介都可以“抱”,“固穷节”也可以“抱”。“饥”都能抱过来,怎么能“不抱”“固穷节”呢?而且是“竟抱”,“抱”定了。这个“抱”是最见个性的地方,也最能显示人格与思想境界,同时还可以看出他又是发狠的人,正如他的《停云》所说:“愿言不获,抱狠如何!”[4]9他认定了目标,是不回头的。他把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闲散平静,不过是外在的,更重要的还有内在刚强的一面。

《饮酒》之八:“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4]301王注云:“陶公胸有奇气,喜用奇字。《连雨独饮》:‘云鹤有奇翼。’《移居》之一:‘奇文共欣赏。’《和刘柴桑》:‘良辰入奇怀。’《和郭主簿》:‘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咏荆轲》:‘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读山海经》之五:‘翩翩三青鸟,毛色奇可怜。’十二:‘青丘有奇鸟。’《桃花源诗》:‘奇踪隐五日。’皆其证。”[4]301这并非全部。《述酒》的“三趾显奇文”[4]357,《读〈山海经〉》之四的“瑾瑜发奇光”[4]482,《蜡日》的“章山有奇歌”[4]371;另外,《孟府君传》:“亮欣然而笑,喜褒之得君,奇君为褒之所得,乃益器焉!”[2]412《感士不遇赋》:“伊古人之慷慨,并奇名之不立。”[2]366《读史述九章·管鲍》:“奇情双亮。”[2]427凡十六例,不可谓不多矣!最熟悉的“奇文共欣赏”,我们已看得麻木了,压根儿不会想陶作有这么多的“奇”字!当初我在治陶诗时,也是偶然发现,便眼前一亮,急忙通检如上,由此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提出了“外淡而内奇”的观点①参见拙作:《外淡而内奇:陶诗的审美追求》,《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第4期,第68—75页。。后来看到王叔岷此注,真是实获我心!也由此体会到王注的学术价值。

《咏二疏》:“借问衰周来,几人得其趣?”[4]459王注云:“陶公五言第五字,喜用趣字。《答庞参军》:‘有客赏我趣。’《饮酒》之十四:‘故人赏我趣。’并其证。”[4]460这几个“趣”非仅兴趣所能涵盖。第一个“趣”就“成功者自去”而言,后二者则谓以隐居为务的情趣志节,包含人生价值的选择,即指思想境界而言,只是说得淡而不露罢了,就好像把坚决拒绝官场说成“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4]100一样。

《饮酒》之二:“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4]280其中的“在”字,凡读陶诗者,大概不会特别注意。然而王注却有发现:“陶公五言,第三字喜用在字,第五首:‘结庐在人境。’八首:‘青松在东园。’十二首:‘游好在六经。’十八首:‘岂不在伐国?’《形赠影》:‘适见在世中。’《神释》:‘今复在何处。’《答庞参军》:‘来会在何年?’《与殷晋安别》:‘兴言在兹春。’《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委怀在琴书。’《拟古》之四:‘游魂在何方?’《杂诗》之八:‘所业在田桑。’《读山海经》之十:‘徒设在昔心。’《挽歌》:‘但恨在世时。’皆其证。”[4]280-281虽然如此之多,但仍不是陶诗全部。大致用法为二:一是作介词,介词一多,散文化的意味便浓起来;二是作动词,则属模糊动词,略带有指示性,不带有强烈的感情,用得多了,诗风外在的感觉就平淡多了,陶诗之所以给人没有“火气”的感觉,原因就在这类词甚多,而且起了一定的淡化作用。

诸如此类的喜用字,只要一经发现,“王注”便一一揭示出来。如陶渊明五言诗的第四字喜用“馀”,第三字喜用“聊”字等。动词如“真”“欢”“散”“纵”“开”“还”,形容词如“良”“佳”“罕”“陶”等,虚词如“正”“苟”“讵”“聊”“遂”“转”“竟”“惟”等;复音词如“念之”“新诗”“相将”“不复”“固穷”“相与”等。这些动词、形容词、复音词都很不起眼,而虚词特别多,这正见出陶诗平淡而好议论的特色。

陶诗用词特色的第二类是“习用字”或“屡用字”,也就是常用词,此类词语有七十多个。如“罕”“人事”“寡”等。《归园田居》之一:“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4]107王注云:“成公绥《啸赋》;‘绝弃人事。’《饮酒》之十六:‘少年罕人事。’陶公习用罕字,《五月旦作和戴主簿》:‘南窗罕悴物。’《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之一:‘地为罕人远。’《还旧居》:‘邻老罕复遗。’《咏贫士》之六:‘实由罕所同。’皆其证。‘人事’一词,陶公亦习用之。谓世俗交往也。《咏贫士》之六:‘人事固亦拙。’《归去来兮辞序》:‘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感士不遇赋》:‘苍昊遐缅,人事无已。’皆其证。”[4]107就在此条注里还指出“寡”字亦为“习用字”,“陶公亦习用寡字,《酬刘柴桑》:‘穷巷寡人用。’《饮酒》第九首:‘禀气寡所谐。’《饮酒诗序》:‘余闲居寡欢。’皆其证”[4]108。“人事”释为“世俗交往”不一定全面,当主要指官场、出仕。其中“穷巷”也是陶诗的“关键词”与“习用词”。这两句几乎用陶诗经典语汇构成。再如“拙”字,“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4]104,王注云:“陶公每以拙自居,《乞食》:‘叩门拙言辞。’《杂诗十二首》之八:‘拙生失其方。’《咏贫士七首》之六:‘人事固以拙。’《与子俨等疏》:‘性刚才拙。’皆其证。《感士不遇赋》:‘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盖亦‘守拙归园田’之意也。又云:‘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则陶公岂笔拙也哉?”[4]104这些习用字确实为陶诗的“关键词”。其他如“岂无” “常恐” “山泽” “借问”“无复”“日入”“百年” “黾勉”“俯仰”“迁化” “怀此” “亲旧” “不获” “慨然” “琴书”“一何”“相与”“长风”“闲居”“举世”“在昔”“长饥”“慷慨”“高坟”“亲戚”“不肯”“问津”“一朝”“流幻”,此为复音词;单音词有“值”“没”“赖”“徒”“负”“忽”“转”“余”“馀”“契”“昔”“敛”“正”“如”“悠”“开”“拥”等,这些都与他的隐居情怀、哲学思想与田园生活息息相关。我们也曾作过调查:“一部《离骚》凡374句,用‘我’、‘朕’、‘吾’、‘余’、‘予’共77次,平均四句稍多即用一次;一部陶诗凡124首,用‘我’、‘予’、‘吾’共245次,平均每篇接近两次。屈陶于此又何等的相似!这引人思索的想象,不是又为陶诗与屈辞之关系增加了颇有趣的证据?”[9]所以,无论是喜用字,还是习用字,这都是最能体现陶诗的“思想细胞”或“个性闪光”的地方,也是王注“笃实”而“空灵”的地方。

第三类即为“绝佳字”,见下节专论。

三、展示陶诗绝佳特色

除了喜用字与习用字,王注还在陶诗用词最见艺术个性的地方,拈出陶诗的“绝佳”“极佳”“甚佳”字,切中肯綮,达于空灵,启人神智,对于提升诗歌的艺术境界,大有裨益。

《乞食》:“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4]134王注云:“驱字读之令人怆然!《饮酒》之十:‘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亦同例。”[4]134此虽未标“绝佳”,却能“令人怆然”,也就是极有感情冲击力的字眼。同时提示:陶公把三番五次出仕说成“似为饥所驱”,并非虚与委蛇的话,起码是原因之一。王注标明“绝佳字”大致20次,颇能挟出兴会之处,有些偶为人所指出,但不少为王先生的发现。前者如《和郭主簿》其一的“中夏贮清阴”[4]173的“贮”字。此就未为人道者示之如下。

《戊申岁六月中遇火》:“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4]252王注云:“甘字绝佳!非安道苦节者,不能以辞华轩为甘也。陶公《感士不遇赋》:‘甘贫贱以辞荣。’《扇上画赞》:‘蔑彼结驷,甘此灌园。’亦并用甘字。魏、晋诗人用甘字之例甚多,其用于五言第一字者,如曹植《杂诗》之五:‘甘心赴国忧。’六:‘甘心思丧元。’阮籍《咏怀》:‘甘彼藜藿食。’石崇《明君辞》:‘甘于秋草并。’傅玄《朝时篇·怨歌行》:‘甘心要同穴。’晋、宋之际,谢灵运《白石岩下径行田》:‘甘心务经营。’皆同此例。”[4]252-253陶诗用“甘”字表达对官场的彻底决绝,具有自己的个性。同时也说明了他对魏、晋以降“甘”之使用的看重。

《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之二:“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4]224王注云:“聒字甚佳!《楚辞·九思·疾世》:‘鸲鹆鸣兮聒余。’注:‘多声乱耳为聒。’张协《杂诗十首》之六:‘鸣鹤聒空林。’庾阐《江都遇风》:‘俯听聒悲飙。’《困学纪闻》十八引(杨全)《物理论》:‘虚无之论,无异春蛙、秋蝉聒耳而已。’”[4]224“聒”是狠重字,前人以之形容鸟声、风声、蝉声,陶用于波浪声,这可以看出陶诗每每用些狠重字,所谓“偶尔露峥嵘”。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之二:“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4]236王注说:“二句非田园无此景;非陶公不能写出此景。……交字绝佳!《饮酒》之十六:‘敝庐交悲风。’亦同例。惟彼句凄凉。此句欢欣,各极其致。”[4]236前一“交”字,见出田地野风,方向不定,纷然交错,可谓四面来风;后者则显出破屋四面穿风。都有极强的表现力。本来一个简单平常的“交”,居然能生发出若许的魅力,这当是陶诗最不易到处。“怀新”是陶之创词,王注谓“即欣欣向荣”[4]236之意。谢灵运《登江中孤屿》的“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7]1162,即取法于陶诗。而陶之《时运》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4]12,为风吹稻苗起伏之状,亦写出“良苗怀新”之具体景观。陶诗的“亦”字往往用得物我为一,融化得不可分辨。如《读〈山海经〉》之一的“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4]476,即蕴含客体与主体融而为一的丰润境界。东坡谓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真可谓知音之论!它如《饮酒》之十一“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槁枯”[4]310,《拟古》之四“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4]236,《挽歌诗》“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4]386,《形影神·影答神》“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4]82,《形影神·神释》“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4]90,这些“亦”大都用之议论中,带有以文为诗的性质,惜乎均未见于王注中。

《饮酒》之一结尾的“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4]279,王注云:“忽字绝佳,不仅状其速;且有情不自禁之意。陶公习用忽字,第十二首:‘壮士忽失时。’《连雨独饮》:‘重觞忽忘天。’《移居》之二:‘无为忽去兹。’《拟古》之九:‘忽值山河改。’《杂诗》之六:‘忽已亲此事。’皆其证。”[4]279这些“忽”字都有转折作用,如用在结尾,就又加上一层大转折的作用,故王注分为“绝佳”与“习用”两种。这些“忽”确实容易被人忽视。

陶诗“饥”字用得惨重,“饱”字则别有趣味。《饮酒》之十六:“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4]323王注云:“饱字绝佳。盖陶公‘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有会而作》)诚所谓‘饥寒饱所更’也!”[4]324把凄凉既说得不动声色,又说得非常到位,犹如冷热扑面,这是陶诗的绝大本领。不为巉刻斩绝之言,却轻而易举地达到这种程度,恐怕只有陶诗有此法力。如前所言,“饥”与“穷困”都可以去“抱”,那么“饥”也罢,“寒”也罢,双管齐下,二难并至的“饥寒”也可以“抱”,说得不穷酸,反而凛然生风,这必须要有一种大境界、一种大本领!与此同类的还有“缠”,也用得别开生面。《饮酒》之十九:“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4]331王注云:“陶公两用缠字,甚佳!此及《岁暮和张常侍》:‘矧伊愁苦缠!’是也。”[4]331-332“饥寒”能“饱所更”,“冻馁”也能“缠己”,这种拟人化的动词用法,确实生动简洁省净,富有感人力量。用拟人手法驱遣动词,却不大让人觉察出来,陶公真是耐得住性子、善于控制感情的人。

《拟古》之五:“青松夹路生,白云宿檐端。”[4]388王注云:“夹、宿二字甚佳。《蜡日》:‘梅柳夹门植。’亦用夹字。《古诗十九首》之十三:‘松柏夹广路。’刘桢《赠徐干》:‘细柳夹道生。’左思《招隐诗》:‘白云停阴冈。’‘阴冈’则言停;‘檐端’则言宿。各极其工,不可移易。陶公此二句,写东方士居处之景;亦以状东方士高卓(首句)、闲静(次句)也。果有此东方士邪?惟陶公足以当之。”[4]388“夹”“宿”其所以“甚佳”,前者近于拟人,而后者拟人则尤为明显。后者用之如此,当可能受到前者的启发。《杂诗》之二:“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4]407王注云:“劝字绝佳!所劝者孤影而已。二句最见陶公之寂寞;亦见陶公之孤高。”[4]407这仍是把“孤影”拟人化了。陶有《形影神》专发议论,但是建立在把“影”与“神”的拟人基础上,和影子对话,明显受到《庄子·齐物论》“罔两问影”[10]的沾溉。

陶诗不大使用修辞手法,而是融于一字一句中,这是陶诗语言一大特色,在《陶渊明论》里我们也曾有过讨论。王注却别具只眼,在人不经意处往往能发现问题。《饮酒》之二十的“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4]337,王注云:“‘漂流’与‘洙泗’相应,绝佳!桓宽《盐铁论·申韩篇》:‘蓄积漂流。’……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一:‘兵戈逮狂秦。’本此。狂字绝佳!诗书无罪,一朝焚之,真狂秦也。”[4]338逯钦立注“漂流”曰:“时代流荡下去。《感士不遇赋》:‘世流荡而遂徂。’”[11]王瑶注曰:“微响,精微要妙之言。”[1]58“漂流”当指儒家余绪,与“洙泗”自成呼应。无论指哪种手法,“漂流”都近乎借代手法,都耐人寻味。如前所言,每每可见到陶诗狠重的语词,一舒愤气。《杂诗》之二:“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4]408王注云:“掷字绝佳!第七首:‘日月不肯迟。’第十首:‘倏忽日月亏。’《停云》:‘日月于征。’《诗·曹风·蟋蟀》:‘日月其除。’曹植《浮萍篇》:‘日月不常处。’傅玄《天行篇》:‘日月无停踪。’”[4]408这么多同类型的句子,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唯有陶公的“日月掷人去”给人印象至为深刻、警动。还有“骋”字,亦很生动。还有“惨”字,亦有砭肤之感。《杂诗》十一“我行未云远,回顾惨风凉”[4]431,王注云:“惨字绝佳!‘惨风凉’为风凉而惨也。《诗·邶风·北风》:‘北风其凉。’似有今是昨非之感。”[4]431此诗写他“荏苒经十载,暂为人所羁”[4]431后归来的感觉:庭园的风是“凉”的,心里的感觉是“惨”的,仕、隐之矛盾交战于胸,固有“今是昨非”之感。朱熹说:“陶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后人学他平淡,便相去远矣。”[12]3324又说:“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12]3325其实,露出本相的还有《读〈山海经〉》其九、其十称赞夸父、精卫、刑天,以及《杂诗》《饮酒》《拟古》中的一些篇章。不仅如此,就是他的措辞用字,特别是那些“关键词”“极佳字”也可以看得出来。

王注之价值当然也不止这些,如释词之准确达意,采用以陶诗证陶诗来对勘句意,以及发掘并撷取魏晋用语,都有极高的学术价值。限于篇幅,在此不予讨论。当然,就用得“绝佳”的词来说,王注尚未有揭示者,如《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的“微雨洗高林,清飙矫前翮”[4]245,其中“洗”与“高”就最为出色,可见出陶诗从省净中透出劲爽。《时运》的“挥兹一觞,陶然自乐”[4]13,《还旧居》的“拔置切莫念,一觞聊可挥”[4]251,《杂诗》之二的“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4]407,还有《咏二疏》的“促席延故老,挥觞道平素”[4]461,以上诸“挥”字,分别显示出多少豪放的精神,似乎都可以看作朱熹的陶诗“豪放说”的依据。还有不起眼的“结”字,亦异彩纷呈。《杂诗》之三的“严霜结野草”[4]409,古直认为此句出于“乐府《焦仲卿妻诗》:‘严霜结庭兰。’”[13]王注云:“阮籍《咏怀十七首》之三:‘凝霜被野草。’五:‘凝霜沾野草。’……曹摅《思友人诗》:‘严霜凋翠草。’”[4]410比较诸家之“结”,陶诗意蕴更丰、更有味道,而“结庐在人境”的“结”,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陶渊明使用语言独具匠心,陶诗“是用近乎说话的‘田家语’”[14]。然而,玩味诗中的“田家语”,都会感觉到每一个词既平淡无奇而又意味悠长、诗意隽永。正是这种语言成就了陶诗的风格,确立了陶诗的崇高地位,并垂范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