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者的爱—《蜀山剑侠传》里的“情孽”

2020-02-25 00:06徐斯年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修仙灵肉蜀山

徐斯年

(苏州大学 出版社,江苏 苏州 215006)

“修仙者”,指《蜀山剑侠传》[1](以下简称《蜀山》)里写到的玄门修士、散仙、地仙(广义上也包括旁门乃至魔道);“爱”,主要指男女之爱,兼及亲子、师徒、朋友之爱,直至悲天悯人的大爱。

还珠楼主李寿民致徐国桢函云:《蜀山》“以崇正为本,而所重在一情字。”[2]11文学是“人学”,所以写人、写生命,就不能不“重在一情字”。《蜀山》以神话叙事书写“修仙进程”,从而演绎生命哲学,全书贯穿“一切诸有情”均可成仙、成佛的理念。“有情”乃生命之表征(作品里不仅动植物,连无生命的“冰魄”都可修成人形,具有人性、人情,进而成道求仙),因此,写“情”也就是对生命哲学的诗性演绎。

一、“修仙规程”,“灵肉异趋”

在李寿民笔下,修仙者和凡人一样有男女之爱,有婚姻,有家庭,不一样的是:他们的爱情、婚姻、家庭都要受“修仙规程”的制约,也就是必须遵循自己的“修仙伦理”。峨眉派为玄门正宗,故其“修仙伦理”具有正统性和典范性。不妨从“家庭结构”入手考察此问题。

《蜀山》第十五、十六回明确交代,齐漱溟、荀兰因夫妇的修仙动机在一个“情”字。其“仙路历程”包括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他俩作为已婚夫妇入山修道,因为不是童身,所以只能脱离鬼趣,是为下乘;欲修上乘,必须“转劫”。第二阶段,他俩经兵解重入凡尘,虽然仍为夫妇,但都保持童身,重被渡入先师门下,从而进入上乘境界。

可见,按照“修仙规程”,达致上乘最重要的条件乃是“童身”。由此决定了“齐—荀二生”的家庭结构:此生没有“婚生子女”而只有从前生带过来的两个女儿—齐灵云和齐霞儿(后者幼时即被渡入佛门),还有一个渡回来的前生儿子—李金蝉。这种家庭结构显示着“道统”强于“血统”的特征—师兄弟姊妹的辈分、序次清晰,血缘兄弟姊妹的辈分、序次不清晰。例如,金蝉前生为“齐承基”,长灵云两岁,是哥哥。数十年后,被留在凡间承续本支血脉的齐承基寿终正寝,转世李姓,灵性不昧,能知前生,三岁时被妙一夫人荀兰因渡归。此时,按“凡间”的时间观念,灵云已经几十岁,而原来的兄长却变成年龄相差极大的幼弟了。

李静虚—孙询、凌浑—崔五姑、乙休—韩仙子、白谷逸—凌雪鸿四个家庭,应该也是这样的“准丁克家庭”(凌浑夫妇有一女儿,即林绿华的前生,但她未被渡回;另三对夫妇有无子女,书中未作交代)①凌雪鸿兵解转世为杨瑾,未与白谷逸“复婚”,所以白谷逸后来是个单身汉。。需要指出的是:当齐漱溟夫妇另一个儿子李洪(有意思的是,李寿民本人又名“李红”)出现时,他们的家庭结构乃至个人历史就更复杂了,因为作者说李洪是他们九世以前之子。这样一来,齐氏夫妇两世修为也就变成九世或十世修为了。作者还借书中人物之口“更正”自己说过的话,称灵云是齐氏夫妇最早一世时出生的女儿,因而灵云的年龄至少又被添加了几百岁;后来,在开府大会期间,灵云述及阮征时说:“家母刚刚成道”,自己“刚转劫人间,尚未渡上山来”时,曾被五台派劫去,由阮征舍命救出。[1]3344这显然不是齐、荀“九世”之前的事。在第十六回中,作者原是这样写的:齐、荀最初相携入山修道时,漱溟说:“此女生有仙骨,可带她同去。”[1]122这说明“当时”根本没有将灵云“渡上山”和灵云“转劫”的事情—申屠刚和阮征入门时,灵云早已随父母入山了。可见,作者后来所作的此类补缀都难以自圆其说。这是作者的想象力过于汪洋恣肆而造成的结果—写到后来,《蜀山》中的长辈地仙(包括巨妖)的修行年限越来越高,妙一真人夫妇岂能“相形见绌”?作者只好“顾后不顾前”了。好在这不影响我们考察他们的“修仙伦理”。

童身方能修习“上乘”的修仙规程,决定了“仙界时空”与“凡界时空”的巨大区别,也决定了仙界家庭、社会结构与凡界家庭、社会结构的巨大区别。

由此导出仙界(至少是峨眉派)在爱情、婚姻、家庭方面对弟子的要求(也是戒律)—必须遵守“灵肉异趋”原则,也就是不失童贞的原则。在此前提之下,峨眉弟子之间倒是男女平等、恋爱自由的(在“仙界江湖”里,该派门下情侣之多是出了名的)。关于婚嫁,峨眉派虽然限制较严,却也并不禁止,而且教主家庭还“身体力行”:妙一夫人对灵云、金蝉的两桩婚事早就“开”过“绿灯”或予以默许;阮征还被尸毗老人关着呢,金蝉他们已称老人之女为“二嫂”(阮征是妙一真人第二个徒弟),连“邪派亲家”都认过了。

峨眉教律之所严禁者止于肉欲,所以在弟子中,“不幸”破了身的司徒平和秦寒萼,常被有意无意地视为“反面教材”;而保持情爱、不论婚嫁的严人英和周轻云,则常被奉为正面典型。对于“六欲”中的“色欲”(欣赏五色之美)、“形貌欲”(欣赏容貌之美)、“威仪姿态欲”(欣赏言行之美)、“语言声音欲”和“人相欲”,峨眉派实际上是不禁或相当开放的(由开府大会之繁华即可见其一般);至于“细滑欲”即肌肤之亲,应该是受禁的,但至少在金蝉、朱文的接触中,也未导致耽染和贪着。②关于“六欲”,参见丁福保编:《佛学大辞典》,上海书店1991年出版,第650页。

围绕上述“修仙规程”或“伦理”,又可导出不少值得玩味和讨论的问题:

第一,“童身戒律”源自道教“元精—元气”观念。《黄帝内经》:“夫精者,生之本也。”③杨永杰、龚树全主编:《黄帝内经》,线装书局2009年出版。《论衡·超奇》:“天禀元气,人受元精。”[3]《性命圭旨》:“炼精者炼元精,抽坎中之元阳也……炼气者,炼元气,补离中之元阴也。”[4]修仙即修长生之道,保固元精—元气当然成为第一要务。在《蜀山》里,“元阳”乃就男性而言;“元阴”则指女性之对应“指标”。由此导出一个问题:“合籍双修”是《蜀山》所写最理想的神仙婚姻形式,那么“双修”是否包含不破坏“童身”的性关系呢?《蜀山》对此是讳言的,原可不必深究,但是天灵子、熊曼娘的“仙霞关孽缘”透露过一点儿值得玩味的信息(天灵子使熊曼娘失去“原阴”,而他自己似未失去什么;熊曼娘后来和魏达结婚时,却发现自己仍是“处女”)。宝相夫人的前史则从另一方面透露着类似信息:她对其他男性进行“采补”,都未失过元阴;与秦渔,因为动了真情,所以失了两次,从而得到两个美丽、聪慧的女儿。这当然意味着动真情而不控制肉欲必有碍仙业,想修仙,就不能不把“情”和“欲”切割开来;然而,依然不能排除“仙界”存在“可保元精”之性关系(一种方术)的事实,无非不便于摆到台面上细说而已(书中写及绿袍老祖与妖妇倪兰心宣淫,曾说他们“互易元精”[1]1307,也透露着此类信息)。《蜀山》中还有一个鲜明的“崇矮”倾向:从辈份极高的李静虚到下面许多男女修士、散仙,都喜欢保留或选择儿童形象为自己的肉身;对此,不排除“七个小矮人”之类外来文化的影响,但从传统文化角度考察,这很可能也是“元精”—“童身”观念的一种衍化。这一观念与西方的童贞观念倒确实有相通之处。

第二,看来,先结为童身夫妇而修仙(如齐漱溟、荀兰因的“二生”),与童身的修仙者结为夫妇,两种情况的“待遇”也是不同的:前者宽松—不必转世(转劫);后者严苛—必须转世(转劫)。妙一夫人和餐霞大师商量金蝉、朱文的婚事,就是把婚后必须转世视为“当然前提”“必遵守则”的。这条更加苛严的规矩是怎样形成的?原因和根据是什么?作者没写,读者可以把它理解为专为已经入门修仙的子女、门人设立的警诫性条款:要结婚,就得准备兵解转世。但是,峨眉门下许多三生情侣以及妙一夫人这样的家长,对此却都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不是把它视为“禁婚条款”,而是把它当作“婚嫁付出”。这倒说明,“只羡鸳鸯不羡仙(天仙)”,其实倒是存在于《蜀山》仙侣(包括邪派、魔道之侣)中的普遍倾向。书中写到的灵峤仙部,“档次”比峨眉派更高,他们的教祖却“为情(此指师徒之情)所累”而甘愿放弃天仙位业,妙一真人、乙休等何尝不是如此?这就又引出一个问题:修到“天仙”境界,是否意味着必须“无情”或至少“忘情”呢?书中写到,长眉真人飞升之前留有柬帖,要求门下关心宝相夫人抗劫一事;看来天仙也是不能忘情的,犹如佛子,不过他们把具体事务交给地仙、散仙们去办罢了。

第三,细察全书故事,峨眉派的“修仙规程”“修仙伦理”,对于同属正宗的另一些派别,又是并不适用或不必遵行的。仍看家庭结构:易周与妙一真人一样,都修到了地仙层次,峨眉开府时被排在主宾席的第四位,仅次于灵峤三仙,但其家庭结构却与“齐—荀二生”颇不相同:这是一个一夫多妻、“合宅飞升”、三世同堂的家庭①根据《蜀山》第四卷第一百五十八回所述,易周和妻子杨姑婆、女儿易静、侧室林明淑、林芳淑是在明朝“合宅飞升”的。易静后来转过几劫;其兄易晟当初已被仇人杀死,未能一同飞升,是转了“六世”才回归家庭的,他与韦青青结婚生子的时间未详。尽管如此,易周夫妇、侧室非以童身“飞升”是可以认定的。。这个家庭固然也有复杂之处,但已昭示着另有一条亦可通向“上乘”的仙径(书中还写到,有些门派中,连散仙之间互结连理都是常态,而且旁门也可修成地仙)。由此可见,作者未将“灵肉异趋原则”视为“普适性”的原则;从逻辑上推论,“灵肉同趋”也就不应截然断为“罪恶倾向”了。

第四,作者一再说:“无论仙佛英雄,没有不忠不孝的。”[1]6“齐—荀一生”入山修道之前动员其子齐承基(李金蝉前生)留在凡间时,也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作为说辞。作者这样处理,齐氏这一支的血胤固然得以延续,但是承基转世为金蝉已属李姓,金蝉、朱文乃“童身婚姻”“丁克家庭”,而且“任转多劫,必矢双清”[1]4745,如此一来,李氏金蝉这支肯定无后于人间了,这样岂非又犯了“不孝之大”(如再考察“九世清修”的李洪,这个问题就更严重了)?对于这种矛盾,看来还珠楼主遵行的是“只管眼前”的策略,并无彻底“解决”的方法,因为儒、释、道固有共性,毕竟差异也大,“入世”“出世”之别很难彻底消弥。

以上问题,多多少少还都涉及“想象”与“逻辑”的关系。茨维坦·托多罗夫说:“所谓怪诞,不过是对同一些事件所作的自然解释和超自然解释之间的持续犹豫。它不过是有关自然—超自然这一界限的游戏。”[5]偏向于“超自然”叙事的玄幻作品之书写,如何保持“想象”与“逻辑”关系的平衡(不违反“自洽原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普适问题。

二、苦闷的象征,失意之补偿

李寿民之所以在《蜀山》里崇尚“灵肉异趋”爱情,除了“宗教语境”及以肉欲为“不洁”的传统观念(中西都有)之外,一个重要原因在其自身的情感经历和情感体验—终身难消的“文珠情结”:永远失去的初恋,是最美、最珍贵,也最崇高的;遗恨终生的失意,只能用“白日梦”来补偿。

李寿民评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说文中蕴含着诗人暗恋一位法国女郎的“心痕影事”,而其“含义”则“狡猾”地被“轻灵、幽美、大方”的文字掩盖起来了。[6]他自己写《蜀山》,也透露着类似的“狡猾”。

众所周知,《蜀山》书中,作者的“代入”现象相当频繁。

关乎爱情、婚姻和“文珠情结”,最明显者见诸“李静虚三角”:李静虚与孙询结婚之前,和表姐倪芳贤“青梅竹马,相恋多年,因为中表之嫌,未得如愿”。静虚夫妻得道之后,也将芳贤渡去同修—“一个是未同衿枕的爱友,一个是仙凡与共的患难恩爱夫妻,心中虽无甲乙,行迹上难免有了不同之处。”[1]4609芳贤终至负气出走,李静虚乃在仙霞岭另开洞府,传她上乘道法,使之成为一位女散仙。这里的“孙询”显然是李寿民夫人孙经洵的“代入”,倪芳贤当然是其初恋情人文珠的“化装代入”。

齐漱溟家庭里也有“代入”现象:如前所说,金蝉前世名“承基”,是李寿民原名“善基”的“变形”,转世为李姓,与李寿民同姓。他的女朋友叫“朱文”,倒过来的读音便是“文珠”。至于孙经洵的名字,却被“变”到金蝉母亲“荀兰因”那里去了。这是“代入”得比较“奇怪”的例子。

“代入”得最隐秘、构思得最扑朔迷离、写得最美、“含义”蕴藏得最“狡猾”的,则是“谢山三角”:武夷散仙谢山,在缙云仙都捡到一对孪生女婴,起名谢缨、谢琳,认为义女。谢山未成道前有一世交女友叶缤,亦成散仙,也极爱二女,受拜为义母。二女飞赴峨眉开府大会,途中迷路,在小寒山上空突然觉得附近似有极亲爱的人在等她们。降落之后,见一未落发的妙龄女尼,坐定在一根横槛里面。二女欲入槛内与之亲近,女尼说:“痴儿,痴儿,这条门槛古往今来拦住了多少英贤豪杰,你们不到时候,跳得出么?”[1]2985二女用尽办法,果然闯不进去(在女尼的“语境”里是“跳不出”,谓“世缘”也);然而,当二女扶槛而泣,泪洒横木之际,禁制忽然随之失效。女尼搂着她们叹道:“乖儿,你们已历三生,怎么还有如此厚的天性?我所设大关,均为所破。”[1]2986

研究者普遍认为,谢氏二女是李寿民写得最美丽、最纯真的一对女孩;她们“洒泪破情关”的故事是《蜀山》书中最为凄美、动人的故事之一。核对周清霖等所编《还珠楼主李寿民先生年表》(第八次修订稿),可知收入以上故事的《蜀山》第二十集初版发行于1939年6月;而李寿民的长女李观芳,即夭折于1938年1月;次女李观贤(琼儿)则出生于1937年4月。[7]由此可知,作者描绘谢氏二女的笔墨之中,浸润、寄托着对夭折的长女和才出生的次女极其浓厚的爱怜之情。作者又特别交代:小寒山女尼(即“忍大师”)俗家姓“孙”,因此这一形象显然又是孙经洵夫人的“代入”,所以上述故事同时也是对于现实中这位痛失爱女的母亲的深情慰藉。至于叶缤,当然又是文珠之“代入”;与之呼应的是:八年之后,李寿民果然曾让观贤、观鼎(生于1939年12月)姐弟拜文珠为义母(今已查明,“文珠”实名陈德宜,生于1900年,此时已嫁上海律师朱鸿儒;李寿民曾用笔名“木鸡”撰自传体小说《珠环》,叙与陈德宜的初恋故事)。小说情节衍射回现实生活,不是注释而胜似注释。可见“谢山三角”及其故事,更加深沉地暗寓着作者的情感体验和情感经历,只不过现实素材经过多重“化装”,变成一个关乎三生之前的夫妻、初恋情人及其爱女的凄美神话而已。

由此又可看出,峨眉派之所以把“灵肉异趋”立为修仙者爱情的最高准则,其中寄托着作者对那“未同衿枕的爱”以及那位永远不可能回到自己身边的初恋情人刻骨铭心的怀恋。以弗洛伊德学说考察,主体潜意识中无法达成的欲求,经常会以“白日梦”的样式表现出来。于是,李寿民—这位“还珠楼主”—即以繁衍不绝的想象,构思出几组在“灵”的意义上“双美并得”的爱情—婚姻结构;并把“灵肉异趋”确立为玄门正宗的“仙界伦理”,要让那些奉行“柏拉图式爱情观”的青年男女,都能成为地久天长、永不分离的仙侣。在此一意义上,这些故事都是藉以补偿自身现实情感缺失的白日梦,换一个说法,也就是“苦闷的象征”—厨川白村认为,它昭显着一切文艺创造的根柢和共性。

前辈学人曾为小说究竟是“表现的”还是“再现的”而争论不休。这样看来,好的、有个性的小说乃至一切文艺作品,在根柢上都是蕴有“表现性”的。

三、情为何物,生死相许

峨眉门下“三生情侣”既多,其他异派、旁门中也不少,而且这些情侣往往还是“跨派”的。他们的许多爱情故事都相当动人。

对申若兰和李厚的三生夙孽,作者是将他们置于极限情境之下来展示“情”之本质及其伟力的。

李厚三生均在旁门,但无恶行。他对若兰的爱始终不渝,今生达到绝无妄想、只要经常见到她的音容笑貌,便已十分满足的地步。两人同被妖人呼侗禁在水下洞内,呼侗用淫魔连续迷攻若兰,企图诱之就范。李厚法力不敌,竟用邪派的“解体分身大法”自殉:先是相继自断手脚,用断肢、血光连续破解敌人攻势;最后是引爆残躯,粉身碎骨,帮助若兰突出妖法禁制。此时,若兰师兄林寒等破壁而入,放出飞剑歼灭呼侗肉身,其元神却逃脱。林寒于是再放飞针追逐,布下旗门,迫敌入阵—

……便见一道灰白色的妖光,裹着一个二三尺长的小人,身上附着一条同样大小的血人影子,身后追着几蓬银色飞针,狼狈逃来,其疾如箭,闪得一闪,便往左近洞壁上拳头大的小洞中窜去。若兰看出那血影正是李厚元神,才知李厚真个情痴,死后元神还不舍逃走……竟拼与敌同归于尽,施展前师所传最阴毒的附形邪法,把元神化成一条血影,紧附妖人身上,以防救兵不到,心上人遭了毒手。这类邪法一经施为,便如影附形,非将敌人元神消灭,不能并立,也难脱身。若兰见状大惊,惟恐林寒法宝厉害,玉石俱焚,忙喊:“林师兄,这血影便是为我而死的友好,虽是旁门,已早改邪归正,望祈留意,不要伤他。”……轰的一声,五门五色火花一齐融合,合成一幢五彩金光烈火,将妖人围在当中。跟着,风雷之声殷殷大作,汇成一片繁音,空洞回声甚是震耳。血影依然紧附妖魂身后,看去也是狼狈异常。无如双方合为一体,分解不开。眼看危急,若兰自更惊惶,连喊:“师兄,手下留情!”林寒未理。若兰一时情急过甚,想起李厚为她而死,焉能坐视不救?林师兄分明见他使用邪法,疑是妖人,不肯宽容。不如冲入阵内,犯险相救,好歹也报答他一点情意。心念一动,更不商量,冷不防身剑合一,猛朝旗门之中冲去。这时妖魂已快被那五行神火消灭殆尽。血影也由浓而淡,成了一条黑影,在内苦挣。若兰方觉旗门之内并无阻力,那火也不烧人。未容寻思,倏地一道金光,由身后飞射过来,五色火光也一闪即灭,只剩一条黑影浮空而立,好似疲惫不堪神气。若兰自是心痛,欲以本身真气助其复原,忙收青灵剑迎将上去,那黑影也缓缓扑上身来……[1]4643-4644

申若兰和李厚为了所爱都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李厚更是不仅以身殉情,连元神也不惜形销烟灭。他们的行动极其浪漫、极其震撼人心!这真是生命力的极度升华,生命意志的极限展现!

林寒告诉若兰:你需带着李道友的残神返回峨眉洞府,以本命元神与之合而为一,修炼四十九日,方可使之复元,送往人间转世。这里透露出峨眉“修仙伦理”对李、申“情孽”的充分肯定。

阮征、明殊孽缘故事与之相似,不同的是:尸毗老人之女明殊于两生殉情之后,这次是用殉情来敦促阮征逃离她父亲的困制。阮征已为欠下对方两生孽债而深感内疚,眼见她施展法术,迭用金刀、金叉、金针自戕之时,她的行为与申若兰完全一样。幸运的是阮征和明殊的救兵到得更早,而尸毗老人竟也被女儿、女婿的纯情深深感动,瞬间助力,一下便把阮征推到了五千里外。最后,这对情侣终于获得潜隐海外、合籍双修的喜剧结局。

以上两例都是遵守“灵肉异趋”原则之修仙者的爱情故事,下面两例则是“犯戒”者的故事。

“天狐抗劫”故事是对“天命”的抗衡①这个故事的正面描写见《蜀山》第一百三十三回,其“前史”则散见于此前许多回目。按:“千年之狐”称“天狐”。。天狐宝相夫人修行千年(书中另有说法则谓两千年或三千年;作者曾说,异类修成人形需经五百年,但是宝相夫人之父雪雪老人早就出任“琅嬛天府”的天书管理员了,所以她应是生下即为人形,多出了五百年的“深造”时间),业已经过两次雷劫和兵解,即将面临的是第三次天劫。她之所以为“天命”不容,主要原因有三:1.她是“异类”;2.她的修行途径原属邪派,因采阳补阴而给男性带来过损害(但她都采取补偿措施,为对方进补丹药,使之得享天年,所以正派元老都认为其所犯错误不算大);3.她和峨眉长辈极乐真人李静虚之徒秦渔产生真爱,与之结为连理,产下秦紫玲、秦寒萼二女,并因此而丧失元阴(尽管其时业已改邪归正,并仍犯“天条”)。

因为宝相夫人做过的好事更多,所以许多正派剑仙早与之结为方外之交。她所面临的最后这次天劫,甚至得到峨眉派祖师、业已飞升为天仙的长眉真人及其同辈李静虚的关心。天劫降临之前,该派长老级的“东海三仙”②关于“东海三仙”的成员,《蜀山》前后说法不一,天狐抗劫时,“三仙”指的是玄真子、苦行头陀和峨眉派教主齐漱溟。和异派元老乙休,更为她设置过多重有力的安全保障。与她共同抗劫的主力,则是女婿司徒平和两位女儿(均已投入峨眉门下);临场协助护法的,还有峨眉长辈玄真子之徒诸葛警我(也是宝相夫人遇见秦渔之前暗恋过的对象)和夫人挚友邓八姑。

宝相夫人最后一次兵解,躯体已被火化,所以她是在东海三老的维护之下,以元神修炼凝结为“婴儿”,才得以复体的。书中这样描写其“婴儿”的现身和抗劫行动之开始:

……一团紫气拥护着一个尺许高的婴儿,周身俱有白色轻烟围绕,只露出头足在外,仿佛身上蒙了一层轻绢雾縠。离头七八尺高下,悬着碧荧荧一点豆大光华,晶光射目。初时飞行甚缓,一照面,紫玲早认出是宝相夫人劫后重生的元神和真体,口中喊得一声“娘!”早一同飞行上去接住……司徒平连忙伸手接住,紧抱怀内。正待调息静虑,运用玄功,忽听怀中婴儿小声说道:“司徒贤婿,快快将口张开,容我元神进去,迟便无及了。”声极柔细,三人听得清清楚楚。司徒平刚将口一张,那团碧光倏地从婴儿顶上飞起,往口内投去。当时只觉口里微微一凉,别无感应。百忙中再看怀中婴儿,手足交盘,二目紧闭,如入定一般。时辰已至,情势愈急,紫玲姊妹连忙左右分列,三人一齐盘膝坐定,运起功来。……那钓鳌矶上诸葛警我与空中巡游的邓八姑①按:该版将“邓八姑”改为“郑八姑”,“邓隐”改为“郑隐”,均应予以纠正。……已不见三人形体,只见一团紫霞中,隐隐有三团星光光芒闪烁,中间一个光华尤盛。知道三人借灵符妙用,天门已开,元神出现……[1]1515-1516

在这个抗劫故事里,司徒平处于决定性的地位,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1.从家庭结构看,他现在是这个家庭里唯一的男性(秦渔早已兵解)。2.从“前史”看,作为一个“苦孩儿”,他这条命原是秦氏二女给的。3.从峨眉“戒律”看,他和秦寒萼都已因真爱而丧失真元,犯过戒,此身迟早也是应劫之身。4.岳母和女婿“合体”同抗天劫,这一想象极其匪夷所思,美丽的神话外衣之下,包裹着对传统伦理观念的大胆颠覆。它至少包含着两个隐喻:表层隐喻,暗示此时的司徒平也是在代替秦渔偿还对宝相夫人的未尽之谊;深层隐喻,则指示着“两性合一”能够拥有力挽“天命”的伟大能量。所以,当最后一波天魔来袭,秦氏二女的元丹均已光芒熄灭时,唯独司徒平与宝相夫人合一的那颗元丹依然高悬空中,光辉朗照,独抗天魔,一直坚持到胜利。这无疑也象征着“灵肉同趋”爱情的胜利,表达着对这种爱情的肯定。

紫云宫里的金须奴与二宫主二凤的爱情,则是一个“抗魔”失败而爱情并未失败的故事。金须奴是具有千年道行的海中“鲛人”,因为出身异类,所以容貌十分丑陋,只有紫云宫里的“天一真水”可以使之褪却丑容,成就仙道。他虽道行极高,却甘为奴仆,忠心耿耿地为三位宫主出生入死,终于等到了脱胎换骨之时。这项“脱胎工程”隐含重大危机:因为金须奴服下真水之后将昏迷七日七夜,其时法力全失,极易被魔所乘。为防天魔破坏,长宫主初凤设“七煞坛”亲自主持,二宫主二凤进入金须奴室内近身照护,三宫主三凤等人则于室外分头护法。不料三凤受嗔心干扰,使无形、无迹、无声、无臭的“天魔”得到可乘之机,渗入室内。二凤原就怜惜金须奴,此时见到他脱却丑皮,成为一个壮美裸少年;二人又均受天魔侵蚀而失去自持,于是发生了缠绵的肉体关系,因而各自破戒,导致功亏一篑,仙业破灭。这当然是个悲剧,但是排除“命定论”和“肉恶论”的诠释,二凤和金须奴的爱情却是纯真的“灵肉同趋”之爱,这是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恋人。

一位主张“灵肉异趋”的作者,却又写出如此动人的“灵肉同趋”的爱情故事,这种现象或许可以称之为“浪漫主义创作方法的胜利”吧!从另一方面考察,作者自谓“个性强固而复杂,于是书中人有七个化身,善恶皆备”[2]11。虽然“七个化身”的含义尚未得到确诂,但是我们仍可解读出作者对爱情的体验是复杂而矛盾的—在“理论”上被他视为“恶”或“不洁”的东西,同样深植于他的“个性”之中,这或许也是他的书写能够获得“创作方法胜利”之内部原因吧!作者与孙经洵的爱情经历要比与文珠的经历更加轰轰烈烈(其间包括作者所受牢狱之灾,孙经洵的挺身法庭、慷慨自辩以及她的几次叛出家庭),这些经历和体验在作者笔下化为对生命的焦虑和对“天命”的反抗,是必然的。

四、此相彼相,空明无相

修仙者的爱情、婚姻、家庭同样需要经营(包括当事人的性情修养),否则难免导致悲剧或悲剧性的后果。

易静、鸠盘婆是一对两生死敌,然而她们的情感经历又有共性。二人原皆貌美,后都变得又矮又丑:鸠盘婆是因丈夫背叛而自行毁容,易静则是因追求者的死缠不放而自请毁容①易静前生的追求者有二:一为桓玉(即转世后的陈岩);另一个,《蜀山》前后集中均未交待姓名。据易静自己说,她主要是为躲避后者的纠缠而请求一真大师在为自己元神凝形时予以丑化的。但是,事实上并未起到作用:不仅陈岩未因其丑而停止三生追求,另一位不知名者也于今生又找上门来了。。这都是刚愎、任性的性格导致的后果,本来是可避免的;而这后果又导致两人性格更加变态。不过,恶毒无比的鸠盘婆却于死前恢复了一丝良善:当她面临灭绝时,本可(也确乎曾想)令两个女徒金姝、银姝以身噬魔,来增长自己的抗敌能量,但是临机之时,她却命令二女立即逃离,去改投正派。二女原本倾心于正派,此时却不仅不肯离去,而且跪地哭求为救师傅而舍身饲魔。鸠盘婆的反应是立即施法,将二女送往千里之外。正是这一善念,令她避免了形神皆灭的下场。易静则因三生良友陈岩的出现而唤回了前生柔情;虽然直至后集仍未写到她这爱情故事的结局,但从前面的提示可知,易静最终恢复了前生的美丽容貌,并与陈岩实现了不求位登天仙、只求“合籍同修”之理想。

熊血儿与施龙姑的爱情、婚姻、家庭悲剧,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两地分居”以及熊血儿没有处理好事业与家庭的关系造成的。天灵子作为教主,对此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神驼乙休有一段责骂天灵子的话,虽然尖刻,却很有理:“你这个没出息的三寸丁,只为利用一个女孩子(按指熊曼娘)来脱劫免难,自己当了王八不算,还叫徒子徒孙都当王八。”“那女孩(按指施龙姑)虽没出息,你若使其夫妻常在一起,严加管束,何致淫荡放佚到不可收拾?”[1]1366

乙休的话道出了天师教(教主为天灵子)与峨眉派的差距。如将二者比作学校,前者是只重“专业(法术)教育”而忽视“思想教育”,后者则既重“专业(道、法)教育”又重“思想(包括伦理、情感)教育”的。从《蜀山》全书写及的峨眉弟子情爱故事可以看出,该派确立“灵肉异趋”这一“修仙伦理”,目的正在于净化、提升弟子们的情商、情愫。

李寿民常用释家的“有相”— “无相”之说来阐释这种心灵净化、提升的过程和境界,从而为生动、神奇、壮烈的故事注入哲理内涵。

作者写到申若兰用本门心法“摈除七情,关闭六欲”,“万念归一,入浑返虚”,藉以抵抗魔头入侵时,插有一句颇含深意的评语—此举虽然有用,然而“不免着相”。可见,“无相”境界是无所谓“七情”,也无所谓“六欲”的,这才是真正的“空明”。因此,当申若兰不顾一切,舍身冲入战阵去救李厚元神时,她这“出虚入浑”的行为反倒是进入了“无相”境界,因为此时的她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什么“相”都不“着”了。从思想境界考察,此是真空明,是在绝境“棒喝”之下爆发的“顿悟”。在宝相夫人抗劫的故事中,作者这样描写司徒平的心态—

……宝相夫人遭劫,自己无颜独生以对二女。现在元神既因乙真人灵符妙用飞出,宝相夫人已和自己同体,那天魔只能伤夫人,而不能伤我,我何不抱定同死同生之心?自己这条命原是捡得来的,当初不遇二女,早已形化神消,焉有今日?要遭劫,索性与夫人同归于尽。既是境由心生,幻随心灭,什么都不去管它,哪怕是死在眼前,有何畏惧?”主意拿定,便运起玄功,一切付之无闻无见无觉。一切眼耳鼻舌的魔头来侵时,一到忍受难禁,便把它认为故常,潜神内照,反诸空虚,那魔头果然由重而轻,由轻而灭。司徒平却并不因此得意,以为来既无觉,去亦无知,本来无物,何必魔去心喜?神心既是这般空明,那天魔自然便不易攻进。中间虽有几次难关,牵引万念,全仗他道心坚定,旋起旋灭。先还知道有己,后来并己亦无,连左右卫星的降落,俱未丝毫动念。不知不觉中,渐渐神与天会,神光湛发,比起先时三星同悬,其抗力还要强大。道与魔,原是此盛彼衰,迭为循环。过不一会,魔去道长,元神光辉益发朗照。[1]1530-1531

这是从心理层面细腻地展示自色悟空、由“着相”到“无相”的净化、升华过程。峨眉弟子中,司徒平的法力不高,地位不著,但其“心法”经此一役可谓已臻上乘。

尸毗老人不相信峨眉弟子能够贯彻“灵肉异趋”的情爱观,所以把朱文摄到他的魔宫,经受欲魔的考验。金蝉得到信息,从十万里外的小南极赶来救援。当他抱起朱文,冲破禁制飞出时,因为抱得很紧,朱文大概被勾起佛教所说的“细滑欲”,未免露出羞涩之感。金蝉见她有点撑拒,紧抱不放道:“当此危急之际,避甚嫌疑?又无外人在此,难道还信我不过?”朱文想到他孤身犯险,舍命来救,一向又心地光明,从无别念,觉悟自己已经“着相”,于是也便返照空明,反而拉紧他的臂膀,互相致起衷曲来了。作者写道:这对三生情侣“智珠莹朗,如月照水”,“活泼泼的,一切纯任自然,全不着相,本来无念,魔何以生?”[1]4675连尸毗老人都觉得这对天真无邪的情侣“实在可爱”,以至于无从下手,也不肯下手了。

金蝉、朱文的空明境界,倒真的有点“柏拉图意味”—柏拉图在《会饮篇》中曾说男人、女人各是被切开的“人”的一半。“空明”到了忘却男女之别,不就是完整的“人”之实现吗?还珠是否自觉接受过柏拉图的影响,有待考证—至少我们未在《蜀山》中发现柏拉图那种推崇同性恋的倾向—但是他对人性和生命的思考,无疑是与柏拉图有着一致之处的。

峨眉修的不是佛门,所以作者是借用佛门的“着相—无相”说来阐释峨眉派净化、提升情欲和情爱的心灵途径及过程,也可以理解为峨眉心法融有佛门心法。

通观全书,“灵肉异趋”并不足以概括还珠的情爱观,涵盖全书的应该是“情孽”二字。这个“孽”字固然包含因“用情不当”而受的惩罚(多为“天谴”),但更包含着因“情”而致的一切“缘”和一切“果”,包括爱情的盲目性,包括责任,包括欢喜和痛苦。“情”与“孽”既是对立的又是同一的,甚至可说“情”就是“孽”,“孽”也是“情”;因情而受苦,也是一种净化。对“情孽”的“着相—无相”思辨,则是一种更含哲理性的“空明”。

男女间的情爱净化、升华之后,必然更自觉地扩展、深化亲子之爱、朋友之爱、师徒之爱,以至于对一切生灵和万物之爱。生命力的提升,导致更加自觉、有效地去做伏魔、排难、救灾、抗劫的斗争。于是,“重情”和“崇正”实现了对接;道家的内、外功行修积,佛门的因缘、慈悲,儒家的仁义智勇,也实现了对接。这就是《蜀山》用神话语言向我们阐释的生命哲学。

《蜀山》之“所重在一情字”[2]11,不是结构意义上的“重”。它的情节主干是战斗—仙与魔、正与邪以及消灾弥劫的战斗,它的大关目多属一个一个的“战役”。书中确实包含许许多多或凄美、或壮烈、或诡奇的爱情故事,但是这些故事多属主干上的枝叶和芽苞,多呈穿插性和碎片性;许多很好的小构思并未充分展开,一些引人入胜的故事往往不见结局。例如东阳仙子与龙玄的故事以及干神蛛与朱灵的故事,前者男主人公是位借墨龙为“庐舍”①肉身被消灭后,元神可另找一个刚死的躯壳“寄生”,这个躯壳即被称为“庐舍”。的醋罐子,后者女主人公是位附在丈夫身上忽隐忽现的蜘蛛。两个故事都很诡奇,但是直到三百零九回《正传》、二十回《后传》结束②按:《蜀山剑侠后传》共十集,后五集是伪作,所以全书仍未结束。,它们的谜底依然没有揭开。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这当然可以归咎于全书并未写完,但也足以证明爱情故事在全书结构里的“枝节性”。因此,《蜀山》之“所重在一情字”,乃是形而上意义的“重”,是生命哲学意义上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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