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候鸟的勇敢》作为迟子建最长的一部中篇小说,延续了她以往的创作风格,依旧没有描写如火如荼的大事件,而是用悲悯的眼光去描绘芸芸众生中社会最底层人民的百态人生。
小说以候鸟管护站与娘娘庙为叙事基点,通过对候鸟命运的叙述表现了人世的悲欢离合。透过小说我们发现迟子建展示给我们的纵然有忧伤,但又透着一抹温情的亮色。他们处于物欲横流的社会,但依然保守着内心的那方净土;他们的人生中充满苦难,但内心始终向往尘世的美好;他们渴望爱意与温情,便去追逐这爱意与温情。这就使得他们灰暗的人生不再灰暗,使得所有苦难终将得到消解。
迟子建在小说后记中写道:“无论善良的还是作恶的,无论贫穷的还是富有的,无论衙门里还是庙宇中人,多处于精神迷途之中。”[1]202透过作品我们不难发现,生活在瓦城这片蓝天之下的人们,无论是候鸟人还是留守人他们或追逐功名或追逐利益,均在尘世中迷失了自我,而能够守住本心的恐怕也只有候鸟管护站的张黑脸与娘娘庙的慧雪师太。他们二人一个在尘世一个在空门,无论世俗如何变幻,他们依然坚守着自我高尚的人格,从他们的生命形态中让我们看到了尽善尽美的一面,体悟到了人性的善与温暖。
张黑脸可谓是一个多灾多难的人物,先是因一场森林大火使自己变得痴呆,继而失去了相濡以沫的妻子,而在女儿张阔眼中他只不过充当了提款机,毫无亲情可言。自从痴呆之后,“他感知自然的本能提高了,能奇妙地预知风雪雷电甚至洪水和旱灾的发生,但对世俗生活的感受和判断力,却直线下降,灵光不再。”[1]003因为这场灾难使他丧失了对世俗的感知,同时也让他远离了世俗的争权夺利,保持了人性中最可贵的率性坦然,对于我们而言生命的意义也正在于此,所以迟子建在张黑脸身上寄寓了理想人性,让我们在苍凉的现实中看到一抹温情的亮色。因为在大火中被东方白鹳救过命,所以他对候鸟有着十分炽热的感情,当他发现周铁牙有猎杀候鸟的可疑行迹后,便“罢免”了周铁牙的站长职务,看似呆傻的张黑脸,却让我们从他的言行中看到了淳朴善良,而这种淳朴善良也最贴近自然的秉性。迟子建通过对张黑脸璞玉浑金品格的塑造,将世间人性的丑恶展现的淋漓尽致。
《候鸟的勇敢》中对慧雪师太着墨并不多,但她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娘娘庙本应是尘世中的一方净土,却沾染了世俗的习气,扮演着拉动地方经济增长的角色,而与云果和德秀两位师傅相比,也只有慧雪师太坚守着自己的本心不为尘世所累。当面对婆娑众生的困惑:人生苦楚众多为什么是八苦?作为新贵的候鸟人,他们总是沐浴在春风之中,菩萨能否让苦寒之地四季无冬,让无法迁徙的穷人避开人生的风寒?慧雪师太以其超凡脱俗的智慧劝诫众生:“浮沉烟云,总归幻象。悲苦是蜜,全凭心酿。”......“所有的问题,在时间面前都不是问题了。”慧雪师太以超然的智慧看透世事,洞悉生命的本质。“她给予俗众的指引,也是作者给予读者的指引,更是作者给予自己的指引。生命也许永远无法与时间对抗,然而正是时间的限制让生命在有限的长度内尽力获得充实与圆满。”[2]在喧嚣的尘世,慧雪师太不仅没有像云果与德秀两位师傅一样眷恋红尘,反而以其无上的智慧唤醒了迷惘的众生。
瓦城这个世界无疑是一片浑浊之地,而张黑脸与慧雪师太的存在正是使人性重建的希望之光,他们以其自身的高尚品格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众生指引方向。从张黑脸身上我们总是能够看到一丝苍凉的暖,他生活在社会底层,但心存善念,以自己的善来感化这个波澜重重的世界,即使看到人性的恶但依然对人性充满期许的善;慧雪师太因感念众生遁入空门,她以悲悯的情怀给予生活在负俗之累中的瓦城人民以指引,道出生命虽然有时而尽,但浮沉烟云终归是空,唯有守住本心才能够超越时间的限制,绽放人生的光芒。整部作品也因这两人的存在而让人不再感到人生的无望与生命的荒寒。
陈晓明曾指出:“没有苦难,何以有文学?”而苦难书写也一直是迟子建文学创作的母题,特别对女性的苦难命运书写更具有时代特色。迟子建着眼于现实,以女性的视角聚焦社会中女性所面对的重重困境,有来自家庭的也有社会的。前者如《白雪乌鸦》中的翟桂芳,后者如《候鸟的勇敢》中的云果与德秀,她们带着一颗伤残的心在人世间隐忍的活着,并以顽强的意志去超越生命的苦难,寻找人生的真谛。对于生活在苦难中女性的描写迟子建倾注了更多的悲悯情怀,引人思考。
娘娘庙中的云果师傅是一位颇具传奇性的人物,她究竟为何出家?她的的身世又如何?我们无从知晓,关于她的传说众说纷纭,而迟子建最终也没能够给读者一个确切的答案,但透过文本我们可以感知她生活的不幸。当香客问她来处,“云果师傅总是一挑眉毛说:‘出家人只有去处,哪有来处。’虽然她说的禅意深厚,但因她爱挑眉毛,香客们说她修行不深。”[1]22从她挑眉这一动作可见香客触碰到了她最为脆弱的内心;对石秉德产生朦胧的爱意却爱而不能令她怅然若失;在慧雪师太讲座中众人对她的质疑又可以窥见她究竟经历了怎样的风雨人生;她没有慧雪师太那种超然物外的人生智慧,也不像德秀师傅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她只能在青灯古佛前默默自我救赎。当所有的苦难化为佛前的一缕青烟她便完成了自我救赎,所以第18 章迟子建写到了云果师傅的云游,云果师傅没有说自己去哪儿,但说会在落雪之前回来,到最后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落人间,但云果师傅并没有回来,给读者留下了一个谜一样的结局,但我们更愿意相信她在完成自我救赎后重返人间,去追寻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
如果说云果师傅的人生苦难是隐性的,那么德秀师傅的人生苦难便是显性的。德秀师傅先后有过三任丈夫,前两任丈夫的离世,使她背负上了克夫的罪名,所以她主动与第三任丈夫解除了婚约。当女儿也将自己坎坷的命运归罪于她,母女关系走向末路,德秀师傅便看不到人生的希望在哪,然而她又没有勇气面对死亡,所以最终在瓦城政府的动员下皈依佛门。德秀师傅虽身在寺院,然而却难以戒除尘秽,始终徘徊在世内与世外的边缘,当她看到波光里凫游的野鸭,内心也不免会阵阵叹息,她既慨叹野鸭的相知相守又慨叹“出家人无喜无悲”。凡此种种可以看出德秀师傅选择走上这条救赎之路并不是出于本心,她不是为了寻求身形上的解脱,而是心灵上的超越。迟子建曾说:“心灵自由了,就没那么多的怨艾和烦恼了”,[3]但是清规戒律未曾使她心灵自由,真正使她的苦难得到超越的是尘寰的温情。当她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爱与被爱,所有的苦难便开始得到消解,她虽然时时的忏悔与自责,但依旧渴望来自张黑脸的那份温存,在见证东方白鹳“夫妻”至死不渝的爱情后,她生命中的所有苦难终于得到了净化。
虽然云果师傅与德秀师傅所承受的苦难有所不同,但苦难的根源却出奇的相似,她们的生存困境均与男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换言之她们所承受的苦难均是来自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形态,在将希望寄托于爱情与婚姻的同时又被爱情与婚姻所摧残。迟子建以温情而又感伤的叙述给予苦难者以关怀,写出了女性的生存之苦与精神之困,但她并没有将她们囿于这无尽的苦难之中,而是在苦难中让人看到希望之光,她们在经历了重重困苦之后得到解脱,这也是迟子建作为一个女性作家所具有的悲悯情怀。
爱情作为一个永恒的话题存在于文本叙事中,迟子建同样善于描绘人世间的爱与被爱,但是她笔下的爱情是一种凄美的爱情,《亲亲土豆》中秦山夫妇的爱情,《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我”的爱情,以及《候鸟的勇敢》中张黑脸与德秀师傅的爱情,均是一种凄婉而美好的爱情,这或许跟作者的人生体验有关。在 《候鸟的勇敢》封面上有这样两句话,“红尘佛面,寒来暑往。所有的翅膀都渴望着飞翔。”渴望飞翔的不仅仅是那对东方白鹳“夫妻”,更是饱经风霜的张黑脸与德秀师傅。
迟子建在《候鸟的勇敢》中着重描写了一对相濡以沫的东方白鹳“夫妻”,这对“神鸟”不仅是张黑脸的救命恩人,也存在于迟子建的生命之中。通过对东方白鹳的描写牵引出憨厚的张黑脸与苦命的德秀师傅的爱情故事。东方白鹳的出现使张黑脸的意识逐渐清醒,同时也对德秀师傅渐生情愫,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两颗伤痕累累的心碰撞在了一起。他们渴望爱情却又难以走出内心的围城,所以彼此在犯下“禁忌”后都等待着上天的惩罚,此时他们的内心充满了矛盾,既担心上天的惩罚又渴望着下一次的相见。既然无法预知来世如何,那么就应该把握住今世的幸福,所以没有等到上天惩罚的德秀师傅主动去找了张黑脸,然而张黑脸却拒绝了德秀师傅,他在等德秀师傅还俗,能够体体面面的和她过日子,这对于张黑脸而言可能是一种无比幸福的期待,但对于德秀师傅而言却是无比的煎熬。相对于张黑脸的清醒认知,德秀师傅显然陷入了迷惘之中,她认为作为佛门中人破戒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情,终将有一天会得到上天的惩罚,或许是明天,或许是明年,或许是来世……
《候鸟的勇敢》中东方白鹳的凄美爱情与张黑脸和德秀师傅的凄美爱情相互映衬。因人类的无耻偷猎使得雄性白鹳受伤,虽然得到了候鸟管护站的救治,但始终没能完全恢复,霜越来越重,雌性白鹳在送走它们的三个孩子后返回到它的爱侣身边,“它们以河岸为根据地,雌性白鹳一次次领飞,受伤的白鹳一遍遍跟进,越飞越远,越飞越高。”[1]198当我们都为它们的成功迁徙而庆幸时,却不知它们终究没有逃出命运的暴风雪,它们在雪地里翅膀贴着翅膀相拥而“眠”。张黑脸与德秀师傅用自己的双手为两只替他们赎罪的白鹳挖墓穴,十指流出的鲜血犹如梅花落在了它们的白羽之上,使它们带着鲜艳的殓衣归于尘土。在一切仪式结束后他们饥肠辘辘,而此时狂风卷积着飞雪使他们辨别不出来时的路,没有北斗星与哪一处人间的灯火作为他们前行的路标。小说到此戛然而止,尽管我们期待他们的结局如同迁徙成功的候鸟一样,能够找到回家的方向,“可是生活的真相告诉我们,我们所期待的,与我们所看到的,往往背道而驰。”[4]在文中张黑脸与德秀师傅既成就了那对东方白鹳,东方白鹳也成就了他们二人,他们勇敢的去追求这份温情与爱意,但注定不会为世俗所容,这一结局固然凄凉但也让我们领会到了什么是人间大爱。
迟子建在《候鸟的勇敢》后记中写道:“我写的最令自己动情的一章,就是结局,两只在大自然中生死相依的鸟儿,没有逃脱命运的暴风雪,而埋葬它们的两个人,在获得混沌幸福的时刻,却找不到来时的路。”[1]202虽然他们无法找到来时的路,但此时的幸福是那样的真切,也许这就是他们所寻求的救赎之路,此刻他们不在恐惧,而是给人一种甜蜜的温馨感,就如同刘艳所说:“愈是沧桑中的温情与爱意,越能给寂寞的人心和苍凉世界一抹亮光。”[5]这让苍凉世界中的众生在生死面前看到了希望之光,而这希望之光正是人性中对爱的勇敢追求。
想必迟子建在写作《候鸟的勇敢》时与写作《群山之巅》有同样的感触吧!作为迟子建近年来比较重要的两部作品,它们在叙事中有着众多相似之处,例如:对于小人物悲惨命运的描绘;对冥冥之中无法把握自我命运的叹息等。在读《候鸟的勇敢》结尾处不禁让人想起《群山之巅》结尾时的景象,安雪儿在土地祠经历了生死轮回,无助的她极力呼喊,然而“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喊!”[6]同样是漫天的大雪,同样是上演着人间凄苦的悲剧,让人顿生“一种莫名的空虚和彻骨的悲凉!”[6]然而,迟子建对于故事的讲述有一种温度蕴含其中,这便是她的人性关怀。《候鸟的勇敢》中的每一个人,无论是行善的还是作恶的;无论是贫穷的还是富有的,迟子建均给予他们人性关怀,让行善的与贫穷的在困苦中看到希望;让作恶的与富有的在感受世事无常中有所醒悟。这也让每一位读者为之动容,让我们从中领悟生命的真谛——“悲苦是蜜,全凭心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