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拟古诗研究

2020-02-24 04:45
昭通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陆机魏晋古诗

(昭通学院 学报编辑部,云南 昭通 657000)

一、陆机拟古诗写作时间

关于陆机拟古诗的创作时间,一直是个难题。姜亮夫先生在《陆平原年谱》里做了一个推断说“不类壮岁以后饱经人事之作,疑入洛前构也。”[1]40这个说法有不小的影响,不过这也只是姜先生的推测。刘运好在《陆士衡文集校注》里说“从内容看,当非一时一地之作,然所抒多为怀乡之情愫,所写多为北方之景物,可以基本断定为入洛后所作。”[2]436刘运好从拟诗的内容所涉及的风物来做出判断,基本断定为入洛之后作是比较可信的。因陆机早年是在南方东吴生活,当时多个政权并存与敌对的情况下,陆机作为一个吴地世家大族的重要人物去到北方的可能性极小。陆机在吴亡国之后退居读书,之后无奈入洛,这才有可能去北方。陈家红认为陆机的拟古诗大约作于入洛之前的拟诗有三首《拟今日良宴会》、《拟涉江采芙蓉》、《拟兰若生朝阳》。大约作于入洛之后的拟诗有十首。[3]陈家红虽然对拟古诗每一篇目是什么时候作的都做了说明,但大多是就诗歌内容来做的一个简单推断,说服力并不强。

笔者认为陆机拟古诗的写作时间应为入洛之后。其一,陆机早年虽然也遭遇大变,但其生命感受的复杂度与深度还是入洛之后更甚。汉末古诗作者多为乱世游离之人,这与陆机入洛羁旅的生命感悟相类似,因此古诗才能打动陆机,陆机从而模拟古诗。其二,古诗的作者是汉末无名氏,古诗的写作时间与陆机所处的时期间隔不算长。古代交通不便,因此相对来说信息传播的速度要慢一点。正如木斋、尚雪二人所说的古诗在陆机来到洛阳之前还没有流传到南方,因此陆机是很难接触到古诗的。另外,陆机入洛前后的诗作不同。入洛前诗文主要是赋、四言诗,而曹魏独特的抒情五言诗是陆机入洛之后才有机会学习的。[4]其三,陆机拟古诗所涉及的风物也多是北方之物,只有陆机入洛才有机会感受北方风物。

二、陆机拟古诗创作的影响因素

(一)言意之辩理论的影响

魏晋时期玄风盛行,陆机受玄学影响在所难免。虞世南编的《北堂书钞》中记载葛洪《抱朴子》云“诸谈客与二陆言者,辞少理畅,语约事举,莫不豁然。”[5]说明陆机对玄学是有研究的。如果说《北堂书钞》所记载的不一定可靠,那么《晋书》上关于陆云带有玄幻色彩的记述应该是可以说明二陆是接触过玄学的。“初,云尝行,逗宿故人家,……见一年少,美风姿,共谈老子,辞致深远。……却寻昨宿处,乃王弼冢。云本无玄学,自此谈老殊进。”[6]

魏晋玄学中的言意之辩理论对陆机有不小的影响,从理论到拟古诗的创作实践都可见其影响。其《文赋》序云:“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涉及了言、意和物的关系。也就是说,陆机《文赋》的理论构建与魏晋言意之辩理论有关系。就陆机的拟古诗来说“魏晋玄学对于‘言意之辨’理论的探讨,尤其是王弼‘言不尽意’、‘得意忘象’解《易》方法的出现,正为拟古诗作的涌现和蔚兴奠定了理论基础。”[7]但是言意之辩理论促进了文学在理论上的进步,给拟古诗的创作带来了思想指导的同时也受到了言意之辩理论的束缚,付出虽有名家但“少有佳作”的代价。

陆机拟古诗的创作受到了魏晋玄学“言意之辨”的理论的启发和影响,具体来说主要体现在与“得意忘言”相类的“师其意而变其辞”的创作方法上。陆机模拟古诗时大多抽取古诗之“意”,然后用自己新的“言”和“象”进行置换,也就是“师其意而变其辞”。正如蔡彦峰所说的“西晋文人的创作注重立意,如拟古诗、拟乐府就往往采用师其意而变其辞的方法,与“得意忘言”的方法若同符契。”[8]这种方法是有可取之处的,但陆机的问题就是“将诗歌的语言诗歌的意象简单地符号化。”[7]虽然看起来诗歌中的意象与语言具有符号的性质,但它们不能和一般意义上的符号一样单独地随意抽取与置换,这会对诗歌的审美特质造成一定的影响。“将意象和语言当作可以转换的符号形式,实质上取消了诗歌的感性特征。”[9]也就是说把诗歌的意象当成了一般符号一样转移到其他地方,它的意义是会有变化的。正如钱钟书先生所指出的:“诗也者,有象之言,依象以成言;舍象立言,是无诗矣,变象易言,是别为一诗甚且非诗矣。”[10]12这也是陆机《拟古诗》被后人批评对原诗“亦步亦趋”,“性情不出”的根本原因之所在。不过这种现象在魏晋南北朝文学里并不是个例,除了陆机在谢灵运、鲍照等人的拟作中也有存在,其思想根源就是言意之辩理论。

(二)魏晋文学中的模拟风气

西晋人在面对之前的艺术高峰时,在该如何后来居上这个问题上,他们找到的一个解决方法是竭力摹拟前代诗歌。这是魏晋文学模拟风气盛行的一个重要原因。陆机的拟古诗是当时文学模拟风气盛行的一个体现,也是众多拟作中的代表之作。拟作也不是魏晋所独有,汉代有模拟屈原《离骚》的骚体赋,又有“七体”等追踪枚乘、司马相如的赋作。刘勰《文心雕龙》就有说:“是以枚、贾追风以人丽。”又云:“自《连珠》以下,拟者间出。”只是魏晋时期拟古之风更盛行,如三曹等就创作了不少的拟乐府作品,左思的《三都赋》也是“拟议数家,传辞会义”。傅玄作《拟马防诗》,张华作《拟古诗》等。陆机大力模拟古诗更是开启了拟古诗的风潮。

从文学的发展史来看,建安之后就难以再现建安文学的那种骨气与风力,于是就尝试转向正始阮稽为代表的浪漫主义。但残酷的现实终究让他们不能真正的浪漫下去,于是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古典主义。“对于古典主义来讲,认可、继承、研究文学遗产是一个重要的课题,前人的作品成为他们创作的出发点。”[11]对西晋文人来说该如何继承认可和研究经学及前人的文学,这是个很重要也很现实的课题。

陆机在《文赋》里主张“袭故而弥新”。要做到“袭故而弥新”也就需要“游文章之林府”。模拟是一种“游文章之林府”的方式,也是一种学习的方式。学习前人的经验,吸收前人文章之精华,通过这种方式赋予作品新的生命,从而出新出彩。“艺术创新必须以旧典为抬步向上的基阶,这便是模拟之所以值得肯定和激励的艺术哲学依据。”[12]181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就是以陆机为代表的太康诗人大量模拟前人作品的重要文学意义之所在。

这个时期的拟作是对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发展,也是一种新变。这种新变酝酿着更大的新变。如陆机的拟古诗与古诗的诸多不同之处所体现出来的就是与古诗争胜,力争创新,出新出彩,故而变古诗的质朴风格为拟诗的华丽,讲求辞藻排偶,其影响流被南朝及隋唐。虽然魏晋南北朝时期讲求华丽的文风负面的影响不小,但也正因为有了这个时期对文学音律辞藻、表现手法的探究,才会有后世文学的大发展与繁荣。因此陆机的拟古诗虽然在艺术价值方面与古诗相差很大,但其在文学辞藻和表现手法等方面的探究之功是不容忽视的。另外,文学模拟风气在魏晋盛行,一方面反映了汉魏文学作品的经典化过程和经典作品的接受过程。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文人对文学的重视,从侧面体现了当时文人对文学审美特质认识的不断加深,在某种程度上是文学的自觉。

(三)充满悲情的人生际遇

西晋时期政治多变杀戮极重,“天下名士少有全者”,这就造成了当时的人们生活极度压抑。于是“‘拟古’一类的诗题,便常常成为诗人难言之情、隐匿情怀的寄托和表达。”[13]后人说陆机拟古诗“性情不出”,其实诗人选择模拟对象的时候是会体现自己的性情的。陆机是有意识地选择古诗作为模拟对象的。陆机借拟古诗隐喻自己的情志,有怀乡、羁宦、思人、迁逝、不遇等,这些情志是古诗歌咏过的,也是陆机本人亲身经历而“心有戚戚焉”的。“其实陆机拟古之作并非没有性情的流露,只不过性情的流露是寄托在先行作品原有的情感指向中,他选择了什么样的先行作品来进行拟作,这种选择之中己包含了他的深意。”[14]“在陆机的拟作中,我们也可以体会到诗人的失落感和孤独感。他能够悉心模拟《古诗十九首》中的大部分作品,它们‘文温以丽,意悲而远’的风格无疑是感染陆机的重要原因。”[15]从陆机的人生际遇来看,古诗“文温以丽,意悲而远”的风格特点,很切合陆机的为文旨趣和人生境况。

陆机才高,作文尚丽,这也是当时的文学风气。至于悲,可以说就是陆机的一个人生底色了。陆机身处魏晋之际的乱世,当时的社会战争频繁,政治波澜诡橘动荡不安。他的人生可谓是大起大落,入洛之后想重振家风,于是醉心功业但又壮志未酬。陆机由吴入晋,乃一亡国之余,无奈入洛。这就丧失了在南方的优越感,同时又不为北方士子所容。入洛之后和他在入洛途中所担心的一样,仕途很是不顺,陆机先后依附了杨骏、愍怀太子、贾谧、赵王伦、吴王晏和成都王颖等人。尽管如此也还是动辄就有九锡文事件之类的性命之忧。虽有张华等人的赏识,但更多的是北方士人的轻视和侮辱。如王济“指羊酪谓机曰:‘卿吴中何以敌此?’”“范阳卢志于众中问机曰:‘陆逊、陆抗于君近远?’”类似的人还有潘岳、刘道真、孟超等。面对这些人的挑衅、轻视和侮辱,一个普通人尚且不忿,何况于他这么一个有极高才学和极好家世的人。在注重门第讲究声望声名的魏晋时期,陆机作为吴地士族代表之一,也只能选择抗击。“讥嘲的言词对被嘲弄的人的确是一种严重可怕的惩罚,它可使被嘲弄者极端难堪、痛苦而感到无地自容。最严重的等于被社会放逐。”[16]16面对诸多的挑衅、轻视和侮辱陆机有强烈的反击,也获得了不少的胜利,当然这也是他的悲剧的源头。

陆机父祖俱是东吴重臣吴郡望族,可谓是家学渊源,本人是“少有异才,文章冠世”的人。前后身份的巨大变化,北人的轻辱,追求功名但又碌碌无功,心中之苦闷,可想而知。陆机入洛之后,生存环境艰险,孙惠、顾荣、戴若思这些乡党友朋都劝其回吴。但是陆机“负其才望”,他也确实是有才的。说他“志匡世难”,不如说是他想建功立业,重振家风,光耀门楣。只是他看不透一个入洛南人想在北人圈子里建功立业的可能性是很低的,他坚持留在北方,于是其后华亭鹤唳不得闻的悲剧也就不可避免了。

陆机亡国之余的悲痛与耻辱,离乡入洛的愁思与苦闷,不被北人所重又处政治漩涡摆脱不得的壮志难酬的悲愤,诸多伤感与年华易逝的无奈等情感的交织。于是就与身处乱世汉末文人的感情相通了,然后产生惺惺相惜之情,选择模拟“意悲而远”的古诗也就自然而然了。正如刘师培所说的“模拟古人之文须先沟通其性情之相近者。”[17]145于是有《拟行行重行行》中“游子眇天末,还期不可寻。”的伤感。有《拟东城一何高》里“易为牵世务,中心若有违。”的无奈等等。

(四)逞才成名的现实需求

陆云谓其兄:“又思《三都》,世人已作是语,触类长之,能事可见。”(《与兄平原书》)说是模拟前人作品“能事可见”容易出名,更有与前人争胜之意,让古人“不得全其高名”。可以说陆机模拟古诗就是为了逞才以成名“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也是为了与古人一争高下。王瑶先生说:“这种风气既盛,作者也想在同一题材上,尝试与前人一较短长,所以拟作的风气便越盛了。”[18]73典型例子就有左思的《三都赋》等。尽管陆机的拟古诗艺术成就确实不如古诗,但就从“求文章成名于后世”这一点来说陆机他还是成功了。在《文选》里他的拟古诗是“杂拟”类之首。钟嵘在《诗品·序》大赞:“士衡《拟古》……斯皆五言之警策。”

陆机本人少负才名,入洛之后也是不甘人后“意欲逞博”(沈德潜《古诗源》)的。陆机为什么急于逞才成名?从陆机的外部因素来看,其一,在文学上理论上,曹丕《典论·论文》中说文章是“不朽之盛事。”立言是“三不朽”之一,这个说法在《左传》里就有,但从理论上提高文章地位的是从曹丕的《典论·论文》开始的。作为当时文人代表的陆机自然是不甘人后的。其二,从魏晋人的生命意识来看,魏晋人生逢乱世,生命不永,于是生命意识勃发。他们不敢也不能期待长久的生命,于是享受生命,拓宽生命的厚度与宽度也就自然而然了。重于情,极于性,正所谓“情之所钟,正在吾辈”。他们想让自己的生命显得更有意义,通过立言、立功、立德让自己“不朽”。

就陆机个人来说,他“伏膺儒术”受儒家思想影响,因此有着很强的功名意识,逞才成名是他的内心的渴望,也是他重振家风的需要。在《思亲赋》、《述先赋》、《祖德赋》等诸多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内心当中充满了追求功名与重振家风的焦虑。另外,入洛之后陆机要面对一个更为现实的问题就是作为一个南人,一亡国之余,如何才能在北方立足呢?“魏晋南朝诗坛,普遍存在着逞竞才学、游戏文字的创作情境。此种情形之形成,与其时张扬才学的社会文化氛围、帝王权贵常常招聚文士酬唱的风气以及寒士以文才求仕进的现实密切相关。”[19]魏晋人重名望,想真正融入北方就需要名望,更大的名望。在入洛之前能给他带来名望的出身与家世,在入洛之后就不是能给他带来名望的优势了,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是劣势了。如何改变自己的亡国之余的身份标签,在北地新的政治环境下获得不错的政治资本以自立,逞才以成名是一个不错的方式,于是逞才成名也就成了陆机迫切的现实需求。当然,陆机“少有异才,文章冠世。”文章也是他所擅长的。他“才多”也是他能逞才的关键,当然这也是他所熟悉的方式。因此陆机大力模拟艺术价值极高的古诗也就是应有之意了。除了拟古诗之外,陆机其他的作品也有不少,影响力较大有《文赋》、《演连珠》等,相对于他短暂的人生来说也是著述颇丰了。

三、陆机拟古诗特点

(一)繁缛绮靡

陆云说陆机“绮语颇多”。沈约在说陆机的文章“缛旨星稠,繁文绮合。”(《宋书·谢灵运传论》)也就是说陆机诗文藻采繁密,格调华丽。陆机的拟古诗就化古诗的简约为繁缛。如《拟东城一何高》写音乐“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拟作化为六句“闲夜抚鸣琴,惠音清且悲。长歌赴促节,哀响逐高徽。一唱万夫欢,再唱梁尘飞”。再如《拟迢迢牵牛星》专写织女等等,变得更加典雅华美。

陆机的拟古诗与古诗相对照来看,表现出的是一种新的语言风格,是一种表现手法的创新。与汉末古诗的古朴自然不同,陆机的拟古诗追求华丽,讲求修辞手法,表现得更加含蓄与细腻。陆机拟古诗中有运用通感的例子。如《拟西北有高楼》“芳气随风结,哀响馥若兰。”还有如《拟今日良宴会》“高谈一何绮,蔚若朝霞烂。”“陆机以前的所有诗人,也没有一个象他这样较大量地、有意识地使用‘通感’手法。”[20]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至于其他的方面,如《拟行行重行行》和《拟今日良宴会》与古诗相比结构比原作更为严整,也比原作更讲究语言的锤炼,彻底改变了原作口语化的语言风格,变朴素为典雅,情感表现更含蓄,铺陈更加严重。[21]这些都是陆机繁缛绮靡的表现,当然也是陆机在表现手法方面表现出创新性的表现。

陆机繁缛风格的形成与陆机的文学观念有关。陆云就说陆机:“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全晋文》卷一百二)陆机首先考虑的是文采,又喜逞才。《文赋》云“在有无而僶俛,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遯圆,期穷形而尽相。”这就是陆机为文的追求。陆机的拟古诗大胆尝试,运用不同的表现手法努力打破前人的写法,事物描绘追求穷形尽相,是很大胆很豪气也很有创新意识的。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中指出:“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也就是说魏晋时期以陆机为代表的文人讲求文辞华美,体现了五言诗由俗到雅的转变,体现了诗歌发展的规律。在这个过程中陆机起了很大的作用,而陆机拟古诗是陆机的主要作品之一。

(二)师其意不师其辞

如上文所说言意之辩理论对陆机的拟古诗有不小的影响。陆机的拟古诗被当时人所接受并取得不小声誉的重要思想理论基础是魏晋的言意之辩理论。正如唐刘知几《史通·模拟》云:“貌异而心同者,模拟之上也。”意思就是说诗意相类而表现形式不一致是模拟的上品。套用唐韩愈《答刘正夫书》里的说法就是:“师其义不师其辞。”当然,后人评价陆机《拟古诗》说“亦步亦趋”、“性情不出”很大程度上也是与此相关。不过陆机对古诗也并不完完全全的师古诗之意,正如伽达默尔说的“谁要模仿,谁就要删去一些东西和突出一些东西。”[22]612陆机选择古诗来作为模拟对象,也不可能完全和古诗一致。就表现来看,至少拟诗表现手法很多与古诗不同,在诗意上要说完全一致也不见得,还是有一些变化的。《六臣注文选》说陆机的拟古诗“比古志以明今情”[23]575俞士玲说陆机与《古诗》表现的情感主题产生极大的共鸣,“因而拟而作之,在其中注入一己之情怀。”[24]214陆机出生于魏晋吴地世家大族,国破之后,无奈入洛后,希望重振家风,然一介南人亡国之余,虽有才名,终不为北方士人所重,生存环境艰险。又少负异才,难免心有戚戚,有感而发。如《拟今日良宴会》、《拟青青陵上柏》集中表现对功名的渴望;《拟兰若生春阳》、《拟涉江采芙蓉》突出表现忠贞与思乡之情;《拟迢迢牵牛星》、《拟庭中有奇树》加入了时间流逝的焦虑感等等。对于这种现象,赫兆丰归纳说“在抒情过程中综合运用融入身世体验、淡化提纯、增强时间流逝感的艺术手法,对原作主题或深化或异化。”[25]因此陆机的拟古诗虽然相比于原作是有相似相类之处,但也不全是“亦步亦趋”的模仿。

四、陆机拟古诗的评价

(一)褒贬不一的评价

对于陆机的拟古诗,总体来说唐前人对拟古态度比较宽容,因此评价都还不错。钟嵘说陆机的拟古诗是“五言之警策者也”(《诗品序》)。萧统编《昭明文选》“杂拟”部将其置于篇首。唐刘知几篇云:“貌异而心同者,模拟之上也。”(《史通·模拟》)又韩愈云:“`师其义不师其辞。”(《答刘正夫书》)到了明之后就反过来了,评价极低。比较有代表性的有王夫之说“步趋如一。”(《古诗评选》卷四)许学夷说“拟古皆逐句模仿,则情性窘缚。”(《诗源辨体》卷三)贺贻孙、李重华、方东树等人也有类似批评。近代虽然也有评价还不错的如钱基博在其《中国文学史》中认为陆机“犹有建安遗韵”,但还是否定的居多。朱自清说:“陆机拟古诗差不多亦步亦趋。”(《古诗十九首释》)胡适、陆侃如、郑振铎等也多是否定的观点。其后文学研究所和游国恩版的《中国文学史》都评价说是“走向形式主义。”是“只略为变换词句而已 ”等等。不过80年代以来,又有了新的变化。如毛庆《怎样评价陆机的拟古诗》和陈欣、张帆《陆机拟古诗新探》等。相对来说评价较为客观,评价较高。

(二)评价不一的原因

在唐前,模拟诗并不排斥与前人的诗意相同,正所谓“貌异而心同者,模拟之上也。”(刘知几《史通·模拟》)也就是说,唐前人们对模拟的看法与后世是不同的。另外,陆机的拟古诗把古诗的风格由质朴变为文雅,体现了陆机的创新能力和才华,同时其华丽文风也与唐前人喜好华丽文风的风气相符合,因此受到赞扬。虽然也有如张华就觉得陆机“更患其多” (《晋书·陆机传》),陆云因“雅好清省”而提出批评的情况。但是不能否认的是相比较而言,陆机的拟古诗是当时拟诗之中比较好的。其产生与它特殊的历史时期有关,评价它需要结合当时的文学发展去考虑。

正如毛庆所说魏晋时期是文学自觉的时期,一方面文学刚从经学里独立出来。另一方面如何继承之前的文学遗产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人们都想寻找答案,研究其中的规律,于是也就有了众多的文学理论著作如《典论·论文》、《文赋》、《文章流别论》等。对于创作来说,大家都知道不创新就没有生命力,但想创新,能不能创新,具不具备创新能力都不是一回事。如何从前人作品中吸取养分,模拟是一个好方法,也无非是“入乎其中,出乎其外”而已。孙月峰《文选集评》中说“若拟古诗道自进”,就说得很明白。可以说在这个问题上以陆机为代表的魏晋人是解决得比较好的。无独有偶,唐代不少著名的大诗人都是写拟诗的名手。如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但他们同时也都是创新的典范与高峰。

陆机的拟古诗客观上证明了提高诗艺,摹拟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方式。陆机无论是对文学认识的深度还是继承与创新上都得到了大多数时人的认可,得到了唐前文人的认可。他的拟古诗是通过模拟这种方式,学习和提高诗艺的样板,也是体现他创新的一个方面。陆机的拟古诗虽然体现出繁缛绮靡的特点,但在文辞与表现手法上确实是有创新之处的,体现了陆机对诗歌语言形式的探索。因而陆机的拟古诗受到了文人们的推崇与研究,受到唐前诗论家的广泛的赞誉也就不奇怪了。当然在一些如明清时期主张复古的批评家看来,这种探索是华而不实的。不过从文学史发展的角度来看,他的这种探索是有意义的,代表了诗歌的一种发展趋势。

当然,陆机的拟古诗也是有缺陷的。其一,虽然有情但情不够深,不足以动人。陆云《与兄平原书》云:“一分生于愁思,遂复文。”又云“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太康时代的创作情形大多如此。他们有很强的创作意识也有情,但关注点不在情感的深度的表现上,情少而文多。这也就是包括陆机在内的大多数西晋诗人,其诗文缺乏动人的深度,为后人诟病的地方。其二,陆机的拟古诗太过注重文辞。虽然唐前诗人大都注重文采,故受到大家的欢迎。不过当时代变化,文学的审美趣味文学风气发生变化时,陆机的拟古诗被贬低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三)评价应注意的问题

首先,“模拟应该被理解为一动态的过程,拟作者选择拟作对象的方向以及对于原作的介入性阅读以及模拟时对于原作的取舍,都应纳入考察范围之中,这样才能超越简单片面的价值判断。”[26]陆机拟古诗的艺术价值确实是比不上古诗。可是我们不能简单地只是把拟作作品单独拿出来考量,这样的话就会遗漏很多东西。陆机拟古诗的形成与评价包含的社会和时代文化风气因素,陆机的人生价值观、审美观、生命观以及诗学观等都是需要考虑的,更不能忽视其在文学和诗学发展史上的影响与地位。

其次,陆机的拟古诗不管怎么样还是拟诗,与陆机自己正式的创作还是有一定区别,也有它的特殊性,至少是与古诗有不小的联系,古诗对其有一定的制约性。另外,不同时代的古人对拟古的态度也不一致。总体来说唐前文人更多的是把拟古作为一种学习的方式的同时也作为一种与古人争胜表现才学的手段。他们“并不以‘古’作为唯一的审美价值取向,而是将当代的审美兴趣贯注到拟古诗创作中。”[27]而之后的文人,就少了与前人争胜的意味,多是学古了。这一点在评价时也是需要考虑的。

最后,“文人拟作构筑了具有互文性意义的宏大景观,它向我们显示了创新本身所具有的摹拟特质和摹拟本身同样具有的创新意义。具有互文性特征的相似体式的文本增值,促成了某种文体惯例或文类形式的形成。”[28]无数模拟文本的诞生,它们巩固、发展和完善了模拟对象所具有的体制形态,转化成为一种人们普遍认同的文学形式,也就是文学模拟对象经典化的过程和经典作品的接受过程。正如钱志熙所说“魏晋之际的诗坛上,拟古的风气逐渐流行开来。这种拟古的现象……从诗歌史自身的发展规律来看,正标志着汉魏诗歌经典地位的确立。”[29]同时文人在模拟过程中也有可能导致新的文体样式的产生,产生新的文类。如《昭明文选》中的杂拟类这一个文体类别的诞生,如《演连珠》与连珠体的形成与形制的确立等。因此在模拟过程中虽然也受到模拟对象的限制,但是也会有新变。模拟的这种限制与新变,既保持了文学的传统性,也促成了文学的新变与发展。也就是说拟作的发生与形成有其自身的特点,在文学接受与文体学方面,尤其是在经典文本的形成过程与新的文学样式的确立上有着独特的研究价值。就陆机的拟古诗来说,与古诗和《昭明文选》里的其他杂拟类作品的关系是很值得探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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