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与铭记
——塔纳西斯·科茨和他的《在世界与我之间》

2020-02-23 02:11陈向普
语文学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种族白人黑人

○ 陈向普

(大连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44;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0028)

杜波依斯在《黑人的灵魂》一书中说,“在我和另一个世界之间,存在着一个不曾问出的问题,一部分人是因为这个问题太过敏感,而另一部分则是因为苦于找不到恰当的提问方式。这个问题就是:黑人作为社会问题是种什么样的感受?”[1]1963年鲍德温的作品《下次将是烈火》出版,作品的前半部分是他写给侄子的关于美国和种族的书信。2015年记者科茨出版了自己的《在世界与我之间》,同样是书信体,同样是关于种族,这绝非巧合。无怪乎托尼·莫里森称科茨为鲍德温的继承者,认为科茨填充了后鲍德温时代的空白和缺失。

《在世界与我之间》篇幅极其短小,全书不过152页。在体裁上,科茨借鉴了鲍德温《下次将是烈火》中第一部分的书信体形式;题目则是来自黑人诗人赖特的诗歌。科茨以自己在巴尔的摩的成长经历为切入点,解读美国根深蒂固的种族问题,讲述了黑人在美国长期以来所遭受的身心伤害,从而告诫儿子应该如何看待和适应美国的种族现实。

全书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以科茨的一次采访开始,他谈到美国的历史是建立在掠夺和暴力之上,进而批判了美国主流的种族观点:是不可改变的种族特点导致了种族主义。在科茨看来,美国为了服务于种族主义而创造了种族的理念。种族是社会建构,是种族主义的产物,而非其起源。种族不关乎基因,而是关乎社会分层。接着科茨阐释了创作此书的动因,当杀死迈克尔·布朗的警察被法院宣布无罪释放时,科茨目睹了自己15岁的儿子的极度失望和愤懑。他没有安慰儿子,而是告诉他,“这是你的国家,你的世界,这是你的身体,你必须找到某种方式适应”[2]23。身为黑人,科茨讲述了自己在街区犯罪猖獗的巴尔的摩西部地区成长过程中如影随形的恐惧感。在那里,黑人置身于各种危险之中,或丧生于监狱和毒品,或死于枪战和街斗。对于美国黑人来说,这是他们必须面对的现实。要在街区生存,就要学会街头语言,了解和掌握街头规则。太懦弱会让你失去身体,太过于暴力同样也会导致丧命。霍华德大学,科茨称其为“麦加”,是科茨一生的转折点。在霍华德,科茨开始了自己的阅读解惑之旅,对黑人的历史和传统有了更深的认识,经历了身份认同过程中的迷惘与困惑,同时也意识到黑人需要有自己的历史叙事;在这里,他接触到来自不同阶级、不同宗教信仰、不同地域和族裔的黑人;也是在这里,他对爱有了新的体验;更是在这里科茨遇到了自己后来的妻子。再后来他们的儿子出生,他给儿子起名萨莫瑞,反法国殖民主义抵抗志士的名字,意思是“战斗”。科茨意识到,即使生活在黑人总统执政的所谓“后种族时代”,像美国的所有黑人青年一样,萨莫瑞仍然面临着生命的威胁。

第二部分以霍华德大学同学小琼斯的被杀开篇。小琼斯是在去探望他的未婚妻时被一路跟踪他的警察枪杀的。杀死他的警察声称小琼斯企图开车撞他,尽管这个警察有过说谎的记录,最终还是被无罪释放。这个事件使科茨愤怒不堪,他强调黑人,尤其是黑人男性,需要时刻保持警惕。这种需要时刻保持警惕不仅是对黑人时间上、精力上的掠夺,更是情感上的侵蚀。发生在小琼斯身上的悲剧表明教育无法挽救黑人,当皮肤是黑色时,是没有公平可言的。在这个部分,科茨旨在表明在美国没有任何制度能置于继续碾轧黑人身体的白人至上机器之外。学校、警察、教堂、媒体、银行以及监狱都在禁锢黑人方面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这绝不是偶然的失职,而是体制的目的所在。

第三部分主要聚焦于小琼斯的母亲。作为黑人佃农的女儿,她通过个人奋斗成为一名著名的医生,不仅改变了自己的社会地位,还为子女创造了舒适的生活环境,使他们可以享受良好的私立教育。即便这样,她的儿子还是没有逃脱被便衣警察当作毒品贩子跟踪并被无端射杀的命运。所以种族悲剧是整个黑人群体的悲剧,即使黑人中产阶级也不能幸免,这不关乎阶层,完全是种族在作祟。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杀害小琼斯的是名黑人警察,授权他杀人的政客也是黑人,很多黑人政客对此似乎漠不关心。由此可见,白人至上在社会上早已根深蒂固,绝不仅限于白人,很多黑人也内化了这些价值,认为黑人是毒品和犯罪的源头,从而使得剥夺黑人生命在美国变得稀松平常,“这就是我想让你知道的:在美国,摧毁黑人肉体是习以为常的事情——这就是美国遗产”[2]102。

科茨是个现实主义者,既揭示社会的丑陋肮脏,又能看到其美好的一面。通过他自己人生的四个阶段的经历,科茨向纵深处挖掘美国黑人所处的现实。

(一)巴尔的摩西部地区的少年时期:野蛮生存与残酷认知

回望科茨在巴尔的摩的成长经历,唯一贯穿始终的主题莫过于恐惧。从街头斗狠的少年到科茨的父母、祖母,每个人都被恐惧充斥。如科茨所言:“生为黑人就意味着赤裸裸地暴露在各种危险之中,如拳头、枪支、毒品、强奸和疾病。”11岁时在停车场一个小男孩掏枪的场景让他意识到黑人的身体时刻处于危险之中。但街区不是黑人的唯一问题,如果说街区捆绑了黑人的右腿,那么学校则禁锢了黑人的左腿。街区和学校看似完全不同,但使人恐惧和暴力是两者共同的手段。如果不能在街道生存,黑人会失去自己的身体;同样的如果无法在学校生存,早晚也会失去身体。街道可怕,学校则更加可恶,因为学校的规则更加地遥远和虚无。学校教育和黑人孩子们的日常完全是脱轨的、错位的。美国学校开设的课程仍是以欧洲文化为中心的。在这种文化体系中,白人是中心,黑人是他者,是边缘。黑人孩子在学校接触不到自己的历史和文化,接触的都是和自己的生活完全没有关系的课程。这一方面无法培养黑人孩子的民族自豪感,另一方面也无法调动他们的学习兴趣,“坐在七年级的法语课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学法语, 我不认识任何法国人,周围的一切似乎也表明我永远也不会认识法国人,那么为什么我要上法语课”[2]42。

把不同的学生分到不同的班级和不同的课程的分轨制在美国学校普遍存在,而且主要是基于种族的分轨。但把学生推出学校、推向监狱的所谓的“学校—监狱管道”却是和美国的大规模关押时代相辅相成。学校—监狱管道,顾名思义,是通过停课、开除或是逮捕直接或者间接地把学生从教育系统推向青少年或成年刑事司法体系。有时这种推力是间接的,被停课或是被开除的孩子很少能够重返校园,从而被挤出教育系统;但是更多的时候这种管道直接起作用,因为以前多由老师或管理人员处理的轻微违纪都已经被定性为犯罪,违纪和犯罪之间已经没有了界限。另外,学校里警察的存在使得逮捕执行起来十分便捷。这种管道是学校零容忍政策的结果,特点是对于轻微违纪,学校越来越依赖停课、开除和逮捕等手段以及学校现成的警察等执行力量。对于黑人来说,这种学校—监狱管道并不是色盲的,绝大多数的受害者都是黑人。在科茨看来,学校更像是一味毒药,给黑人孩子灌输虚假道德,从而蒙蔽他们的双眼,缄默他们的口舌。而对于黑人父母来说,学校不是学习知识的地方,更多的是给他们的孩子们提供逃避死亡和监狱的去处,60%辍学的年轻黑人最后都进了监狱。事实是,学校不仅无法解决笼罩在黑人内心的恐惧,更不能给黑人孩子提供庇护。相反,学校成了监狱的帮凶,把大量的男性黑人推向街头或者直接推向监狱[3]。

少年的科茨不能理解这种恐惧的原因所在,无论学校、街道还是宗教都无法给予他答案。因为父亲图书员的身份,科茨得以接触到大量的书籍。阅读让他思考,让他看到了现实和真相之间的冲突。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有黑人英雄是非暴力的?为什么学校明明知道巴尔的摩的街道是什么样的,却还要把黑人孩子推向暴力的街道,然后鼓吹非暴力?学校和街道更像是一个怪兽的两只手臂,不管看起来有多么的不同,使人恐惧和暴力是两者共同的武器,两者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在学校失败的人在街头丧命也就显得合情合理了,社会可以说,“他本该待在学校”。

(二)麦加的成年时期:寻找真相

科茨的麦加就是霍华德大学,在他看来是霍华德的历史、地理位置和校友共同创造了麦加。在这里,他对两个世界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对于白人世界,他知道从早期的奴隶制到后隔离时代的今天,不管是直接的或是间接的,白人通过控制和操纵黑人的身体来保护自己绝对的、排他的权力。没有了这种控制的权力,白人也就没有了存在的理由。通过对社会各种制度,从学校、媒体到监狱的控制,白人不断地强化着一个历史观:严肃历史是西方的,而西方是白人的,在人类文明史上白人是举足轻重的。这种观点是和一代一代的黑人的恐惧感和被掠夺感密切相连的。因为是黑人,所以是隐形的;因为是黑人,所以是被排斥在文明之外的。黑人的历史是劣等的,因为黑人是劣等的,换言之,黑人的身体是低贱的。与这种主流历史观相反,黑人的音乐让科茨看到了黑人文化和黑人身体的美。他也意识到主流文化对黑人美的抹杀是和对黑人身体的摧毁分不开的。黑人需要有自己的历史叙事,而不仅是处于西方叙事的边缘。黑人种族在人类历史之初就存在,所以不仅是真实的,而且是举足轻重、不可忽视的。

正是麦加让他意识到在自己已知的两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世界的存在:年纪轻轻死于非命是必然而非风险的巴尔的摩和从电视中偶尔窥到的宁静安全的白人郊区。在成长中,科茨感到自己疏离于他认为构成整个存在的这两个世界:出于必须学会如何生存的街区,但出于好奇和读书的习惯他感觉自己不属于暴力肆虐的街区;而另一个世界由白人和为白人而建的安全的世界,则是他无法触及的。霍华德大学是第一个让他有归属感的地方,也是在这里他学会了放弃支撑他走过少年时期的黑人民族主义神话。

(三)记者身份:揭露现实

自小母亲对科茨犯错的惩罚就是写作,在麦加和一些诗人的交往更是坚定了他写作的目标。离开霍华德后,他选择做记者,因为对于寻找真相的人来说,记者职业是最强有力的武器和最直接的探索手段。

在2014年的一次采访中,科茨说道,“美国黑人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通过彻底消除白人霸权来解决的”。贯穿于白人世界并和黑人每天感知到的恐惧息息相关的就是科茨所谓的美国梦。这个梦不是机会平等和给予每个孩子更好生活的美国梦,也不是马丁·路德·金自由和平等的美国梦,而是纯粹根植于压迫和特权历史的白人梦,但对于黑人来说这绝对是美国噩梦。白色皮肤是美国梦的一部分,通过种族建构美国梦得以成为可能。那些相信自己是白人的人可以享有想当然的特权:他们的孩子会安全,法律和执法者会忠诚地保护他们,以及一定程度上的舒适是他们不可被剥夺的权利。科茨对白人美国梦的界定是以西方对非西方的他者的征服为前提的。在美国,黑人的他者形象是美国梦赖以生存的基础。詹姆斯·鲍德温在1953年的文章《村子里的陌生人》中争论到,美国的黑人不是西方的参观者,而是公民,是美国人,是和鄙视他的白人一样地道的美国人。而科茨则指出,美国是和美国梦分不开的,而美国梦是白人神话,通过毁灭黑人身体的权力来界定自己。

在科茨看来,白人通过他们控制的权力把黑人排斥在美国梦之外。通过从房产经纪人、房产商到银行,白人为自己创造了富庶、安全的郊区,同时把黑人牢牢地禁锢在充斥着暴力、毒品和贫困的内城。居住的隔离不可避免地会带来教育的隔离,在教育成为社会向上流动的主要途径的今天,低劣的隔离教育意味着黑人在就业时处于劣势,只能从事低端、没有技术含量的工种,从而形成一种恶性循环,永远也摆脱不了噩梦般的内城。美国梦是种族建构,但白人却努力维持着美国梦种族色盲的幻象,把黑人的失败归结为黑人的文化,而非种族主义。白人把自己的成功归结于白人文化:勤奋、重视教育等,而认为黑人的失败可以从黑人的习惯、态度、信仰和价值等方面找到原因。黑人的文化决定了黑人好逸恶劳、暴力成性的种族劣根性[4]。

究竟被压迫群体自己是否应该对自己的困境负有责任,这是分析黑人问题必须要面对的问题。从“文化”视角对黑人的行为进行诠释分析一直是学者们敏感和谨慎的领域,因为这种解释不亚于责备受害者本身,让他们为自己的悲惨处境买单。在书中,科茨浓墨重彩地从受害者角度分析警察暴力。他指出,每个被警察杀死的黑人都不仅仅是对警察体系中几个“培训不力”的警察的控诉,而是对整个警察系统的控诉。事实是警察反映了美国的意志和恐惧,代表了民众对美国刑事司法政策的认知,警察行为不能说是压迫性的民众强加的。事实上,由这些政策导致的暴力和权力滥用是民主意志的后果。美国的种族思维使得施暴的警察总是能够逃脱法律的制裁,而把所有的责任全都归咎于黑人受害者自身。

实际上,理解黑人文化所起的作用并不会妨碍对种族主义的控诉,也不会抹杀历史上黑人遭受的磨难。文化的确很重要,不追溯他们集体的过去,就无法理解年轻黑人的不负责任的行为。黑人年轻人也认为即使在考虑了种族因素和社区环境之后,他们的困境也还是可以从他们的习惯、态度、信仰和价值等方面找到原因。但是一个民族文化特点的形成是和它的历史分不开的。在书中,科茨周围的黑人,从他的祖母到他的妻子再到小琼斯,都有一个共同点,即:父亲的缺失。在科茨看来,黑人的悲剧都是深植于种族主义。从早期的奴隶制到隔离时代再到今天的后隔离时期,虽然种族主义呈现出来的形式发生了变化,从赤裸裸的种族歧视到种族色盲。歧视也罢色盲也罢,白人至上的种族意识形态自始至终都不曾消失。黑人父亲的缺失深层原因还是种族主义在作祟,从“学校—监狱管道”再到“与毒品作战”,美国的监狱—工业复合体在吞噬者大量的黑人年轻人,导致黑人的家庭结构发生颠覆性的变化,造成大量黑人家庭父亲的缺失。而父亲的缺失不可避免地会给黑人家庭造成经济和心理上的重创,从而形成了一个无法打破的贫困—毒品—监狱的恶性循环。

(四)父亲身份:斗争与铭记

黑人不仅恐惧于他们街头的暴力犯罪,同时还要对以保护他们的名义而对他们进行施暴的警察时刻保持警惕,这种渗透到他们血液中的恐惧扭曲了他们对自己孩子的爱:黑人父母对孩子的爱也是充满着暴力。只有当科茨成了父亲之后,他才体会到他父亲的话,“要么我揍他,要么就是警察”。他也明白了他父亲的恐惧,他能感知到每次父亲拿皮带揍他时,更多的是出于焦虑而非生气。他也明白了为什么每次穿过街区时,母亲都使劲抓住他的手。他理解了为什么黑人父母宁可自己打死孩子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孩子们在街头死于非命。这是没有任何权力和保护能力的黑人的生存哲学。做了父亲之后的科茨才理解了父母的行为并体会到了黑人父母不一样的爱,黑人父母对孩子的爱之所以如此扭曲,不是因为他们不爱孩子,而是因为在美国黑人的身体太脆弱,稍不留神就会失去。

尽管本书的体裁借鉴了鲍德温的《下一次就是烈火》,但就美国的种族关系,鲍德温想要传达给自己侄子的和科茨想要传递给自己儿子的则是大相径庭。鲍德温没有否认黑人在美国遭受的苦难和不平等,但他不断地强调年轻人的力量和潜力,而且他相信革命性的改变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黑人在继续反抗和瓦解白人对他们的控制和剥削,鲍德温对于美国黑人的未来是抱有希望的。但科茨写给他儿子的信则完全是不同的,他没有敦促他的儿子意识到自己的力量。相反,在书中,科茨一遍遍地强调美国无处不在的种族不公平、个人可以带来改变的荒诞和愚蠢以及美国梦的危险。科茨对于美国黑人的自由和平等没有给予任何丁点希望。如果说他的儿子还对弗格森、纽约或是巴尔的摩街上正在兴起的种族平等运动抱有任何希望,认为它们可以打动白人,从而改善黑人的处境。那么科茨不仅没有鼓励他儿子的这种希望,甚至还尽力浇灭它,“尽管每天有人告诉你,未来就靠你了。但事实不是这样。”[2]102

科茨挑战了认为再多些交流和理解,一切就会迎刃而解的自由主义观点。在他看来,白人是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特权的,历史上什么时候在不被挑战和对抗的情况下,权势之人会主动放弃自己的地位和特权?科茨的立场虽然和鲍德温大相径庭,却和弗里德里克·道格拉斯的思想不谋而合,“如果不受到挑战,权力不会做任何让步,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对白人来说,遗忘是习惯,也是美国梦必要的构成部分。他们忘记在奴隶制时期给予他们财富积累的大规模掠夺,也忘记给予他们郊区的隔离政策。他们之所以遗忘,是因为铭记会让他们从梦中惊醒。做梦者宁愿作为白人活着,也不愿自由地活着。

但是对于黑人来说,科茨寄予儿子的希望则是要铭记。即使在本书出版的2015年,萨莫瑞一代的年轻黑人的人身安全还是个问题。科茨是带着爱和恐惧在分析这个问题,这绝非危言耸听。 太多黑人的死让科茨意识到,在这种环境中要抚养一个镇定而自信的孩子需要万分谨慎。他希望儿子能铭记过去,不要忘记,在这个国家黑人受奴役的时间远长于他们获得自由的时间。在长达250多年的时间内,一代代的黑人除了枷锁,别无它知。在漫长的枷锁生涯中,除了被掠夺,黑人也获得了独有的智慧:黑人的群体认同。所以科茨告诫儿子,“永远不要轻易交出自己或者朋友的身体,不管是斗还是跑,你们一定要一起,因为这是黑人唯一能控制的”[2]100。科茨并没有把黑人的希望寄予萨莫瑞一代的年轻人。相反,他告萨莫瑞,依靠黑人来救赎美国绝不是事实。世界之所以需要救赎,恰恰是因为成年人的行为。作为黑人男孩,萨莫瑞必须对自己的身体负责,为其他黑人最糟糕的行为负责,同时也要为那些有权力的人负责,如警察。因为哪怕是他用警棒把你揍得皮开肉绽,他也立刻会在你的行为中找到使自己获释的借口。所以,科茨告诉儿子,一定要学会适应,但绝不能说谎,不能忘记。

在2015年新书发布期间,科茨在巴尔的摩的教堂演讲时称,“我之所以书写此书,是因为当人们谈论黑人群体时,他们从来不谈论恐惧,他们从不谈论我们每天如何为自己的身体感到恐惧,如何为我们的孩子感到恐惧,如何为我们的爱人和亲人感到恐惧”。他自称此书是为全体黑人书写,“我想要对你们说,我看到了你们的痛苦,你们没有疯。种族主义的确存在,也的确存在企图让你们相信种族主义不存在的心理把戏。在书中我想要说明的是,所有的种族观念,黑人、白人等,都是和权力分不开的”。

与其说科茨是今日书写美国种族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不如说他是书写今日美国重要的作家之一。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对于把种族本身作为话题不感兴趣,因为种族主义就是权力本身。《在世界与我之间》不是一本关于萨莫瑞的书,也不是关于科茨,而是关于他们周围的一切,正如题目所示,关于“世界”。

有些评论者认为科茨对于美国的种族关系过于悲观,无视了美国在种族关系方面已经取得的成就,毕竟美国已经两次选了一个黑人总统。实际上,在书中科茨也认可了这些变化,只是在他看来,2008年第一个黑人总统当选后短暂的“后种族”蜜月期后一系列的事件都表明所谓的“后种族”的言论实属过早。2009年哈佛教授亨利·盖茨在自己家门口开门时被白人警察逮捕;2012年佛罗里达,17岁的特雷沃恩·马丁在从便利店回家的路上,被小区的巡警杀害;2014年布朗和手无寸铁被白人警察勒死的埃里克·加纳再次激起了“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这一系列的事件都说明种族问题已经深入美国骨髓,不是一个黑人入主白宫就可以让种族问题成为历史,美国神话从来都不是色盲的。这也许就是为什么科茨拒绝对美国得到救赎抱有任何希望和信念的原因所在。在自己的微博中,科茨拒绝对美国得到救赎抱有任何希望。在2014年的微博中,他写道,“我认为白人至上是美国的核心组织力量,在过去它残害着黑人,今天它继续残害黑人,而且有可能将继续残害黑人直到这个国家灰飞烟灭”。

科茨在书中透出的悲观意味着黑人只能是恒久的受害者,这也是和鲍德温的态度迥然不同的。鲍德温说过,“如果我接受受害者的角色,我是在给现状的维持者和辩护者吃定心丸”。在他去世前不久,鲍德温告诉巴黎周报,“只要我是个受害者,他们就可以可怜我,给我的救济支票增加几个钱,那样的话,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不会为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去责怪别人”。对于不停熏染着美国社会的种族疾病,鲍德温有着自己的应对方法:勇敢地呼吁爱,尽管他的方法并没有吸引很多的追随者。但不难理解为什么科茨会吸引把他视为斗士的幻灭的黑人。

1963年拉尔夫·埃里森写道,“肤色能让我对其他的价值熟视无睹吗”?而这恰恰是科茨不愿去诘问的。在科茨看来,黑人的所有问题都源于肤色,而这是黑人无法改变的。尽管科茨对美国的救赎不抱希望,但科茨并没有放弃希望。在这本书信体作品中,科茨不断地向儿子强调在美国种族不平等的永恒性,以及美国梦的危险性。在书中科茨提出让他困惑的问题,但却没有给出答案,因为他认为发现问题、提出问题要比答案本身来得更加重要。科茨希望儿子能够自己去斟酌这些问题,对美国的种族问题保持清晰的认知,在努力适应的同时,铭记着并斗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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