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鹏
(浙江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浙江 杭州 310028)
贾昌朝(998-1065),字子明,祖籍沧州南皮,后徙真定获鹿(今属河北)。自其父始居、葬于开封县,遂为开封府(治今河南开封)人。北宋仁宗时期著名政治家、经学家、语言学家及文学家。生平著述颇丰,不过除语言学专著《群经音辨》外皆佚。《全宋诗》录诗三首,并残句一;张如安先生《〈全宋诗〉订补稿》补辑一首。《全宋词》存词一阕。《全宋文》收《群经音辨序》等文三十四篇,都为一卷(卷四八一)。上述今人整理断代总集对保存文献、阐扬国故居功至伟,不过前修未密,后出转精,因种种原因,前贤尽管慎之又慎,对贾氏存世著作的清理仍有补正之处。今就《全宋文》中收录贾昌朝部分文章略作校订,以期为今后《全宋文》的增订与贾昌朝研究提供更为精确的文献而略尽绵薄之力。
《〈全宋文〉编纂凡例》表示:“诏令、奏议多经史臣改写压缩,意思完整者皆收。”[1]因此其所收录贾昌朝之文,多为意思完整的零篇奏劄。其中卷四八一《上迩英延羲二阁记注奏》曰:
臣幸得侍经禁中。陛下每以清燕之閒,向学稽古,徵言善道,取高前圣。事在双日,杳隔严宸,时政记、史馆日历及起居注莫得纂述。臣自景祐元年春迄二年冬,凡书筵侍臣出处升黜、封章进对、燕会赐与,皆用存记,列为二卷,乞送史馆[2]63。
整理者指明本文辑自《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一八,并见《太平治迹统类》卷二九。乍看起来意完神足,似乎是一篇完整的奏疏,实际不然。
首先,此文文题有误,正确的题目应作《上〈迩英延义二阁记注〉奏》。《全宋文》误延义(義)阁为延羲阁,乃形近而讹。延义阁与迩英阁为崇政殿附属小阁,宋仁宗景祐二年(1035年)设置供经筵讲读之用,《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一六云:
(景祐二年正月)癸丑,置迩英、延义二阁,写《尚书·无逸》篇于屏。迩英在迎阳门之北,东向。延义在崇政殿之西,北向。是日,御延义阁,召辅臣观盛度进读唐诗,贾昌朝讲《春秋》。既而,曲燕崇政殿[3]2720。
此前一年的正月,仁宗始置崇政殿说书一职,以贾昌朝、赵希言、王宗道、杨安国四人担任。三年正月乙巳,昌朝奏上经筵讲读时仁宗与说书官的问答记录,故有此奏。南宋王应麟所辑类书《玉海》卷一六三《宫室》“景祐迩英延义阁”条载:“景祐三年名崇政殿西阁曰‘延义’,西南阁曰‘迩英’。”[4]言景祐三年命名二阁,误。
其次,《全宋文》所载奏疏,实乃节文。此奏全文被王应麟辑录于《玉海》卷四八《艺文》之“景祐迩英延义二阁记注元祐附”条中。今迻写于下:
天子、诸侯朝有二史,厥后两省置左右史,所记事曰起居注。唐长寿中,姚璹以左右史不预升殿,请中书门下修时政记。明皇推爱宗室,宴集赐予,外不悉知。宁王宪请岁终录之,授史官。正元末,韦执谊执政,日修,朝廷政令咸录。本朝用长寿、正元故事,以枢密谋参帷幄,于本院修时政记。隻日便坐决事,游幸宴集,左右在列。臣幸侍经禁中,陛下以清闲之燕,向学稽古,微言善道,最高前圣。事在双日,杳隔严宸,时政记、史馆日历及起居注莫得纂述。臣自景祐元年春迄二年冬,凡经筵侍臣出处升绌、封章进对、宴会赐予,皆用存记,列为三卷,乞付史馆[5]。
此处与《全宋文》采录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原文比核,除开头的文段缺失外,二者文字歧异之处如下:
1.“臣幸侍经禁中”,《续资治通鉴长编》作“臣幸得侍经禁中”。
2.“陛下以清闲之燕”,《续资治通鉴长编》作“陛下每以清燕之闲”。
3.“微言善道”,《续资治通鉴长编》作“征言善道”(中华书局1995年整理本;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则作“微”)。
4.“最高前圣”,《续资治通鉴长编》作“取高前圣”。
5.“凡经筵侍臣出处升绌”,《续资治通鉴长编》作“凡书筵侍臣出处升黜”。
6.“宴会赐予”,《续资治通鉴长编》作“燕会赐与”。
7.“列为三卷”,《续资治通鉴长编》作“列为二卷”。
8.“乞付史馆”,《续资治通鉴长编》作“乞送史馆”。
其中,第1、5、6、8四条,微异文字对文章理解或史实考订无任何影响,可忽略不计。第2条,《玉海》录文称陛下以清闲的宴会来向学,不如《续资治通鉴长编》切当。后者的“闲(閒)”既可以认为是“闲”,又可以看作是“间”。若作间,则意为在清宴之间,讲读学习。这与上引《长编》卷一六六贾昌朝等人侍讲完毕,曲宴崇政殿史实正合,故义胜。
第3条,“微言”与“善道”两个名词性词组句内对偶成文,若用“征”,则是征集言论和善道,四字结构由“二二”式变成“一三”式,与前文“向学稽古”的“二二”式结构不同,格局畸轻畸重,不符合行文规范,故《玉海》义胜。
第4条,“最”,“第一为最”[6],最高前圣,可理解为在历代君主中名列第一,但罕见用例。“取高”则有南朝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正以音律调韵,取高前式”[7]、唐李延寿《南史》卷五〇《刘虬传论》“庾易、刘虬取高一代”[8]1254、卷六〇《殷钧传论》“其所以取高时主”[8]1490、颜延之《宋武帝谥议》“取高上代,顾邈前王矣”[9]、唐张说《上东宫请讲学启》“取高前代、垂名不朽”[10]等等用例。作“取高”是。
第7条,涉及贾昌朝所上《迩英延义二阁记注》到底有几卷的问题。两年所记,两阁之事,应以二卷为宜,故《续资治通鉴长编》更胜一筹。
通过上述文本细读,我们便可以校注出贾昌朝《上〈迩英延义二阁记注〉奏》的合理文本,不赘。
另外,王珪为贾昌朝所作《贾文元公昌朝墓志铭》称此书名为“《迩英延义二阁注记》”[11]478;王稱《东都事略》卷六五“贾昌朝”载本书名作《迩英延议二阁记注录》[12],均误。诸书所载阁名,均作“延义”,不闻“延议”,是为书证。“延义”与“迩英”对举,英乃英豪之意,迩英即趋近英豪;义之谓节义,延义则为延续节义,如此方为耦称。作“议”不词,是为理证。记注为“(宋)元丰改制前,修起居注或同修起居注省称,行左右史之职,(即起居郎、起居舍人之职)”[13],注记则无义。故曰二者载书名并误。除《续资治通鉴长编》外,范祖禹元祐六年(1091年)八月二十一日曾上奏《乞复迩英阁记注劄子》,明称“臣等伏见景祐三年因崇政殿说书贾昌朝奏请诏修《迩英延义二阁记注》……”[14],因而书名当如此。
省试举人策目已不誊录,则今后入试不须尽写问目,庶令不辍翰墨之功,详为条对[2]76。
整理者将之系于庆历六年(1046年)三月二十三日,误。当为正月二十三日。此奏辑自《宋会要辑稿》选举三之三〇,全文为:
二十三日,御史中丞贾昌朝言:“省试,举人策目已不誊录,则今后入试,不须尽写问目,庶令不辍翰墨之功,详为条对。”奏可[15]4276。
本条纪事的前一条为:“(庆历)六年正月二十二日,礼部贡院请目今进士并如请科例,印所出义题,从之。”[15]4276后一条为:“二月二十八日,权同知贡举张方平言……”[15]4276故此次上奏明显为正月二十三日之事。
汉、唐都雍,置辅郡,内翼京师。国朝都汴,而近京诸郡皆属他道,制度不称王畿。请析京东之曹州,京西之陈、许、郑、滑州并开封府总四十二县为京畿[2]79-80。
整理者谓辑自《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七五,又见《宋史》卷二八五《贾昌朝传》。经核对,“内翼京师”前脱“以”字;“郑”“滑”误倒;“为京畿”前脱“置”字。《全宋文》系于皇祐五年(1053年)十二月,误。李焘记五年十二月壬戌置京畿诏时,明言“初,贾昌朝建议:‘汉唐都雍……’”[3]4242云云,乃追述之辞,故不可能是皇祐五年十二月所上建议。综合考察王珪所作墓志铭和《续资治通鉴长编》纪事,可以推出此奏准确日期为皇祐四年九月乙卯。该年九月,贾昌朝母丧服除,复故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七三载:
山南东道节度使、平章事贾昌朝初除母丧,乙卯,召赴迩英阁讲《乾》卦。帝曰:“将相侍讲,天下盛事。”昌朝稽首谢,翼日手奏曰:“《乾》之上九称‘亢龙有悔’,悔者凶灾之萌,爻在亢极,必有凶灾。不即言凶而言悔者,以悔有可凶可吉之义;若修德则免悔而获吉,故但言悔。‘用九,见群龙无首,吉’者,圣人用刚健之德,乃可决万务。当天下久盛,柔不可以济,然亢而过刚,又不能久。惟圣人外以刚健决事,内以谦恭应物,不敢自矜为天下首,乃获吉也。”手诏褒答,仍以所陈卦义付史馆。寻命昌朝判许州,将行,诏讲读官饯于资善堂判许州其日戊午今并书[3]4172。
王珪《贾文元公昌朝墓志铭》:
仁宗诏公迩英阁,问《易》之《乾》卦。既讲陈之,又为手奏曰:“夫乾者,天刚健之德,当天下久盛之时,柔不可以济,然亢而过刚,又不能久。惟圣人外以刚健决事,内以谦恭应物,不敢自矜为天下首,乃获吉也。”帝面出手诏,以宠答之。仍以所陈卦义藏之史馆。又言:“汉唐都雍,置辅郡以内翼京师。国朝都汴,而近京诸郡皆属它道,制度不称王畿。请析京东之曹州,京西之陈、许、滑、郑州,并开封府总四十二县,置为京畿。”遂兴行之[11]482。
可知昌朝四年九月乙卯日在迩英阁讲乾卦,之后上奏请析四十二县为京畿,戊午日出判许州。《全宋文》系于五年十二月,是漏看了《续资治通鉴长编》的“初”字,且未综合比勘多种史料之故。
京师僧寺多招纳亡赖游民为弟子,或藏匿亡命奸人。自今乞皆取乡贯保任,方听收纳[2]81。
整理者谓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九,系为嘉祐四年(1059年)三月,误。今考李焘原文卷一八九嘉祐四年三月己未条纪事,作:
初,王禹偁奏:“天下僧尼日滋月益,不可卒去。宜诏天下州军,凡僧百人得岁度弟子一人,久而自消之势也。”诏从之。至和初,陈执中执政,因乾元节,听僧五十人度弟子一人。既而言者以为不可,复行旧制。贾昌朝在北京,奏:“京师僧寺多招纳亡赖游民为弟子,或藏匿亡命奸人。自今乞皆取乡贯保任,方听收纳。”诏从之,京师僧尼大以为患。至是,有中旨复令五十僧度一弟子,及京师僧寺弟子不复更取保任。僧徒大喜,争为道场以答上恩[3]4557-4558。
明确指出四年三月,诏京师僧寺弟子不取保任,即不从“贾昌朝在北京”时议,故昌朝此奏,当在四年三月之前。贾昌朝曾三判大名府(即北京)。第一次在仁宗庆历七年(1047年)三月,因开春连月大旱,仁宗避正殿、贬食自责。昌朝时为宰相,乙未日,遂引汉灾异册免三公故事,请求罢相:“章六七入,乃除武胜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大名府,兼北京留守、河北安抚使。”[16]第二次在前揭皇祐四年服除出判许州之后数月,皇祐五年(1053年)闰七月“癸酉,徙判许州贾昌朝判大名府。”[3]4223第三次在至和三年、嘉祐元年(1056年)九月。本年仁宗于“(九月)辛卯,恭谢天地于大庆殿,大赦,改元。丁酉,加恩百官。”[3]4447改年号至和为嘉祐。“乙巳,山南东道节度使、同平章事、判大名府贾昌朝为侍中,留再任。”[3]4448而陈执中执政令僧五十人得度弟子一人在至和初,昌朝时在北京任上,故当于此时上《京师僧寺招纳弟子当取乡贯保任奏》,虽不可确定具体时日,但不出至和元年(1054年)至嘉祐元年十一月其改任枢密使离开大名回到汴京之间。《全宋文》系日误,嘉祐四年三月昌朝早已多次迁转,其时正以镇安军节度使、右仆射、检校太师、兼侍中、景灵宫使再判许州任上。
贾昌朝作为北宋具有极大影响的官员与知识分子,存世作品却不多。《全宋文》多方搜汇零篇断章,对于研究贾氏有重要的推动作用,功不可没。然白璧微瑕,疏失难免。上文通过综合考索整理者辑录的原始文献及相关史料、类书,力求补苴《全宋文》的失考之处,站在前贤时彦的肩上进一步深耕细作,为研究贾氏提供较为精审的基础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