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地理学视阈下徽州宗族研究的回顾与展望

孙小昌

徽学研究的主体对象是徽州历史文化，涉及诸多学科和领域，具有鲜明的学科交叉性和综合性特征，经过近百年的发展，业已成为区域史研究中的“显学”。①历史地理学的研究，则是以时空演变为视角、以地理要素为对象、以人地关系为核心，考察历史时期地理环境的变化及其规律。近40年来，历史地理学相关理论与方法及其分支学科的不同研究视角与手段，逐渐被运用到徽学研究的各个方面，并已取得丰硕成果。②徽州宗族作为徽州历史文化的三要素之一（社会基础），历来备受海内外学者关注，不同视角下的研究成果不胜枚举③，历史地理学与之相关者亦有不少，以下择要述之、并略做展望，不当之处，尚祈正之。

一、1981—2000年相关研究

早在上世纪80年代，国内徽学研究复苏且处在学科建设与文献整理的阶段，学者就已注意到徽州的地理环境、区域条件等因素在诸多要素研究中的作用。比如，叶显恩在讨论徽州佃仆制相关问题时，将《徽州的历史地理》作为研究前提辟为专章④，佃仆制的研究涉及对相关宗族大小姓问题的探讨；张海鹏、王廷元等人收集整理徽商资料，亦将“自然环境” “风俗习惯”等历史地理素材纳入专章《明清时期的徽州社会》⑤，徽商与宗族的关系自是密不可分。同时期的诸多徽学研究中，学者大多具备以历史地理学的视野观察徽州地域社会，或多或少地将自然地理环境作为相关问题研究的背景。兹略述如下：

日本学者斯波义信受到年鉴学派“结构主义的历史观” “空间史学”的影响，运用“广义社会史学”的方法⑥和区域史理论⑦研究宋代江南经济。在具体的区域个案研究中，他提出“社会内比较”的研究方法，重点分析了徽州的地理环境与经济活动的关系。⑧这一分析揭示了宋代徽州的开发与宗族发展中“小宗分立”之间的关系，体现了历史地理学的理论与方法的运用⑨，以及某些关注点。

荷兰学者宋汉理以休宁范氏宗族发展为例，验证杰克·波特关于宗族形成的四因素假说⑩，并进而提出第五因素，即宗族领导者的地位和作用。在相关论证中，受斯波义信等学者的影响，注重考察休宁地区的自然地理环境对宗族发展的影响。值得注意的是，宋汉理按照元代15和16世纪的分期方式，考察了休宁范氏林塘支派与其他名族、非名族之间的联姻情况，指出联姻比例增长对相应人口增长问题。林塘范氏的联姻对象来自近距离的村庄，尤其是与商山吴氏的联姻，以此提高宗族自身的社会地位。⑪

美国学者贺杰依据《新安名族志》及地方志进士表等材料，考察歙县、休宁等地具有统一血缘关系的“地方性家族集团”中进士者的社会分布与地理分布情况，绘出移民进士分布示意图，统计出1450—1824年两县移民进士数量的变化曲线，指出徽州宗族向外移民现象基本上发生于16世纪末以后，由此说明移民、进士、徽商之间存在着对应关系。⑫这一研究也借鉴了宋汉理对休宁范氏的相关成果。

唐力行与美国学者凯瑟·海泽顿合作，采用《新安名族志》和府县志相关材料确定歙县、休宁、绩溪三县村庄的空间位置与消长情况，进而以都为单位探讨人口的地理密度，指出三县人口相对密度分布格局呈现三个层次的生存圈，即人口密度最高的核心地带、人口密度次高的过渡区环形地带、人口密度最低的边缘区环形地带，最后得出三点结论，认为三县的村庄与人口密度呈放射状扩散，显示明清徽州社会经济呈增长趋势；人口密度与宗族密度相对一致，显示封建社会结构的稳定性；对都一级人口与名族密度及村庄演变消长的研究，有助于推进区域经济史的深度和广度。⑬此文为徽州历史人口地理研究提供了方法论指导。

有关徽商血缘与地缘关系问题的讨论，多涉及历史地理学相关要素的分析。唐力行在《论徽商与封建宗族势力》一文中指出徽商为了谋取商业利益选择宗族联姻，扩大了原始资本的来源，成为以宗族血缘为基础所构筑的血缘与地缘相结合的封建商帮。⑭

日本学者臼井佐知子依据徽州府县志、族谱、徽商路程图、《士商类要》等资料，从网络分析的视角考察徽商的经营活动，指出徽商网络的构筑是以血缘和地域关系为基础的，以人际关系的协调为原则，并将其物化为通融资金、雇佣关系、族谱编纂等三个方面，进而分析乾隆末年以后、近代以后两个时间段的徽商网络变化情况。⑮在《徽商及其网络》一文的写作思路下，臼井佐知子又以徽州汪氏家族为个案研究，充分运用汪氏家谱资料，从汪氏族源、唐至民国迁徙情况与商业网络、汪氏商人与中国社会互动的特点等几个方面，进一步清晰勾画徽商网络。⑯

同样作为个案研究，唐力行选择以徽州方氏为例，将该族置于地域社会与传统中国的宏观视野中加以考察。依据多部方氏族谱、府县志、笔记等资料，对近两千年来徽州方氏的源流、迁徙、分合、演变等做了考证。并以此为基础，采用动态与静态相结合、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方法，讨论该族与社会变迁之关系，并论及地域社会与传统中国之关系。进而指出徽州不同于其他区域社会之处在于宗族聚居的格局使其具有特殊的应变力，始终保持着区域的稳定性。⑰值得注意的是，与臼井佐知子一样，同样关注到血缘网络扩大为地缘网络这一现象。

韩国学者朴元熇也注意到明代徽州宗族组织扩大这一现象，并以柳山方氏为考察中心。不同的是，他更注重对影响宗族组织扩大的社会经济契机和原因的分析。⑱王振忠则更关注徽商以侨寓地为中心重修族谱和重建宗祠，从而由其祖籍地缘转向新的社会圈的轨迹。⑲

与上述徽州视野的相关研究不同，叶显恩、唐力行等人还从区域对比的角度将徽州宗法制与珠江三角洲宗法制进行对比，将苏州府与徽州府之间地域社会进行对比，均指出不同地理区位的生态环境、自然条件差异对宗族发展的影响。⑳

综合来看，这20年的研究，学者大多是以宏观视野，将历史地理诸多因素的影响作为宗族研究的一大背景进行分析，并且有具体的个案研究予以验证。相对而言，唐力行对徽州人口地理的分析及其区域对比理论的广泛运用，显得更符合历史地理学的研究路径。唐力行曾在《徽州学研究的对象、价值、内容与方法》一文中指出“区域历史地理、人口的考察是区域整体研究的基础工程”㉑。他对苏、徽二府之间的区域对比用力颇深，但直接关涉宗族问题的并不多，大多是讨论地域社会的异同以及如何打通地域联系，有关理论性的思考及文章多发表于2008年前后。㉒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具有历史地理学专业素养且着力于社会史研究的王振忠，于1997年率先倡议开展历史社会地理的研究㉓，并将其运用到徽学领域。其博士论文做的是历史经济地理，有关明清盐业与两淮区域社会变迁，后来出版为《明清徽商与淮扬社会变迁》一书，是国内第一部有关徽商与区域研究的专著，但该书的研究重点在于淮扬社会变迁。虽然《明清徽商与淮扬社会变迁》一书一再修订并被学界同仁归入历史人文地理研究之列，但王振忠本人认为，该书在严格意义上仍属社会史研究。㉔此外，他对“徽州朝奉”的相关研究，成果大多被收入《中国历史人文地理》㉕一书。

二、2001—2020年相关研究

王振忠在《社会史研究与历史社会地理》一文中分析了历史社会地理的研究对象、方法与视角以及侧重点等内容，并于2005年撰文重申历史社会地理研究的有关理论与概念。他将历史社会地理的研究内容概括如下： “历史时期各地人群的形成、分布及其变迁，研究地理因素对社会文化现象的影响，具体研究内容包括历史时期社区及社会现象的地理研究，后者包括人群研究、风俗地理和社会变迁等。”㉖

此后，徽学研究越来越为历史地理学界所关注，如历史社会地理、历史政区地理、历史乡村地理、历史聚落地理、历史人口地理、历史宗教地理等分支学科的研究视角、理论与方法，纷纷被运用于徽学领域。从微观研究的层面，形成遍地开花式的个案研究态势。

然而，正如王振忠本人对《明清徽商与淮扬社会变迁》一书学科归属的评价， “学科当然需要有明确的边界和学术分野，但学术研究刻意地固守藩篱却并无必要。关键在于是否确有创见，较前人的研究能否有所推进。”㉗我们认为，没有必要完全按照历史地理学分支学科的分类方式，对近20年来历史地理学视阈下徽州宗族研究进行综述。因为，正如徽州宗族是构成徽州历史文化的三要素之一一样，历史地理学的研究，也无非是抓住某一要素在不同时空下的演变轨迹。因此，本文的综述将大致遵循时间脉络，并尽量按照徽州宗族的某一要素（或是某一问题）为中心进行述评。

首先是关于人才地理的研究，即徽州进士、官员、藏书家等群体，属于历史社会地理中的人群研究。李琳琦侧重于徽州教育史的研究，但在对明清徽州进士的研究中，注重分析其内部区域分布上的不平衡性及其特点，指出这种不平衡性是由商业发展的不平衡性导致的，且从进士姓氏分布上看，多集中于几个大姓宗族，是因为这些大宗族拥有优越的文化教育环境和雄厚的经济实力。㉘吴建华则对明清苏州、徽州两府的进士数量重新考订，总结两地进士的分布特征，分析二者之间的互动关系，从而把握苏徽二府进士的文化素质与社会发展特性。㉙姚娟、张晓纪、倪立峰、王丽君等人对安徽历史人才地理、徽州进士等方面的研究，均注重对时空分布特征及原因的分析。㉚不同的是，他们的考察对象、研究地域和研究时段略有差别。姚娟以正史皖籍列传等材料为中心，以宋代为分界线，统观安徽历代列传人物和进士的地理分布、变化趋势，并分析形成原因；张晓纪则将研究时段缩短至明清时期，重点分析这一时期政治、科举人才的地域分布，并比较皖南、皖中、皖北三大区域两类人才的消长情况及原因；倪立峰和王丽君进一步将研究时段限定在清代，将研究对象限定在进士群体，不同的是，后者将研究地域进一步限定在徽州。这些研究，呈现出层层递进式的考察。张春燕则梳理了宋至清徽州六县主要私人藏书家的基本情况，分析造成地理分布上不平衡性的原因，注意到地理环境因素的影响。㉛因为徽州人才来源于徽州宗族，故而各类人才群体的研究在本综述的范围内。

关于宗族联姻与婚姻圈问题。婚姻问题虽然属于风俗一类，但徽州宗族的联姻，多构成了血缘与地缘上的复杂社会网络，形成所谓的婚姻圈，属于社会地理研究的对象。朱琳的硕士学位论文《明清徽州婚姻若干问题研究》㉜第二部分从地域、门第婚两个视角讨论明清时期徽州的婚姻圈，并引入宋汉理对休宁林塘范氏宗族联姻的研究，进一步讨论望族联姻问题，但未有突破。需要指出，朱琳的研究只关注到某一县域婚姻圈问题，无法描摹出徽州全府情况，而且没有考虑同一血缘关系在全府境内的婚姻圈情况。陈瑞在梳理明清徽州宗族婚姻问题的相关研究之后，发现此前的研究对于族谱资料的使用不够充分，且缺乏对婚姻圈的探讨，故而选择以歙县虹源王氏为中心，充分利用《婺源武口王氏统宗世谱》等有关王氏族谱的材料，分析该族的婚姻缔结对象及分类，并得出虹源王氏宗族婚姻圈的四个特征㉝。这一研究相较此前诸多研究，体现了个案分析的专业性、针对性和系统性，如果能将这一研究方法推及其他徽州宗族，或许能展开一张复杂的、相对全貌的徽州宗族联姻网络。沈昕以祁门善和程氏为考察中心，依据《祁门善和程氏宗谱》《善和乡志》等族谱、地方志中关于婚配情况的记载，归纳出影响明清时期徽州社会宗族联姻的四个因素，其中地理环境的影响限制了婚姻圈的范围，只能在相对邻近且交通条件允许的范围内择配。㉞该研究应当进一步划定程氏婚姻圈的范围并绘制地图。

关于历史地理学视角下的徽商研究。徽商虽然是以“三要素之一”而备受关注，但作为个体，徽商亦出自宗族。葛剑雄就徽商兴衰问题，打破传统徽学研究的空间范围，根据徽商经营内容的差异和时代变迁，将空间视野扩展到整个长三角地区，较为客观灵活地阐释了徽商兴衰的经济、社会、地理等方面的因素。㉟这是对经济地理学在空间范围选择上的一种突破性尝试，即应该为经济活动本身定制合身的产业和市场空间，并随着其兴衰盈缩的客观实际，及时调整考察地域的范围大小。㊱孙黎丽㊲在梳理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受葛剑雄一文的启发，从历史地理学的研究视角，着重探讨环境变迁对徽商兴衰的影响，进一步阐发葛剑雄一文的相关讨论。㊳黄忠鑫提取婺源地方志和族谱中关于旅粤商人传记中来源地及时空变化等信息，揭示旅粤婺源商人发展的趋势，讨论徽州商人群体与广州口岸贸易之间的互动关系。㊴

关于徽州历史人口数据的研究。覃华瑞选择许村与磡头村作为研究对象，是为了探究同为许氏族人所建却又发展迥异的原因。此研究以徽州家族史为基本线索，以“生态与人口及空间的现象与矛盾”为逻辑起点，首先对两个村子家族人口进行整理、统计与分析，揭示出家族人口的演变趋势。在此基础上，验证家族人口的结构、功能等与当时当地的具体历史条件之间的相适应性，探讨徽州生态环境对家族发展的影响及家族与社会变迁的关系。这一研究充分运用了人口学、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学科的理论、方法与手段，并借鉴了历史地理学的成果与方法。㊵凌翠萍、胡建芳二人均运用历史人口学的研究方法，对历史时期徽州地区的人口数据进行汇集统计，探讨该地区人口发展的基本规律。㊶不同的是，胡建芳是以明代休宁苏氏为个案分析，而凌翠萍的研究更注重数据化。梁诸英分析了明清至民国徽州、安庆二府之间长期的人口双向迁移现象以及人口职业特征，指出历史和传统因素在区域经济发展变迁中的作用。㊷

关于乡村地理的研究。徽州乡村，是宗族的主要生活、生产空间。对徽州乡村的研究，大多以历史乡村地理、历史聚落地理、城乡规划、建筑学等学科为主，我们仅挑选其中涉及宗族问题的部分成果。黄来生、陈丽云二人论述了绩溪县蜀马村陈氏宗族人文的发展情况，在介绍该村自然环境的基础上，重点考察了当地农业、工商业的发展以及民间佛教信仰的兴盛情况。㊸法国学者劳格文为许骥《徽州传统社会丛书——许村》一书写的民族志导读，以田野调查所获的口碑和地方文献为核心史料，从历史性素描、宗族建构、经济、民俗等诸多侧面入手，揭示了传统徽州村落社会的日常生活实态。㊹张小坡从历史聚落地理的微观视角出发，以田野调查所收集到的民间文献与口述史材料，对偏远山区竹里村的信仰空间结构进行考察，探讨宗族在村落信仰空间的建构中所起到的作用。㊺他的学生周海在这一研究思路的启发下，完成硕士学位论文《宗族与徽州村落结构研究——明清以来歙县潭渡的个案考察》。㊻陈杰以歙县西乡为中心，追索宋元以来徽州宗族的形成过程，考察歙县西乡宗族聚落空间的分布、形态结构和类型的演化，探究区域历史时期的人地关系、族姓分布以及宗族与社会的形成他的研究思路分为四步，首先探讨歙县西乡的历史沿革、区域范围、自然地理环境及早期地域开发进程，其次考察宗族聚落的形成途径、基本类型及聚落形态的演变，以岩镇为个案展示自然村落演变为商业聚落的过程，接着利用方志、都图文书、舆图以及族谱等资料考察宗族聚落的时空分布及演化机制，最后讨论宗族与歙西地域社会形成的关系。㊼

关于合族与宗族形成等问题。郭锦洲依据《岩镇吴氏族谱》的材料，分析了15世纪末至16世纪中叶徽州岩镇吴氏与绍村吴氏合族的起因、过程，发现两村吴氏不仅共同修谱、共同承认同一祖先的故事和谱系，还共同打官司争回祖坟，共同举行墓祭，表明了16世纪徽州地方社会发展变化与国家的大一统之间有着重要联系。㊽在该文的分析中，注重对地理生态的讨论，分析了歙西盆地的地理环境。李甜在朴元熇研究的基础上，以宁国府旌德县方氏宗族文献为中心，从参与歙淳方氏会谱的隐龙方氏之角度，探究参与会谱支派的意图，考察毗邻徽州的宗族与徽州宗族之间的互动关系，指出隐龙方氏与徽州方氏发生联宗，对于歙淳方氏而言，是将其宗族组织扩展到范围更大的区域，对于隐龙方氏而言，获得了东南区域方氏群体的认同，有利于维系其在旌德方氏族内的大宗地位。㊾黄忠鑫考察了明清时期歙县廿五都飞地的札源吴氏和木瓜坦洪氏之间数百年的主仆纠纷，指出这场纠纷始终以山林经济矛盾为基础，波及等级身份、社会网络等方面的全方位对抗。㊿他关于歙县廿五都飞地的进一步研究，则是从历史社会地理的角度出发，以族谱等文献材料为基础，讨论札源吴氏宗族形态的地缘结构。〔51〕此外，他还以户名合同所承载的信息为主要材料，考察徽州民间社会对图甲绝户的处理方式，并以祁门瀛洲黄氏为例，结合瀛洲黄氏、小洲王氏的归户文书，展示小姓利用绝户处理的契机为自身宗族迁徙、发展所做的努力。〔52〕在对宋代宗族建立的基本动力的讨论中，董乾坤提出了不同于以往研究的意见。他以祁门贵溪胡氏为例，注重对贵溪村地理环境的分析，譬如地理环境、交通区位、税务机构所在等内容，揭示出空间环境、国家机构设置与宗族萌发之间的关系。〔53〕

此外，美国学者杜勇涛侧重于对地域观念的探讨，他在《地方、士人与空间秩序：晚期帝制时代中国士人的“地方”想象——以宋明间徽州士人的乡邦言说为例》一文的第三部分“宗族与地域”讨论宗族、地方主义与地域特征、宗族活动与空间秩序等问题，指出将宗族高举为徽州的标识，就是彰显徽州士人与本乡本土根深蒂固的连接，认为以宗族论徽州和以道学论徽州都是强调徽州在追求共同的目标方面比别的地方做得更好，都是在共性之内界定个性。〔54〕

三、问题与展望

通过以上学术史回顾，我们可以看到近40年来海内外学者从历史地理学的视角观察徽州宗族社会的大致脉络。这40年的研究大体可以世纪之交前后为界，划分为两个阶段。前20年学者的研究是开创性的、综合性的，具有问题意识的宏观视野，不管是研究徽州社会的哪一个要素，或多或少地都会注意到历史地理层面的影响因素，或是具备些历史地理学的学科背景。然而，并没有形成相对专业的历史地理学论文，这或许是因为徽学研究更需要跨学科的交流。好比是一块试验田，什么学科都想进去开辟一块沃土。然自唐力行、王振忠等人先后开辟区域比较研究、历史社会地理等领域后，近20年来的研究便显得异彩纷呈，尤其是历史地理学的相关分支学科纷纷介入徽学。相对来看，近20年历史地理学视阈下的徽州宗族研究，更多的是抓住了某一要素进行个案分析，理论创新虽稍显不足，但大多能够呼应前20年开创者们的研究成果，并从中汲取个案分析的研究思路。

相应地，随着徽学研究的不断细化，或多或少地受到微观研究视野的局限，以及徽州历史文献庞杂的影响， “碎片式”研究似已成为徽学研究的主流。唐力行在《从碎片、拼图到整体：徽州乡村社会研究路径的回顾与思考》一文中提醒我们，应该将徽州乡村社会的区域要素（即局部）提炼出来，从要素与要素、要素与整体，以及整体与环境的互动中来揭示区域的整体特征。〔55〕因此，我们需要警惕的是，尽管在对徽州宗族的研究中，囿于各种局限因素，不得不选择抓住某一要素，进行微观视野下的个案分析，但决不能因此而忽略对宗族群体的中观、宏观视野的考察。

基于此，近年来学界亦有学者一方面引入“数字人文”的理念与方法，针对徽州族谱等历史文献的特性，从可视化分析、数据库建设等角度，探讨数字人文与区域史研究的路径，试图构筑全景式徽州区域成长史；另一方面尝试在徽州宗族的研究中，运用历史地理学的理论与方法，通过诸多个案分析，实现单一宗族到多个宗族的系列研究，进而从单一到多元、从静态到动态来对历史时期徽州宗族的时空建构过程进行立体式考察，并揭示这一空间建构过程的内在逻辑。〔56〕

总之，任何历史片段的复原对于整体史的构建而言都是具有其意义的，选择按要素分类的方式，而非按学科分支分类，是为更好地观察要素与要素、要素与整体之间的研究现状，进而探索对于历史时期徽州宗族地理研究的设想应当考虑哪些宗族内部因素，这一路径或许对于我们从不同侧面认识历史时期徽州宗族的建构具有一定学术意义。

注释：

①徐国利：《徽学学科理论基本问题再研究》，《安庆师范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

②相关研究的综述参见李舒：《徽州历史地理研究回顾》，《齐齐哈尔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9期。

③参见任志强：《徽州宗族研究综述》，载朱万曙主编、国家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安徽大学徽学研究中心编：《徽学》第2卷，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75—88页；唐力行：《徽州宗族研究概述》，《安徽史学》2003年第2期；张安东：《20世纪90年代以来徽州宗族研究的回眸与展望》，《巢湖学院学报》2011年第2期。

④叶显恩：《明清徽州农村社会与佃仆制》，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41页。

⑤张海鹏、王廷元：《明清徽商资料选编》，黄山书社1985年版，第1—57页。

⑥即“从横向、纵向、多方位研究，并根据江南特点，综合出人口、社会流动、文化生态、经济生态、技术要素几个方面，应用有关的社会科学，进行史的分析。”见［日］斯波义信：《宋代江南经济史研究》，方健、何忠礼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4页。

⑦根据江南的开发史，重划其外围边界，调整了域内核心区和边缘地带的结构，重定江南在各大区域中的地位，引入“生态系”概念，将水利史、人口移动、土地开发、文化生态史都纳入江南区域的研究。

⑧［日］斯波义信：《宋代徽州的地域开发》，刘淼译，载刘淼辑译、古籍整理办公室编：《徽州社会经济史研究译文集》，黄山书社1988年版，第1—18页。

⑨实际上，斯波义信的相关研究借鉴了谭其骧、陈桥驿、葛剑雄等历史地理学者的研究成果。

⑩即富饶的农业区域、边境条件、缺乏官府的强大控制、商业的发展。

⑪［荷］宋汉理：《徽州地区的发展与当地的宗族——徽州休宁范氏宗族的个案研究》，谭棣华译、叶显恩校，载刘淼辑译、古籍整理办公室编：《徽州社会经济史研究译文集》，黄山书社1988年版，第19—75页。

⑫［美］贺杰：《明清徽州的宗族与社会流动性》，陈春声译、刘志伟校，载刘淼辑译，古籍整理办公室编：《徽州社会经济史研究译文集》，黄山书社1988年版，第76—95页。

⑬唐力行、 ［美］凯瑟·海泽顿：《明清徽州地理、人口探微》，《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89年第1期。

⑭唐力行：《论徽商与封建宗族势力》，《历史研究》1986年第2期。

⑮［日］臼井佐知子：《徽商及其网络》，《安徽史学》1991年第4期。

⑯［日］臼井佐知子：《徽州汪氏家族的迁徙与商业活动》，易惠莉译、黄冬兰校、唐力行整理，《江淮论坛》1995年第1期、第2期。

⑰唐力行：《徽州方氏与社会变迁——兼论地域社会与传统中国》，《历史研究》1995年第1期。

⑱［韩］朴元熇：《从柳山方氏看明代徽州宗族组织的扩大》，《历史研究》1997年第1期。

⑲王振忠：《从祖籍地缘到新的社会圈——关于明清时期侨寓徽商土著化的三个问题》，载赵华富编：《首届国际徽学学术讨论会文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54—66页。

⑳叶显恩：《徽州和珠江三角洲宗法制比较研究》，《中国经济史研究》1996年第4期；载《徽州与粤海论稿》，安徽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1—70页；唐力行：《从碑刻看明清以来苏州社会的变迁——兼与徽州社会比较》，《历史研究》2000年第1期。

㉑唐力行：《徽州学研究的对象、价值、内容与方法》，《史林》1999年第3期。

㉒唐力行：《从徽学研究看区域化的中国近代史研究》，《学术月刊》2006年第3期；唐力行：《超越地域的疆界：有关区域和区域比较研究的若干思考》，《史林》2008年第6期；唐力行：《从区域史研究走向区域比较研究》，《上海师范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唐力行、徐茂明：《从区域研究到区域比较研究的理论与实践》，《社会科学》2008年第4期；唐力行：《区域文化研究的理论与方法——从徽州研究谈起》，《闽台文化研究》2016年第1期。

㉓王振忠：《社会史研究与历史社会地理》，《复旦学报》 （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1期。

㉔㉗王振忠：《社会历史与人文地理——王振忠教授访谈》，《学术月刊》2017年第3期。

㉕邹逸麟主编：《中国历史人文地理》，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99—413页。

㉖王振忠：《历史社会地理研究刍议》，《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5年第4辑。

㉘李琳琦：《明清徽州进士数量、分布特点及其原因分析》，《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

㉙吴建华：《明清苏州、徽州进士数量和分布的比较》，《江海学刊》2004年第3期。他在《明清苏州、徽州进士的文化素质与文化互动》 （《史林》2004年第2期）一文中进一步剖析了两府进士的互动关系。

㉚姚娟：《安徽历史人才地理分布研究——以列传人物、进士为考察对象》，福建师范大学2007年硕士学位论文；张晓纪：《明清时期安徽人才地理分布研究——以政治、科举人才为例》，福建师范大学2009年硕士学位论文；倪立峰：《清代安徽进士研究》，安徽大学2010年硕士学位论文；王丽君：《清代徽州进士与徽州社会》，安徽大学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

㉛张春燕：《徽州私人藏书家的地理分布考察》，吉林大学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

㉜朱琳：《明清徽州婚姻若干问题研究》，安徽大学2003年硕士学位论文。

㉝即：一是婚姻缔结以县境地域范围内特别是周边邻近宗族为主要对象；二是徽州境外的婚姻缔结与徽商的迁徙和经营地域圈的扩大有关；三是徽州宗族的婚姻缔结以几个大的宗族为主要对象，世婚制盛行；四是较多以业儒仕宦为背景的宗族相互结成婚姻关系。陈瑞：《以歙县虹源王氏为中心看明清徽州宗族的婚姻圈》，《安徽史学》2004年第6期。

㉞沈昕：《宗族联姻与明清徽州地方社会——以祁门善和程氏为中心》，《安徽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

㉟葛剑雄：《从历史地理看徽商的兴衰》，《安徽史学》2004年第5期。

㊱樊如森：《新时期的中国历史经济地理学研究》，《人文杂志》2018年第8期。

㊲师从施和金。

㊳孙黎丽：《环境变迁与徽商兴衰关系研究》，南京师范大学2007年硕士学位论文。

㊴黄忠鑫：《清代旅粤婺源商人的地域构成与社会活动》；载周晓光主编：《徽学》第10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134—149页。

㊵覃华瑞：《明清徽州的家族人口与生计变迁——以歙县许村与绩溪磡头村为中心》，厦门大学2009年博士学位论文。

㊶凌翠萍：《徽州地区历史人口数据集成与考释》，上海师范大学2012年硕士学位论文；胡建芳：《明代徽州宗族人口状况研究——以休宁苏氏宗族为例》，安徽大学2015年硕士学位论文。

㊷梁诸英：《明清至民国徽州与安庆之间人口迁移及影响》；载周晓光主编：《徽学》第10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49—63页。

㊸黄来生、陈丽云：《蜀马村的传统经济、宗族与民间佛教信仰》，载卞利主编：《徽学》第7卷，黄山书社2011年版，第158—181页。

㊹［法］劳格文：《传统徽州村落社会的日常生活》，王振忠译，《民间文化论坛》2013年第3期。

㊺张小坡：《宗族与徽州村落信仰空间的构建——明清以来绩溪县竹里村的个案考察》，《黄山学院学报》2015年第6期。

㊻周海：《宗族与徽州村落结构研究——明清以来歙县潭渡的个案考察》，安徽大学2016年硕士学位论文。

㊼陈杰：《宋元以来徽州的宗族、聚落与地域社会——以歙县西乡为中心》，上海师范大学2017年博士学位论文。

㊽郭锦洲：《明朝徽州的合族过程——以岩镇吴氏为中心》，载卞利主编：《徽学》第7卷，黄山书社2011年版，第182—197页。

㊾李甜：《旌德隐龙方氏与清代徽州宗族组织的扩大》，《安徽史学》2010年第6期。

㊿黄忠鑫：《清代徽州边缘村落的大小姓纠纷——以〈跳梁记事〉为中心》，载安徽大学徽学研究中心编：《徽学》第8卷，黄山书社2013年版，第240—251页。

〔51〕黄忠鑫：《跨越皖浙边界山区的宗族组织——明清歙县札源吴氏及其统宗研究》，《地方文化研究》2018年第1期。

〔52〕 黄忠鑫：《明清徽州图甲绝户承继与宗族发展——以祁门瀛洲黄氏为中心的考察》，《安徽史学》2014年第6期。

〔53〕 董乾坤：《环境、政治与宋代家族的初步建立——以祁门贵溪胡氏为例》，《地方文化研究》2019年第4期。

〔54〕［美］杜勇涛：《地方、士人与空间秩序：晚期帝制时代中国士人的“地方”想象——以宋明间徽州士人的乡邦言说为例》，《安徽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

〔55〕唐力行：《从碎片、拼图到整体：徽州乡村社会研究路径的回顾与思考》，《安徽史学》2014年第2期。

〔56〕参见王开队：《徽州族谱数据化相关问题——以人物和地理信息为中心》，《图书馆论坛》2017年第2期；王开队：《数字人文与区域史研究：以徽学为例》，《江汉论坛》2017年第11期；王开队、卢东：《历史时期徽州王氏文献分布的可视化研究》，《图书馆论坛》2018年第8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