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的审视与爱的救赎
——评李诗德《花屋坪》

2020-02-22 07:13
社会科学动态 2020年12期
关键词:罗家作家爱情

刘 波

李诗德的中篇小说《花屋坪》 (《莽原》2020年第3期)内容并不算复杂,它是一个关于贫穷、爱情、犯罪与救赎的人性故事,让人读起来有一种江汉平原上楚风民俗的亲切感。其实,以时代性观之,我们可以称之为“1990年代的爱情”,它是1980年代纯真爱情的某种延续,在诱惑、仁义、幽暗之外,又多了一份宽恕与坚守的力量。我之所以从这样的角度来进入《花屋坪》,很大程度上在于李诗德乡土诗化小说创作的独特性——那种气息和风格仅属于这位诗人笔下凝练生动的修辞表达,以及对人物和时代的形象把握。至少从那篇《一辈子做一个窑匠》开始,这样的气息就来自作家纯正的乡土风,那是他熟悉的经验和场域,更是他知根知底的人与事。《花屋坪》同样如此,它由一个普通早晨的一场小小的意外开始——曹落安家的芦花公鸡和警车撞了,故事就此埋下了伏笔,留下了悬念。这似乎是李诗德近年小说写作的一种新技艺,他将叙事美学首先落在了视角和结构上,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整篇小说除尾声之外,一共十节,每一节的标题就是一个人物的名字。女主角曹落安出现过两次,男主角罗家旺出现过三次,曹落安的丈夫耿尚富,罗家旺的妹妹债儿,曹落安的小叔子耿尚贵,罗家旺的妹夫冯根邦,耿尚贵的大学同学、罗家旺的前妻高馨梅,各出现过一次。这些人物的每一次出场,作家都在前面做好了铺垫,因此小说在整体逻辑结构上非常连贯。而在这种连贯的背后,李诗德又有他更为精心的设计,虽然每一节都是一个人物出场,但他们的视角皆为潜在视角,而非直接站出来说话,不像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那样以多声部的独白方式来叙述同一件事。李诗德是以他的语气在讲述“接下来的故事”,这种潜在视角和叙事结构不会让故事本身因“各说各话”而产生断裂感。作家是以自己的整体架构来统摄全局,避免因头绪过多而造成小说本身的零乱和碎片化。也就是说,李诗德在小说可能滑向后现代的叙事迷途时,又将其拉回到了生活现场。这种回归现实主义的写法,好像正是很多作家逐渐丧失的方法论。因为被先锋挟持着不断地迎向实验性写作的当下,那些具有永恒之美的现实叙事逐渐被抛弃甚至遗忘了,它们甚至都无法在年轻作家那里构成必要的参照。

或许就是在这样一种回归普遍叙事的意义上,李诗德坚守住了他古典性的美学立场。在视角的微妙转换中,他一步步地为自己的选择在道义上加持其纯粹性。他站在每一个人的角度来思考事情,来面对人生命运,并出示一种“理解之同情”的姿态。他在和每一个人物进行内在的对话,而当人物出来表白时,这又何尝不是李诗德自己在说话呢?小说中,每一个人物形象与角色都是值得被书写与铭记的,作家在他们身上所倾注的心血,所投射的笔墨,都是要共鸣于生活本身。对于曹落安和罗家旺之间的情感纠葛,李诗德在处理上遵循得更多的还是现实的伦理。男女主人公在柴草房里“相遇”,很大程度上不是基于爱情,而是有着更隐秘的动机:对于罗家旺来说,他就是要发泄生理本能;对于曹落安来说,她最初是被“好看的发卡”所引诱,终究在无奈的反抗中接受了现实。当这一“未完成的苟且”被来送录取通知书的邮差打断时,一切似乎才苏醒过来,两个人的心境从此也发生了变化:罗家旺一心想着通过上大学逃离农村,去完成更大的事业;曹落安接受了这份意外的“爱情”,并且以事先张扬的形式在名义上落实了下来,她好像在一种被规约确立的关系中爱上了罗家旺。我们不可能说曹落安的这种爱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是不对等的,因为她停留在原处,而罗家旺走向了高处,且差距会越拉越大。在面对此种境况时,如果没有妥协和让步,这份爱情很难自然生成并获得持续性。

李诗德以曹落安的痴情和罗家旺的“绝情”,结束了两人长达三年的单向度的爱情马拉松。作者以罗家旺的妹妹债儿之口说道: “曹落安对这段叫做爱情的结果早已明了,她之所以死死地不肯放手,是为了在众人面前,给自己留点面子。”即便如此,她在去罗家旺的学校见他之前,还是没有完全放弃希望,虽然这希望约等于绝望。在这样一场“悬着的婚约”中,作为弱势一方的曹落安以“用血和汗换来的”每月寄10元钱给罗家旺的方式,希望保留住这份契约,但最终换来的仍然是罗家旺“根本没想过结婚”的拒绝。为了“面子”,回到罗家湾之后曹落安选择了远嫁他乡,这可能是很多有此经历和遭遇的乡村女子被迫的一种行为选择,即通过遗忘的方式来切断念想,从而开启“新的生活”。我们也可以想象这样的生活其实是将自己彻底交给了上天来安排,命运所赋予她的,唯有屈辱地接受。而与此形成对照的是,罗家旺以辞去教师工作下海“闯生活”的方式,完成了自己最初的 “强者”梦想。虽然他与耿尚贵同时到海南,但他利用自己的机敏为耿尚贵找到了稳定的工作,而自己“凭借一个电话簿”在席卷海南的房地产浪中“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总经理”,还将妹夫冯根邦叫到海南为自己当司机和保镖,娶了耿尚贵的大学同学高馨梅而后又离婚。在一次比一次加码的冒险中,罗家旺变得非常贪婪和无节制,他在疯狂的占有和攫取中将自己送上了人生的不归路。借用小说中他劝高馨梅从内地辞职来海南时富有煽动性的理由就是——“一眼能看穿底儿的事不要去做,一眼能望到头的路不要去走”,这是罗家旺的人生哲学,他的成与败都是由这样的人生哲学所决定。曹落安在不变中共情于初心,而罗家旺在欲望膨胀的起伏变化中走向了“罪”的深渊。如果没有后面的故事发展,他们的人生就成了各走各路的绝唱,但他们终究还是被命运这条无形的线索牵绊着走。两人之间的缘分不是时空距离所能隔断的,其内在呼应的精神维度一直嵌入在作家对人性善的强调中:它是一条隐秘的线索,贯穿着小说所传递情绪的始终。作者依据恋旧情、赎罪和轮回的人文情怀,还是将他们置于命定的情感结构之中,这种巧合是善意的,它使我们能相信人之良善的微光。

正是在这样一种情感结构中,故事虽然在延续,矛盾冲突也有,但这种矛盾冲突不是由哪一个好人或坏人决定,因为这里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坏人,只是贫穷、欲望、冲动和出人头地的想法让罗家旺失去了理性,他控制不住地以自己的执著建构富裕的理想大厦,但却是以投机的方式——“将电话号码作为资本,把看不见的关系搭建起来,然后产生效益”,这种缺少实干精神的取巧行为,让他终究无法完成关于社会公平和富裕的理想。在多次的人生冒险中,罗家旺侥幸逃脱了法律的惩罚,在被人引诱吸食过量大麻而房地产梦破灭之后回老家躲债期间,还是想着东山再起,但失去了特定机遇和环境,再多的忽悠也无法获得他人的信任。在家人患病需要钱的压力下,他又选择铤而走险做起了毒品生意,最终亲手将自己送进了监狱。如果没有这样的一个大转折,曹落安一生的生活也是宁静平和的, “罗家旺的出现,强行唤醒了曹落安的旧梦”。这个曾经拒绝过自己的男人,在落难之后也一直没有忘记她, “他深知,他和她真的不是同路人,如果勉强结合,他带给她的伤害将会无穷无尽。他只是暗下决心,将来一定加倍报答这个女人”。在入狱之前,罗家旺通过妹夫冯根邦去找曹落安,解释了个中缘由与苦衷,并留下了“包裹”,这并不是曹落安原谅罗家旺的真实理由,或许她一直就没有真正恨过他。在罗家旺入狱之后,曹落安和丈夫耿尚富每年都会去沙洋农场监狱探视,而且半开玩笑地借用了“前妻”的名义,小说结束在了狱警富有温情的一句叫喊上——“403,你前妻看你来了!”一切的犯罪与赎罪,最终可能都会消解于岁月的流逝和相互的理解之中,性格与时代因素对人之命运的改变,也会被作家以紧凑的叙事所超越。它能留给我们的,除了温情中的怅惘,更有作家深藏于字里行间的古典之爱。

在篇幅并不长的《花屋坪》中,李诗德几乎写尽了曹落安和罗家旺的人生命运,在相对较快的叙事节奏中,作者更多地是选取人生片断和细节切入故事内核,并以此串连起生活和命运的某种本质性。尤其是在无所谓绝对好人坏人之分的背景下,作家其实是在以内视角与每一个人物进行交流、互动,因此,小说在伦理层面上有一种内在的对话性。这种对话性的中介还是爱,不仅仅是因为一场“痛彻心肺的恋情”,更有对过错谅解的胸襟,而它其实是助推我们能走向长远人生的重要支撑。曹落安曾经因为那段恋情而觉得自己的人生“晦暗”,当时间和更多的偶然重新介入并改变她平静的生活时,爱又让她放下了不安——她可以再次主动地去面对身陷囹圄的罗家旺。

爱是一种能感化人性的力量,曹落安内心的柔软,不仅仅只是女性所特有的弱,而是人性里至善的那一面没有被罪恶和恨意所异化,所扭曲,这是李诗德在这篇小说里最高的使命所在。小说的诗性话语,很多时候其实是由人性里向善的力量所延展出来的,它们同构为我们的文学中越来越失传的美德。由此来看,《花屋坪》所讲述的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始乱终弃的故事,它是在用爱唤醒我们身上善的那一面,并尽力将罪与恶化解在时间所带来的无形的救赎之中。这是小说所呈现出的主旨和意趣,更是内嵌于作家创作初衷里的一丝道义和情怀。善的美学是拯救的力量,它既可以让罗家旺在罪中自我修正,也可以使曹落安的内心能安放自身的信仰,正是这种带有超越性的经验书写,李诗德才会在小说里接续生命的活力,于一丝苦涩的幽默中完成对“罪”的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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