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玲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应物兄》是李洱费时十三年创作出来的长篇小说。小说围绕济州大学准备筹建太和儒学研究院和迎接儒学大师程济世回归两件事,以“应物兄”为中心人物,将学界、商界、政界以及媒体、宗教等不同社会群体勾连起来,描绘了丰富多彩的社会和知识分子生活状态的画卷。作者在书中多处运用隐喻手法来映射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通过对作品中隐喻的分析,可以帮助读者更深刻地理解作品的内涵和作者想要表达的思想情感。
从亚里士多德学派开始,隐喻一贯被划分为诗学和修辞学的范畴。随着人们对认知语言学的深入研究,发现隐喻不仅是一种修辞现象,也是一种认知现象,即以某一领域的经验来说明或理解另一领域的经验,是人们对抽象范畴进行概念化的认知工具。隐喻表达是一种文学现象,是对语言的再创造。文学中使用的隐喻不是言外之意,而是结合作者自己的经历、社会背景、人物情节等综合而成的一种语言表达,是作品表现深层内涵的手段。
Lakoff 和Johnson 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从认知功能角度出发将隐喻分为结构隐喻、方位隐喻和实体隐喻三类[1]。在创作过程中,作者把自己的亲身经历和对世界的感受通过隐喻间接表达出来,使作品具有双层意义,更值得读者推敲。在《应物兄》这本书中,作者多处运用实体隐喻和方位隐喻,所描写的各种动物和空间场所与书中的人物性格、故事情节的发展联系紧密。在阅读过程中,读者要想真正了解作者的内心世界、理解作品的隐含意义,可以借助认知语言学知识,这便是认知语言学和隐喻的联系。
在文学作品的实体隐喻中,作者在描写一些事件状态和表达一些抽象概念、塑造人物形象“言不尽意”时,便会把实体作为载体,以此传达想要表达的意图,其中动物是作者们常用的实体载体之一。在《应物兄》一书中,作者描写了数百种动物,其中对狗、猫、马、驴、济哥、林蛙、寒鸦等动物的描写较多,对其赋予了众多的隐喻信息。这些动物不仅与人物形象和命运相互映射,而且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增加了作品的文本厚度。本文选取了作者着墨较多的几种动物,试图运用隐喻理论来分析其隐含的深层意义。
纵观全书,几乎每个出场的重要人物都有自己的宠物或者喜爱的动物,而在这些动物中,狗是人类选择最多的一种喂养对象,如乔木先生的木瓜、铁梳子的金毛、季宗慈的藏獒、雷巴山的昆明犬等大大小小数十种。在作者视角下,这些不同种类的狗也隐喻着主人的社会地位和命运,是对人物性格的补充,也推动了故事的发展。
在书中第一个出场的动物是木瓜,木瓜本身是一只“食不饱,住不暖”的流浪狗,被应物兄的女儿捡回来,之后成了著名学者乔木先生的宠物,但是却没有避免被阉割的命运。从物质条件来看,木瓜的生活是幸福的,吃的是进口狗粮和消过毒的棒骨,“几乎被巫桃当成亲儿子养了”[2]。但是,从动物的生理属性和本能来看,它却丧失了幸福的能力,失去了“爱情”,并且毫无反抗任其宰割。木瓜的遭遇隐喻了应物兄的命运,同是处于被压制和任其宰割的状态,丧失了爱情自由和话语自由的权利。应物兄对木瓜有着独特的情感,联系到应物兄身上,他是乔木先生的弟子和女婿,也做过儒学大师程济世先生的学生,是一个研究儒学的学者。表面上看起来“光鲜亮丽”,其实却一直在做一些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并对自己说“我的命运是由别人的性格决定的”[2]。被乔木先生“下令禁言”,从此,尽量不让自己说话,只能自己在脑中说。与乔木先生的女儿乔珊珊结合,并不幸福,分开也不是,不分也不是,进退维谷。此处作者运用了潜在的隐喻形式,乔木先生对木瓜的所作所为,也代表了对应物兄的态度,隐喻出老一辈知识分子对年青一代知识分子的“围困与阉割”。
季宗慈在书中是一个傲慢狡猾的出版商人,对宠物品种的选择也是季宗慈性格的外化,他的宠物是一条黑背和藏獒,另外还在后院代养了一条本不属于他的草狗草偃。与黑背藏獒相比,草偃瘦小卑微但忠诚,在一次入室盗窃事故中救过季宗慈的命。一直以来,藏獒和黑背是忠诚的代表,但是在其商品化的社会,它们的忠诚却存在变数,泯灭于物质诱惑之中,比不上一条草狗忠诚。当旧主人遭遇危险时,它们冷眼旁观甚至幸灾乐祸,只对新主人摇头摆尾,明白自己是主人地位和身份的附庸品,不再充当忠义的角色,将忠诚和勇猛弃置脑后,令人唏嘘。
狗的处世哲学隐喻了当下社会,人性经受不住名利诱惑,产生了贪婪和欲望的病态思想。在《应物兄》一书中,无论是学界的儒学大家程济世、生物学家华学明,还是商界的出版商季宗慈和商人铁梳子、子贡或是政界的栾庭玉、小工以及慈恩寺的释延长和释延安,还有在书中出现的一些次要人物,为了追求名利,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摒弃自己的原则和操守。当得知要在济州大学建立太和儒学研究院时,他们一个个使尽浑身解数想要从中谋取利益。学者们放弃了学术的尊严,商人弃诚信与道德而不顾,政府人员则为了政绩损害人民的利益,甚至清净的寺院也沦陷于商品化的泥淖之中。
书中着重描写的是哲学大家何为先生的猫——柏拉图。在书中,何为先生是一个“猫奴”,即使自己生命垂危躺在病床上,仍未忘记让学生好好照顾柏拉图。她对猫有特别的情感,源于下放时,由于饥饿,把一只死去的猫炖着吃了,何为先生很后悔,之后对柏拉图的疼爱,也是对自己行为的“赎罪”。另外,这只猫由曲灯老人送给经济学家张子房先生,又由张子房先生赠予何为先生。在书中,传统艺人、经济学家、西方哲学家三位不同领域的人因猫而相识。虽然各自的身份地位、学术研究方向不同,但均有着高尚情操的人格魅力互相吸引猫作为象征彼此之间传接,此处隐喻了作者的一种理想——不同学科和文明的融合需要宽广的胸怀和胆识,而不是利益的互换。最后,在何为先生去世几天后,这只猫也随主人而去,柏拉图对主人的追随与藏獒和黑背对主人的背叛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既是对主人性格的隐喻,更是对处于物欲横流的社会背景下,不同人物选择的隐喻,有的人秉持着严谨的学术态度、高尚的情操,有些人则掉入物质名利的漩涡。这种死亡也有相应的隐喻意义,就如书中芸娘所说“一代人正在撤离现场”[2]。作为书中秉持着严谨治学精神的老一辈知识分子的代表,何为先生的离去喻指这种纯粹的治学精神从此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掺杂着利益的、浮躁的治学态度的兴起。
济哥,即济州蝈蝈,是程济世童年的回忆,他与其他人交谈时多次提到济哥,并希望能够听见济哥的叫声。为此,包括应物兄在内的一群人,费尽心思、想方设法寻找和培育“灭绝”的济哥。培育济哥的重任落在生物学家华学明的肩上,但是当他培育出济哥时,被他力证“灭绝”的真正济哥却从地下如潮水般涌出,结果是华学明受到刺激而疯了。他做的一切将毫无意义,雷巴山停止了对他的项目的投资,他准备向联合国递交的关于济哥灭绝的报告也成为一堆废纸,他想要的名利也付之东流,这显然不符合学术精神的追求。作者安排济哥重新出现,暗示了不纯粹的治学精神终究经不起时间的考验,但应物兄真正希望程济世能够听到济哥的叫声。在应物兄心中,济哥如小时候吃过的麻糖,存在于浓浓的乡土情结中,是乡愁的外化。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想到母亲和麻糖,他的心中就会涌现出对学术钻研的力量、抵挡物质诱惑的力量。济哥不仅是程济世乡愁的外化,它的“灭绝和出现”最重要的是隐喻了一种埋藏在时代车轮下的传统文化,它暂时褪去光芒,人们误以为它消失了,而一旦遇到合适的土壤,就会重新绽放光彩。如富有深厚中华文化底蕴的儒学,在经历“焚书坑儒、打倒孔家店、批林批孔”等打击后,最终重获“新生”。
驴在文中也是作者着墨较多的动物之一,驴的出场方式是应物兄带领学生们对珍妮胡扯《儒驴》论文的讨论,由此隐喻出知识分子对文化的认知混沌。驴在中国文化中带有贬义色彩,而在论文中,珍妮却认为驴子的生性特点是动物中的儒家。通过分析柳宗元的文章,证明驴的处事行为体现出儒学所倡导的道德准则;通过分析珍妮所写的的论文内容和观点,可以看出珍妮对中国文化存在错误的认知,她的观点代表的是大部分西方人,作者想要隐喻的是在中西文化差异的背景下,对中西文化交融后产生的负面结果的思考。西方人在本民族文化背景下,对中国文化的认识是否正确?在中西文化结合时,是不是也会产出如同珍妮生下的三条腿的怪胎?在讨论过程中,其他学生则结合自己知识胡编乱造,将驴视为变通的“智者”,有的认为驴是“蠢者”,费鸣又提出驴和马的关系,从旁讥讽,实现了对驴本质的认识。驴亦是黄兴养的宠物,最初饲养驴是因为驴肉可以滋补身体,对健康有好处,后来将驴视为自己特立独行的标志,走到哪带到哪,也暗示了资本家对金钱和文化的特权。作为儒学大师程济世的弟子,也要有一定的儒家精神,选择驴是儒家中庸之道的体现,“人家骑马我骑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2],也隐喻出作者对子贡这类“文化人”的讥讽。
人类赖以思考和行动概念系统大多是以隐喻的方式所构建,而意象图示是一种抽象的认知结构,空间隐喻作为一种意象图示隐喻,为读者提供了一种轮廓性的认知结构,同时在脑袋里形成丰富多样的意象[3]。在《应物兄》一书中,作者描写了很多空间场所,这些空间场所与故事情节的发展密切相关,通过对书中空间隐喻的分析,可以帮助读者更深入地了解作品的内涵。
隐喻的形成是两个概念域之间的投射,包含来源域和目标域两个部分,隐喻的认知在于将来源域投射到目标域上。在《应物兄》一书中,故事的发生以筹建太和研究院和迎接儒学大师程济世为开端,最终未完成的太和研究院就是来源域,喻指当时的社会空间,太和研究院是中国经济转型时期复杂社会的缩影。它像一个巨大的容器,看似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其实包罗社会的千姿百态,是权力运作的抽象机制,是意识形态和社会秩序的实践形式。在建设太和研究院的过程中,从建设资金、选址、建筑设计、人员安排等方面,涉及政、商、学、佛等各种不同的社会群体。每个人都想挤进这个“容器”中,获取名和利。当然,像应物兄这类人是真想把太和研究院建造好、研究和发扬儒学,但是这类人少之又少,每个人都带着功利目的接近太和研究院,接近儒学。太和研究院的目标域是注定走向消亡的“唯利主义”思想和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坍塌。随着各色人物陆续退出这个大舞台,有人疯了,有人死了,有人“落马”了,太和研究院是否能建成,小说未给出答案。兴建太和研究院与复兴儒学是相辅相成的,太和研究院的建设过程尚且“步履维艰”,是否隐喻着复兴儒学的任务困难重重呢?儒学将何去何从?该怎样适应现代社会?这都是作者在作品中思考的问题。
镜湖虽未作为章节的名称,但是在文中多次出现。作为书中的另一个空间,镜湖喻指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在镜湖边发生了很多事情,如镜湖诗社的成立、诗社成员在镜湖旁纪念诗人海子。镜湖是身居海外乔珊珊思念的地方,邬学勤教授不满学校英文讲学的规则选择跳镜湖,应物兄也说“春天是从镜湖开始的”[2],当听到要在镜湖边盖上高楼,应物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那里是“全校师生最为留恋之处”[4]。发生在镜湖边的事与建造太和研究院发生的事形成鲜明的对比,此处镜湖是来源域,是具体的实体,从而来隐喻抽象的目标域——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镜湖是喧嚣社会中的一片洁净之地,是知识分子的“伊甸园”,承载了太多人的回忆,是历史的见证者。但是在利益面前,这些历史和回忆变得一文不值。湖里还被扔了几颗莲子,那是子贡带来的,清澈的镜湖仿佛被污染了,知识分子的留恋之地被侵犯了,纯粹的学术被挤进来的物质利益所破坏。镜湖还会是镜湖吗?还是大家都留恋的地方吗?镜湖被外来因素所“污染”,变得不再纯净,亦隐喻了知识分子坚持的操守被动摇。
每个人对于客观世界均有着自身独特的体验,正是这种体验产生了隐喻的表达。在《应物兄》一书中,作者李洱借助实体隐喻和空间隐喻揭示了20 世纪90 年代中国复杂的社会现状和各种社会群体的精神困顿,为中国文学增添了绚丽的一笔。从认知语言视角下分析《应物兄》的隐喻现象,有利于理解作品内容、体会作者思想和指导当代文学作品创作,希冀此类研究被越来越多的人所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