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科背景下中文教育改革论[1]

2020-02-21 17:52吴怀东
应用型高等教育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文学史文学教育

吴怀东

新文科背景下中文教育改革论[1]

吴怀东

(安徽大学 文学院,合肥 230601)

中文至关民族“培根铸魂”的神圣使命,中文教育就是要培养传承优秀传统文化、守护民族精神家园的专门人才。在新时代里,中文专业教育只能加强,不能弱化或边缘化。强调“以本为本”和“新文科”教育改革的背景下,中文教育的改革,必须反思百年来单纯引进西方模式的缺陷,在兼顾现代性、借鉴西方经验的前提下,回归民族传统,重视审美性、素质性、实践性,加强经典阅读、研究性教学和实践能力训练。不能脱离中文学科的特点,人为切割理论性与应用性。“中国文学史”课程的改革与探索便提供了思考的契机与改革的路径。

新文科;中文教育;传统;审美;实践

2018年6月,教育部在四川成都召开新时代全国高等学校本科教育工作会议。会议强调,要深入学习贯彻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和党的十九大精神,坚持“立德树人”,坚持“以本为本”,推进“四个回归”,加快建设高水平本科教育、全面提高人才培养能力,造就堪当民族复兴大任的时代新人。这是四十年来教育部首次主办的以本科教育为主题的会议。教育部陈宝生部长指出,高教大计、本科为本,本科不牢、地动山摇,人才培养是大学的本质职能,本科教育是大学的根和本,在高等教育中是具有战略地位的教育、是纲举目张的教育,站好讲台讲好课是教师的本分,认真读书学习是学生的本分。全国高等学校本科教育工作会议之后,教育部在人才培养方面就推出了一系列提升本科人才培养质量、提升学生创新能力的举措,如一流专业建设、一流课程建设、“强基计划”、新文科建设等,目的就是转变教学观念、改革课程体系、提高课堂教学质量最终提高学生的综合素质和创新能力,适应当前社会经济发展对人才及其能力的需求。如何改革?这是所有的高校学科和专业面临的重大历史任务。应该说,不同性质的专业、不同层次的高校在人才培养模式的改革思路上存在显著的差异,学生创新能力的内涵不尽相同。当代高校的专业大致划分为三类,第一类是理工农医类;第二类是应用文科类,如经济、管理、法学等;第三类是人文类,如文、史、哲。相比而言,前两类学科直接面向经济社会建设一线,人才培养模式的改革方向就是加强与当前行业(职业、产业)的对接,增强人才培养的社会适应性、职业适应性,而人文学科显然与此不同,有其个性和特色,与此同时,不同层次的学校也有各自的定位,包括人才培养的规格与质量要求。作为传统学科,中文专业人才创新能力培养方式直面的问题是什么?在新形势需要采取哪些措施进行改革?中文的“新文科”教育改革的核心是什么?操作的路径是什么?这是所有中文教师必须直面的重大战略问题。

1 充分认识新时代加强作为人文教育的中文教育之必要性

当代高校三大类的学科布局其实是19世纪以来随着现代科学技术和工业化社会的到来而产生的结果。[1]理工农医学科研究的是客观世界,应用文科研究的是人类的社会行为,而人文学科关注的是人类的主观精神世界,关注的是人的价值观,这三个领域构成了人类完整的认知世界。现在很多校领导非常重视理工科专业人才培养,重视经济、管理、法学等应用文科专业建设,忽视甚至轻视人文学科建设,在这三者之间厚此薄彼,这显然是急功近利的极端短视行为。据我们所知,有些高校重视理工科、忽视甚至轻视乃至挤压文科,在中文学科的建设、中文专业人才培养方面片面强调应用性而大大压缩基础理论的课程,在我我们看来,这些做法大有可议之处。

首先,中国语言文学是中国人最重要的文化资源。语言不仅是人与人交往、交流不可或缺的工具,也是民族文化传承的最基本载体,中国几千年的文化通过汉字和文献才能传承到今天。中国文学,不仅是个人精神生活、审美生活之必需,更关系个体的社会化,还关系到民族精神和国家文化软实力之建构,与国家的经济实力、军事实力和政治凝聚力同等重要。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文艺工作,他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文艺是铸造灵魂的工程,文艺工作者是灵魂的工程师。好的文艺作品就应该像蓝天上的阳光、春季里的清风一样,能够启迪思想、温润心灵、陶冶人生,能够扫除颓废萎靡之风”“文艺是时代前进的号角,最能代表一个时代的风貌,最能引领一个时代的风气”,“没有中华文化繁荣兴盛,就没有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一个民族的复兴需要强大的物质力量,也需要强大的精神力量。没有先进文化的积极引领,没有人民精神世界的极大丰富,没有民族精神力量的不断增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可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艺术审美活动是最具个性的文化活动,而语言与文学也是一个民族特性的文化符号。如果说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追求普遍性,而人文学科恰恰相反,强调差别性和独立性,由此可见,作为人文学科的中国语言文学在当代学科建设中的重要作用。

其次,从人才培养和成长的规律来看,不仅需要技能,更需要价值观,从极端的立场说,一个人可以缺少才能,或者说,能力大小可以有差距,但

是,一个人的道德品质不能差,或者说不能相差太大,而中文专业的知识和素养对于非中文人才同样是必要的,因此,作为大学,任何高校都应该开设人文教育,尤其是中文教育。

再次,从当前人类知识生产的时代特点来看,大学加强人文教育、强化中文教育也是培养复合型人才之必需。现代的学科发展一方面越来越分化,越来越精深,另一方面又出现了深度交叉、融合的趋势。众所周知,乔布斯发明苹果手机,源于他文理工兼容的独特知识结构。当代的学术研究越来越突出问题导向,而不是传统的单一学科导向,体现出鲜明的综合性特点,很多新学科其实是在传统学科交叉、融合基础上产生出来。对理工科的学生来说,加强人文教育不仅有助于其树立正确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也有助于其专业学习,有助于其增强想象力,提升创新思维能力。对文科的学生来说,加强现代科技知识的学习,有助于理解现代社会及其复杂结构,有助于其社会融入。这两个方面的工作正是当前教育部力推的“新工科”“新文科”教育改革的初衷。

2 对中文教育的反思

从人类社会的历史来看,“变”与“不变”是共存的,技术永远在更新变化,而人类的价值观、尤其是审美观并没有一味“趋新”,或者说,一味“趋新”就是好。中文专业人才培养方式需要改革,但是,教学改革的目的是要以问题为导向:提高教学效果,增强人才培养的社会适应性。当代中文教育的问题是什么?中国现代的中文教育是伴随着现代社会转型和高等教育的兴起而展开的,应该说,我们历来强调这是传统与现代的关系,而忽视了西方与中国的关系,百年来的中文观念和中文教育模式都是直接从西方移植过来的,在强调民族本位的今天,回顾一百多年来的中文教育史,我们就会发现其特点和不足。相对于古典形态的中文教育,现代社会体制和教育体制中的中文教育有进步,也有缺失,而且,伴随着中华文化复兴的背景,伴随着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的新时代要求,既有的中文教育体制的缺失更显出严重性。

第一,重视工具性,忽视审美性。

过于强调语言文学的工具性,而忽视了文学的审美特质。文学审美的本质上是对世俗功利的超越,是对个体主体自由精神的肯定,把文学当工具就是将人当工具,违反了基本的人文精神原则。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即使强调“载道”,也必须尊重文学的自身特点,努力实现“载道”与审美的兼容,即“寓教于乐”,否则效果适得其反。过于强调中文的工具性,必然忽视中文“属人”教育的本质特点,忽视了人文教育是一种价值观教育。不尊重人,不尊重人的主体性和灵动性,没有一颗善感的心灵,一个人怎么可能写出锦绣文章?

第二,重视专业性,忽视素质性。

语言文学教育是引导人求真向善爱美的教育,是塑造精神和灵魂的教育,语言文学的能力虽然直观的表现是语言文学的阅读能力,其实这个能力来自人求真、向善、爱美的主观追求和体验,而且,这种主体的素养其实不仅是专业能力和素质,也是每个社会个体都应具备的能力和素养。可是,在现实中,我们看到很多人,包括中文专业教师都忽视了中文教育的这一特点。

第三,强调知识性,忽视实践性。

现代高等中文教育,建构了系统化、理论化的课程体系,比如“中国文学史”“语言学概论”“写作概论”等,这些课程的基本特点就是重视理论知识的传授,却忽视实践性,直接的结果就是学生缺少基本的文学感受力,学生也写不好文章,更严重的是在日常生活中缺少审美精神。

上述缺失导致百年中文教育很大的误解就是“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只培养学者。应该说,文学就是生活,没有深刻的生活体验、生命体验,当然很难创作出伟大的文学作品,但是,在大学里,学生连基本的文学感受力、鉴赏力、表达力都不具备,这样的文学教育是失败的,因为学生没有培养出基本的专业技能。学者当然不以创作为使命,但是,一个文学学者不能创作,其研究自然难以深刻。中国文学史如果缺少了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

苏轼、曹雪芹,缺少了鲁郭茅、巴老曹,我们的文学史是多么的寂寞。至今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作家只有莫言一人,而莫言并非正牌中文专业毕业的,这就是百年中文教育的莫大悲哀。

然而,近年来,在某些高校的中文教育改革中,又出现了另外一种相反的趋向,就是人为割裂中文教育理论性与实践性结合的特点,片面强调应用性和实践性,比如有的高校,培养的中文人才将来主要不是从事文学创作或中文研究,而是从事办公室文字工作,比如秘书等,就将文学理论、文学史、语言学概论、古代汉语以及大量文学经典研究课程随意压缩甚至删除,同时加大写作训练的课程,认为通过大课时量的写作训练,就能快速提升学生们写作能力。这根本不符合中文教育的特点,根本不理解中文知识和能力的特点,说白了,其实是缘木求鱼的做法,欲速则不达。学生如果没有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阅读和积累,没有丰富的知识积累和思想积累、情感积累,腹中空空,如何有生活感受与能力、文本驾驭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写作能力是心灵感受的外化,忽视了内在感受的积累,写作能力自然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新时代的新文科建设已经提升日程,新文科不仅是文理渗透的问题,首先是回归中国土壤、面向中国实际、服务中国需要的问题,中文教育也必须在借鉴西方经验的同时,复兴我们的优秀传统。

3 新文科建设背景下中文教育的“回归”

在我们看来,当下的中文专业人才培养模式的改革不应该简单照搬理工科、应用文科专业的改革思路,总体上可以说,不是“趋新”,而是“回归”;不是革新,而是“守旧”——回归我们的民族传统。概而言之,当下中文专业人才培养模式的改革,应该在兼顾现代制度与技术特点的前提下,回复古典文学教育的传统。现代高等教育是在社会民主化、全民受教育的平等性与规模化、社会劳动力素质提升和人力资源建设的根本目标等社会文化环境里发展起来的,这与既往的贵族教育、脱离社会实践的优雅教育本质不同。但是,文学教育的基本特点决定我们在适应现代社会教育体制的前提下,必须兼顾文学本身的特点,也就是兼顾传统,具体而言,针对当下中文教育的缺失,我们要恢复传统文学教育的某些行之有效的做法:

第一,加强原典阅读与记诵。

文学文本,尤其是文学经典的阅读、细读,应该是中文本科教学的最基本内容,这是文学概论、中国文学史知识完全无法代替的。文学的历史,首先是文学作品的历史,对文学作品的细读是理解文学史的最佳入口。只有通过阅读文本,才能真正理解文学理论,才能培养起文学感受力和鉴赏力,培养文学创造的激情和想象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古典文学教育其实就是原典阅读教育,另外,古典文学教育也是记诵教育,“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语言之美脱离不了诵读体验。

第二,文学性与文学感受力培养。

文学属于审美。审美本质上是人类审视世界的一种态度和立场,审美是人类理解世界的一种特殊形式,指人与世界(社会和自然)形成一种无功利的、形象的和情感的关系状态,审美是在理智与情感、主观与客观上认识、理解、感知和评判世界上的存在。审美具有现实功利性,但同时具有超功利性。文学审美需要作为审美主体的人具有超越现实或世俗功利的心态和立场。如果不培养主体的审美精神,不培养对文学作为语言的艺术的感受力,就很难真正理解文学、感受文学。所以,仅仅开展知识教育并不能解决审美感受的问题。培养文学感受力,必须培养超越世俗的、感受美的能力。我们知识教育的终极目标不是记诵一堆陈旧的历史信息,而是要培养善感的心灵,培养对真善美的感受、感动与追求。

第三,研究性教学。

与研究性教学相对立的就是当下流行的简单的知识传授教育,缺少学生参与的教学过程沦为单一、简单的灌输,这样的课程在当下多媒体技术与传播非常发达的社会条件下很难吸引学生。在当下,一般性的知识的获取是异常方便的,在这种情况下,教师的讲课需要增加知识含量,增强学术性,增强研究性——这其实就是教育部近年强调的“金课”,增加教师的主体性和主导性,不仅传授给学生知识,而且展示知识获取与创新的过程,从而,增强课程的吸引力。具体而言,要将指导学生课外自主阅读学习与课堂讲授结合,实施翻转课堂,通过引入报告、研讨的方式,强化学生的课程参与程度,从而有助于从根本上提高学生的创新能力。

第四,综合写作与表达能力训练。

严格意义上的实践,包括写作实践和感受实践,感受实践就是前述培养学生的文学审美感受力,能够感动于古今中外既往的文学创作,同时,要让学生能够感受生活,进而将自己的感受形诸文字,这就是狭义的实践,即写作与文学创作训练。当代的写作教学思想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创意写作就是当下流行的方式。本质上说,创意写作就是主题写作,就是将每个个体的生活转化为创作资源、创作素材。写作教学的生活化,将校内外的社会实践活动与写作训练活动紧密结合,引导学生关注生活,将生活转化为素材,这是目前最切实可行的中文实践教育与写作教学改革思路。

4 改革路径:以“中国文学史”课程为例

以上是从总体角度讨论了中文教育改革的针对性和突破口,下面即以现代大学中文教育中的核心课程“中国文学史”为例,还原问题的来龙去脉,以讨论问题的症结及具体的解决路径。

现代的“文学”以及“文学史”观念其实都是舶来品,它们是随着19世纪末的西学东渐以及近代大学的建立而进入中国大学暨中文系课程体系之中,其出现有着中与外、古与今的交流错位甚至意识形态诸多复杂的社会背景。现代来自于欧洲的“文学”观念(literature)其实在中国古代的知识体系中找不到完全对等的门类,我们使用这个概念观察中国古代的文学现象时常常必须在其前边加上“纯”的限定语,勉强的说“诗”以及后起的小说、戏曲比较接近西方的“文学”。我们本来的“文学”按照西方标准其实是“杂文学”。《论语·先进》云:“文学,子游、子夏。”邢昺《论语疏》说:“文章博学则有子游、子夏二人。”此所谓“文章”就是写成文字形式的书籍、文献。杨雄说:“子游、子夏得其书矣。”(《法言·吾子》)到了汉代,“文学”更侧重于指博学、学术特别是儒家经学,如《史记·孝武本纪》记载:“上乡儒术,招贤良,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上征文学之士公孙弘等。”又《晁错传》:“晁错以文学为太常掌故。”汉代出现的“文章”“辞”“文辞”倒侧重于指讲究语言形式美的文章或文章写作能力,《曹相国世家》:“择郡国吏木拙于文辞、重厚长者,则召除为丞相史。”《三王世家》:“燕齐之事无足采者,然封立三王,天子恭让,群臣守义,文辞烂然,甚可观也。”魏晋以后,对于文章的审美特性越来越自觉,出现了“文笔之辨”,似乎纯文学的观念呼之欲出,但是,到了唐代,韩愈等发动“古文”运动,重新恢复了杂文学的传统,此后随着儒家思想地位的巩固,反对单纯审美主义的文学,强调“文以载道”,这种杂文学的观念一直被延续到近代。著名学者章太炎《国故论衡·文学总论》就说:“文学者,以其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凡文理文字文辞皆称文。”众所周知,现代学科分类也就是现代的知识体系,在这个知识体系中文学是与史学、哲学等平行的学科,而中国古代学科分类完全不同于此。我们古代的书籍分类为经、史、子、集,这个分类标准兼顾了内容、功能和作者身份,是一个大致的分类,“文学”属于“集”部,严格说来,集部就是一个作家全部“文”章的汇“集”。既然中国古代的文学是“杂文学”或者“泛文学”,一切以文字媒介呈现的都是文学,或者说都具有文学因素、“文学性”,其差别是“文学性”的多寡而已。文学性的泛化,其实也反映出中国文化根本的审美性特征。与此相对应,中国古代的文学教育以及教育方式也具有泛化的特点,其目标就是通过对于以往文学作品的学习、诵读来培养文学的欣赏与创作能力,掌握吟诗作赋即“词章”之学的基本能力与素养,通过文学审美教育和审美熏陶,和风细雨、潜移默化,寓教于乐,进而塑造出某种人格类型,故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中国的“文学史”是从日本学习来的,而日本人重视“文学史”这一知识体系的建设来自于欧洲,而欧洲人的“文学史”观念也不是自古有之,而兴起于近代欧洲,其背景相当复杂。在汉语世界,“历史悠久”是一个非常正面的说法,文学“史”就是文学有“历史”,当然每个人、每个民族总是希望自己的历史越丰富越好,所以,如果说人类古代的史学以及史学意识还主要出于“以史为鉴”的使用目的,那么,简单地说,欧洲近代之兴起“文学史”写作热潮则与民族主义、国家主义思潮的勃兴有关。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必然通过漫长的历史形成、获得并展示自己的文化特色与身份。法国著名的文学史家朗松说:“我们不仅是在为真理和人类而工作,我们也在为祖国而工作。”[2]显然,“文学史”的出现并非单纯的一个全新的知识领域的开拓,而具有复杂的意识形态的潜在背景。正是由于这个功利目的的制约,以往对于过去的文学的阅读,是出于审美欣赏,而“文学史”这个新的学科的设置与讲授则是为了建构、传授、获取一种系统的知识,这种知识不再是创作经验,这种知识是否具有审美性、情感性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学习者知道“我们有丰富的历史和丰富的文学资源”足够了。

中国古代的知识体系也完全不同于现代,承担传承知识与文化重任的制度、体制、设施的古代教育自然不同于现代,古代社会也没有现代意义的大学。中国古代“诗文评”中当然具有历史发展意识,但是这不是“文学史”,中国的“文学史”与中国近代大学的建立是同步的,而且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文学史”课程的开设本身就是对于传统以作品感悟、鉴赏与创作经验的品味、体悟、模仿、借鉴的排斥。实际上,19世纪末,出于富国强兵的动机,当时的很多改革家提倡实用之学,特别是自然科学,同时排斥古代学术。[3]现在公认的第一部中国人自己编写的《中国文学史》,是1904年福建人林传甲借鉴日本学者同类著作而编写的7万字的“京师大学堂”讲义,其编写根据就是1902年张伯熙主持完成的《京师大学堂章程》和1903年张之洞主持完成的《奏定大学堂章程》。这两部“章程”和首部“中国文学史”所谓“文学”仍然包含着经学、语言学、史学等——这反映出传统的杂文学观念还没有完全因为西学的来袭而最后退出,而且都强调文学源流的了解,甚至《奏定大学堂章程》说“博学而知文章源流者,必能工诗赋,听学者自为之,学堂毋庸课习”。由此可见,“文学史”随着近代大学的建立而进入大学中文系课程体系之中,其“文学”性质或审美性质竟然失落了。

问题还不仅如此。按照马克思主义观点,历史是客观的,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是,由具体学者编写、完成的历史书毫无疑问带有主观性,不同学者所处时代不同,必然带有时代性。实际上,历史著作包含者对于过去的认知判断和价值判断,似乎认知是没有什么主观性的,其实,由于受到资料条件的限制,对于历史过程的描述永远接近事实而不等于事实;至于价值判断的主观性更无庸直言。例如,20世纪后期,大陆学术界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认识中分别出现了几次“热”——先是沈从文热,接着是钱钟书热,几乎同时出现了张爱玲热,认知判断和价值判断的纠结由此可见一斑。也正因为需要不同,不同时代甚至不同学者都写出了“自己”的“中国文学史”,撰写出体现自己认识或满足自己学校需要的“中国文学史”不完全出于经济的考量而甚至被某些学者视作自己平生最大、最神圣的“学术之梦”,从而,《中国文学史》写作成了20世纪学术界、出版界、文化界的洋洋大观。[4]例如,建国后在大陆流行一时的文学史著作就有,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建国前完成,建国后根据形势需要不断修改),中国社科院文学所集体编写、20世纪中国最顶尖级的著名学者之一钱钟书先生参加撰稿的《中国文学史》,以北京大学中文系1955级学生在“大跃进”中完成的中国文学史为基础而后由教育部组织完成、最后署名为游国恩、王起、萧涤非、季镇淮、费振刚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即流行的所谓“五教授文学史”),完成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后期、现在有重新“走红”趋势的林庚先生的《中国文学简史》。文学史写作至今此热不减,我们安徽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教研室也完成了自己的“中国文学史”,甚至去年在省内古代文学教学界的一次小型圈内会议上,不少老师跃跃欲试,提出要合作编写一套配合新的《中国文学史》的作品选——“作品选”其实也可算是缩小而微的“文学史”。当然,近来影响最大者还是20世纪90年代初在“重写文学史”猎猎大旗下出现的一北一南、一“京”一“海”两套著名学者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就是袁行霈先生担任总主编的《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一版)和章培衡、骆玉明两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一版)。毫无疑问,其中著名学者主持编写的《中国文学史》各有特色各有千秋,“具有自己个性”甚至“风格”,[5]编写者自己以及学者们甚至民间都有说法,比如“五教授文学史”贯穿着“现实主义与(积极)浪漫主义两根筋”,而章氏旗帜鲜明地标明是“从人类发展历史和人性的角度”重写“中国文学史”。不过,从类似著作中我们获得的主要不是过去文学的创作经验及其审美意蕴,而是某种带有一定认知性的综合价值判断(不是带有综合价值判断性质的认知描述),也就是一种理性的系统知识。这里无法否认文学史著作必然贯串价值判断这一规律,也不必对贯串上述“中国文学史”著作的价值判断(如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两种创作方法、民间文学与贵族文学、形式主义等)说三道四,但是,一个基本的事实是,学生学习了“中国文学史”课程之后,知道或背诵了一大堆名词,却对于作品懵然所知;对于古代诗人有各种各样的评论甚至苛责,却其人其作品无动于衷。显然,上述文学史理念已经落后于当代中国文化发展实际,不再适合当代大学生的学习实际。

20世纪末以来,随着新技术革命的兴起,人文精神的弘扬变成时代之需要,而伴随着中国经济的腾飞,中华文化开始复兴,因此,对于古代文学家创作的文学作品不能再是单一的评判,而要进行新的阐发、继承、弘扬。“人文素质”课程的大量开设,其实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学术界对于人文精神的讨论与呼唤而最终进入体制化运作之结果,人文素质是人文精神在个人身上的体现或实现。谈到人文精神,就必须涉及一个复杂的问题,即“人文主义”概念以及相关的“人道主义”“人本主义”。我们不同意某些学者所说:这三个概念其实代表了“人文主义”发展的阶段性特征以及其内涵的不断丰富与扩展,其基本内涵是肯定人正常的感性欲望和健全的理性[6]。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主要是将人从神的束缚下解放出来,然而,时代不同,人文主义内涵也在逐渐深化。到了18世纪、19世纪欧洲完成了工业革命之后,随着资本主义经济与政治制度的建立以及城市的出现,一方面是工人备受压迫与剥削,同时人类也受到物质主义的压迫。如果说革命导师马克思、恩格斯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建立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目的是将广大工人阶级从资本家的压迫、剥削下解放出来,那么,在革命导师出生地的德国兴起的“诗化哲学”[7],在与革命导师及其理论出现差不多同时,在叔本华、尼采等人手中实现现代转换,其主要精神诉求是反对物质主义对于人精神与心灵的压迫,从而开创现代西方思想大潮,并在20世纪蔚为大观。在中国大陆学术界,上个世纪前期开始的“人文精神”讨论与呼唤,是改革开放之后中、西文化交流的结果,是在西方文化冲击之下中国文化的积极回应。19世纪以来的人文主义思潮本身包含着文学精神,让人追求真、善、美,以审美的眼光审视生活与世界。海德格尔曾经引用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荷尔德林著名的诗句“人诗意地栖居”,并解释云:“说诗人偶尔诗意地栖居,似还可勉强可听。但这里说的是‘人’,即每个人都总是诗意地栖居,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一切栖居不是与诗意格格不入的吗?”“人栖居,是因为人筑造——这话现在获得了其本真的意义。人栖居并非由于,人作为筑造者仅仅通过培育生长物同时建立建筑物而确立了他在大地上天空下的逗留。只有当人已然在作诗的‘采取尺度’意义上进行筑造,人才能够从事上面这种筑造。”[8]这些论述对我们今天理解“人文主义”、理解文学仍然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尽管时过境迁,中国文学史、特别是古代文学史上的很多文体已经失去创作经验意义,但是,透过表层的文体,人类的审美仍然具有延续性。简单地说,文学的学习,特别是文学史的学习,既获得一种系统的关于文学发展的理性知识,更应该通过千百年来审美创作的成果,帮助我们恢复和这个世界诗意的联系,在追求并享受物质与技术之同时获得“蓝蓝的天下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的审美视野和审美愉悦,文学史应该闪耀文学的灵光,尤其是在复杂的国际经济文化较量中,我们也要看到文学的意识形态属性。

不仅如此,文学活动本身是在具体的历史环境和时代思潮中展开的,我们将历史与思想史的内容适当地引入到文学史的讲解中,不仅增加了文学的可理解性,更重要的是将人文关怀融入文学精神之中。如前所述,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很多文体已经失去创作经验的意义与价值,但是,它们作为语言艺术的价值并没有丧失,换言之,我们当代人也许不再创作诗词曲赋,但是,通过诗词曲赋的学习,可以掌握语言表达技巧,所以,“中国古代文学”课程就不单纯是一种古老知识的重温,其实也包含着丰富的实际的能力训练内容,决不是老师“一言堂”,完全可以实现师生互动,提高学生的学习参与性,增强学生的学习兴趣。这种实际的能力训练其实包含以下两种内容:首先是要求背诵名家名篇,引导学生经常观摩名家的经典诵读。其次,引导学生仿写不同文体,提高写作能力和文字表达能力。比如我们结合不同的内容开展了主题不同的学生参与的学习实践:学习辞赋骈文时,我们曾经组织学生以安徽大学美丽的磬苑校区为对象进行同题写作;讲元明清文学时,我们组织学生改变古代戏剧剧本,结合系内学生文化节进行表演,大大增加了学生的学习兴趣和学习效果。科研训练历来是本科教学中被忽视的一个环节,其实,随着大众媒介的发达以及基础教育水平的提升,学生们的文学史知识越来越丰富,另外,“八零后”一代学生的质疑精神突出,因此,我们在加强基础知识的传授同时,因势利导引导学生开展科研训练完全是十分必要的,也是可行的,南京大学文学院苗怀明教授主讲的“元明清文学史”课程“花式教学”取得良好的效果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们在讲课时适当增加当前学术界的相关观点,特别是增加教师个人科研的体会,特别有助于调动学生的钻研兴趣,同时,引导学生课外阅读,传授检索学术信息、研究资料的方法,开展课堂专题讨论和布置小论文写作,类似的科研练习很好地培育了学生的科研思维以及创新意识。

总之,中文学科具有自身的独特属性,中文教育要适应中文学科的属性。当前的中文教育改革,要明确改革的历史坐标,明确自身所面临的特殊问题与前进路径,既要兼顾现代性和时代性,更要坚守自身特质;既适应新体制、新技术条件,也要坚守文学超越世俗的审美本位,兼顾理论与应用,努力传承祖国优秀文化,努力守护人类的文化与精神家园,让文学闪耀文学的灵光。中文学科的“新文科”建设,既要加强与理工科、与现代科技的互渗,也要坚守自身的特点,坚守民族精神、民族传统本位,在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的大背景下积极作为。

[1] 伊曼纽尔·华勒斯坦.开放社会科学[M].刘峰,译.上海:三联书店,1997:8.

[2] 昂利·拜尔.方法、批评及文学史[M].徐继曾,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32.

[3] 陈平原.中国大学十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111.

[4] 陈玉堂.中国文学史书目提要[M].合肥:黄山书社,1986.

[5] 戴燕.文学史的权力[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6] 文森特·皮科拉.全球化与人文主义[J].徐汝庄,童中平,刘梁剑,译.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5(5).

[7] 刘晓枫.诗化哲学[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

[8]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M].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463,478.

On the Reform of Chinese Education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New Liberal Arts

WU Huai-dong

(College of Arts,Anhui University,Hefei 230601,Anhui,China)

Chinese education helps to construct the sacred mission of national spirit and cultivate talents who inherit excellent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protect the national spirit. In the new era,Chinese professional education can only be strengthened,not weakened or marginalized. Under the background of“being based on the basis”and“new liberal arts”,the reform of Chinese education must reflect on the defects of introducing western models in the recent one hundred years. On the premise of taking into account modernity and learning from western experience,national tradition should be restored with importance,attached to aesthetic,quality and practicality,and classical reading,research teaching and practical ability training strengthened. It is suggested to respect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subjects not to separate the theory from application. The reform and exploration of the course“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can be taken as an example.

new liberal arts;Chinese education;tradition;aesthetic;pract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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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6 – 2045(2020)15 – 0014 – 08

2019年安徽省一流本科人才示范引领基地项目(2019rcsfjd016)资助。

吴怀东(1966—),男,安徽广德人,安徽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博士后,安徽大学文学院院长;研究方向:三曹与建安文学、杜甫与唐代文学及高等语文教育。

[责任编辑:夏 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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