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辉,王 旗
张盾先生认为,美学可以分为古典美学、近代美学和先验政治美学三种范式。古典美学以柏拉图的二元论为基础。“柏拉图开创的形而上学二元论,把统一的世界整体划分为可感知的自然世界和不可感知的、但可思考的理念世界两个层面,艺术的反思性本质于是第一次被发现:艺术作品是对生命整体和终极实在之完美性的象征性再现,艺术之美基于一种象征关系,即通过可见的东西来再现那些不可再现的、但更深刻的东西,使其成为可以感知和体验的对象性存在。”(1)张 盾:《超越审美现代性——从文艺美学到政治美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页。柏拉图区分了可见之美和不可见之美,将艺术作为对不可见之美的象征,开创了先验政治美学的萌芽。而近代美学坚持感性和经验的优先性,主张感性审美经验的一元论,将这个萌芽扼杀在摇篮之中。此后,“知觉本身成为美的世界唯一普遍的形式条件,不可见之美的世界实际上被关闭”。(2)张 盾:《超越审美现代性——从文艺美学到政治美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页。以不可见世界之美为对象的先验政治美学也被扼杀了。在张盾看来,美学应该是对不可见之美进行研究的先验美学。不可见之美在价值上要高于可见之美,它是先验存在论的对象。不可见之美不仅仅局限于艺术的感性之美,它是更高层次的“完美”,是超出现实和质料的理性和纯粹形式之美。这种完美是道德和目的论意义上的,是一种道德命令意义上的“应该”。由此,不可见之美具有了先验存在论的政治含义。在此意义上,“艺术是最纯粹的政治”。(3)张 盾:《超越审美现代性——从文艺美学到政治美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5页。美学应该由以审美经验为对象的文艺美学转向先验存在论的政治美学。
先验政治美学是存在论的美学,而柏拉图的二元论是它的前提。“二元论是美学的存在论前提,美作为存在的完美性属于二元论图景中那个更高的存在层面。”(4)张 盾:《超越审美现代性——从文艺美学到政治美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53页。显然,先验政治美学是面向存在的这一“更高层面”的美学,它关注的是存在的完美性。它认为现实的完美不重要,它们只是对存在的完美性的“分有”或不完美的存在。因此,张盾先生指出了美学研究的存在论转向,并主张建构一种先验政治美学,而柏拉图的哲学为这一转向和构造提供了理论资源。在张盾看来,以往的传统美学局限于经验和个体层面,忽视了超验和存在的层面,而后者才是作为研究美本身即存在之美的真正美学。这种美学基于先验存在层面的独立性,并且具有高于经验美学的价值,它直接面向存在的完美性去反思性的思考。因此,先验政治美学“颠倒”了以往美学以经验和现实生活为基础的研究范式,发展出以哲学概念反思性地理解存在完美性的存在论美学。这种美学是对经验论美学的唯心主义提升,当然是一种思辨的提升和观念论的哲学把握。这种美学的对象是存在的完美性。“美是存在的完美性,这种完美的存在只能是创造方法的产物,并且只能表现为观念性的存在,因而不能用自然主义的观点去理解,也不能用经验心理学的方法去研究。”(5)张 盾:《超越审美现代性——从文艺美学到政治美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54页。美作为存在的完美性,作为人之为人的人本身的完美性,实质上是神的完美性。它是抽象观念中的、纯粹灵魂中的人的完美性。这种人是神圣城邦中、理想国中的神圣公民,是摆脱了物质纠缠和沉重肉身的、纯粹的、自由的精神,是人的“完型”和不包含质料及内容的完美“形式”。这种人没有现实的经济活动和市民生活,是不吃不喝、只吸吮精神琼浆的人。这种人不是在一定的生产方式中从事物质生产活动的“现实的个人”,而是哲学家头脑中的、想象中的、抽象的、概念化的人。在现实中没有这种人,这种人只能用抽象的哲学概念来理解。所谓的哲学概念,不是经验性的科学认识论概念,而是反思性的超验的存在论概念。这些概念“代表了对存在的精神起源的反思性理解”。(6)张 盾:《超越审美现代性——从文艺美学到政治美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50页。这些概念没有经验的来源和现实物质生产活动的基础,它们总要从上帝这一绝对存在和绝对精神那里获得精神的起源。这些概念是客观唯心主义者用来解释存在自身的反思性工具,它们在现实中并不存在。它们只是思辨精神的幻影和空洞的形式。这些概念没有社会历史内容和现实的起源,它们的根源在天上和上帝那里。它们遵循这样的逻辑,如果你相信上帝的存在,那么这些概念就是实在的,而且能够反思性地揭示更高存在和存在自身的完美性。上帝是完美的、纯粹的,这些概念也是纯粹的、完美的,没有任何经验的杂质和质料的不确定缺陷。
总之,张盾先生利用柏拉图的二元论为先验的存在论美学张目,在现实的文艺美学之上虚构出了一种政治美学,实现了从文艺美学向政治美学的转向(实质是唯心主义的颠倒)。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政治美学应该是思辨的哲学美学和反思性的神学政治学。虽然政治美学也谈到人和人本身,但那只不过是神和上帝的别名。完成的人、完美的人就是神,作为哲学概念的人、“人之为人”的“人本身”,就是神,就是作为“纯粹形式”的客观精神。所谓最美城邦、最美人性、最美政制、最美存在,就是神的城邦,就是神性,就是天国政治和上帝的存在。这些与现实的城邦、现实的人、现实的政制、现实人的存在毫无关系。
先验政治美学本质上是先验哲学和先验存在论。它强调政治和美学的先验性,反对经验的政治和经验的美学,认为它们解决的都是不完美的质料问题,而不是完美的形式问题。它们局限于感性实体性,没有上升到理性的存在层面。先验的政治美学是“关于存在何以可能和哲学何以可能的一种先验形而上学”,先验政治美学直接面对“存在本身”。所谓的“存在本身”,就是摆脱了内容和质料限制的“纯粹形式”,它与经验和感性无关,与质料和内容无关。它有不同于感性的理性逻辑,是纯粹形式自身的逻辑。这种逻辑体现为存在和形式本身的自我反思和自我运动。本质上,这是一种类似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自我运动的逻辑,它自己制造自己的对立面,扬弃自己的对立面而向自己回归。但这种运动的动力从何而来的呢?不得而知!总之,它是一种“自身差异化”的反思性的运动。这种运动又指向何方呢?当然只能指向形式自身的完美性,指向存在的完美性。具体到政治和美学,这种运动指向“完美城邦”和“完美人性”的建立。在这种先验政治美学看来,质料、内容和感性经验只是消极的、被动的“肯定性经验”,应该否定、扬弃它们,发展积极、主动的“否定性经验”。它表现为以形式和理性原则为基础的“否定性经验”。这种经验靠理性的反思性意识维持,是它的自我运动。然而,先验政治美学脱离经验、感性和质料形式,作为能动的原则,也没有创造的材料。因此,必须通过神秘的方式,将质料和经验形式化和理性化,使它们变成形式和理性原则的“现象”和影子;必须通过现象学的悬置,“掏空”认识论概念的内容,变成纯粹先验形式的阶段和环节,理性原则和先验形式或存在本身,才能自由地思辨地运动。不仅如此,经过这样一种神秘的操作,先验形式的运动仿佛具有了“经验”内容和运动变化的历史,形成了一个独立于经验世界和实践活动的“完美世界”,作为人之为人的最后城邦的“理想国”和“太阳城”。它们作为完美的永恒世界是不受现实实践活动干扰的。而现实的政治和现实的人都是不完美的,应该转向完美的存在本身。这就是先验政治美学的逻辑,它割裂了理性和感性、形式和质料、现实和理想的辩证关系,并用先验的存在论王国,取代了对现实经验世界的关注,用先验的思辨理性逻辑,代替了实践的物质生产逻辑和感性逻辑。这种逻辑本质上是客观唯心主义的逻辑。
在方法论上,柏拉图的先验政治美学是反辩证法的,或者说他的辩证法是不彻底的。这表现在他割裂质料和形式、感性和理性的辩证关系,没有看到质料和形式之间的联系和发展。脱离质料的形式是空洞的和神秘的;脱离形式的质料是不确定的、盲目的。质料总是包含一定形式的质料,形式总是从属于一定质料的形式。对于感性和理性关系同样如此。脱离理性的感性是抽象的感性;脱离感性的理性是抽象的理性。没有一般的形式或形式一般,同样也没有一般的理性或理性一般,正如没有脱离存在者的一般存在或存在本身一样。真理总是具体的,感性和理性、形式和质料的关系总是具体的,抽象的感性和理性、质料和形式、存在和存在者都是神秘的、空洞的。柏拉图既抽象地对待感性和质料,将它们作为消极被动的“肯定性因素”抛弃;又抽象地对待理性和形式,将它们作为积极能动的抽象构造存在本身的先验原则。而没有看到它们总是从属于一定的感性和形式的。它们即使有能动性,也是受到物质必然性限制的“自由”,是“被动的综合”,而非无中生有的、自己创造自己的思辨构造。
柏拉图的二元论没能解决形式和质料的相互联系和相互转化的问题,而是将二者抽象地割裂开来,人为地杜撰了一个抽象的理念世界。他将它置于最终极的善的位置上供现实的人们去顶礼膜拜,而现实的世界只能“分有”这一世界的普照光才是合理的。这个世界是纯粹形式的道德世界,现实世界的人们要服从这个世界的“绝对命令”,才有价值和意义。理念的世界相当于康德的实践理性的世界,遵循内心的道德律令。只有它才能使人摆脱物质世界和自然界规律的必然性,使人自由的行动,使人作为“人本身”的绝对价值和尊严而存在。而作为受物质必然性制约的人,只有认识和遵循“头顶的星空”的自然法则才能获得自由,因此是不自由的。前者使人像神一样自由和高贵,后者使人像动物一样受自然的奴役;前者使人获得灵魂和精神上的自由,后者使人的肉体受外在世界的奴役。康德遵循柏拉图的逻辑,仍然贯彻了形式和质料、感性和理性之间的二律背反。虽然,他也试图用想象力来调和二者的对立,但他又不承认想象力的合法地位。想象力的综合只是权宜之计,不能真正解决二者的矛盾。
黑格尔的理性辩证法才最终超越了柏拉图的二元论和康德的二律背反,用绝对精神的自我否定、自我运动,以唯心主义的方式超越了二者之间的断裂。但他的客观精神也是一种先验的客观形式,而所谓的质料只不过是绝对精神的自我投影和需要否定的阶段和环节,质料本身的实体性和实在性被取消了。质料变成了形式的一部分,或者说变成了合理的现实性。质料只是作为本质论部分的环节而具有现实性的“形式”,作为形式它是不合理的、不完美的,因此需要被超越。作为形式,质料还没有完成,它还需要“上升”到概念,只有以概念的方式,质料作为形式才是完美的。质料也就和形式完全同一了,实体也就具有了自我意识,变成了主体。这样,质料作为完成了的形式,就具有了自我意识,形式作为由质料填充的主体,具有了实体性内容。不过,这里的质料已经不是真正质料,质料被理性的形式预先“掏空了”认识论内容,它只不过是理性的“定在形式”。那么,质料是如何神秘地颠倒为形式的呢?否定从何而来呢?这一切仍然保持为神秘的。
这一切,只有到了马克思才有所改观。马克思说:“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种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1页。质料和形式的关系,体现为物质生产实践中所包含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二者共同构成一定的生产方式。二者的矛盾体现为一定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其中生产力作为质料是最积极和革命的因素,它总要突破一定生产关系的限制,引起生产方式的变革。而生产关系作为形式也不是完全被动的,而是具有积极的反作用,能促进或阻碍生产力作为质料的发展。生产关系是一定生产力得以实现的具体条件。否则,生产力就是抽象的一般。反之,生产力作为质料,也是作为一定生产关系的形式的存在条件。没有一定的生产力作为基础,生产关系作为形式也是空洞的,没有生产关系一般或形式一般。这样,质料(生产力)和形式(生产关系)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相互转化,共同处于一个生产方式的统一体中。而生产方式作为质料和形式的统一体,又是同一定的现实的个人具体生产实践活动相联系的,没有脱离一定生产实践的生产方式。因此,质料和形式的统一体作为生产方式,在马克思那里,总是历史的、具体的概念。它是一定社会历史实践的产物,随着实践的变化而变化。总之,与实践活动和物质生产实践的关联打破了形式、质料以及二者关系理解的神秘性和抽象性。使质料和形式、感性和理性的二律背反得到了唯物主义的和辩证的超越。柏拉图、康德和黑格尔的二元论以及客观唯心主义,都得到了历史的扬弃。建立在二元论基础上的先验政治美学,也必然遭到马克思哲学的扬弃。
以上的分析表明,马克思的哲学显然已经超越了柏拉图意义上的先验政治美学范围,但这并不排除对马克思哲学做先验政治美学解读的可能性。马克思在其思想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显然有受柏拉图影响的印记。那么,马克思的哲学在什么时期、在何种意义上是先验政治美学呢?张盾先生主要以青年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和1845年《德意志意识形态》为基础,论证了马克思哲学的先验政治美学意蕴。他通过对比柏拉图和马克思关于政制之美和人性之美的论述,将马克思理解为现代先验政治美学的代表。他认为可以从人类解放、财产和劳动等问题入手,对马克思的政治美学进行解读,解决最好城邦和最美人性的问题。
先验政治美学主张政治的哲学化,主张对完美城邦和理想国进行研究,而对现实的市民社会和个人的生活进行现象学的悬置,将完美城邦当做国家本身,即理想国作为研究对象,对现实国家的矛盾不闻不问。即使涉及现实国家问题,也仅仅将它作为第二等的和次好政制对待。在对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问题上,张盾先生将马克思的批判首先归结为政治批判,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国家的现实经济的矛盾的分析,即经济学批判从政治批判中分离出去,并认为这是对次等城邦和现实国家的问题弃之不顾。其次,将政治批判归结为哲学批判,即抽象的人本学批判。“马克思的问题本身不是现实性的、经验性的,而是哲学性的、先验性的。”(8)张 盾:《超越审美现代性——从文艺美学到政治美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92页。认为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应该从最美国家和最美人性的理念出发,从共产主义社会共同体即自由人的联合体出发,在此基础上,对资本主义的国家和人的异化状态进行人本主义的道德伦理批判。这是一种出发点上的颠倒,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批判又退回到费尔巴哈人本学唯心主义的老路上去了。难怪张盾先生非常重视对《手稿》的引用。此外,张盾先生还对马克思的一些基本概念进行了哲学存在论的改造,使马克思的具有科学内涵的认识论概念,被改造成了先验的抽象形式的存在论概念。比如马克思的“自由联合”、财富、劳动和无产阶级概念等等,都被张盾先生抽空了现实实践活动的内容,并使之抽象化、形式化和神秘化。
“张盾认为自由的联合”不是建立在“现实的个人”在满足自己生存需要进行物质生产劳动基础上的,而是建立在普遍生产力和普遍生产关系基础上“现实的人”的自由联合体,不具有特定社会历史内涵。“‘自由的联合’在其任何严格规定上都是一个关于政制之美的理论思维的超越性概念。”(9)张 盾:《超越审美现代性——从文艺美学到政治美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92页。“自由的联合”概念被抽去了物质生产内容、抽去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抽去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的历史,变成了抽象理论思维的存在论概念。这是一种理想国里才有的抽象的自由和神秘的联合。通过对“自由联合”概念的抽象哲学理解,现实的政治活动被哲学化了。政治成了不完美、不彻底、不纯粹的和次好的哲学,哲学反倒成了最大、最彻底、最纯粹、最完美的政治,这实质上是用哲学思辨活动取代了政治实践。在张盾先生看来,由哲学概念构成的反思性的知识,“是一种更高的、更真实的存在,毋宁说,它是马克思对柏拉图政治美学的庄严复活,重新让我们觉悟到政治是真正的哲学问题,知识构成了政治存在本身,理论的理解是最大的政治”。(10)张 盾:《超越审美现代性——从文艺美学到政治美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95页。政治美学就是要通过哲学概念,构造超越现实政治实践活动的完美政治理论和反思性的知识,肯定它们才是“政治存在本身”和“最大的政治”。
张盾先生对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哲学改造也是从两个基本概念开始,即财产和劳动开始。按照他的理解,“政治经济学批判已经是一个政治的、哲学的界面”,而这种理解的“关键在于对劳动与财产这两个政治经济学概念的扬弃”。(11)张 盾:《超越审美现代性——从文艺美学到政治美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05页。也就是对这两个概念进行哲学的改造,扬弃它们的经济学和政治学内涵,把它们改造为哲学存在论的概念,将它们“从经济科学对现实事物的直接性标记改变为政治美学的反思性知识”。(12)张 盾:《超越审美现代性——从文艺美学到政治美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06页。具体来说,就是“在彻底的可理解性知识的界面上,将劳动与财产的形式意义揭示出来,这就是占有”。(13)张 盾:《超越审美现代性——从文艺美学到政治美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07页。所谓“占有”,就是纯粹形式的反思性的哲学概念,它是最完美的劳动和最完美的财产,是它们的“理念”和“原型”。而现实的劳动和财产则是它的不完美的“分有”,这是一种唯心主义的“颠倒”。人的解放和国家的解放,表现为对真正财产和真正的劳动的重新的占有。即人重新占有自己的完美存在,国家重新占有自己的完美存在,在哲学思辨和反思性的知识中,恢复对自由人和理想国的回忆。以这种方式,在反思性的理论沉思中,人类的自由表现为重新占有自己的本质,从而表现自己的自由自觉的存在。人的自由劳动表现为重新占有自己的劳动,表现为自在自为的自由劳动。人通过占有自己的财产表现为自由的财产。经过政治美学的思辨改造,张盾先生“在一种正面的意义上把马克思的批判指认为‘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即以先验的知识和彻底的理解对政治经济学进行反思和重建”。(14)张 盾:《超越审美现代性——从文艺美学到政治美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07页。
对于无产阶级的概念,张盾先生也进行了哲学存在论的改造。无产阶级不是在反对资产阶级经济剥削和政治压迫过程中形成的政治和解放力量。“作为政治美学的对象,无产阶级不是直接存在于现实中的无产者大众,它是理论思维的对象,是从现实的、异化的、被压迫的现代雇佣劳动者的自我否定中抽象出来的纯粹概念,被马克思用作思考人性之美的一个概念工具。”(15)张 盾:《超越审美现代性——从文艺美学到政治美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38~239页。无产阶级概念没有任何政治经济学内涵,只是思考人性之美的一个概念工具,是一个纯粹形式的反思性的哲学概念,是先验人本学和先验存在论的一个概念。
综上,张盾先生通过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科学概念的哲学抽象,抽去了它们的科学认识论内容,使它们变成了纯粹形式化的反思性哲学概念。在此基础上,运用思辨理性,构造出马克思的先验存在论哲学和先验政治美学。这是对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的思辨理性重建,本质上是一种“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和先验的政治美学化的“政治经济学”。
张盾先生对马克思哲学的政治美学解读,只是限于纯粹理论的兴趣,对马克思哲学进行了理论重建,将它改造为一种先验存在论的哲学理论和反思性知识。这种解读当然有他的道理,也确实提出了关于马克思哲学的一种新的理解视角。但是这种重建和理解的逻辑建构的方法和立场是不符合马克思哲学的本意的,它不但没有前进,相反,在某些方面甚至是倒退。
首先,在方法论上,他从柏拉图的二元论出发,无法解决哲学作为存在论知识和科学知识的辩证关系问题,无法解决理论和实践的关联问题。他只是武断地坚持理论和哲学的先验地位,只是关心天国的知识的理论反思和构造,只限于解释一个完美的而现实中不存在的虚拟的存在论世界,对于改造现实世界并使之通向完美的道路漠不关心。在马克思看来,这是一种传统的形而上学的理论做法,它顶多能做到解释世界,而真正的革命性理论在于改变世界。它同马克思的哲学相比是一种倒退,是向德国古典哲学的倒退。它又回到了德国古典哲学的怀抱。而这是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早已超越了的立场。其次,在原则立场上,它是客观唯心主义的,它始于柏拉图终于黑格尔。这也是柏拉图的割裂辩证法的必然结果。不同的是,黑格尔是柏拉图的彻底化,这是他辩证法的优势,他最终用绝对精神的世界统治了现实的世界。他成功地实现了精神和理念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借尸还魂”。“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现实世界被成功地理性化,变成了绝对精神世界的一个环节和阶段。他取消了现实和感性世界的独立性,实现了唯心主义对唯物主义的最终胜利。以上就是政治美学的理论实质。
将这种政治美学应用于马克思哲学的理解显然是不合适的。如果说这种理解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前尚有部分合理性,那么在马克思确立了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之后,简直就是曲解甚至误解了。青年马克思受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的影响,思想中尚有唯心主义和人本主义的因素,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后,马克思已经完全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上开始分析问题。马克思已经完全超越了德国古典哲学的视域,开始向科学的社会历史理论进发了。当然,马克思的思想成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发生发展的历史过程。马克思首先批判黑格尔法哲学,对他的市民社会理论进行了研究。指出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立场,强调不是国家决定市民社会,而是市民社会决定国家。初步奠定了政治哲学的唯物主义和经济学基础。但此时马克思并不了解市民社会的规律和内在发展的矛盾,他还像费尔巴哈一样,顶多能达到对市民社会的理论直观。在《关于费尔巴哈提纲》中,通过对费尔巴哈的批判,他意识到了自己关于市民社会理论的局限性,指出了他自己的实践的唯物主义,即新唯物主义与费尔巴哈直观的旧唯物主义的本质区别。“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而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2页。他指出,应该超越费尔巴哈直观唯物主义对市民社会的理论直观,看到实践活动在市民社会的理解中的“革命的”和批判的意义。必须把市民社会理解为实践活动的结果,脱离实践活动理解市民社会的理论,只能达到对市民社会的抽象直观。必须看到,“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1页。这时的马克思已经开始超越纯粹的理论直观,开始从实践活动的角度超越市民社会的直观,将市民社会理解为一个实践的历史活动过程。但此时的马克思对实践概念的理解还是模糊的、抽象的,没有把实践理解为现实的个人所从事的物质生产活动,没有看到实践所包含的生产力和交往方式之间的矛盾。这只有到了《德意志意识形态》才最终完成。之后,随着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深入,马克思才将自己的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继续贯彻到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实践当中去,揭示了资本剥削雇佣劳动和自身增值的秘密,以及资本主义必将被共产主义所取代的历史必然趋势。
总之,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是建立在对资本主义市民社会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分析基础上的,将资本主义市民社会理解为一个随着人的物质生产活动,随着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而不断发展变化的历史过程。而政治美学则遵循唯心主义的原则,将经济与政治割裂、政治与哲学割裂,构造超越经济和政治活动之上的超验存在论哲学。这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立场是截然对立的,是唯心主义的倒退。正如张盾先生自己也承认的,这是一种“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蒲鲁东的《什么是财产》和《贫困的哲学》,就是这种“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的代表。在一定意义上,马克思在《神圣家族》和《哲学的贫困》中对蒲鲁东的批判,就可以看作是马克思对政治美学的批判和“回应”。
蒲鲁东的政治经济学“从私有财产的运动造成的贫穷出发,进行了否定私有财产的思考”。(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59页。而以往的国民经济学从“私有财产的运动仿佛为国民创造的财富出发,进行了为私有财产辩护的思考”。(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59页。蒲鲁东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得出了否定私有财产的结论是一种理论进步。但是他仍然是“从国民经济学的观点对国民经济学进行批判”,(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57页。没有超出资本主义国民经济学的范围。不仅如此,他还坚持人本主义的伦理评价,认为贫困是不符合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不符合人性的现实,应该从人性的平等角度谴责这种现实。谴责资本主义经济学是一种使资产阶级“富有的”学问,也是使无产阶级“贫困的”学问。但是蒲鲁东没有找到资产阶级“富有”和无产阶级“贫困”之间的内在关联,无法找到消灭私有制的现实办法,即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矛盾基础上无产阶级的革命运动。蒲鲁东仅仅是简单地描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私有制条件下无产阶级日益贫困的事实,将它与资产阶级的富有的事实进行简单的对立和二元对置,没有看到二者之间的内在关联和辩证转化。他仍然坚持唯心主义的二元论,认为资本主义经济学造成无产阶级“贫困”的现实,应该在对贫困进行道德伦理批判的“哲学”中加以消除。这就是蒲鲁东所主张的“贫困的哲学”,这种哲学本质上是形而上学的、唯心主义的和二元论的。这种哲学恰恰无法解决资本主义条件下无产阶级的贫困现实,从而显示了蒲鲁东的形而上学、二元论、唯心主义哲学自身的贫困。马克思基于辩证的、唯物主义的视角,敏锐地发现了蒲鲁东哲学的问题,并批判了蒲鲁东哲学在解决无产阶级贫困问题上的“贫困”。
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系统地批判了蒲鲁东的“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和唯心主义二元论。蒲鲁东的二元论表现在,他认为“任何经济范畴都有好坏两个方面”,在此基础上,“好的方面和坏的方面、益处和害处加在一起就构成每个经济范畴所固有的矛盾”。(2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04页。这就是蒲鲁东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经济范畴的形而上学的、唯心主义的二元论理解。要解决这种矛盾,只要用好的方面取代坏的方面就可以了。在此意义上,蒲鲁东根本不懂辩证法,他还没有进入黑格尔的层次。在他那里,“范畴不再有自发的运动”,观念“不再有内在的生命,观念既不能再把自己设定为范畴,也不再把自己分解为范畴。范畴的顺序成了一种脚手架。辩证法不再是绝对理性的运动了。辩证法没有了,至多还剩下最纯粹的道德”。(2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06页。蒲鲁东对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批判是人本主义的道德批判,是以空想社会主义人人平等为目标的。他认为,人人平等而不是无产阶级贫穷资产阶级富有的状态,才是资本主义经济范畴的好的方面和完美存在的方面。“因为平等是蒲鲁东先生的理想”,所以,“一切经济关系都仅仅是为了平等的利益被发明的”。(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11页。总之,“平等是原始的意向、神秘的趋势、天命的目的”。(2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11页。平等理念是蒲鲁东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前提,一切经济范畴以及范畴之间的运动和联系都是平等范畴、平等范畴内在的联系和朝向平等的运动。通过平等这个终极的观念,蒲鲁东将政治经济学范畴哲学化,变成了先验的存在论概念。政治经济学概念由此被形而上学地割裂了,被机械地分为好的、平等的、完美的和坏的、不平等的、不完美的。蒲鲁东将对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变成平等主义的道德形而上学批判。平等观念就是蒲鲁东的上帝的化身,平等是完美的、终极的存在论概念和先验的价值。
综上,蒲鲁东的“贫困的哲学”是由于他的唯心主义立场和反辩证法的二元论所致,先验政治美学同样如此。蒲鲁东的“贫困的哲学”同样可以用来指称张盾先生的先验政治美学。先验政治美学在理念领域、先验存在论领域内是“富有”的,但是用于批判社会现实,它却是“贫困的”哲学。正是对感性现实的无能为力,揭示了先验政治美学作为哲学是“贫困的”。这种先验政治美学对于马克思哲学的改造是不成功的,至多显示了先验政治美学自身作为“贫困的哲学”的“哲学的贫困”。马克思已经对这种“哲学的贫困”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批判,以上论述已经充分揭示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