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菲利斯·本特利 著, 董 琇 译
在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的讲座中,赛珍珠说:“我恐怕得说,我是那种如果不在写小说,或者已经写完小说,或即将动笔写小说,就无法正常生活的可怜的人……也就是说,只有不停地写作才能让我快乐起来,不管写的小说有没有人读”。
这样的心态才是真正小说家的标志,而许多小说家并非如此,他们手中的笔就像锄头,扛着锄头披着小说的外衣在耕地。可赛珍珠显然是自视为小说家、纯粹的文学艺术家,也希望别人这样看待她,因此似乎值得将她的书视为小说、艺术作品,从虚构小说的角度分析,而不是先给它们贴上什么标签,因为无论是哪种标签,都难免存在偏见。让我们先暂时忘记赛珍珠是以“中国的小说家”“中国题材作品的作家”而闻名,而像分析其他普通小说家一样,来看看她的选材和创作技巧。当然,这样分析她的作品有些难度,因为它们是个坚固的整体,很难将其分割成不同的组成部分,但我相信,对于任何小说来说,要分析其永恒性,首先要将其视为一部艺术作品。主题特点和创新点都具有时效性,但艺术性却是不变的。因此我建议对于赛珍珠的作品从通常运用于小说艺术性研究的写作技巧出发,通过这些视角来客观认识其作品的价值。
首先,我来谈谈“场景”,这是用来表示小说时空背景的术语。赛珍珠选择的场景是“现代中国”,本文的目标之一就是对“场景”进行客观阐述。在幅员辽阔的中国,有些地区现代与旧时代并没有多少区别,而在有些地区,时代的变迁则意味着社会变革。旧时代中国和现代中国——这两个中国构成了赛珍珠艺术作品的素材。她著名的小说三部曲——《大地》《儿子们》《分家》故事发生的场景就是旧时代的中国,从生活在土地上满脑子都是封建思想的农民王龙说起,讲述了几代人的变迁,一直讲述到今天的革命,今天的革命不仅仅是军事战争,更是社会变革,从而使得中国迈进了现代社会,王龙的子孙们试图建立一个融合东西文明的新社会。我最爱读的《母亲》,十分美妙,除了一个场景,描画的都是旧时代中国农村的景象。《东风·西风》和《结发妻》中大多数的故事展示的也是新时代中国对旧时代中国的冲击。此外,赛珍珠的《青年革命家》初衷是为儿童创作的,但同样值得成年人细读,书中展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画面——所有那些正直的革命家当初拿起武器追逐心中的理想,可当这些理想和热情减退时,大家便感到困惑不已。
所有这些小说中,赛珍珠都努力从中国人自己的视角来展现中国。这点读者当然意识到了,但是当我们重新来论述这点时,就会有新的发现。例如,赛珍珠的小说总是从本土人熟悉的视角来描写风景的。而对一般的小说家来说,最难的就是描绘陌生的国家,他们通常会从外来人的视角来展示那些风景。在这个国家日夜生活的百姓的感觉与游客等陌生人是不同的,黎明红日初升的景象在外来人看来十分壮丽,而对当地人来说就如同刮风下雨一样再普通不过。这就是为什么外来人对风景的描写会让本地人反感,因为他们的兴奋之情往往倾注于那些并不值得关注的景物上。赛珍珠在中国生活了很久,对中国的风景十分熟悉,在她的任何一本书中都不会忘记这种视角和身份,她绝不会大力宣泄对于某个陌生场景的狂喜。例如,在《大地》中,在王龙大喜日子的清晨,他将手伸出窗外,感受着空气:
一阵微风从东面拂面吹来,温柔如喃喃细语,饱含了雨水……今天应该不会下雨,但是这样的微风如果持续几天,就会有降雨。这样该多好……
王龙不是对风的魅力没有感觉,但是他知道风意味着什么。以下是王龙经历了长期饥荒之后在回家路上的场景:
他站在家门口,看着眼前的田地——自家的田地——经过冬天的霜冻之后,大地复苏了,生机勃勃,等待播种。已经是三阳春了,在浅浅的池塘里,青蛙呱呱地叫着,让人昏昏欲睡。房子角落里的竹子在温柔的夜风中摇曳,透过薄暮,他可以看到附近田地边树木隐约的轮廓……
这就是当地人眼中熟悉的土地。
赛珍珠以同样熟悉、自然和准确的方式描绘中国的风俗习惯,因为这就是她笔下的人物的感受。婚丧、添丁和过年的习俗,祭拜土地公公的仪式和家庭风俗,以及妇女的奴仆地位等都在她的笔下作为生活的自然过程忠实地得以呈现,赛珍珠从来不会通过哪怕一点点特殊的措辞来引起读者对这些习俗差异的特别关注。可能有人认为这很平常,殊不知这需要作者在整部作品中一直充分认同笔下的人物,感同身受,这在虚构小说中不易实现。这是值得重视的方面,因为这对于我们上文提及的作品完整性的塑造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赛珍珠对于中国社会的描写值得称道,因为她用中国人的视角展现中国,且所使用的语言,包括有形语言和无形语言也都是我们英语读者所能理解的,至少我们有这样的感受。中国读者对赛珍珠作品内中国景物习俗的描写之熟悉程度是否如我们英语读者感受的那样,只有通过将赛珍珠的英文小说翻译为汉语让中国读者阅读来加以验证。
赛珍珠描绘风景习俗的语言有着同样的双重性。她使用的英语——简单、清楚,但是给人一种印象:仿佛书中的中国人本来就是说英语的。我想这主要是因为行文中没有插入中文字眼。这听起来似乎有些矛盾,但是混用两种语言无疑会强化两种语言的区别。如果英文的小说行文中被许多斜体的汉字所打断,就会使我们不断意识到自己是英文读者,在阅读一本用英文写的描绘外国人的小说,特别是当这种陌生词语后面又添加注解的时候。赛珍珠从来都不在英文作品中使用汉字,也从不使用注解。比如,即使是“麻将”,也在英文中被表达为“麻(雀)(多米诺)骨牌”,这确实就是这个汉语词语对于中国读者的意义。此外,我发现,赛珍珠在中国题材的作品中从来不会使用这样一个英语词语——当将它直译回汉语后,找不到对应的表达。她行文风格的效果是将汉语对汉语读者的意义在英语中向我们英语读者传达。这是赛珍珠艺术技巧的一个值得关注的方面,她所使用的英语同样也是漂亮的语言,我们很幸运能读到这样的小说。赛珍珠的小说通过严肃、沉静、圣经式的高贵语言刻画出最沉重或最轻快的情绪——例如母亲丧子的悲痛、老人品茶的愉悦,在此过程中她从来都无须提高自己的嗓门,赛珍珠运用语言风格这个工具完美实现了小说创作的预期效果。但是在《分家》中这一技巧表现不佳,主要是因为这部书本身的理念存在缺陷,后面我会对此加以阐述。
现在我们来讨论人物塑造的问题——这是小说创作中的一个关键要素,是指通过对人物的生动描写来反映生活。
我们不难发现赛珍珠每部小说的主要人物都是中国人,并且同属于一个家庭,小说总是仅从那个家庭人员的视角来刻画人物的行为。不仅在《大地三部曲》中,而且在《母亲》《东风·西风》《结发妻》的大部分故事中也是如此。书中也有该家庭之外的人物,但都是次要人物,主要的剧情不是家庭与家庭之间的冲突,而是一个家庭的兴衰和命运起伏。这可能就是中国人生活的本质,也成为赛珍珠小说基本主题的一部分。然而这并没有限制作品涉及的对象范围,相反书中塑造的人物十分丰富。赛珍珠同样擅长于刻画不同年龄、性别、阶层和类型的人物,并且能够展示这些不同人群的差异。包括军阀、商人、颓废的诗人、厨房佣人、茶房女仆、田间妇女、知识女性、娇惯的孩子、暴躁的少年、健壮的农民、垂危的老人,个个真实生动。
赛珍珠对于人物的刻画是客观的,就是说,她并没有在具体的描述中因为自己的喜好而过度美化或丑化人物,而是让他们成为正义之人,即使她并不喜欢他们,也只是呈现出他们脾气坏、软弱的一面,即使她将他们视为英雄人物,也没有溢美之词。例如在赛珍珠的小说《结发妻》中,结发妻告诉她的小女儿对哥哥要无条件服从,因为哥哥是男性,说道:“女人要学会服从。我们不用问为什么,生为女人只好这样,没有办法”。很明显,这样的态度会引起美国女性的不悦,但是赛珍珠塑造的结发妻不只是位悲剧性人物,她还是一位可爱的、高贵的女性。再如,王虎是个军阀,他解决任何问题的方法就是杀戮,同样不会受到任何一个文明人的欢迎,赛珍珠并没有掩饰其罪行,也完全了解他真正的社会价值,但是同样带着同情和理解客观描述了他变为军阀的过程。在其作品中,无论是因循守旧的父辈还是反叛革新的少年,都是作者同情的对象,正是这种公正性使得赛珍珠成为一位小说家,而不只是一个中国“宣传者”。在阿诺德·本内特的日记中(1896年10月15日),有这样一则,“真正伟大作家的重要特征为:像基督那样,具有博爱的胸怀和同情心”,从某种程度上说,在赛珍珠的作品中无疑可以找到这样的同情心。
这一同情心也表现在她对于次要人物的刻画上;她的书中次要人物众多,但并不令人眼花缭乱。读者总是感受到这些次要人物不应被鄙视或轻视,他们如同主要人物一样活灵活现,背后也有着饶有趣味的故事。我们没听到这些故事是因为当前我们恰巧在关注其他事情。还有最受黄姓地主老爷宠爱、后来成为荷花女佣的杜鹃,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却有令人钦佩的一面;对王虎忠心耿耿的仆人——豁嘴,包括《母亲》中堂兄的老婆,这些人物各自的生活丰富了小说的情节和内涵。
也许有人问是否可以清楚地阐述塑造上述人物鲜活感、真实感的方法,我们需要仔细地分析作品,因为人物刻画总是与小说的整体构造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不是简单地块块堆积,而是线线相连的。我们可以从一两处发现赛珍珠使用的方法:她会仔细观察人物的外表,然后进行具体准确的刻画。例如《大地》中对于王龙妻子阿兰的描写,当王龙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是大户人家的丫鬟(下面的段落是从几处选取的)。
她身形高大,穿着干净的蓝棉布衣裤……嗓音清晰不高不低,普通,听起来也不急躁。头发齐整顺滑,衣衫清爽。当看到她的一双大脚时,他有一种瞬时的失望……她有一张正直诚实的面孔,矮矮的宽鼻子和大大的黑鼻孔,大嘴巴就像脸上的一道凹缝。她的眼睛不大但黝黑,充满着未清楚表达出来的忧郁。这是一张习惯了沉默,缺乏表情的面孔,似乎想有表情也无法表达出来……一张古铜色的、普通的、忍辱负重的面孔。
将以上这段和对于茶房女仆荷花及阿兰那自由解放的孙女爱兰同样细致入微的刻画进行对比,我们发现这也是乔治·艾略特使用的方法,她将《亚当·比德》中的女性戴娜·莫里斯和海蒂·索瑞尔的形象也进行了类似的对比。
赛珍珠同样清晰地捕捉到了人物的举手投足——如何说话、走路、吃饭甚至咳嗽。这里有几个非随机抽取而是从一长串类似场景中择取的例子。
当那个老爷的家被毁、地被卖时,书中有这样一段描述:“老爷,默默无语,蹒跚而行,拖着一双破旧的绒布鞋,边走边咳”。
当王龙厌倦了阿兰,骂她衣衫不整,大脚拖着双丑鞋时,对阿兰的描述如下:“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谦卑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坐着,在板凳下面试图把一只脚藏到另一只脚下面”。
一个年轻的农学专业学生被一个农民笑话后,承认自己的无知,向这个农民请教如何使用锄头,对这位农民有一段描述,“农民很开心,他挺喜欢王源,停止了大笑……煞有其事地带着炫耀的表情,开始向年轻人严肃地讲述锄头的用法……”
年轻作家如果想学习如何提高刻画人物的技巧,从上面的寥寥几段中就可以学习到赛珍珠巧妙选择动词、副词和状语的大量用法。
在这方面的艺术技巧中,有一点值得一提,就是赛珍珠善于捕捉和处理人物的情绪和心理变化;在这一篇论文中无法详尽阐述,因为如前所述,体现赛珍珠艺术技巧的各个例子都融于整个篇章,需要放在整篇小说中来分析。例如,《分家》中的王源如何不能让自己爱上那个革命女青年,但又觉得离不开她;王龙如何因对之前生活的厌倦而拜倒在荷花的石榴裙下;“母亲”又如何仅仅为了一段蓝棉布而与丈夫发生了致命的争吵——这些都极为真实、生动,值得研究。情节环环相扣,情绪不断起伏,这只有在活生生的人物身上才会出现。
检验作家人物刻画效果最有效的指针就是看他如何处理人物之间的继承关系。他刻画的孩子是父母的机械翻版吗?还是与他们没有丝毫相似性?或者他避免了上述两种弊端,将每个人物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来描写,但又都继承了父辈的血脉,体现出他们的特点?赛珍珠在这个具有挑战性的方面,处理十分成功,这是众所周知的。“母亲”的儿子们虽然是不同的个体,但一读就知道他们是兄弟,在王龙的院子里玩耍的每个孩子一看就知道他们的父母是谁,就知道他们都是王龙和阿兰的后代,但同时又都是独立的个体。以阿兰为例,分析一下上面摘录的王龙第一次见她时的描述、对她的儿子——军阀王虎的描述,以及对她的孙子——教师兼作家王源的描述,在他们的性格刻画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同一家族一脉相承的特征。因此之后王源的继母说王源很像他的祖母阿兰——太沉默,但有超强的韧性,便不足为奇了。
人物之间的继承关系也是赛珍珠作品主题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想很好地理解“主题”,那么,我们首先要研究一下赛珍珠创作艺术中“情节”所起的作用,“情节”即对故事和事件的处理。
她的书包罗万象,囊括了人们生活中所有几乎可能发生的事件——婚丧嫁娶、增祺添丁、爱妒惧仇、饥荒洪灾、掠夺屠杀、家和事兴、战斗革命、悲剧喜剧、脉脉温情、残虐不仁。
她的故事采取的是史诗而不是戏剧的形式,也就是说从一个角度按照时间顺序将生活的不同片段串联起来,直白明确,并没有许多伏笔;不像有些小说,情节复杂,故事脉络纵横交错,而是单根主线清晰,情节以家庭而不是个人为单位。例如《东风·西风》讲述的是现代中国的两则婚姻故事,一则是一位在传统模式下长大的中国女孩嫁给了一位西化的丈夫;另一则是这个女孩西化的兄弟娶了一位美国女孩。虽是两个故事,但都是从这个缠足的传统女孩口中叙述出来的,因此仍然是一根主线。《母亲》讲述的是一位女性从年轻时一直到她的孙子出生的故事。著名的《大地三部曲》讲述的也是一个家庭三代的故事,遵循的均是一条主线。
想必大家都记得,在亨利·詹姆斯的有趣的短篇小说《地毯上的图案》中,一位有名的小说家一直都有些不悦,因为所有的评论者无论是褒扬他的还是指责他的,都忽视了其作品中的一个闪光点,即作者将所有事件如同连缀珍珠一样串成一根项链,而串联的图案既有重复,又有不同,形成了一块文学地毯。现在我们需要寻找赛珍珠文学地毯上的图案,也就是她串联珍珠的主题。
她的深层意图是要将中国呈现给西方吗?我想是吧,她成功地实现了这点。但是我觉得她的文学地毯中的图案不仅在于此处,其实有时我觉得“中国”是她所设计图案的色彩而不是图案本身。如果这样说扯得太远了(或许是吧),至少在这个图案中还衍生出另一幅图案,它们相互交织在一起。
那么,她的目的是展现中国与西方文明的接触吗?展现革命中的、转折中的,也就是新旧交替之中的中国吗?我想是吧,但个人觉得这也不是她作品最为成功之处。例如在《东风·西风》以及《分家》中,她作品中的真正艺术性并没有得到体现。《分家》从当代的视角,对中国历史的转折期进行了引人入胜的描述,但它不是一部艺术作品。因为其中的事件并没有得到完全真实的展现。当然可能是这样的真实视角很难实现,因为我们不确定哪些革命精神具有深远的意义并会持久影响着人们,哪些是转瞬即逝的,只有时间能告诉我们答案。教书的王源、跳舞的爱兰、争斗中的孟,在国外过着纸醉金迷生活的盛,是否对中国命运产生影响,我们都不得而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判断的缺乏与作家自身洞察力不够有关。她可能已经发现(关于这一点我并不总能肯定)革命如同洪灾和饥荒,是人类进程循环周期中的一个必然环节,不是特殊事件,而是各个国家都会发生的,就像黄包车夫所说,只要富人太富、穷人太穷,就会爆发革命。但是,我认为赛珍珠没有看到新的行为方式和道德的产生是普遍现象;在深受古老传统影响的中国,新生事物带来的阵痛,要比在那些几乎每代人都经历新事物的国家剧烈得多,但疼痛本身却是相同的,也需要和其他的疼痛联系起来分析。当在《分家》的末尾,王源和女医生梅琳自豪地说:“我们俩在一起——我们什么都不用怕”,我们忽视了赛珍珠在她最成功的作品中所表现的一种态度,年轻人对待新生事物的渴望是一种各国普遍存在的好现象,它使得人们从沼泽地里站起来开始改造世界,这是人类传承的共有特征,而不是专属某个时代或某个国家人民的特质。
综上所述,我总结赛珍珠地毯上的图案,即她作品真正的主题,是生命的延续性。
这种延续性在她那部缩影式的杰作《母亲》中得到部分优美的体现。我们记得小说中的所有人物都没有具体姓名,他们只有一个笼统的称呼——母亲、男人、老奶奶、女孩、老乡、小伙子,他们都属于某个民族,但有十分鲜明的群体个性特征,代表所有的母亲们、老乡们、老奶奶们和兄弟姐妹们,他们的言行都是人类深层次内心动机的真实表现,因此我们在阅读作品时能够感同身受地理解这些人物和他们的言行。这也是小说家所具有的标志性特征:他们能使我们感受到生物体的恒定性——即所有人都是由同样的元素构成的,只是排列组合的方式不同。
这种延续性的另一方面,也是赛珍珠作品中最受关注的一个特点——即生命的代代交替,这种延续感在作者作品的每个细节中都有显著体现,在上文关于情节和人物塑造的讨论中就有所提及。这在《大地三部曲》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儿子们》中关于王虎骑马去参加父亲的葬礼,赛珍珠有如下一段描述:“王虎骑马走在他的马队前面,身后跟着他的女人孩子,他占据了他在他们家族中的位置……他感觉到自己在漫漫人生中的位置”(1)作者有误。《儿子们》中,王虎并没有,也不可能骑马参加父亲王龙的葬礼,而是成为称霸一方的军阀后带领妻儿和随从回乡省亲时才骑的马,见Sons, 第320页。。
更深层次的延续不仅体现在人类的生息繁衍中,还体现在丰饶的土地本身以及土地所孕育的生命中,在下面一段中可以得到印证,这是王龙葬于自己土地之后的情景:
这就是王龙一辈子生活的土地,虽然他的生活四分五裂,这些土地现在属于他的儿子们了,除了他身下的那一小块土地,这是他所唯一拥有的,其他都不再是他的了。但是就在这小块土地上,他的血肉骨骼融合起来变为黏土,聚集在土地的深处。儿子们在土地上可以种上自己喜欢的作物,建造自己喜欢的房子,但是王龙的血脉流淌在土地的深处,他仍然拥有着自己的那块土地,没人能够占有。
我不知道其他作家是否能够如此成功地描绘出一个非自己国家的文明,我也不确定在这样的情况中是否会出现以偏概全的问题,即某个国家的特性被误认为普遍的现象。但是我们可以说,就小说选材的引人之处、始终如一的高超的写作技巧以及揭示人类共性的视角而言,赛珍珠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伟大的艺术家。阅读她的小说不仅能认识中国,还能获得生活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