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怡垚
春秋末年儒学创立者孔子打破学在官府的传统,首设私塾,以《诗》《书》《礼》《乐》施教,并提出了“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第八》)的育人观。诗教、礼教与乐教从此成为历代儒生的必修课。先秦儒家乐教文化既是一种强调音乐辅政安民、修身养性功能的伦理教化思想,也是一种探讨音乐本质及其原理的美学思想。孔子奠定的儒家乐教文化,通过曾子、孟子、荀子、公孙龙子等人的发挥,已形成相对完备的思想体系,并对后世学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杜甫系唐代儒家美学的代表人物,人称“诗圣”。杜甫热爱音乐,通晓古琴、箫、笛、舞蹈等乐舞技艺。诗歌与音乐具有天然的联系。《尚书·尧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诗乐同为心声,表达固异,抒怀同理。杜甫的诗歌创作深受儒家礼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及儒家诗教兴、观、群、怨思想的影响,同时,也受到儒家乐教思想、精神和美学原理的潜在影响。
唐代诗人杜甫世代奉儒守官,幼读四书五经,深受“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学》第一章)儒家思想的影响。杜甫秉承儒家文化士当以天下为己任的文化传统,心怀社稷苍生,从其早年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醇”(1)本文所引杜甫诗句,全部出自(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下文不再标注。,到晚年的“穷年忧黎元,太息肠内热”,均寄寓着儒家文化的礼乐归仁理想。
仁是先秦儒学创立者孔子伦理思想的核心,儒家道德的最高准则。《尚书·金藤》“予仁若考”,仁为美德,考为才艺。“仁”字从人从二,原意指人们互存、互助、互爱的亲善关系。孔子以仁德为核心,建立了儒家学派的仁学思想体系。孔子倡导的仁德内涵十分广泛,但他对“仁”的基本定义是“爱人”。孔子的仁德思想是对西周民本思想的人道升华,旨在通过礼乐教化,培育社会各阶层人们的美善情怀,以实现政仁民安。在孔子思想中,仁的社会表现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治长第五》),而实现社会仁境的途径则是“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矣”(《论语·颜渊第十二》)。孔子认为统治阶层只有克制自己的名利欲望,自觉遵守礼制文化和乐制文化,社会才会和谐有序,人们才会安居乐业。
孔子生活在春秋末年,其时诸侯争霸,天下大乱。孔子据此提出了“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的思想命题,认为仁既是礼乐教化的初衷,又是礼乐教化的归宿。孔子对当时统治阶层表面上大行礼乐,施政中却鱼肉百姓、残民以逞的行径十分愤慨,发出过“苛政猛于虎”(《礼记·檀弓下》)的悲叹。杜甫是唐代儒家美学的代表诗人,他的忧国忧民诗作,寄寓着儒家文化的礼乐归仁理想。杜甫青年时期生活在开元盛世,其时唐玄宗励精图治,国强民富。杜甫在《忆昔》一诗中追溯了当时的社会状况,“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因而诗人胸怀大志,窃比稷契,志在辅政安邦。天宝年间,唐玄宗纵情享乐,穷兵黩武,弄得国库空虚,民不聊生。杜甫在取仕无望、困居长安的十年时间中,亲身感受了唐代统治者的腐败、国家的衰亡和民生的困苦。他从长安返乡探望家人时,路过骊山行宫,正值唐玄宗与杨贵妃在宫中纵乐无度,遂写下了“中堂有神仙,烟雾蒙玉质。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的乐政诗句,表达了他对君主罔顾民生疾苦的纵乐行为的愤慨。诗中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与孔子的“苛政猛于虎”,成为中国古代儒家民本思想的千古名句。
孟子继承了孔子的礼乐归仁思想,提出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的贵民思想和“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孟子·公孙丑下》)的政治观。在乐教思想上,孟子亦提出了“与民同乐”(《孟子·梁惠王下》)的思想,认为“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唐玄宗晚年宠幸杨贵妃,纵情歌舞游乐,不理朝政,最终酿成“安史之乱”。“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白居易集》),当唐玄宗率众逃至马嵬驿时,“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白居易集》)。杜甫的《哀江头》一诗对唐玄宗的纵乐丧国和杨贵妃遭兵变之死进行了追述:“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得民心者得天下!正如王嗣奭所评:“此诗直述其宠幸之盛,宴游之娱,而终以‘血污游魂’,所以深刺之也”(《杜臆》)。
春秋之乱,乱在诸侯的争霸战争。周室东迁洛邑后,王权式微,乃至发生了郑将射伤周桓王和“周郑交质”的事件。孔子据此将礼乐教化作为其社会教化思想的重心,旨在通过礼制的正序和音乐的导和,恢复社会秩序,缓和社会矛盾。孔子为人温和谦让,但他对春秋各国诸侯、卿、大夫的越礼僭乐行为十分愤慨。按西周乐制规定,“佾,舞列也,天子八、诸侯六、大夫四、士二。每佾人数,如其佾数”(《四书章句集注》)。《论语·八佾》:“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论语·八佾第三》)季氏即鲁国大夫季孙氏,他在家宴中目无王法,大兴八佾乐舞,僭用了只有周天子才能使用的八列六十四人王宫乐舞。孔子认为季孙氏能干出这种严重的僭乐之事,居心叵测,因而深恶痛绝!杜甫避难寓居成都时,蜀中割据势力的越礼僭乐现象也很严重,蜀将花敬定平叛有功,忘乎所以,在庆宴活动中妄用天子乐舞,杜甫在《赠花卿》一诗中写道:“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对此,杨慎评曰:“花卿在蜀,颇用天子礼乐,子美作此讽之,而意在言外,最得诗人之旨”。
杜甫的乐政诗歌寄寓着儒家文化的音乐民本思想。“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谁能叩君门,下令减征赋”;“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在杜诗中,诸如此类的民本诗句不胜枚举。至其《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更是寄寓着儒家文化的礼乐归仁理想。
杜甫受儒家乐教文化的影响,热爱音乐,且精通音乐,观其诗句中的“琴书散明烛,长夜始堪终”“晚来横吹好,泓下亦龙吟”“尚错雄鸣管,犹伤半死心”等诗句,可知诗人擅长琴、笛、箫诸项乐艺。杜甫中年时逢乱世,其诗歌作品中充满忧国忧民、伤时感世之叹。但细观杜诗,人们又能感受到诗人乐观旷达的生活态度。杜诗的达观气度,折射着儒家文化的乐和天人精神。
我国古代的音乐文化诞生于原始氏族社会人们传情达意的欢悦之情,以及采集、渔猎收获归来的集体庆祝活动。《尚书·舜典》“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礼记·乐记》“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论伦无患,乐之情也;欣喜欢爱,乐之官也”,先秦儒家乐论认为音乐的本质是快乐与和谐,音乐的功能是让人中心愉悦。又《礼记·乐记》:“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谅之心生则乐,乐则安,安则久,久则天,天则神”。通过习乐调理内心修养,平易、正直、慈爱、诚实之心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人也会因此心情愉快,心情愉快就会安宁,安宁就能长久地自我修养,长久地自我修养就能体达天理,如此,人的神智就会舒朗开明。
孔子热爱音乐,且精通音乐。他善弹琴、鼓瑟、击磬,一生参加过为《诗经》305篇谱曲、为鲁国国君正乐,以及学鼓琴于师襄子等诸多音乐文化实践。孔子对音乐的和乐精神颇有认识。《论语·先进》记载,孔子有一次问志于众弟子,弟子曾晳(名点)回答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听后大为赞许:“吾与点也!”“大乐与天地同和”,孔子所赞许的正是曾点的乐和天人精神。杜甫受儒家乐教文化熏陶,与人为善、重情厚意,其早年诗作中的“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实属孔子所赞曾点携友春游之愿的践履。又杜甫《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蔡侯静者意有余,清夜置酒临前除。罢琴惆怅月照席:‘几岁寄我空中书?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讯今何如!’”其深情友道令人感叹。
美妙的音乐能完美表达人的情感,又能培育人的乐观精神。儒家乐教文化的创立者孔子热爱音乐,“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论语·述而第七》)。刘向《说苑·修文》记载孔子因乘车赶听《韶》乐,急催御者说:“趣驱之,趣驱之,《韶》乐方作!”这一记载生动地描绘了孔子对音乐的钟情和对生活的热爱。现代音乐心理学表明,审美主体的赏乐体验,可以丰富情感,陶冶情怀,并使自己的生命更具活力。孔子生当春秋乱世,他一生为恢复周礼,重建理想中的王道乐土而矻矻奔走,即使到处踫壁而不甘沉沦,其不竭的精神动力固然主要源自他的政治理想,但与音乐的陶冶作用亦不无关系。孔子带领众弟子去宋国,路过匡国时,匡人简子率军队包围了他们。孔子镇定自若地制止了子路想奋戟反击的鲁莽之举,反过来让子路弹琴吟唱,自己在旁边伴唱,结果“曲三终,匡人解甲而罢”(《孔子家语·困誓第二十二》)。同孔子的乐观从容、临危不惧相近似,杜甫在长达十多年的漂泊困境中,也往往能乐观应对,积极地另辟蹊径,寻找生活的一抹阳光。例如杜甫在秦州生活无着,听说同谷物产丰饶,立马携家迁居,结果事与愿违。诗人在同谷饥寒交迫,采集野生橡栗度日,写下了“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的悲惨诗句。但他不久迁居成都,在亲友帮助下建造了草堂,过上了简陋的田园生活后,他的诗作中又出现 “步屧随春风,村村自花柳”;“杨柳枝枝弱,枇杷对对香”;“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等欢乐的诗句。杜甫暮年流落江汉时,“饥藉家家米,愁征处处杯”,第二年携家迁至长沙,当诗人看到长沙安宁富庶,心情又很快好转。“昔遭衰世皆晦迹,今幸乐国养微躯。依止老宿亦未晚,富贵功名焉足图”。诗人真是一片童心!他何曾想到自己的人生之旅,将会同他追慕的《离骚》《九歌》诗人屈原一样,终止在这一片他所歌颂的土地上。
具有乐观生活态度的人往往心胸旷大,立志高远。孟子云“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太山而小天下”(《孟子·尽心上》),杜甫早年《望岳》中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诗句,则化用了孔子的这一典故。先秦儒家乐教文化认为,良好的音乐素养能让人达观处事,善自解脱。《列子·天瑞》记载孔子在去泰山的路上,遇到一位腰系草绳、年迈的贫穷老翁在鼓琴而歌,孔子问他为什么这么快活?老人回答说:“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得终,当何忧哉?”孔子闻言赞叹:“善乎!能自宽者也。”观杜甫诗句:“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春夏各有实,我饥岂无涯”;“罢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诗人不管是安慰在职官员还是征夫家属;不管是宽慰自己的生活困境还是自己的无奈辞官,都体现了儒家乐教文化所倡导的乐观精神和达观气度!儒家先圣孔子具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治长》)的百折不挠的弘道精神。这一儒家思想特质在杜甫身上表现得十分明显。杜甫在仕途受挫的坎坷经历中,曾经发出过“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的牢骚和不平之鸣。但他始终恪守儒家文化的仁政理念,心怀国运民生,并以“仲尼甘旅人”自勉。直至诗人暮年流寓潭州时,他还在为平定臧玠之乱而奔走呼号。
杜甫三十五岁到达长安后,始而仕途坎坷,十载蹉跎,阅尽官场黑暗。继而迭遭战乱及贬官,漂泊江湖长达十多载,历尽人世艰辛。他为此写下了许多忧国忧民、怀乡怜家、惜友叹己的悲伤诗句。人们往往习惯于从诗人的悲伤诗句中,轻率得出杜甫系悲观主义诗人的结论,这实际上是对杜甫诗歌精神实质的误解。杜甫的乐观开朗,从来没有因现实生活的苦难而磨灭。
晚唐《本事诗·高逸》:“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杜诗的“诗史”称谓不仅在于其叙事之真,还在于其抒情之真。诗人的喜怒哀乐之情,均清晰地呈现于其诗歌作品中,让人深受感动。杜甫诗歌的真诚本色,践行了儒家乐教文化的音由心起原理。
《礼记·乐记》:“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以为伪”。先秦儒家乐论认为音乐是乐人内心世界的真实吐露,乐人的德行或心境不同,其乐象就会随之产生不同的效果,乐声是人所无法伪造的。诗乐同源,西汉扬雄继承了《乐记》的音由心起原理,进一步提出了言为心声的命题。后世文人由此引申出诗为乐心、诗为心声等新的定义。《乐记》的音由心起原理,影响着一代又一代文人的诗歌文学创作。先秦儒家乐教文化所倡导的真,与其礼教文化所倡导的“诚”有着内在的联系。《荀子·乐论》:“穷本极变,乐之情也;著诚去伪,礼之经也。”乐的本质是返璞归真,礼的原则是开诚去伪。又《礼记·中庸》:“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德。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这段话的意思是由真诚而通情达理称之为先天人性,由通情达理而真诚归之于后天教化。真诚一定能使人通情达理,通情达理也一定能真诚地待人。
杜甫诗歌的叙事之真,体现在其对安史之乱中民心苦难的实录和个人遭逢的描写中。诸如在《石壕吏》一诗中,诗人作为旁观者,亲眼看到了安史之乱中石壕酷吏为补充兵源,乱抓百姓入伍,连老翁老妇也不放过的全过程,并记录了酷吏与老妇的对话。此诗全篇都采用纪实叙事,没有一句抒情语,也没有议论语。诗人以简洁洗练的白描手法,客观地记录了安史之乱中人民生活的苦难和地方官吏的横暴,使人阅后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又如,《北征》一诗叙述了自己在战乱中返乡所看到的家中情景:“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在这段诗句中,诗人所描绘的衣衫破烂的妻子、脸色苍白的小儿、补丁过膝的女儿,以及妻子见夫时始而放声痛哭、继而抽泣不止的情景,是这样的真切感人,催人泪下。
杜甫诗歌的抒情之诚,首先体现在他对封建统治者的批判上。唐玄宗晚期穷兵黩武,不断发起边塞战争,给百姓带来了巨大的苦难。杜甫在其《兵车行》中写道:“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杜甫在另一首诗中为之质问:“为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其批判锋芒直指唐玄宗。当唐肃宗平定长安叛军,准备班师返京时,杜甫写诗暗勉,“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仇注曰:“恐肃宗还京,渐生逸豫,故欲其念起事艰难,而思将士之勤苦。”杜甫的抒情之诚,还表现在他对官场同僚与诗界友人的劝勉诗句中。如两川节度使严武应召返京时,杜甫在送别诗中写下了“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的诗句,表达了对国运、民生以及友道的赤诚之情。又如诗人同李白是好友,其一生中写下怀念李白的诗歌多达二十余首,但他对李白酗酒狂狷、妄求长生之术的不当行径亦有劝诫之诗:“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杜甫的谏君诫友诗句,颇得先秦儒家文化诚德之精髓。
《孔子家语·六本》:“夫钟之音,怒而击之则武,忧而击之则悲。其志变者,声亦隨之。故志诚感之,声亦隨之,通于金石,而况人乎!”杜甫在安史之乱中携家漂泊流离,生活十分困难时不免经常求助于友人,他的许多求助诗,同样充满诚心。“人生交契无老少,论心何必先同调。妻子山中哭向天,须公枥上追风骠”诗句坦诚大方,不卑不亢,颇有赤诚相许的儒家风范。诚至金石开,杜甫在安史之乱及隨后的藩镇争战中,身无分文,携妻子儿女漂泊长达十二年之久,其生活来源主要依靠亲友和地方官员接济,这固然说明了唐人的古道热肠和诗人的交游之广,同时也是友朋对诗人的真诚回应。“竹里行厨洗玉盘,花边立马簇金鞍”,严武贵为西川节度使,他坐镇成都偶尔有空时,就多次带领随从前来草堂,与诗人野餐欢饮。
叙事之真与抒情之诚,构成了杜甫诗歌作品的真诚本色。杜甫诗歌这种真诚本色既源自诗人的天然品性,也获益于儒家乐教文化音由心起原理的濡染。杜甫的诗歌之所以令人感动,千百年来还能够引起人们的心灵共鸣,与其诗歌作品的情真意切密不可分。
先秦儒家乐论中提出了感物取象的美学观点。《礼记·乐记》认为乐“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清明象天,广大象地,终始象四时,周还象风雨”。其意是乐象由心象摄取物象创造而成。关于乐感物取象的原理,孔子在解答西周乐舞《武》的造型和动作时说:“夫乐者,象成者也。干而山立,武王之之事也。发扬蹈厉,太公之志也。《武》乱皆坐,周、召之治也”(《礼记·乐记第十九》)。意思是说,舞者在起舞前手持盾牌如山般屹立,象征武王整军待发。舞者继而手舞足蹈,齐声呐喊,象征姜太公的灭纣决心。乐舞结束时舞者齐齐跪下,象征战争胜利,周公、召公将要实行文治。音乐与舞蹈均具艺术意象。对此,《列子·汤问》在有关琴道的故事中亦有记载:“伯牙游于太山之阴,卒遭暴雨,止于岩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终,钟子期辄穷其趣”。伯牙琴声中的霖雨之音表现琴人的烦闷,崩山之音则透露琴人的焦躁。
诗与乐创作原理相通。早在《诗经》中,诗人就已采用体物缘情的比、兴手法。“《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以故“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文心雕龙》)。杜甫精通诗道,熟谙乐理。在对杜甫诗歌风格的评价上,人们以往习惯于以“沉郁顿挫”加以简单概括。然而对诗歌的审美并非只限于文字和声韵表达,它包含着丰富的美学内涵。杜甫的诗歌既具有高度的思想性也具有高超的艺术性。其中在诗歌意象的营造上,他汲取了儒家乐象的心物相感原理,采用借景抒情、因情生景的比兴手法,借助自然物象以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
杜甫田园诗歌的意象清新明丽:“冉冉柳枝碧,娟娟花蕊红”;“江莲摇白羽, 天棘蔓青丝”;“塞柳行疏翠,山梨结小红”。物象的动态,也是那样柔婉轻盈:“汀烟轻冉冉,竹日静晖晖”;“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明丽与轻盈,体现了诗人生活的闲适和心情的快乐。杜甫行旅诗歌的意象色调阴沉:“连峰积长阴,白日递隐现”;“天寒昏无日,山远道路迷”;“恍惚寒山暮,逶迤白雾昏”。意象的形态则呈拗怒之状:“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飕飕林响交,惨惨石状变”;“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阴沉与拗怒,正是诗人被迫携家迁徙而前程莫测的心象反映。杜甫的抒怀诗作,在意象的营造上,主要呈现出雄浑、奇崛与动荡回旋的文学风貌。“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塞北春阴暮,江南日色曛”;“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户砧”。诗人选择雄浑阔大的时空背景,以抒发自己的家国之忧。杜甫在发思古幽情时,他的诗歌意象则又是一番面貌,尤其是他在夔州写下的一些怀古诗歌,其选景奇崛突兀:“赤甲白盐俱刺天,闾阎缭绕接山巅”;“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奇崛幽深的自然景观,与诗人在乱世中的冥思幽恨情景交融。杜甫抒怀诗作的又一特征则是其诗歌意象的动荡回旋:“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蛟龙无定窟,黄鹄摩苍天”;“清晖回群鸥,暝色带远客”;“故畦遗穗已荡尽,天寒岁暮波涛中”……诗歌中这些动荡不宁、回旋顾盼的自然物象,体现了诗人在乱世中苦苦挣扎,渴望生活的自由安宁而难以实现的苦恼忧愁!
杜甫的《饮中八仙歌》和《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堪称描绘人物动态的奇特之作。在《饮中八仙歌》中,诗人对骑马似乘船的贺知章、饮如长鲸吸水的李適之、皎如玉树临风的崔宗之、脱帽挥毫的张旭、醉卧酒家的李白等人物醉态的比类夸饰,与他描绘公孙大娘剑器舞“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的取象联想,可谓异曲同工。诗与乐互为影响。杜甫曾在诗序中回忆当年张旭因观公孙大娘剑器舞而草书长进,而他自己对饮中八仙醉态和公孙大娘舞姿的诗歌描写,又何尝没有受到诗人幼年在郾城观看过公孙大娘剑器舞的影响和启迪!
儒家乐论的感物取象和儒家诗论的连类比兴催育出杜甫借景抒情、因情生景、情景交融的意象营造手法,从而使得杜甫的诗歌意象呈现出明丽轻盈、阴沉拗怒、雄浑奇崛、动荡回旋等多种面目并存的瑰奇风貌!
先秦儒家乐论认为哀与乐互为递转,相反相成。孔子云:“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乐之所至,哀亦至焉。哀乐相生。”(《礼记·孔子闲居》)儒家乐论中的哀乐相生观,与人情中的喜极而哭、悲极而笑情理相通,这种看似反常、实则正常的现象,具有巨大的情感冲击力。孔子的哀乐相生观,被后世诗人广泛借用,成为诗歌艺术创造的重要表现手法之一。杜甫的诗歌中存在大量以乐景写哀情的作品。如《绝句二首》之一:“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碧绿的江水,洁白的水鸟,灿若火焰的山花,眼前的美景,唤起了诗人何日方能归乡的满腹忧愁!又如《倚杖》:“看花虽郭内,倚杖即溪边。山县早休市,江桥春聚船。狎鸥轻白浪,归雁喜青天。物色兼生意,凄凉忆去年。”诗人流落盐亭,在一个春天的黄昏倚杖溪畔观花,此时城中已经歇市,桥下船只聚集,但见春水中鸥鸟戏浪,青天下南雁北翔……然而美好祥和的景色,唤起了诗人去岁因避成都战乱,辗转漂泊,被迫避难盐亭的苦难记忆。杜甫诗歌中以哀景写乐情的作品较少,但也偶有尝试。如《曲江二首》之一:“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诗中首联写自己典衣买酒、尽醉江楼的无聊生活;颔联写自己因嗜酒而到处欠下酒钱,穷愁潦倒的懊恼;颈联写诗人懊恼中忽然发现了江畔自由飞翔的点水蜻蜓和穿花蛱蝶;尾联写诗人在美丽的春光中心境豁然开朗,怡然赏景。
清代学者王夫之云:“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古代诗歌创作中的这种反衬手法,源于先秦儒家乐论中的“哀乐相生”观,且符合人们视觉、听觉和心灵审美的求异趋向。然而,单向的从哀到乐或从乐到哀的生活现象或文艺表现,在社会生活和文艺创作中较为常见。杜甫诗集中最为动人的还是那些悲喜交集、哀乐情绪反复递转的诗作。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此诗前半部分写诗人初闻官军收复河北消息的惊喜,后半部分写诗人急于返乡的欢快之情。诗人喜极而泣,泣止而喜,悲喜交集,酣畅淋漓。全诗情感奔放,真挚自然,明白如话,水到渠成,因而后人称此诗为杜甫生平第一快诗!又如《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诗中首联“国破”是悲,“山河在”是喜;“城春”是喜,“草木深”是悲。颔联“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是哀乐共生。颈联“烽火连三月”是悲,“家书抵万金”是喜。尾联的“白头搔更短”是忧,“浑欲不胜簪”则是诗人强颜作乐的解嘲之语。此诗意脉贯通而摇曳多变,感情强烈而离合有序,格律严谨而音韵铿锵,鲜明地体现了诗人忧国怀乡的赤子情怀,其哀乐相生、悲喜交集的文学表现手法,具有巨大的情感张力,一千多年来深深地感动着不同时空的人们。
先秦儒家文化的诗教与乐教同源异体,两者互为影响、相辅相成。唐代儒学诗人杜甫的忧系黎元及其乐政诗歌,寄寓着儒家文化的民本思想和礼乐归仁理想;杜诗的达观气度,折射着儒家乐教文化的乐和天人精神;杜诗的真诚本色,践行着儒家乐教文化音由心起、言为心声的美学原理;杜诗的意象营造和情景交融,蕴藉着儒家乐教文化的感物取象联想;杜诗的情感张力,借用了儒家乐教文化的哀乐相生表现手法,取得了“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的艺术效果。杜甫并无音乐方面的理论阐述,但儒家乐教文化的思想、精神以及美学原理,已渗透在他的诗歌创作实践中。杜甫诗作心系家国、悲天悯人的情怀以及对建立良好社会秩序的向往,深受后世文人推崇。受杜甫影响,白居易积极推广杜诗的伦理观点,摒弃唐诗吟风弄月的空虚无聊,与元稹、张籍、李绅等发起新乐府运动,以社会疾苦为题材,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为诗歌创作旗号,创作出众多反映民生的诗歌作品,不可谓不是杜甫礼乐归仁理想的延续。此后,晚唐形成的现实主义诗派与宋代社会的哲学、文学、艺术、审美等方面均受到杜甫诗歌的深刻影响。在西方,美国现代诗人雷克斯罗斯则犹爱杜诗,他认为,杜甫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非史诗非戏剧性诗人,在某些方面,比莎士比亚或荷马更优秀。至少他更自然,更亲切”(2)刘永清.杜甫在美国[N].光明日报,2019-08-12(13).杜甫诗歌对后世的影响,从古到今,从东方到西方,早已超出文学范畴。杜甫是唐代集大成的儒学诗人,他的诗歌作品海涵地负,体大思精,其中也有儒家乐教文化潜移默化的一份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