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冉
世界主义的观念古老而又富有新意。纵向来看,从公元前4世纪算起,世界主义经历各种起落绵延至今已经超过2 400年。横向来看,世界主义横跨哲学、政治学、伦理学、社会学、文化研究、文学和国际关系学等多个人文社会学科,是当前众多学科共同关注的前沿理论课题(1)王银瓶.亨利·詹姆斯与三种思想文化思潮[M]. 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5:58.。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继承并发扬了世界上许多优秀思想,也包括世界主义的观念,并结合中国发展的社会实践,对各种理论源流去粗取精,从兼收并蓄中继往开来。
“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这个词源于古希腊,“cosmos”或者“kosmos”指“宇宙和世界”,尤其指秩序井然的整体,或观念和经验井然有序的体系。“polites”意为属于当地某政治组织社会或社团的成员,后来发展出“公民”的含义。在“cosmopolitanism”(世界主义)中,二者合而为一,意为将世界视为城邦的一种理念。古希腊人朴素的世界主义(cosmopolitism)观念来源于良好的商业航海气氛和城邦政治。斯多葛派和犬儒派都对世界主义的概念进行了继承和发扬。斯多葛学派最先提出了“世界大同主义”,主张“人人皆是兄弟”。公元前4世纪,意识到城邦的专制习俗和传统已经对“公民”(polites)形成了禁锢,第欧根尼宣称自己为“世界公民”(kosmou polites)。第欧根尼和犬儒主义者们构想出了“cosmopolitan”一词,他们认为使视线能够超越地方社群是变得“文明”的一种标志。由于人们的出生地和群体资格都是出生带来的偶然,因此第欧根尼拒绝人们用他的出生地来定义他(2)刘华,奈杰尔·拉波特. 什么是人类学的世界主义 —— 奈杰尔·拉波特教授的访谈[J]. 百色学院学报,2017(6):74-78.。所以“cosmopolitan”指的是世界公民(a citizen of the world),意思是一个人认为世界是他/她的祖国或像是对待自己的祖国那样对待世界,没有国家依恋或偏见,而拥有这种理念的人被称为“世界公民”或“世界主义者”(cosmopolite)(3)王银瓶.亨利·詹姆斯与三种思想文化思潮[M]. 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5:58.。除了本意之外,根据字典上的解释,这个单词还有引申含义,例如也指“具有与旅行和文化相关的、令人兴奋的和富于魅力的性格特点”,或是“胸怀广阔的、宽宏大量的、思想开明的、温文尔雅的、阅历广泛的、精于世故的”(4)特希·兰塔能. 媒介与全球化[M]. 章宏,译.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6:123.。
古罗马帝国产生了一种崇尚对外开拓、武力征服和帝国一统的精神追求,成为近现代世界主义全球一体化趋势的早期思想来源。“就我们是理性的存在者来说,理性也是共同的……这样,我们就是同类公民了,因而,在某种意义上,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国家”(5)乔治·朗译. 马可·奥勒留的思想[M]. 伦敦:贝尔出版公司,1864:99.,“在西方历史上,人们可以从神圣罗马帝国、‘第三帝国’的兴亡上看到古罗马帝国精神的回光返照。此外,欧洲的统一、区域性整合、全球化走向、政治或军事联盟、甚至普世观念等,亦可能会曲折复杂地露出这种古罗马帝国精神的印痕”(6)卓新平. 基督教哲学与西方宗教精神[M]∥ 许志伟.基督教思想评论:第1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13-14.。公元前1世纪,西塞罗的律令已包含某种世界主义的逻辑,律令中写明:所有人都受制于“一个单一的自然法则”。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无论财富或学识多寡,而且人们也应当认识到自己所肩负的责任。公元1世纪,塞涅卡提出,在观念上我们应将自己归属于一个“真正伟大共享的”普遍人类社会。而普鲁塔克认为我们应当“把所有人视为自己的同胞和邻居”。事实上,直到18世纪的欧洲启蒙运动时,人们才开始表现出对古希腊世界主义观念的齐心协力的重新介入,而上述这些只是零星观点。
在启蒙主义的呼声中,康德关于世界主义的若干篇论文成为公民社会和规范化全球主义现代思想的重要来源,如《实用主义观念下的人类学》(AnthropologyfromaPragmaticPointofView, 1798)、《国际权利》(InternationalRight, 1797)、《走向永久和平:哲学的概述》(TowardsPerpetualPeace:APhilosophicalSketch,1795/6)和《世界主义者视角下的普遍历史观》(IdeaforaUniversalHistoryfromaCosmopolitanPointofView, 1784)。康德从共和制的权利(国内法律)、国际权利(国家间条约)、世界主义者的权利(个体间关系)入手,指出世界主义者的权利应当超越国家主权的要求,并且动摇社群传统的意愿(7)刘华,奈杰尔·拉波特. 什么是人类学的世界主义——奈杰尔·拉波特教授的访谈[J]. 百色学院学报,2017(6):74-78.。正义源自于理性,而忠诚则是一种情感表达。康德认为,理性将促使人类走向一个以正义而不是以忠诚(或传统)作为根基的普遍“文明”社会。这种无偏见的正义必会产生一种普遍的“自由主义”的道德 —— 无视任意或偶然的差异(如肤色、性别、地点和出生状况),而只是看到有机的个体。从中似乎能够看出传承了希腊精神的西方社会的个人主义倾向。在康德看来,并不是所有的传统、文化、民族或社会都一样值得尊重:有些可以提供世界主义的未来,而另一些则传达了随意、残忍与反复无常以及类似“妇人之仁”的人类温情主义。由于人类文化的建构特性,且只有开放社会中的个体才能最终实现自我,所以文化评判的依据在于,某种文化究竟是促进还是妨碍了开放社会的进程(8)刘华,奈杰尔·拉波特. 什么是人类学的世界主义 —— 奈杰尔·拉波特教授的访谈[J]. 百色学院学报,2017(6):74-78.。
进入20世纪后,世界主义思潮再度回归,并且在伦理道德、法律制度、政治文化、正义人权等领域发展出多种形态。温和世界主义虽然主张对民族国家原则的超越,但同时也承认国家民族体系下的“地方性”规范;激进世界主义却否认后者。21世纪伊始,西方政治学和国际关系学界开始反思世界主义的诸种源流。德国学者乌尔里希·贝克、尤尔根·哈贝马斯等提出了基于关系、自我与他者、对话伦理(discourse ethics)等的世界主义(dialogic-cosmopolitanism)新议题(9)李智. 新世界主义: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世界观基础[J]. 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18(6):108-113.。罗世宏指出,“认同就是对时间和地点的一种依赖及根植(embeddedness)。很少有人像狭义的世界主义定义的那样是不受束缚的世界主义者(footloose cosmopolitans),那意味着可以不受牵连、无情地超脱于特定的感性和具体的联系(特定的时间和地点)”(10)LO S-H. Diaspora regime into nation: mediating hybrid nationhood in Taiwan[J]. The public, 2002(1):65-84.。而很多不同领域的专家都问过这个问题:人们是否可能变成“世界主义者”(11)BECK U. What is globalization?[M]. Cambridge: Polity,2000:1-175.。在学者们看来,世界主义仍然代表了不同的意义。列和瑟韦斯观察到,“世界主义”应该是个人的品质,而远不是集体的进程或者是集体的品质(12)LIE R, SERVAES J. Globalisation: consumption and identity - towards research nodal points[M]∥ LIE R, SERVAES J. Media and politics in transition: cultural identity in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 London: Routledge,2000: 307-332.。而目前有一些学者正在讨论“世界主义”能不能变成大众的运动。“世界主义”先前被定义为超越国族的局限,现在被定义为超越地方界限(13)特希·兰塔能. 媒介与全球化[M]. 章宏,译.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6:123.。汉纳斯认为: 作为一种能力的“世界主义”,“是一种准备就绪的状态,一个人通过听、看、直觉和反思独立进入其他文化的能力。更严格地说,这个术语表示一种文化能力,一种积累起来的可以或多或少熟练把握特定的意义体系和意义形式的技能”(14)HANNERZ U. Cosmopolitans and locals in world culture[M]∥FEATHERSTONE M. Global culture: nationalism, globalization and modernity. London: Sage,1990: 237-252.。
世界主义的法律主张在当时体现了一种崭新的全球治理理念。世界主义将每一个人视为一个与其他人平等的世界公民,1945年纽伦堡审判所依据的《国际军事法庭的伦敦条例》(The London Charter of the International Military Tribunal)首次将“反人类罪”作为三种国际罪行之一,把人权准则规定的世界性责任和义务以法律的形式进行了规定,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同年,联合国的建立为世界主义理念的贯彻执行,提供了相应的制度与结构(15)陈勋武. 关于世界主义的基本观念[J]. 北京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5):52-60.。
正如前文所论述,现代世界主义的奠基人康德贡献了三个核心概念:“普遍人权”“全球正义”和“世界法律”。但是由于法律需要依托于国家主权,而现代世界主义脱离了“国家”的概念,这就导致“宇宙法律(cosmopolitan constitution)”的概念产生了理论困惑。而哈贝马斯提出的多元化世界恰好为世界主义的理念提供了突破性的新理解。他认为民族国家主权的概念要为世界主义的概念让步,应该建立一个全球法律系统。这样,就第一次在政治关系和司法之间建立了对称性。哈贝马斯提出的未来全球秩序包含三个架构层次:超国家组织、民族国家、地区国际组织。哈贝马斯的全球体系运作的关键是两个法律准则的司法规范:话语准则和民主准则。前者指的是一个规范准则的真正有效,是建立在它能够被所有相关参与者同意与接受的基础上的;后者指的是公民同时是法律的作者与受制约者,而法律的正当性和主权性来自制订它又受它制约的公民意志与选择(16)陈勋武. 关于世界主义的基本观念[J]. 北京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5):52-60.。
世界主义不否认主权国家仍然占据重要地位的事实,但是更加注重非国家行为体的作用,从而不再坚持国家中心体系。世界主义的全球治理观主要分为世界政府治理派和公民社会治理派。前者希望建立一个世界政府,而后者是主张权力在民,需要进行自下而上的全球变革,而目前的全球性危机是建立全球治理的契机(17)李东燕. 全球治理——行为体、机制与议题[M]. 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5:22-27.。迄今为止联合国的运作应该与世界政府治理派的主张较为相似,而现今“地球村”的发展趋势似乎更趋近于公民社会治理派的理想。
如果权力是一种力量,那么必将通过机构化的手段来控制抵抗。因此,反抗权只有被考量为一种元政治的权利,也就是说只有在它既不能被政治承认,也不能被后者撤销收回时,才能够找到它的稳固性。世界主义基于普遍正义,阻止权力(无论民主与否)违背人的尊严、破坏生活的世界。因此,反抗权并非主动自发的,而是自然且不可撤销的。世界主义允许我们克服困难,保有呼吁将这种权利合法化的意识(18)伊夫-夏尔·扎尔. 重建社会主义[M]. 赵靓,译.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61-68.。
世界主义是一种拥有全球视野的哲学,其与民族主义、国际主义、全球主义等都存在着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
民族主义的真正缺陷并非是无力在一国之内分配正义,而是无法跨越国家边界回答全球正义的问题(19)威尔·金里卡. 当代政治哲学[M]. 刘莘,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348-351.。无论如何,从世界主义的基本原理和目标出发,世界主义与民族思想和民族本身都是截然对立的(20)亚·伊·弗多文. 二十世纪的俄罗斯族人[M]. 郑振东,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14-16.。
对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有的学者提出,“世界主义”是一个类别概念,而“国际主义”是世界主义的一种。也有学者主张,“世界主义”是资本主义的国际主义,而真正的国际主义,是工人阶级的世界主义,是“红色的世界主义”。这为“国际主义”的概念增添了阶级色彩。
全球主义与全球化紧密相连。在人类地理大发现后视镜里的三次全球化浪潮中,1.0版由葡萄牙、西班牙、荷兰等通过军事掠夺与环球冒险发起;2.0版由英国等首先进入工业资本主义的国家通过殖民掠夺推进;3.0版是以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通过确立西方主导的世界经济政治秩序推动。全球化1.0版和2.0版最后演化成两次世界大战和全球民族解放运动,3.0版“往往是商业化和消费主义的美国文化的扩张”(21)门罗·E·普莱斯. 媒介与主权:全球信息革命及其对国家权力的挑战[M].麻争旗,等,译.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8:235.。这种不公正的全球化引发越来越激烈的反全球化浪潮:英国脱欧使欧洲一体化的设计遭遇重大挫折;民族主义者特朗普胜选美国总统,主张对内收缩;欧洲一系列具有民粹特质或内核的政党出人意料地独领风骚,体现了精英与民众裂痕的加深。
然而,今日全球化的重重危机,却从客观上提升了地区国家民族之间的相互依存程度。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的代表,亚历山大·温特把国际关系的模式划分为三种:霍布斯式的“丛林竞争”模式、洛克式的“主权平等”模式、康德式的“互相依赖”模式。纵观当下的全球局势,虽然紧张冲突仍在,但是却显示出从契约平等的洛克式向互利友好的康德式转化的大趋势。
事实上,传媒为世界化和世界主义的发展带来几乎无处不在的影响。世界化是形式化的世界主义,而后者为前者提供精神内核。具有真正的“世界主义”精神的居民有异于其他的全球性流动人口:游客、流亡者、侨民、跨国雇员和移民劳工,因而汉纳斯排除了正处于迁徙之中的绝大多数普通人(22)HANNERZ U. Cosmopolitans and locals in world culture[M]∥FEATHERSTONE M. Global culture: nationalism, globalization and modernity. London: Sage,1990: 237-252.。然而成为“世界主义者”的可能性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接触,不管是亲身接触还是视觉接触(23)特希·兰塔能. 媒介与全球化[M]. 章宏,译.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6:127.。所以“现在媒介爆发的能力可能使得每个人都变得更加‘世界主义’”(24)HANNERZ U. Cosmopolitans and locals in world culture[M]∥ FEATHERSTONE M. Global culture: nationalism, globalization and modernity. London: Sage,1990: 237-252.。作为一个“世界主义者”,需要一种隶属于更广阔世界的积极归属感,能够经历(25)TOMLINSON J. Globalization and culture[M]. Cambridge: Polity,1999:185.:(1) 远距离认同(distanciated identity),(2) 一种对于这个世界存在很多文化他者的反思意识,(3) 正在进行的对话,(4) 能够同时过着全球性和地方性的生活。而在这些经历之中,传媒拥有巨大的空间。对那些不旅行或者没有离开自己国家的人来说,传媒成为他们了解世界其他地方的主要渠道。虽然与古老的国族主义相比,“世界主义”的观念显得新颖,但是却已经开始在全球人类的日常生活中体现出来(26)特希·兰塔能. 媒介与全球化[M]. 章宏,译.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6:140.。新的媒体集团正在创建一个全球规模的传输空间(27)任孟山. 国际传播与国家主权[M]. 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1-196.,一方面,长久以来界定国籍空间或是文化空间的权力地理、社会生活地理和知识地理被其无视;另一方面,其自身却逐渐发展成为有自己主权和自己保证人的新地理存在(28)戴维·莫利,凯文·罗宾斯. 认同的空间——全球媒介、电子世界景观与文化边界[M].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101.。
在这样的背景下,有学者阐释了虚拟世界主义的概念,因其延续了世界主义的理论框架,并且强调自下而上的公民建构行动,因此虚拟世界主义也是实现社会正义的一种方式(29)李鲤. 虚拟世界主义:理论缘起与现实进路[J].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9(6):24-28.。虚拟世界主义阐释了跨国、跨文化的群体如何借助社会化媒体创造“虚拟的第三种文化”(30)MCEWAN B, SOBRÉ-DENTON M. Virtual third cultures: social media,cultural capital,and the creation of cultural space[J]. Intercultural new media forum: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nd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2011(4):252-258.。后续研究得出了实现虚拟世界主义的一些要素,包括新兴草根阶层本土行动的能力以及获得技术社会文化资本的机会、对全球化的想象力、对社会和政治参与的渴望等(31)SOBRÉ-DENTON M. Virtual intercultural bridgework: social media, virtual cosmopolitanism, and activist community-building[J]. New media& society, 2016(8):1715-1731.。国内最早引荐虚拟世界主义概念的学者认为,虚拟世界主义描述的是新媒体时代数字版的“天下”理念(32)SHI A B. How China wants to remap global communication[EB/OL]. [2019-08-01].http:∥dy.163.com/v2/article/detail/BU7NM9KC05259M1U.html.,并有学者进一步探讨了虚拟世界主义反过来对全媒体新闻生产和全球化传播各环节的影响(33)刘滢. 国际传播:全媒体生产链重构[M]. 北京:新华出版社,2016:181.。然而,虚拟世界主义仍然是世界主义在当今新媒介技术驱动下所衍生出的一条支流。
随着媒介环境前所未有的革新,世界主义思想在历史潮流的推动下出现了顺应时代的大变革。正如斯宾塞所说,“世界主义不仅需要我们站在两个位置,在一定意义上还需要我们站在两个时间刻度上。当我们勇敢地面对并采取政治策略应对非世界主义的当下时,不能在追求可行的美好世界主义未来的路上迷失方向。”(34)SPENCER R. Cosmopolitan criticism and postcolonial literature[M].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1:38.在当下全球问题频发的当口,人类对一种新的世界主义的选择事关存亡。以往人们似乎只能选择贝克(35)乌尔里希·贝克(Ulrich Beck),德国著名社会学家,被誉为当代西方最有影响力的思想家。详见,王银瓶《亨利·詹姆斯与三种思想文化思潮》,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2页。基于外部环境因素而提出的“强制性世界主义”(36)唐建南. 关于世界主义的辩证思考[J]. 广西社会科学,2016(11):75-80.,而新的世界主义却能在以往的理论基础上,使我们可以协调地方与世界、伦理与政治、当下与未来的关系。
《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奠定了近代欧洲民族国家(nation-state)秩序的基础,在这之后的二百年里,欧洲列强迅速向外扩张,凭借坚船利炮把世界其他地区变成了欧洲的殖民地或半殖民地,从而逐步攫取了世界中心的地位。“殖民地”(Colony)的称谓起源于拉丁语的“Colonia”,原意是指由罗马公民及其家属的移居之地。在这些地区,殖民者仍然享受罗马公民的一切权利,而被征服地区的人口则无法享有公民权。因此,作为宗主国在海外势力的延续,殖民地完全受宗主国控制,自身没有政治、经济、军事和外交方面的独立权利。在欧洲人掀起的全球殖民狂潮的19世纪,殖民国家及其殖民地已占到了全世界陆地面积的85%(37)侯毅,吴昊. 论中国“天下观”与西方“世界主义”[J]. 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1):100-105.。这使得欧洲人确信他们的体制和道德价值的优越,因而应当以欧洲的方式和标准来确立现代文明。那么他们的责任和利益就在于使之广布四海,来让世界变得更好、更安全。在几乎整个19世纪,欧洲的海外扩张导致世界政治地图大变,而这主要由利欲、实力和使命感所共同驱动(38)时殷宏. 从欧洲体系到全球体系 —— 现代世界进程的一个基本方面[J]. 太平洋学报,1999(3):62-71.。于是,在现代世界体系作为一种文明向全球扩展的同时,“世界主义”总是以不同方式、从不同程度上传达出一种“欧洲中心主义”的倾向(39)侯毅,吴昊. 论中国“天下观”与西方“世界主义”[J]. 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1):100-105.。“自由联合体”概念曾于1990年被美国前总统乔治·H·W·布什提出,布什称联合体将接受法治管理,是“一个致力于自由理想的道义共同体”。当时提出者主张美国及其盟国“超越遏制政策,实行积极接触政策”,并希冀有一天,这个联合体能够包括全世界的每一个国家(40)亨利·基辛格. 世界秩序[M]. 胡利平,林华,曹爱菊,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430-431.。
虽然贝克等人提出“方法论的世界主义”,试图用“二者兼有”而不是“二选一”的逻辑来克服二元对立的问题,但是对于世界主义理论引发的同质化、强势普遍主义、种族中心主义等问题,世界主义一直缺乏有效回应(41)韦路,左蒙. 新世界主义的理论正当性及其实践路径[J]. 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3):108-120.。更进一步,建构新型世界主义不仅需要超越男权主义对女性的压制,还需要超越人类中心主义对自然的蔑视。而这种万物无类的公平思想,在中国古典哲学里面其实早有体现,例如《道德经》即载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在全球局势发生深刻变化的背景下(42)袁鹏. 四百年未有之变局[M]. 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1-324.,顺应时代的要求,中国学者们为全球治理的发展提出了“新世界主义”的观念,其将现实与理想相结合,在实践中逐步吸收世界先进元素、剔除不利于全球治理的因素(43)李婧. 新世界主义视角下的传媒治理[J]. 科技传播,2018(5):8-10.。作为新世界主义的核心观照,“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大倡议由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于2013年在俄罗斯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首次向世界提出,目的是呼吁国际社会成员树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意识(44)周宗敏. 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形成、实践与时代价值[EB/OL].[2019-08-02].http:∥theory.people.com.cn/n1/2019/0329/c40531-31002108.html.。因此,新世界主义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世界观基础,而它本身既不同于中国传统的天下主义,也不是西方现代的世界主义,而是肩负着同时超越这两者的使命(45)李智. 新世界主义: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世界观基础[J]. 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18(6):108-113.。新世界主义的重要内容(46)邵鹏. 新世界主义视域下国际传播新视野与策略[J]. 中国出版,2018(1):10-13.可以概括为“一心五体”或“同心多元”的原则(47)邵培仁,周颖. 国际传播视域中的新世界主义:“命运共同体”理念的流变过程及动力机制研究[J]. 浙江社会科学,2017(5):94-104.,这个核心指的是“同心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体或元则分别是:“一、反对霸权主义和西方中心主义,主张世界多极化和文化多元化;二、反对地域保护主义,主张人才物自由流通、开放合作;三、反对利己主义,主张共商共建、共赢共享、共生共荣;四、反对干涉他国内政,主张和谐包容、市场运作、和平发展;五、反对否认、否曲、篡改历史,主张牢记历史,防止历史悲剧重演”(48)邵培仁,王昀. 新世界主义视野下的中国传媒发展[J]. 编辑之友,2017(8):5-12.。
虽然新世界主义承袭了世界主义的大部分思想,并且也与民族-国家主义相对,但是,世界主义是实体本体论、二元论、现成论(本质主义),新世界主义却是关系本体论,多元论、生成论(建构主义)(49)李智. 新世界主义: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世界观基础[J]. 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18(6):108-113.。也就是说,新世界主义理念的发展,以中国社会长期改革的经验、“一带一路”的实施、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践行当作基础;将已取得举世瞩目成就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多主体包容互鉴的构想实现、现代社会发展的多维动态关系协调作为过程;是由无数的实践理论相互促进才逐步生成得来。此外,在中国传统思想中,存在着一种漠视的倾向,也即对于目的论和形而上学的假设并不关心。而中国哲学的方法论是“生成论”,而不是“存在论”。故而,这种“生成论”和“过程思维”的中国哲学思维恰好为新世界主义世界观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哲学方法论资源(50)李智. 新世界主义: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世界观基础[J]. 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18(6):108-113.。
新世界主义的全球治理观在世界主义的思想基础上发展而来,追求世界秩序的重构。世界秩序,指的是国际体系中为了保证体系内的各种行为体及个人能够分享和平、福利和正义,而采取的一系列有条理和可持续的安排(51)陈志敏. 国家治理、全球治理与世界秩序建构[M]. 中国社会科学,2016(6):14-21.。新世界主义意图打破单边、霸权主义主导的世界秩序,通过广泛的参与来建构大众性、多元性和普遍性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并给予公平和正义更多的关注(52)韦路,左蒙. 新世界主义的理论正当性及其实践路径[J]. 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3):108-120.。
正如一些学者所指出的那样,为后霸权世界秩序(post-hegemonic world order)奠定理论基础,是新世界主义的核心议题之一。在现代人对自身民族国家身份的不断追问中,个人、社会、民族意识或许会走向共同的觉醒。我们希望摆脱华夏中心主义的倾向,因此在术语上选择了“新世界主义”而不是“新天下主义”。中国文明对世界秩序带来贡献的希望,并非在于中国统治世界或天下帝国的再度君临,而是在于最终促进世界进入到一个以对话和共建为取向的“后霸权秩序”。所以,中国在成为全球性大国的进程中,应当致力于终结霸权逻辑(53)刘擎. 重建全球想象:从“天下”理想走向新世界主义[J]. 学术月刊,2015(8):5-15.。而中国传播能力的提升,将更加有助于全球治理工作的展开。
在以互联网为基础的全球一体化的当代,以前所未有的信息交换频率和总量,诠释了帕洛阿尔托学派的主张,即人不可能不传播。而传播活动需要有精神内核。新世界主义观念的发展有助于提升中国的全球传播能力,而后者的升级又能够反过来进一步推动新观念的传播和理论的发展,二者具有相互促进的唯物辩证关系。换句话说,中国的全球传播,纵然题材多样,方式千变万化,但传播的应该是新世界主义的理念;而新世界主义理念的传播,则有助于提升中国的全球传播能力,从而形成良性循环的局面。
新世界主义的全球治理观有助于提升中国的全球传播能力。“一带一路”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新世界主义观念能够从认识论上打破欧洲中心主义的防线,从而使中国的全球传播真正具有全球视角和国际视野(54)邵鹏,陶陶. 新世界主义图景下的国际话语权——话语体系框架下中国国际传播的路径研究[J]. 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2):105-110.。
中国全球传播能力的提升可以在增进跨文化交流的基础上促进新世界主义理念自身的发展。一方面,虚拟世界主义的理念和发展模式可以为我所用,即在互联网搭建的平台上,鼓励不同的机构和个人传播中国传统与改革开放的文化和思想,让世界更加了解中国人的理想和中国所取得的成就。另一方面,跨文化交流可以激发新世界主义理论的生命力,兼收并蓄全球优秀理念和成功实践,借以改进优化并扩充完善自身,从而使理论体系的建构不断朝着更加有利于新时代全人类进步的方向发展。
同时,基于新世界主义的中国国际传播还能够进一步彰显民族自豪感与自信心。这是因为拥有新世界主义理念的中国国际传播者既深信本土文化基因位于中华文明深处,不能够被全球性完全湮灭,与此同时,也认为全球化造就的文化平台,能够让包括中国文化在内的多元文化的各自独特性得以真正凸显(55)邵培仁,沈珺. 新世界主义语境下国际传播新视维[J]. 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2):98-106.。邵培仁指出,中国的全球传播应该遵循贝克在设计欧洲世界主义政治结构时提出来的整合原则——“混合咖啡原则”,即应该坚持符合新世界主义精神的具有全球视野的本土性,和符合本土传统、中国国情与文化内涵的全球性兼容统一的原则。也就是在对中国的民族文化传统进行扬弃的基础上,与世界多元文化进行类比、统合与兼容性处理,从而全面提高我国的全球传播能力。关于如何进一步促进新世界主义观念的全球传播,有学者提出了三点建议: 1. 在国家战略层面上,围绕“人类命运共同体”议题,构建国家战略传播的“议题管理”机制,占据国际传播的道义制高点进行价值传播;2. 在行业规范层面上,以新世界主义理念为指导,全面提升传媒工作者的职业伦理素养,锻造传媒信息的公信力和影响力;3. 在公共外交层面上,增强国家力量与草根能量的传播协同,更多展现亲和包容和增信释疑的态度,创新并扩宽“命运共同体”议题的草根传播路径(56)袁靖华. 中国的“新世界主义”:“人类命运共同体”议题的国际传播[J]. 浙江社会科学,2017(5):105-113.。
新世界主义作为主张公正、平等的普世思想理念,是中国学界提出的一种崭新、温和、广义的后世界主义;将中国近一个世纪以来的社会综合治理经验,与世界主义在个人、集体、文化能力、全球治理各个层面的发展成果进行了有机结合;对于中国传统的“天下”思想和西方现代的“世界主义”二者皆是一种继承和超越。
回顾过去的世界主义,出于一种哲学的主张,世界主义排斥界限,将其视为“一种由实体构成的无缝复杂网络”(57)伯纳德·拉莫斯,俞丽霞. 超越世界主义[J]. 第欧根尼,2016(1):88-97.,从而否定了存在的完整性,因此注定会被超越,新世界主义需要弥补这种缺陷;出于一种修身的理想,世界主义是一种哲学家式的自律,重点并不是改变整个世界,而是超越自身、“跳出种族、地域和文明的局限,去欣赏、理解和亲近他者”(58)陈玉聃. 别把世界主义想得太美好[N]. 解放日报,2016-03-29(10).。当然,也有理论家认为世界主义是一种现实主义的战略取向,因为世界主义者渴望与他人交往(59)邵培仁,沈珺. 新世界主义语境下国际传播新视维[J]. 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2):98-106.;出于一种治世的关怀,世界主义仍然处于乌托邦之中。一方面,以全球秩序为目的的世界主义对各国让渡主权的要求显得过于苛刻,以分配正义为宗旨的个体关怀对富国、强国所应承担的国际义务的要求过高,而另一方面,强调与民族主义的对立,就要求打破对原有政治共同体的忠诚,容易导致民族主义的反弹(60)应琛. 未来世界的价值基础:民族主义还是世界主义[J]. 浙江社会科学,2017(9):53-61.。因此,新世界主义是构建后霸权世界秩序的全新理念,在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上,相对原有的世界主义皆有突破。这一理念有助于提升中国的全球传播能力,在此基础上将可以为全球治理的有效推进不断提供中国思路和中国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