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科学”背景下技术进步和创新的特点

2020-02-11 12:08王耀德何燕珍
江西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范式科学

王耀德,何燕珍

(江西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西 南昌 300046)

“技科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出现的一个学术概念,它不仅指科学与技术相融合的倾向,而且在这种融合关系中,技术比科学更具有本体论或存在论的优先性,体现了当代知识理性向实践理性转变,以及科学哲学从科学实在论转向“社会建构论”的趋势。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海德格尔的“现代性纪元”中科学与技术逆转关系[1]的体现——这意味着在当代背景下,科学这种认知不是价值无涉的、纯客观的,而是技术导向的[2]。亦即,科学无论是其认识对像,还是认识工具、手段,认识目的,都被技术所限定、规制、左右。科学被纳入“研发”体制中,并且,这种研发体制已经从“R&D”转变为“D&R”[3]。

近代以来,科学以其对自然界的新的认识不断开辟疆土,而技术对其如影随形,亦步亦趋,技术进步和创新的方式往往以“科学革命——技术革新或发明”的方式进行。换言之,科学是技术的先导。但是,如果“技科学”作为一个概念成立并且真正喻示着科学与技术的“逆转关系”,那么,技术进步和创新的方式会有什么变化?

一 技术创新的经常化与科技的“逆转关系”

近代科学革命开启了一个科学时代,科学不仅成为技术的“开路先锋”,而且科学理性精神成为时代精神的核心要素,科学范式规定了技术发展的轨道,自然的“版图”由科学概念所描绘。尽管科学对技术有着巨大的促进、提升和引导作用,但科学研究基本上不必有意地以促进技术进步为目标,因为,技术只是科学的“副产品”,科学发现和发展会“自然而然”地带来技术进步和创新。科学有如浪漫的探险家,只需依靠自由探索精神去发现新大陆,技术则紧随其后往新大陆垦殖,而不能左右探险的方向。

但是,进入20 世纪以后,技术反过来给人类社会构建了一个新的“境域”,并反过来改变了科学与技术的关系。因为,在科学带来技术进步的同时,技术改变了科学面对的世界。首先,科学观察或实验的对象不再是纯自然客观的对像,例如肉眼可观察的“自由落体”运动,而是被技术所“预置”的对像——例如微观粒子,其状态的呈现源于技术“座架”的逼索,而且,“现代技术愈是发展,客观性就愈是转化为持存性”[4]。其次,与此不无联系,我们所处的自然越来越成为“人化自然”,即“技术世界”。“人化自然”同样具有丰富多样性和无限可能性,这种多样性和可能性改变了科学研究的性质,使科学不仅仅是对“自在自然”的单纯客观性的揭示,而且更多地是对人化自然的发展方向的探索,从而使对研究对象和方向的“选择”成为必要。这样,科学落入“研发”体制之中,并仅仅作为技术创新的支撑环节,失去前述的那种探索自由,被技术需要所“预置”,成为“技科学”的一部分,虽然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技科学”是否可以表征一个不同于“科学时代”的时代?近代科学所开启的科学时代以科学理性为内核,以追求真理为基本价值向。但是,现代科学的发展表明,科学总是存在证伪的可能,总是有可能进行“范式”的转换,所以近代科学所追求的普遍绝对真理并不存在,知识都是“地方性”的,——这个地方性(local)不是指地理区域,而是指其具有局部性、非基础性、去中心化等特点,“只是同时间性的在场者相关联”[5]。现代科学作为认识活动,其目标不再仅仅是寻求普遍适用的基础性的真理,而主要是致力于创造新的“地方性”理论,“创新”成为新的文化特质。而一旦“技科学”真正成为科学的境遇,意味着技术对于知识观念的扩充,昭示着“技术文化”的兴起,而“技术创新时代”则可能成为一个有别于“科学时代”的新时代。

20世纪50年代以后,技术进步和创新进入狂飙阶段,新技术成群出现,的确可以被看成“技术创新时代”。这个时代在这种意义上区别于科学时代:技术创新更加经常化了,创新简直就是当代技术存在的方式。20世纪中期以前,技术也存在巨大的进步和发展,但既没有像之后那样频繁,也没有从马克思所说的“社会一般智力”独立出来,成为经济系统的内生变量,研发活动没有在产业系统“内部化”,科学是外在于经济系统的“不费分文”生产力[6]。当代技术创新之所以能够经常化,乃至成为技术的存在方式,是因为以下的理由:

1.从科学、技术自身来看

“技科学”背景下的知识观与“科学时代”的传统知识观有所不同。后者与科学相联属,前者与创新相联属。后者把知识表达为对“求真”的诉求,前者则突破了知识作为真理的浅表认识,把对求真的诉求内在地包含于对存在开显和解蔽过程之中,彰显了马克思关于“改造世界”之于“解释世界”的优先性。技科学以“新”作为对存在的开显方式,这与纯科学不同:科学发现必定限制于现象世界,也必须经过现象关涉实在,其认识思维机制是胡塞尔所说的“理智直观”。而技术发明所应对的未知事物并不通过现象表现出来[7]。“构想”从根本上说是一种创造:在行动中去遭遇新的存在,而这种遭遇本身就是领悟[8]。

其实,正是“技科学”的境遇使科学已成为高度分化的体系,不仅基础学科和一些传统学科已经和正在不断分化,很多技术及应用问题也逐渐成为科学研究对象,技术科学、应用科学成为重要的学科体系。庞大的学科体系使得人类知识有可能出现“经常”性的变化。这种经常性的变化以“分化”和创新为主要特征,凸显了知识的“地方性”特征以及知识主体的“时间性在场者”性质,甚至产生了“去中心化”和“反基础主义”的表象。但这确实表明,当代技术昭示了技科学的实践建构性质,以及其创新际遇的极大丰富性和无限可能性,所以其创新和发展是可以源源不断地、经常性地进行的。

2.从产业经济环境看

技科学把“研究发展”转变为“发展研究”,亦即使科学“落入”研发体制之中,这是科技和产业共同发展的结果。在当今,产业技术及其体系相对全面,物质变换、能量转化、信息处理三类产业部门已形成一个相互联系的整体,一个新技术出现,能很快得到相关产业部门的技术支持;而在产业革命初期,由于缺乏相应的产业基础(机械制造工艺不发达)使得蒸汽机技术的商业化迟缓。《技术史》[9]是这样描述早期蒸汽机发展史的:有很多因素在阻碍用蒸汽机快速取代早期的原动机,但最主要是缺乏其他产业(例如机械制造业、制造汽缸的钢铁材料产业)的配套性支持。所以,瓦特即使有很好的技术构想,但把这种构想变成机器十分困难。即使瓦特在格拉斯哥找到最好的工人来制造汽缸,但因为工艺不过关,材料不过硬,所以汽缸的尺寸误差很大,耐热性能不够。在其专利到期之前,仅仅生产了几百台,远没有实现规模化和产业化。而在当今,很多技术专利不待到期就走过了其成熟期。

科技活动日益社会化,而这种社会化最重要的表现是:第一,科技与产业的关系日益加深;第二,企业规模的扩大,使得企业也成为R&D 活动的重要主体,R&D 活动越来越企业“内部化”;第三,在整个社会,形成了“科学技术连续体”[10],亦即形成了从基础研究经济应用研究和发展研究到实用技术的连续的整体,而且,作为基础研究的主战场,已经由以往纯科学的“爱因斯坦象限”转移到技科学的“巴斯德象限”[11],这加速了科学、技术、产业之间的互动。科学发现、技术发明、技术产业化已经进入一个周期越来越短的循环。这些也促成了技术创新的经常化。

二 技科学背景下技术创新的特点

当今技术创新已经成为技术活动的日常话题,“进步”“创新”成为技术人员时时面对的问题。例如,今天计算机技术以所谓摩尔定律发展着,即每两年性近似翻番,这种进步速度是二战前的技术所无法比拟的;同时,与计算机技术相关的云计算、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技术革新浪潮一波接着一波,此起彼伏。但创新既然可以而且必然“经常化”,这就使创新方式或模式不仅仅是“科学发现——技术发明”的简单注解,而呈现出新的特点。

1.“需求拉力”与“科技推力”使“技术——经济范式”以及创新模式的变迁加快

技术创新的经常化,意味着时时、处处充满着技术进步的机会,这就存在对众多技术机会进行经济上的权衡问题,也就是说,对技术机会的选择既有必要、也有可能。而这又意味着“需求”成为技术创新中的一个重要因素。在科学革命以及工业革命时期,技术体系远没有当今丰富,自主性也不强,因为它当时主要是跟随科学开辟的新视界、新疆域的步伐。科学和技术发展在宏观意义上几乎不存在战略选择问题,为数不多的科学发现和技术机会形成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的选择。而在当今,“有所为,有所不为”成为一个国家或地区处理科技与经济关系的明智选择。

技科学时代,技术的“自主性”有所加强——技术自身包含着丰富的可能性以及其发展的自主性,亦即技术自身存在自己的内在发展逻辑,“技术推力”是创新的主要动力。而当今技术的发展形成一种市场需求控制创新的表象,其实质正是科学和技术融合、技术机会众多的结果。也是就说,正是因为技术推力如此强大,才使得把技术机会与需求结合起来成为可能。相反,在技术机会稀少、技术发展前景不明朗的近代和古代,人们(厂商)反倒不敢把需求付诸非常偶然的技术机会,因为这样做的话,其技术、经济风险远非任何厂商所能承担。因此,从总体上看,在当今技术创新活动中,需求拉力能发挥重要作用,正是科技推力成为基础性力量的结果。

推力和拉力共同作用,使“技术—经济”范式变迁加快。“技术—经济范式”(techno-economic paradigm)是熊彼特派经济学家卡萝塔·帕蕾兹提出来的概念[12],它是一场“技术革命”的伴生物。“一场技术革命可以被定义为一批有强大影响的、显而易见的新的、动态的技术、产品和部门,它们在整个经济中能带来巨变,……每一次技术革命都是新产品、新部门和基础设施的爆炸性发展,它逐渐产生出新的技术—经济范式”[13]。这里所指的范式实际上是由某种主导技术引导的产业活动形态或方式。例如,互联网、计算机及大数据等技术科学,使很多产业部门都变得具有“互联网+”的活动形态,而制造业也将提升至“智能制造”形态——工业4.0 就是一种新的可能的技术经济范式。

伴随技术经济范式的变迁,创新模式也在不断发生变化,例如在数字经济发展过程中,数据驱动型、人工智能驱动型、区块链驱动型的创新轮番上场,并且,以生产者为主体的创新范式逐渐转变为生产者和消费者共为主体的创新范式。数字技术促使企业不断构建开放的“创新系统”,例如,很多数字商业平台都构筑了生产者、供应者、消费者都可以参与的“创新生态系统”;我国在人工智能创新方面,构筑了包括百度自动驾驶、阿里巴巴城市大脑、科大讯飞医疗影像在内的五大“开放创新平台”。这是技术的又一次深刻的“社会化”。

2.“综合、集成—创新”模式是技科学时代最有代表性的创新模式

当今技术创新还表现为技术发展在一定意义上独立于科学,重大的技术突破往往不依赖于基础科学的重大进展,而是源自综合、集成现有科技成果所产生的巨大变迁或提升。这是因为(1)在“技科学”背景下,大量基础技术上升为技术科学,形成相对独立的发展“进路”;(2)不同技术门类、不同技术群之间的相互作用、渗透、整合使得“集成”成为一种重要的创新模式。也就是说,现代技术一些原型,往往通过综合性的工程来催生,是跨技术甚至跨技术群地寻求创新方向的结果,于是,现代技术并非单纯亦步亦趋地跟随科学以“科学革命—技术革新”方式发展,而是以“综合、集成—创新”模式进行。这种模式越来越具有代表性并成为主导性的创新模式;(3)以往的技术突破来自单一的重大的科学发现,是某项纯科学实验装置在产业中的放大,因此科学的先导作用在“科学—技术”这种线性模式中清晰显现,而当代技术跨学科地运用多门科学的知识,并且使科学被技术所“预置”和“定向”,这反倒显得科学(基础科学)的逻辑地位隐现于“杂多”之中。例如,人工智能技术似乎只是把不同的技术结合起来,并不依赖当今的重大科学进展。但实际上,这项技术并非没有运用最新科学发现,而只是把科学活动纳入技术目标下的研发体制之中,使科学失去了其自主探索的浪漫,成为“定向研究”。它所应用的许多现代数学知识(如对数理逻辑研究)成为“技科学”的组成部分,而相关的芯片制造技术所运用的现代科学则更是如此,它们在研发统一体中的独立地位,由作为“基础研究”的独立性变成作为“应用基础研究”的相对独立性。

我们看到,手机通讯、新能源等技术的更新换代,都属于“综合、集成—创新”模式。它固然依赖科学的进步,但更多地寻求是技术自身的“综合”优势,它不断以现有的科技存量去寻求新的最佳方案。它还意味着研发观念和研发管理机制的改变——创新不仅意味着需要“知道怎么做”(know-how)和“知道什么”(know-what)的知识,而且更需要“知道谁知道”( know-who) 的知识。这是一种新的“知识文明”,它昭示着,技术活动越来越具有开放性、集成性、多主体性,因此构建能激发创新诉求的创新平台,较之单纯的研发活动更为重要。这是“技科学”知识与“科学知识”的显著不同之处。在这种背景下,当代技术独立自主地发展,其生命活力维系于自身不断地创新,并不依赖于科学的重大进展。这并不是否定科学的作用,而是要求企业家和其研发部门更应该具有对现有存量进行优化和“集成”的能力,因为这本身就具有丰富的内容和无限的可能性。从这种意义上,企业家作为技术创新主体的意义更加凸显了,技术之于经济系统的“内生性”加强了。

在现代技术发展早期,科学发展无须由技术选择所影响,科学理性是其文化内核,追求真理是科技界的基本价值取向;而在充满众多可选择的技术机会的时代,“创新”似乎取代追求真理成为价值取向,所以,我们把这个时代称为技术创新时代。但实际上,这正是科学和技术关系更加密切的时代,正是科技知识体系分化、丰富的结果。技术发展仍然和科学发展在进程上密切相关,但把科学发展内在地包含于“技科学”知识体系的扩展之中。技术进步仍以其物理可能性的扩展以及技术装置的物理性能的提升为自然基础。但技科学背景下,需求的导向作用,较之“科技推力”能造就更多的技术机会。

有些学者提出“后现代”科学技术观,这种“后现代”在一定意义上与“技科学”这种背景相契合。科技史家福曼认为,在近代,科学涵括着、制约着技术,并且形成“现代性思想范式”;而在当代,“对技术的文化地位的跨纪元的提升”,使得对于科学与技术的主从关系在当代发生逆转。这种逆转还被一些学者看成是科学的“元叙事的衰落”,亦即科学知识的基础性地位下降了,而技术的“规范”(例如性能)成为“合法化标准”[14]。笔者认为,虽然对科学的地位和作用不能轻易地否定,但技术在当代越来越凸显了其存在论意义上的优先性,形成了一种影响深远的“技术文化”,扩展了知识观念,并可能形成一种新的知识文明,即把“求真”涵括于“创新”之中的知识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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