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慧明《骨》中公共领域的隐喻意义

2020-01-19 06:19王慧慧
关键词:莱拉单身汉妮娜

王慧慧

(郑州大学 外国语与国际关系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作为一种认知方式的“隐喻”在西方文论中占有重要地位。“与一般比喻相比,隐喻要求喻体与喻旨的关系为‘远距离’‘异质’,它不是一种说明或解释,不是一种对称的比喻,可以用来修饰性地替代原词,而是一种衍生第三义的言说方式。”[1]所以作为一种言说方式,隐喻通过侧面反映一种现实。《骨》不仅使用人物及情节这类显性方式言说华裔族群的生活困境,而且赋予公共领域这类空间场所于隐喻意义,用这类“羞涩”且“远距离”的言说方式言诉这类群体的愁苦之感。

小说的情节发生地点主要有三个,即鲑鱼巷、广场和餐馆。这三个地点有明显的共同之处——公共领域。公共领域作为一个社会科学概念,由德国杰出的女思想家阿伦特(Arendt)提出,由哲学家哈贝马斯(Habermas)系统论述之后才彻底概念化并获得了独立的学术语境。哈贝马斯在其著作《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中将公共领域在历史的发展中的流变做了梳理。[2]他“探讨了欧洲的商会、俱乐部、咖啡馆、出版社、报纸和杂志及其他发表公众意见的场所的历史……正是这种公开的、各抒己见的自由讨论,逐步瓦解了中世纪社会潜在的合法性基础”[3]。由此可见,公共领域是全民性的、具有普遍性的,是可以反映一定社会普遍现象的符号。《骨》中的公共领域也具有展现整个华裔族群普遍性的特点。鲑鱼巷、广场、餐馆是华裔群体公开交往、讨论或者工作的场所,同时是可以随意会集各类人的场所,这种随意性、开放性赋予这类地点典型性与普遍性,这类地点也就有能力反映整个群体的生活状况。

伍慧明在《骨》中利用三个公共空间场所,隐晦地将美国华裔群体生活全貌的重要部分展现在读者眼前,既体现了作者高超的写作艺术,又通过隐喻这种认知方式描绘了华裔族群的人生,也间接暗示了这类群体集体缄默的无奈心理。

一、鲑鱼巷——华裔族群的经济困境隐喻

首先,鲑鱼巷作为莱拉一家和与莱拉一家境况相同的华裔移民居住的地方,发生了让大家缄默的一件大事——安娜跳楼。这件事给莱拉一家造成了无法言说的创伤,而安娜结束生命的原因可以追溯到安娜家与其男友奥斯瓦尔多家的经济纠纷。当初安娜的父亲里昂与奥斯瓦尔多家交好,双方没有签订任何合同,共同投资开了一家洗衣店。在洗衣店经营不善的情况下,奥斯瓦尔多的父亲卷款逃走,由于双方没有签订合同,里昂不能提起法律诉讼,这让里昂与妻子的辛苦付之东流,让本就生活拮据的他们陷入了更大的困境。里昂因为痛恨安娜男友父亲的行为,迁怒于女儿安娜和其男友,阻止二人继续来往,最终酿成悲剧。父亲对安娜爱情的阻挠看似是导致安娜跳楼自杀的直接原因,实则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根本原因应归结于安娜家的经济情况。正是在极度贫穷的状况下又遭遇了破产,父亲无法接受破产的现实,只能将对贫穷生活和破产的愤怒转嫁给安娜和其男友。经济的困难与生命如此息息相关,安娜的死正是华裔群体贫穷程度的极致再现。

另外,鲑鱼巷里的汤米洪工厂是女工工作的地方,这里环境恶劣,工人工作繁忙。“走进衣厂的感觉就像走进了一个电车车库……油、金属,还有压布机发出的热气,刺得人眼睛疼。”在这样的环境下,“女工们的耐力在经受着考验:她们把长长的一整天和更长的夜晚都送到缝纫机针下碾过,每个针脚都需要付出艰苦的努力”[4]208。在莱拉的记忆里,妈妈总是“那么忙,以致我把午饭送到她面前时她头也不抬”[4]209。妈妈常常天还没亮就开始坐在缝纫机前,女儿们睡觉时妈妈仍然坐在缝纫机前工作。在妈妈如此繁重的劳动下,莱拉一家经济条件并没有得到改善,生活依旧拮据,只有在迎接里昂或是过年过节时才会有丰富的肉菜。在工厂里,像莱拉妈妈这样抛洒汗水与心血的女工有很多,有多少名女工就代表有多少拮据的家庭因为经济困境而日夜辛劳。

鲑鱼巷这个公共场所实则是华裔劳工工作环境及生活状态的缩影。在这条巷子里,衣厂作为工作场所是华裔劳工在美国工作的普遍地点,尤其是华裔女性,工作时间长,收益少,且被压榨十分严重。因此,鲑鱼巷暗含了华裔族群经济状况的低下,成为现实华裔族群经济困境的隐喻。

二、广场——华裔单身汉群体的精神危机隐喻

广场具有开放性、空旷、露天等特征,是各色人等的聚集地。哈贝马斯认为,最早的“公共领域”起源于古希腊时期的广场。[2]广场对所有公民都是开放的,希腊时期的广场就是当时的剧场和体育场。“雅典卫城一个著名的剧场——酒神剧场是雅典城中最大的剧场,当时可容纳1.7万人”[5],似乎全城的人都聚集此地观看表演或是祭拜酒神。显而易见,希腊的广场容纳性强,集体性活动使人们陷入同一种思想追求,忘却自身属性,投入集体的“狂欢”中。同时广场的开放性、露天特点令公民处在透明状态,身上拥有了共同特征,并且只有在广场中公民才会显现出这种独特属性。小说中朴次茅斯广场是莱拉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小说第一章就声明莱拉对朴次茅斯广场的厌恶:“我讨厌到广场上去找里昂,讨厌看到他与那些混日子的人搅在一起。”[4]6这里所谓的混日子的人便是华裔单身汉,这群单身汉聚集在广场这片公共领域有着深刻的隐喻。

1882年美国颁布了《排华法案》,禁止华人移民美国。当时美国的华裔百分之九十为青年男性,他们在淘金热的潮流下背井离乡,抛妻弃子寻求他们的美国梦。《排华法案》持续了60年,直到1943年才被废除。它的出台不仅让大量华裔已婚男性丧失了与妻儿团聚的机会,而且让许多未婚男青年无法组建家庭。在华人妇女极少的情况下,男女比例严重失调,产生了畸形的华人“单身汉”社会(1)这里的“单身汉”社会是美国华裔男性在美国特定时期出现的一种现象,与我们常说的单身汉有一定区别。。广场的空旷性、包容性等特点本身就暗示着空虚、浮躁、无归属等意义,小说中的广场实际就是现实中“单身汉”社会的再现,从莱拉的视角把“单身汉”社会环境铺展在读者眼前:“绕过尿味浓烈呛人的乞丐拐角,我沿着东侧阳光铺下的银色光亮继续向前走,这里坐满了老奶奶与小孩子……转过牌桌的时候,又有几个老人转过头来,目光齐落在我身上。我从来不喜欢作为唯一的一个女孩出现在公园北边。曾经不止一次,一位老人会走到我身边,问道:‘到我房间去?跟我约会怎么样?’”[4]7这群单身汉整日在广场游荡,或者乞讨,或者打牌、聊天,或者捉虱子。他们没有家庭,无根无归宿,没有爱人的关怀,没有儿女的呢喃,更因受到白人的歧视在社会上寸步难行,无法一展宏图,只能在广场中消磨时间以抵御精神荒原的袭击。因此,广场为单身汉们的精神危机做了“代言”。

三、餐馆——华裔二代移民的身份困境隐喻

华裔一代移民初到美国时由于种族歧视与语言障碍,只能从事一些低级工作,餐饮业便是其中一种。餐馆一直是华裔美国人赖以生存的空间,所以具有很强的象征性。社会中,人们的工作场所也是身份的象征,餐馆就是华裔美国人的一个身份代表——低下和卑微。小说中作为公共领域的餐馆无疑具有深刻的隐喻。

莱拉与妹妹妮娜在见面时就选择中餐馆与西餐馆发生了争执。妹妹妮娜抗拒中餐馆,“那儿吃的倒是不错,”她说,“但生活太苦了。在那儿吃饭我总感觉要赶快把盘子里的饭吃完,然后赶快回到家里去缝裤边儿,或者……”[4]29妮娜在吃饭时明确告诉莱拉自己从来不去中餐馆进餐,表示“我现在从来不使用筷子”[4]30。她对中餐馆的抗拒显而易见,但这份抗拒也透着迷茫。妮娜作为最小的女儿,是三个女儿中最豁达潇洒的一个。她在莱拉眼中我行我素,以前因为无法忍受家里因安娜跳楼而笼罩的阴郁气氛毅然离家出走,现在拥有一份空姐的工作,来去自如,更与白人看似相处融洽。她的心态和状态让莱拉羡慕不已。然而即使是豁达的妮娜,莱拉也在她眼中看到了愁苦。虽然小说没有明确交代这份愁苦的原因,但是可以看出是她的身份游离带来的。妮娜虽然远离了鲑鱼巷,走向美国白人社会,但是她并未真正融入,她的白人伴侣无法理解她的中国思想;而她因为否定自己的父母和家庭,从未认识真正的自我,在两种文化的冲击撕扯下,她从未停止身份追寻,并且在追寻中备受折磨。

当两人在西餐厅进餐时,服务员询问她们是不是中国人,莱拉没有直接回答,而只声称“我们是姐妹”,不愿承认自己的中国人身份。由此看来,莱拉的身份认同也存在着危机。莱拉在父母代表的中国文化和美国文化之间左右摇摆,作为父母与美国之间的“翻译器”,她一方面习惯了美国的文化教育,一方面也受到父母的言传身教,在双重文化撞击中,她和妹妹妮娜同处于自身究竟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的身份困惑中。

华裔美国人面临的永恒问题无疑是由身份认同引起的焦虑,二代华裔因长居美国,对中国文化产生了很大的陌生感,但父母的影响无法避免,他们的身份认同焦虑感尤为强烈,莱拉与妹妹妮娜就是这类人的代表。因此,发生身份认同挣扎的公共场所——餐馆,隐喻了华裔二代移民的身份困境。

四、结语

小说《骨》为读者展示的不仅是莱拉一家人的生活困境,而且是整个华裔族群的悲怆经历。小说生动的人物刻画与情节的曲折发展在引发读者产生同情与震撼的同时,也通过展现这些公共空间的隐喻意义加深了读者对小说的理解。鲑鱼巷、广场和餐馆都已不是仅属于小说《骨》中的空间,而是超越了文本,扩散到美国无数的“鲑鱼巷”“广场”和“餐馆”,这些公共场所道出了身在困境中的华裔美国人无尽的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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