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祎文
(河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中国古代的帝王为保证皇位和平稳定的传递,专门建立了一套培养和扶持皇储①的机构和制度,即东宫制度。汉高祖刘邦“起微细,定海内,谋计用兵”,[1](P249)开创汉室数百年之基业,“汉承秦法,崇建储贰,以嫡嗣为皇太子”,[2](P2915)正式建立了东宫制度。经三国魏晋南北朝的发展,东宫制度至唐初达到顶峰。朱熹曾评价唐代东宫“如一小朝廷”“制度犹好”,而宋代“东宫官属极苛简”“非有实业”,[3](P2728)寥寥数语便点出唐宋之际东宫差异。靠陈桥兵变夺权的赵宋正欲惩五代之弊,加强中央集权以稳固政局,东宫权力膨胀与皇帝集权意图天然对立,所以在这个大的时代背景和现实条件下,东宫权力弱化不可避免。②
皇储是政权得以顺利传承的关键人物。汉高祖刘邦曾欲废太子刘盈而立如意,叔孙通立言:“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震动。”[4](P2725)宋人包拯也说:“夫万物皆有根本,而太子天下之根本也。根本不立,祸孰大焉!”[5](P252)皇储处于“天下之根本”的特殊地位,事关国体延续,为使其将来可堪大任,皇储的教育和培养历来为皇家重视,而宋代表现得尤为突出。笔者拟从文教、武艺、从政训练三个方面,对宋代皇储教育制度作进一步探讨。
皇储教育事关国运,负责培养未来国君担当大任应有的文化素质,十分重要。陈寅恪先生认为:“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6](P245)王国维先生也认为:“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与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汉唐,后之元明,势所不逮也。近世学术,多发端于宋人。”[7](P70)宋初皇帝出身行伍,其即位后却都抑武修文,鼓励读书,大开科举,宋政府也从唐末五代的武人朝廷摇身一变,俨然成为读书人的政府,由此而形成两宋尚学的蔚然气象。文化是人类活动创造的产物,光辉灿烂的宋文化背后,离不开对教育的重视。身处在文化气息浓郁的环境之中,皇储自然受到良好的教育熏陶。朱熹曾说:“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8](P1)
从朱子的话不难看出,皇室、宗亲、大臣乃至庶民的孩子,到不同的年龄段就要去相应的学校,分别学习礼仪文化和做人之道的相关知识。宋真宗时期设置的资善堂是皇储的启蒙学堂,宋代许多皇帝也都曾在此学习。资善堂初设简陋,又陆续设置和配备了官员及僚属,先后计有资善堂都监、资善堂翊善、资善堂赞读、资善堂直讲、皇太子宫小学教授、资善堂小学教授、资善堂伴读、资善堂说书等。③·[9](P23)《宋史·舆服志》中记载:“皇太子宫曰东宫。其未出阁,但听读于资善堂。”[10](P3599)皇子年幼时主要由资善堂官员僚属承担教育引导之责,待其出阁,则主要依靠东宫属官。
宋代东宫的官员配置名义上沿袭唐代东宫官制,但“皆缘旧制除授而无职司”。[11](P2545)正如周必大所言:“自古太子养德东宫,不亲外事,唯问安侍膳而己。”[12](P725)“在政治职能被削弱之后,文教成为宋代东宫的最主要职能。”[13](P43)宋代皇帝选择东宫学官十分谨慎和考究,一般先由朝中老成持重的大臣或宰执荐举品行端正的良臣贤士,由皇帝与宰执商议后确定最终人选。宋太宗为皇储选择东宫官时,专门下诏说:“朕以太子仁孝贤明,尤所钟爱,今立为储贰,以固国本,当赖正人辅之以道。卿等可尽心调护,若动皆由礼,则宜赞成,事或未当,必须力言,勿因循而顺从也。”[14](P819)
东宫官辅佐皇储,不仅要尽心尽责,还要对太子不当行为进行规劝,确保其行为举止符合国法礼度,以期起到规正皇子的作用。因此东宫官的选择,不仅要考察其文才和品德,还要考虑其性格等因素。司马光曾叹曰:“古之明王教养太子,为之择方正敦良之士以为保傅、师友,使朝夕与之游处。”[15](P734)滋滋数语便娓娓道出帝王为储君选择老师的一片苦心。
皇储的文化课内容既有儒家经典,也有历代史书和国史等。至道元年(995),赵恒被立为储君后,太宗即安排太子宾客李至、李沆等人:“至如《礼》、《乐》、《诗》、《书》之道,可以裨益太子者,皆卿等素习,不假朕多训尔。”[14](P819)哲宗绍圣三年(1096),诸王位说书傅楫上疏请求:“将来诸郡王听读日,乞依旧互讲《论语》、《孝经》、《孟子》,如唐诗对句之类一切罢去。”[11](P52)宋儒好以新义说经,强调王道、仁政及教化,强调天下治乱系于人君,讲先秦诸经典,重在求经国理民之道,可以说儒家经典和儒家思想在皇储文教培养方面占据重要地位。皇储不仅读本朝史,也读前代史。如宋仁宗时期,“以《国史》、《两朝实录》、《太宗文集并御集》、《御览髃书》赐皇太子,遂宴从官。”[14](P2167)宣和六年(1124),皇太子赵桓上奏:“昨奉旨,令本府学官李诗、耿南仲读《前汉书》,今已毕,欲接续读《后汉书》。”[11](P2547)读史使人明智,皇储读史可明治乱兴衰之理,为以后治国理政积累经验、吸取教训。《东宫备览》有“罢读史书”“先经而后史”的相关记载,[16](P8)范帅先生据此认为“经”和“史”在皇子的学习课程中并非占据相同的地位,而是以“经”为主,以“史”为辅的结论。[17](P56)但笔者仔细查阅了《东宫备览》相关记载,并结合当时的具体历史背景及人事,认为此论或有待商榷,囿于篇幅,他文另述。
除了平时学习儒家经典和史书,诗赋书画等也是皇储教育的重要内容。宋真宗赵恒在诗赋及书法方面就有很深的造诣,仅汪圣铎先生《宋帝列传——宋真宗》一书附录中所列真宗部分著作,就包括:《正说》10卷50篇,《奉道诗》10卷,《岁时新咏》3卷,《新编赐东宫御制》50卷(晏殊等编),《春秋要言》3卷,《承华要略》10卷,《授时要略》12卷;各类诗歌约 500余篇(首);颂、铭、序、记、箴、术、赞、碑、文等40篇;论辨26篇。[18](P304-305)可谓著作等身。宋真宗在书法上也颇有造诣,明人陶宗仪在《书史会要》中称赞真宗“善书,甚得晋人风度。评者以谓妙在全备八法”。[19](P142)宋仁宗也能诗善赋、长于书法。当时还是寿春郡王的仁宗“初为诗,即自成章,有‘人心怀礼义’之句”,[14](P1991)真宗闻之非常高兴,特下诏奖励张士逊等东宫官。仁宗的书法“天然有笔法”,[14](P2246)史称其“天德纯粹,无声色畋游之好,平居时御翰墨,特喜飞白,体执遒劲,可入能品。”[19](P142)书画方面也“天资颖悟,圣艺神奇”。[20](P99)南宋高、孝、光、宁、理、度诸帝,在诗词书画方面也多有造诣,《书史会要》等书画史中亦对此多有褒扬。[19](P182)宋代有位皇子赵頵(宋英宗四子),不仅擅长书法绘画,还懂得医术,“手著《普惠集効方》,且储药以救病者”。[10](P8721)
宋代统治者还十分注重教导皇储为君之术,如太宗曾教导真宗“夫政教之设,在乎得人心而不扰之尔”。[14](P797)这是教导赵桓为政之道要得民心,不扰民。宋宁宗嘉定元年(1208),有大臣建议,令东宫讲读官员在每日讲读时间外,将古今帝王抚平祸乱的事迹编撰成书,“分十门:一曰畏天,二曰爱民,三曰法祖宗,四曰圣孝,五曰用贤能,六曰远小人,七曰勤俭,八曰听言,九曰明赏罚,十曰谨边防。”[11](P2550)
总之,两宋帝王十分重视皇储的文教培养,慎选德才兼备之人教导储君,既注重儒家经典的学习,以期提高思想道德修养;又研读本朝国史和前代历史,以图求法祖宗、以史为鉴、鉴往知来;同时还注重诗赋书画和为君之术等综合素质的培养。两宋皇储整体文化素养普遍较高,这在古今中外历史上是比较鲜见和突出的。
宋代纠唐末五代“武人政治”之弊病而推崇文治,故学界对宋代储君的培养研究也多局限于“文教”而忽视了“武艺”。但细细想来,行伍出身的赵匡胤靠兵变才建立赵宋基业,收禁军兵权、抑制武人自当是情理之中,但若因之放松子孙的武艺培养,不仅于情理上不通,更不符合基本史实。况且国家外患频繁,因此宋朝的皇帝绝不至于完全忽视对皇储武艺的培养。若对史料仔细加以推敲,亦能发现不少端倪。
太宗长子赵元佐“年十三,从猎近郊,兔走乘舆前,太宗使元佐射,一发而中,契丹使在侧,惊异之”。[10](P8639)从这简短的历史记载中,我们至少可以得出如下信息:(1)北方以武功闻名的契丹派使者“从猎”,太宗若无把握绝不会“使元佐射”,因为平时的一件小事放在这种场面都是关乎国家颜面的;(2)“年十三”的皇长子元佐,他清楚今日射兔绝非平日习射,若无自信绝对不会不加推辞的挽弓而射;(3)最后的结果是“一发而中”,在场的契丹使者“惊异之”。若非史书明确记载,想必很多人听闻也会“惊异”。透过整件事不难看出,元佐在平时必定勤练习射,太宗对这一切也是了然于胸,这也是太宗的“把握”和皇长子“信心”的来源。此处需要说明的是,元佐最后虽未继承大统,但此时的宋太宗确实是有意将其作为继任者来培养的,所以皇储不重视操习武艺的论断当是值得商榷的。
射堂的创设更进一步说明了皇帝对储君武艺培养的重视。射堂设在开封府廨东,是太宗为襄王赵恒(真宗)而设。专门于皇储平时处理事务的开封府附近创建射堂,是为了方便其习射训练,希望皇子在进行必要的从政训练的同时不可荒废习武。祥符三年(1010),宋真宗于开封府射堂宴射,对大臣们说:“朕昔尹京兆,先帝为创此堂,俾之习射。”[21](P2967)之后将开封府射堂赐名为“继照堂”,并开放三日供仕庶观赏。景祐元年(1034),仁宗将“继照堂”改名为“继圣堂”,用于缅怀真宗皇帝。南宋时期射堂得到进一步发展,淳熙二年(1175),宋孝宗为了进一步方便皇太子练武,专门设置东宫射堂。南宋理宗景定年间,东宫射堂取名“凝华”。
宋高宗能“挽弓至一石五斗”,[10](P439)这是平时勤于练习的表现。靖康元年(1126),时为康王赵构出使金国军营,金人欲将其留作人质。但是,因与金国太子习射“连发三矢皆中筶”,导致金人怀疑其是“将官良家子,似非亲王,岂有亲王精于骑射!”[22](P1658)最终将其放归而以肃王为人质。如果不是因为这次机缘巧合,恐怕康王不会成为高宗,南宋的历史也将改写。这件事再一次证明宋代皇子不仅接受过骑射训练,而且骑射水平非同一般。
通过以上论述足以看出,两宋以来对于储君的培养不仅有文化上的,还有武艺上的。由于史料限制,宋代皇子习武的具体状况不得而知,而记载的缺陷很可能与宋代“崇文”风尚有关。
储君大多都会顺利成为国家未来的最高统治者,对储君的教育和培养的最终目的,并非使其成为一介书生或武夫,而是成为合格的接班人,以期求得国泰民安、社稷长久,因此储君还必须学习理政安民之道。这不仅仅需要理论经验的学习,还需要具体实践操作,所以必要的从政训练不可或缺。培养皇储从政能力的最主要的方式就是为他们提供参政议政的机会。宋代皇权高度集中,太子参政议政在制度上受到很大的限制,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但是“制订制度的人、形成制度的过程、制度的规定与实施,无不反映着形形色色的利益关系;正是各类关系与制度本身之间形成的‘张力’,决定着制度运行的实际曲线。”[23](P102)或者可以说,制度本来就决定于人事,制度的运行往往是以制度的破坏为代价的。两宋以来,对于储君从政能力的训练也很重视,总结起来主要集中在两方面:担任京尹;创设议事堂。
京师作为天下之中,牵一发而动全身,历任京师长官的选择都极其考究和审慎。储君出任京尹(牧)既是基于都城安全的考虑,也是训练储君从政能力的好方法。北宋时期,太宗、真宗、钦宗都曾担任过开封府尹(牧)的职务,南宋时期光宗也担任过临安尹的职务。
北宋时期,宋太宗淳化五年(994)九月,“以皇子襄王(宋真宗)实行开封府尹,改封寿王。”[11](P3136)因京府事务繁杂,太宗专门选派杨徽之、毕士安、乔维岳、杨砺、夏侯峤等人“谕以辅导之旨”以辅助赵恒,[11](P3136)襄王赵恒也不负皇恩,其任开府期间留心狱讼,“裁决轻重,靡不称惬,故京狱屡空”,[10](P104)太宗因为此事还屡次下诏嘉奖。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十二月,“以皇太子(宋钦宗赵桓)除开封府牧。时上有内禅之意,用本朝故实也。”[11](P3136)“故实”即太宗让真宗担任开封府尹一事,当时徽宗有意让位于钦宗,让其做开封府牧,以培养其处理政事的能力。史料记载:“(开封府)牧、尹不常置,权知府一人。”[10](P3941)权知开封府事是主管开封府事务的实际长官,掌京师狱讼、缉捕、户口、赋役诸事,储君任尹、牧只是名义上的挂职。虽然储君尹京期间大部分的实际工作是由京府职官处理,但对其熟悉政务处理、了解机构运转还是多有帮助。开封府能提供更多体察民情的机会,借此积累处理政务的经验,继位之初遇事则不至慌乱。
南宋时期,临安为行在所。宋孝宗乾道七年(1171)四月,任命太子赵惇(宋光宗)为临安尹。宋孝宗非常注重培养太子赵惇的为政处事能力,为此专门改变了临安府官的设置。赵惇担任临安尹两年,取得了一定的政绩,宋孝宗称赞“其临事酬酢之间,于以见平日修习之效”。[11](P3138)太子赵惇不再担任临安尹后,临安府官恢复了以前的设置。储君挂职京尹(牧)学习处理地方政务之法,而议事堂的创立则为储君学习处理国家事务提供了良好的契机。
议事堂创立于南宋,也是宋孝宗专门为赵惇所设。淳熙十四年(1187)十一月,宋孝宗诏令皇太子赵惇于议事堂参与政务决策,“在内寺监、在外守臣以下,与宰执同除授讫乃奏。”[10](P688)议事堂的设立,让太子在宰执辅佐下,更好地参决国家事务。淳熙十五年(1188)正月二日戊戌,右相周必大奏请太子隔日与宰执相见议事,一周后孝宗又下诏书,在其御朝时令皇太子侍立。隔日议事加强了太子与宰执间的联系,而御朝侍立则使其有机会参与讨论国政,从而为其亲政后处理政务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另外还有太子监国,这也是培养太子执政能力的一种途径。天禧四年(1020),宋真宗龙体欠安,于是把除军国大事以外的其他政务托付给皇太子赵祯,使其会同宰相及枢密使等人商议施行,史称“自上不豫以来,太子出则监莅军国,入则省视医药……(真宗)甚悦之。”[14](P2270)宋代太子监国比较少见,多是皇帝病危特命监国,否则储君难以染指。
宋代东宫在皇权集中的背景下,较之汉唐,其职能与职权有很大的弱化。皇权和储权也有过对立,太子参政议政在制度上受到很大的限制。但通过上述分析,透过制度而谈及人事,不难发现,宋代皇帝对储君的从政训练也非常用心,不仅在制度层面为其铺路架桥,而且在人事安排上也是颇费苦心。
东宫制度是中国古代政治制度的重要内容之一,是皇帝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皇权加强的大背景下,宋代东宫权力虚化、职能弱化,但对皇储的教育却并未因此放松。为使其具备继承大统应有的素养,宋代皇帝非常重视皇储文教、武艺和从政能力的培养,并形成一套完整、有效、务实的皇储教育培养制度。文教培养上,通过建立资善堂进行启蒙教育,精选品行端正的良臣贤士为东宫学官,不仅学习儒家经典和史书,还注重诗赋书画、为君之术等综合素质的培养。宋代尚文,但对皇储的武艺操练亦很重视,射堂的创立就是很好的佐证。皇储从政能力的训练也备受重视,通过出任京尹学习处理地方政务之法,议事堂为储君学习处理国家事务提供了良好契机。两宋王朝能持续三百余年,皇权交替也没有出现大的动荡,这与帝王综合素养普遍较高、继位后快速稳定朝局密切相关,而这一切,都离不开宋代完整、有效、务实的皇储培养制度。正是基于此,宋代皇储培养制度为后世沿用和借鉴。皇储教育制度的理念和方式,同样也值得我们去深思,对我们正在推行的素质教育也具有重要的启迪作用。
注释:
①皇储又称少主、太子、元良、圣子、东宫、青宫、东朝、国嗣、潜龙、储君等。关于宋代皇储的简称和别名,参见龚延明先生《宋代官制辞典》,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25页。
②关于宋代东宫讲究实效、机构简化、官失其职、职能虚化、兵权丧失等问题,学界已有大量研究成果,此处兹不复述。
③宋代资善堂的相关问题,学界论著颇丰,主要有:邓广铭的《中国历史大辞典·宋代卷》,朱瑞熙的《宋代皇储制度研究(上)》,赵英华的《略论宋代的皇储教育与培养》,邹贺的《宋朝经筵制度研究》等。研究最为全面细致的,当属范帅的《宋代资善堂研究》,载《宋史研究论丛》2016年第2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