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因立场游离、武帝影响与萧统心境变化所致
——《〈文选序〉与〈文选〉差异问题的再审视》辨证

2020-01-19 06:20
关键词:昭明梁武帝徐先生

周 春 艳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由于《文选序》与《文选》之间存在诸多不合,前贤时彦对其差异之因多有探讨,其主要观点有三:一,认为先有《序》后有《文选》而二者种种不合“都是由于事出仓卒,未及仔细斟酌、修订造成的结果”,持此观点的有学者俞绍初;二,认为乃二者异出所造成,持此观点的主要有中国大陆学者傅刚与承日本学者清水凯夫、冈村繁说之中国台湾学者林伯谦;三,主同出说而认为主要是由于两者在价值取向上存在的差异所致,持此观点的为学者力之。(1)俞说,见其《〈文选〉成书过程拟测》(《文学遗产》1998年第1期)及《昭明太子萧统年谱》(《郑州大学学报》2000年第2期);傅说,见其《昭明文选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年版,第183页);林说,见其《由〈文选序〉辨析选学若干疑案》(《东吴中文学报》,2007年第13期);力之说,见其《关于〈文选序〉与〈文选〉之价值取向的差异问题——兼论〈文选〉非仓卒而成及其〈序〉非出自异手》(《文学评论》2002年第2期)。又,俞、傅、林三先生均认为《文选》成书仓促,而力之先生则否。其后,徐华有文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再审视”。徐先生赞同力之先生的同出说,但又说“惜”力之“对于价值取向的差异以及形成这种差异的原因并未深究”(2)徐华:《〈文选序〉与〈文选〉差异问题的再审视》,《历史文献研究》,2012年第31辑。。为此,徐先生提出自己的看法,即认为《文选序》与《文选》存在差异主要原因有三:一是二者在根本立场上的不同;二是梁武帝对《文选》编辑的多重影响;三是昭明太子前后期政治处境、心境及其文学观的变化。

综观上述诸说,笔者认为,《文选序》与《文选》的“矛盾”,正如力之先生所言,“主要是由于两者在价值取向上存在的差异所致;其次,这跟实践与理论之差异亦有关”(3)力之:《关于〈文选序〉与〈文选〉之价值取向的差异问题——兼论〈文选〉非仓卒而成及其〈序〉非出自异手》,《文学评论》,2002年第2期。,而非其他。可惜的是,是说似未引起学界足够之重视。换言之,关于《序》与《文选》存在的差异问题,徐先生“再审视”之结果虽启吾人之思,然却未为得;而其“惜”力之“并未深究”云云,恐正缘其自己之“未深究”(4)力之先生《关于〈文选序〉与〈文选〉之价值取向的差异问题》一文,已分别从《文选序》与《文选》之不合非成书仓促与非由异出所致、《文选序》与《文选》存在着价值取向上之差异、《文选序》与《文选》对某些文体提法存在差异不是问题三大方面对上述问题进行了充分论证,而非徐先生所言之“并未深究”。。又鉴于这一问题乃选学研究中之一重要课题,且关涉《文选》之成书殊巨,而尚极有进一步研讨之必要。故吾人不揣浅陋而为此小文以辨证之。不当之处,祈徐先生与海内外之方家不吝赐教。

一、《文选序》与《文选》之异显非因立场的游离

徐先生认为,《文选序》与《文选》差异的第一个原因是二者根本立场的游离。即序的宗旨应是说明作者之意、编集理由以及过程。而《序》中所叙却与《文选》之意不同。关于序之界定,徐先生在文中还引了明代吴讷《文章辨体序说》之说进行佐证,而对于《序》与《文选》之所谓“根本性立场的不同”,徐先生则从“选文标准与风格”及“列次结构”两个方面进行研讨。然在笔者看来,徐先生“序之一体”云云,虽近是(5)关于这方面所以存在差异,力之《关于〈文选序〉与〈文选〉之价值取向的差异问题》一文所说甚详,可参。;然其结论之“《文选》的立场偏于雅正复古,《序》却游离于翰采趋新之途。《文选》偏于实用意义,《序》则寓文学于悦目把玩。……选文风格与整体构架的差异,却可以说是二者根本立场上的不同”说,则断不能成立。究其缘由,乃因《文选序》与《文选》间,原本就不存在什么“根本立场上的不同”。下面,拟分别就其所说而辨证之。

(一)关于“《文选序》的衡量标准”与《文选》的不同问题

徐先生认为“从选文标准与风格看,《文选》可谓‘崇雅黜靡’、‘先质后文’。”其云:

骆鸿凯《文选学》曰:“……昭明芟次七代,荟萃群言,择其文之尤典雅者……以故班、张、潘、陆、颜、谢之文,班班在列,而齐、梁有名文士若吴均、柳恽之流,概从刊落。崇雅黜靡,昭然可见。”这一概括从风格的角度说,是恰当的。

“恰当”云云,近是。然紧接着,徐先生却说:

但所谓的“雅”,在六朝时期颇具特定含义。刘勰《文心雕龙·体性》说:“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唐代日僧遍照金刚曰:“模范经诰,褒述功业,渊乎不测,详哉有闲,博雅之裁也。”这种取资儒学经典以作文,并臻于成熟而为后世文范者,当始于班固。魏晋以来,就班固文的评价,几乎都首肯其“雅”文特色,如《文章流别论》曰:“《应宾》之渊懿温雅。”《文心雕龙·诠赋》称班固赋“明绚而雅赡”……《文选》首列班固《两都赋》,列骚于赋、诗之后的安排,已经奠定了典雅模经,先质后文的基调。

笔者认为,此说存在之问题非一。首先,骆氏之“典雅者”与刘勰之“典雅者”等断非一回事,绝不能等而同之;骆氏“崇雅黜靡”之“雅”与《诠赋》“称班固赋‘明绚而雅赡’”之“雅”等亦然。在“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后,《文心雕龙·体性》紧接着还说:

远奥者,馥采典文,经理玄宗者也。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6)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505页。

而就《文选》所录之作观之,黄侃先生云:“‘典雅者’……若班固《幽通赋》、刘歆《让太常博士》之流是也”;“‘远奥者’……若贾谊《鵩赋》、李康《运命论》之流是也”;“‘精约者’……若陆机之《文赋》、范晔《后汉书》诸论之流是也”;“‘显附者’……若诸葛亮《出师表》、曹冏《六代论》之类是也”;“‘繁缛者’……若枚乘《七发》、刘峻《辨命论》之流是也”;“‘壮丽者’……班固《典引》之流是也”;“‘新奇者’……潘岳《射雉赋》、颜延之《曲水诗序》之流是也”;“‘轻靡者’……江淹《恨赋》、孔稚珪《北山移文》之流是也”(7)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97-98页。。这可谓得其大者矣。换言之,骆氏所说之“雅”,其域比 “六朝时期颇具特定含义”之“雅”的要大得多。骆氏还说:“昭明选文,主于‘沉思翰藻’。”(8)骆鸿凯:《文选学》,中华书局,1989年,第32页。而骆氏此“雅”,可谓“沉思翰藻”一语之“蔽”。因之,纵使如徐先生所说的,“这种取资儒学经典以作文,并臻于成熟而为后世文范者,当始于班固”,亦说明不了任何实质性问题——因为有“例外”,故无法证明整体均如此。何况,“例外”者殊多。不仅如此,“当始于”云云是否属实,尚大有问题。

其次,既然《文选》所录之作多非承所谓班固之“始”来,那么“首列”“奠定”云云,便无从说起。其一,关于“首列……安排”说,已故的曹道衡先生曾在其《〈文选〉和辞赋》一文中说:“《文选》按‘赋’、‘诗’和‘骚’的次序选录作品,可能早有先例,也许沿自《文章流别集》或东晋南朝以来人的惯例。”(9)曹道衡:《汉魏六朝文学论文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49页。“可能早有”云云近是,如《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即已先赋后诗。即徐先生难以证明《文选》这一序次,其为编纂者之首创。又,《文心雕龙·诠赋》云:“若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至于草区、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黄侃先生说:“据此,是赋之分类,昭明亦沿前贯耳。”(10)黄侃:《文选平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页。其二,“奠定了典雅模经,先质后文的基调”说,不符合《文选》所录诗文之实际。班固《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小序有云:

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俪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是以扬子悔之,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11)班固:《汉书》第6册,中华书局,1962年,第1756页。

其后,挚虞《文章流别论》亦有“前世为赋者有孙卿、屈原,尚颇有古诗之义。至宋玉则多淫浮之病矣。……是以司马迁割相如之浮说,扬雄疾‘辞人之赋丽以淫’”(12)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2册,中华书局,1958年,第1905页。之论,等等。而《文选》未收孙卿之赋,却收了不少此类“竞为侈俪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者,即客观地“陈说”着其“以能文为本”之实质。因之,“从选文标准与风格看”,《文选》可谓“先质后文”云云,显非其实。又,萧统《陶渊明集序》有“白璧微瑕,惟在 《闲情》一赋,扬雄所谓劝百讽一者,卒无讽谏,何足摇其笔端?惜哉,无是可也”(13)萧统著;俞绍初校注:《昭明太子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 2001年,第200页。之说,然《文选》却收录在内容方面与《闲情赋》所写几无二致(所谓“卒无讽谏”)的宋玉《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与曹植《洛神赋》。即“昭明太子于陶渊明作品强调其致‘讽谏’之效,而《文选》录文的‘底线’是无‘有伤风教’”(14)力之:《萧统责〈闲情赋〉而〈文选〉录〈神女〉诸赋之因探》,《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总之,《文选》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奠定了典雅模经,先质后文的基调”一事。不仅如此,就是班固之《两都赋》,其所以被《文选》选录,更多的显然是因其“文”之足够美而非缘其具“讽谏教化”之用。否则如何解释多有“没其风谕之义”者与之同在。当然,《文选》所重之美,就倾向性言,即骆鸿凯的“崇雅黜靡”之“雅”;而就其呈现观,用骆氏的话说,可谓“典雅”者是也。换言之,此“雅”以“文质”之“文”为落脚点。另外,我们还需注意的是,《文选》所录之作总体上“近详远略”(15)王立群先生之“《文选》去取如果深入到赋、诗、文三类文体的具体研究之中,泛论全书的某些论断未必适应某一类文体的实际状况”(氏著《现代〈文选〉学史》,大象出版社,2014年,第97页)说,极是。不过,总体上看,“近详远略”说大致是符合《文选》录文之实际的。。

至于《文选序》方面,徐先生说:

《文选序》的衡量标准却与此不同。其开篇即提出“递进的文学观”……其意概在肯定文学之新变。与此相应,既曰《文选》,《序》则进一步厘定“文”的标准,即“以能文为本”。不录经学之籍,老庄之作,管孟之流,亦不取旁出子史之论,记事之史,之所以不取正在于其事异篇章,不同篇翰。少量史章入选则需符合“综辑辞采”、“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的要求。……而从“能文为本”、“归于翰藻”之用意看,对文采、翰藻的重视是《序》之关键。然而《文选》实际选文的范围却没有如此严格的界限,多有取之于子、史,亦非尽翰藻之作。……书、奏、表、诏之类,则皆朴素散体。故《文选》之选文范围,未以集、子、史三部分划,翰藻及质朴亦并取。因此,章太炎驳《文选序》与选旨不合,乃称《序》为“率尔之言”、“随情涉笔”,已主张将二者分开来看。

如上所述,“从选文标准与风格看”,《文选》可谓“先质后文”云云显非其实,是书并未奠定什么“典雅模经,先质后文的基调”。其所收录之“竞为侈俪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者不少,适可自证其“以能文为本”之实质,而它所录之作总体上“近详远略”,等等。因之,《文选序》开篇即使如徐先生所说的,提出的是“递进的文学观”,且其意“在肯定文学之新变”,而“与此相应,既曰《文选》,《序》则进一步厘定‘文’的标准,即‘以能文为本’”三者比之《文选》上述数者,只能证明《文选序》与《文选》之“根本立场”并无二致,而断非如徐先生所说的“根本立场上的不同”。至于二者间之其他不同,其与“根本立场”完全没有沾边,兹不赘。另外,“章太炎驳《文选序》与选旨不合”云云,既不合章氏《文学总略》之原意,又于佐证其二者“根本立场上的不同”无所助益。

(二)关于“《文选序》的结构设想”与《文选》的不同问题

徐先生说:

从列次结构看,《文选》首列与帝室、国家、政治生活、讽谏教化相关的重大题材作品。赋类首列京都赋,京都类首列班固《两都赋》。《两都赋》与前代赋作相比,除了开创性地以帝京为题材进行创作,更强调赋中的讽喻精神、政治功用,如《两都赋序》中所说的“润色鸿业”,“抒下情而通讽喻”,“宣上德而尽忠孝”。

问题是,如上所述,“《文选》首列班固《两都赋》,列骚于赋、诗之后的安排,已经奠定了典雅模经,先质后文的基调”说,根本是不能成立的。再就“赋”类言,即使班固《两都赋》如徐先生所说的“更强调赋中的讽喻精神、政治功用”,然由于《文选》所录多有如班氏的“没其风谕之义”云云者,故“《文选》首列与帝室、国家、政治生活、讽谏教化相关的重大题材作品”,而“赋类首列京都赋,京都类首列班固《两都赋》”,也不过一者仍“前贯”,一者为《文选序》所说的《文选》编次之“各以时代相次”的体例所限,而别无什么深意。不仅如此,由于多有“竞为侈俪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之赋与大量并无什么“讽谏教化”功用之诗被《文选》收录,便充分地说明《文选》选文之“以能文为本”。换言之,班固《两都赋》之被选入,主要的是因其“文”之“丽”而非其什么“讽谏教化”。因之,其下文的“《文选》的结构、选文定篇序次无不体现出一种统一的指导思想和基调,即以儒学经术为根本立场,以有助风教为先,重视文学的思想意义、实用性、典范性。显示了明确的官方意旨,处处彰显政治的现实需要”说,殊乖《文选》之实际的。又,比观萧纲为太子时写的《与湘东王书》之“未闻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江水,遂同《大传》”(16)姚思廉:《梁书》第3册,中华书局,1973年,第690页。说,亦知“以儒学经术为根本立场”云云,乃缘思之欠周所致。

而关于《文选序》,徐先生说:

《文选序》的结构设想则与此不同,如《序》中谈及编集的构想曰:“自姬、汉以来,眇焉悠邈,时更七代,数逾千祀。词人才子,则名溢于缥囊;飞文染翰,则卷盈乎缃帙。自非略其芜秽,集其清英,盖欲兼功太半,难矣!”这段话只淡淡地说如果想事半功倍地学习文学创作,就必然要“略其芜秽,集其清英”,编选一部典范精华的文学读本,并无明确言及教化之用。又《序》中对于文学功能的表述为:“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具为悦目之玩。”审美性的要求似为其更主要的目的。

准上所述,“审美性的要求”乃《文选》选文“更主要的目的”。即“《文选序》的结构设想则与此不同”云云,乃缘徐先生对《文选》本身所判未确而来。即“不同”云云,不符合二者之实际。何况,退一步说,即使《文选》选文重教化,而《文选序》之“自姬、汉以来”云云一段话“无明确言及教化之用”亦十分自然,因为如此说已无余义。另外,说这段话“谈及编集的构想”,未免牵强之嫌。

至于徐先生的“诗类首列《补亡》,收束广微《补亡诗》六首……李善注引《补亡诗序》曰:‘皙与同业畴人,肄修乡饮之礼,然所咏之诗,或有义无辞,音乐取节,阙而不备。于是遥想既往,存思在昔。补著其文,以缀旧制。’比较而言,束诗的特点旨在复缀乡饮之礼制”说,更难以说明其所谓的“不同”。考《晋书》卷55《夏侯湛传》说:“初,湛作《周诗》(今按:即《抱朴子·钧世》所说的“近者夏侯湛、潘安仁并作《补亡诗》:《白华》《由庚》《南陔》《华黍》之属”)成,以示潘岳。岳曰:‘此文非徒温雅,乃别见孝悌之性。’”(17)房玄龄,等:《晋书》第5册,中华书局,1974年,第1499页。又,《毛诗序》云:“《南陔》,孝子相戒以养也;《白华》,孝子之洁白也;《华黍》,时和岁丰,宜稷黍也。有其义而亡其辞。”《毛传》曰:“此三篇者,乡饮酒燕礼用焉。”(18)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册,中华书局,1980年,第418页。即夏侯湛所作的《补亡诗》之目的与束广微的《补亡诗》之目的正相同。

总之,“《文选序》的结构设想则与此不同”云云,乃判《文选》诗文如何未当所致。

二、《文选序》与《文选》之异非因梁武帝的影响

徐先生认为,《文选序》与《文选》存在差异的第二个原因是“梁武帝对《文选》编辑的多重影响”。关于所谓“梁武帝对《文选》编纂之影响”,徐先生说:

究竟谁才是对《文选》的立场和体例起决定作用的“主编”?恐怕不能不重视梁武帝在编辑《文选》这项工程中的主导作用和多重影响。对此曹道衡、俞绍初、刘跃进等皆有论及。

问题是,这数位著名学者虽有“论及”,然皆属没有文献支撑之推想,且似不符合情理——昭明太子《文选序》无片言只语及之。比观梁释宝唱自序其《经律异相》所说,思过半矣。宝唱是序有云:

……皇帝同契等觉,比德遍知,大弘经教,并利法俗,广延博古,旁采遗文。……圣旨以为像正浸末,信乐弥衰,文句浩漫,鲜能该洽。以天监七年敕释僧曼等备钞众典,显证深文,控会神宗,辞略意晓。于钻求者,已有太半之益。但希有异相,犹散众篇,难闻秘说,未加标显。又以十五年末敕宝唱钞经律要事,皆使以类相从。令览者易了。又敕新安寺释僧豪、兴皇寺释法生等相助检读,于是博综经籍,择采秘要,上询宸虑,取则成规。(19)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4册,中华书局,1958年,第3396页。

据此,显而易见,“恐怕不能不重视”云云是经不起推敲的。紧接着,徐先生又说:

胡旭在其《梁武帝与〈昭明文选〉、〈玉台新咏〉的编纂》一文中则专章讨论,称:“《昭明文选》的编纂,可能主要是适应萧梁建国后政治教化方面‘润色鸿业’的需要,但梁武帝本人的一些重学问、好策事的习尚,对《文选》的选文标准也产生了相当的影响,这是《文选》一书呈现典重雅正风格的重要原因。”其说颇有见地。但目前学界对这一说法似重视不够,至于梁武帝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了《文选》的编集,尚需进一步讨论。

笔者认为,胡先生之说虽或更启吾人之思,然仍与上述三位先生之“论”一样,难以落到实处。因之,即使其“颇有见地”,而“尚需进一步讨论”的,乃梁武帝究竟是否真的影响“《文选》的编集”,而非其“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了《文选》的编集”。换言之,徐先生解胡先生之意为“梁武帝是《文选》编纂的主导者”实未为妥。然而,其却以“梁武帝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了《文选》的编集”为前提进行研讨,并说“从当时语境发生的现实层面看,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引者按:即七方面)值得注意”。下面,拟对其这七个方面的理由逐一辨而证之。

其一,徐先生认为“编辑一部实用性强的典重雅正的综合性《文选》,是梁武帝深感现实的需要,是其右文崇儒政策的一个部分”。然准上所述,“实用性强”与“右文崇儒”云云,均未为得。此其一。其二,其这里所举之例证,无一能说明“是梁武帝深感”云云者。如其第一例之“梁武帝天监四年诏曰:‘二汉登贤,莫非经术。服膺雅道,名立行成。魏晋浮荡,儒教沦歇。风节罔树,抑此之由’。”即为明证。

其二,徐先生认为“编集《文选》乃梁武帝统一规划中的一个环节”。其云:

天监十二年,太子舍人刘遵撰成《东宫四部目录》;天监十五年,梁武帝命太子詹事徐勉举学士开始撰《华林遍略》;天监十五年左右,梁武帝编《历代赋》,十七年命周舍、周兴嗣注《历代赋》;普通三年,太子专门收集古今典诰文言的《正序》10 卷,精选当代五言诗为《文章英华》20 卷编成。由此目录、类书、再按赋、诗、文分体编写,最后再统一编纂一部综合性总集,则很显然是出于梁武帝萧衍的统一规划。

于此,即使《文选》与梁武帝有某种关系,“天监十二年”以下一段文字对证明“编集《文选》”云云,也近乎毫无意义;何况,徐先生尚证明不了《文选》与梁武帝有何瓜葛。

其三,徐先生认为“从人员准备上看,每当有大型书籍的编纂,必预先调动相应的文士参与”。其云:

如《南史·何思澄传》:“天监十五年,敇太子詹事徐勉举学士人华林撰《遍略》。勉举思澄、顾协、刘杳、王子云、钟屿等五人应选。八年乃书成,合七百卷。”……普通六年,梁武帝命王规与殷芸、王锡、张缅同侍东宫,正如天监十五年编纂《华林遍略》,梁武帝派置东宫十学士,此次再派学士理应正是为着《文选》的编纂。

《华林遍略》为敇编,史书说得清清楚楚,而《文选》则无文献说其与梁武帝有何关系。因之,由前者之为敇编是难以得出“理应”云云的。另外,王立群先生说:“‘昭明太子十学士’之说……不等于认可‘昭明太子十学士’编纂《文选》。”(20)王立群:《〈文选〉成书时间研究》,《河南大学学报》,2004年第3期。的然。何况,30卷之《文选》显非什么“大型书”,而以编700卷之《华林遍略》况之,想象虽够丰富,然无奈思之未周何。

其四,徐先生认为“梁武帝的强忌个性,也决定了其对《文选》的编集过程的掌控”。其理由是:

武帝对他人尤其是当世名流文士都有很强的戒备争胜心理,难以容忍文坛上有谁的成就过于突出、风头盖过自己。隐士刘孝标编写一部类书叫《类苑》,梁武帝马上“命诸学士撰《华林遍略》以高之”。豫州献来径半寸的大栗子,梁武帝与沈约各述有关典故,结果沈约比梁武帝少三条,沈约出曰:“此公护前,不让即羞死。”梁武帝恼羞成怒,欲抵其罪。

问题是,这至多能说明武帝个性之“强忌”,至于“也决定了”云云则显为“阐释过度”所致。关于“以高之”云云,《南史》卷49《刘峻传》说:“武帝每集文士策经史事,时范云、沈约之徒皆引短推长,帝乃悦,加其赏赉。会策锦被事,咸言已罄,帝试呼问峻,峻……疏十馀事,坐客皆惊,帝不觉失色。自是恶之,不复引见。及峻《类苑》成,凡一百二十卷,帝即命诸学士撰《华林遍略》以高之,竞不见用。乃著《辩命论》以寄其怀。”(21)李延寿:《南史》第4册,中华书局,1975年,第1219-1220页。可见,此“高之”有其特殊的背景,不宜轻易比附。此其一。其二,如徐先生所言,以梁武帝之“强忌”,若《文选》真奉其旨意编成,则署名应为梁武帝本人,或至少《文选序》对此事当有所交代,一如前文所引释宝唱《经律异相序》所说的那样。再则,依徐先生所说的梁武帝之为人,其能允许刘孝标的作品入选《文选》?尤其是“寄其怀”之《辩命论》。总而言之,“也决定了”云云,断非“梁武帝的强忌个性”一语所能支撑。

其五,徐先生说:

梁武帝的文学好尚体现在《文选》中的,例如《北史·文苑列传·温子升传》:“梁使张皋写子昇文笔传于江外,梁武称之曰:曹植、陆机复生于北土,恨我辞人,数穷百六。”其所称道的曹植、陆机在《文选》中的选录作品数分别为陆机61篇,居第一;曹植38篇,居第三。

问题是,梁武帝对曹、陆之评价体现的是共识而非其个人的偏爱。《宋书》《文心雕龙》《诗品序》等书文之说(22)《宋书·谢灵运传论》:“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降及元康,潘、陆特秀,律异班、贾,体变曹、王”。《文心雕龙·时序》:“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机云标二俊之采。”《诗品序》:“故知陈思为建安之杰,……陆机为太康之英。”,均可为明证。即《北史》所载梁武此说对证明其文学好尚是否“体现在《文选》中”,毫无意义。又,徐先生以陆倕的《新漏刻铭》和《石阙铭》之入选和吴均、何逊二人作品均不见录进行对比,认为吴、何作品不得入选的原因即在于梁武帝之不喜,所谓“吴均不均、何逊不逊”(23)《南史》,第3册,第871页。又,《文选》何以不收吴均、何逊之作,可参力之《综论〈文选〉的编者问题(中)》。。然如上所述,《文选》收录有梁武帝更为不满之刘孝标的《辩命论》等文,又当何说?即从研究方法的层面上说,徐先生于此可谓未能就整体以考察部分,而难免“抽样作证”之嫌(24)严耕望先生说:“有些问题,史料很丰富,若只留意有利于自己意见的史料,那么几乎任何问题都可以照自己意见的方向去证明,这可说是抽样作证。”(氏著:《治史三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9页),同样说明不了任何实质性问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故其“在武帝势力的影响之下,无论是昭明太子还是刘孝绰,承担编纂《文选》这项任务的时候,首先要考虑的当然是不能违背梁武帝的意旨,以及如何迎合梁武帝的趣味”说,所凭者“虚”也。

其六,徐先生说:

梁武帝对于当时编纂工作的干预,也是事实上存在的。如他曾命虞阐等编撰佛教资料的类书《佛记》,并令作序。结果“序体不称,频治改,犹未尽致”,于是敕沈约撰《佛记序》。这一事例正如《南史·王智深传》记载齐武帝使太子家令沈约撰《宋书》,对于是否要立袁粲传,也要请示齐武帝,经过齐武帝“袁粲自是宋家忠臣”的肯定,才敢在史书中为抵抗齐代的袁粲立传。齐武帝尚且如此干预史笔,更何况才优略大的梁武帝,岂能对于《文选》这样重要典籍的编选不闻不问?

“敕沈约撰《佛记序》”事,见梁武帝《敕沈约撰佛记序》。敕文有云:“去岁令虞阐等撰《佛记》,并令作序。序体不称,频治改,犹未尽致。寻佛教因三假以寄法,藉二谛以明理。达相求宗,不著会道,论其旨归,似未至极。乃不应以此相烦,亦是一途善事,可得为厝笔不?”(25)释道宣:《广弘明集》卷15(《四部丛刊》本)。于此,可概见梁武帝对佛教之尤为重视,而虞阐所撰者存在“论其旨归,似未至极”等问题。至于齐武帝“使”沈约撰《宋书》,而立不立“袁粲传”乃至为敏感,故自然得“请示”。问题是,这二者均不具普适性,且其所谓“干预”者,均有文献可征。故此,由前者证“梁武帝……干预”虽得其“仿佛”(26)说“梁武帝对于当时编纂工作的干预”而更恰切者,可举《续高僧传》卷一《宝唱传》之“(天监)十四年,敕安乐寺僧绍撰《华林佛殿经目》,虽复勒成,未悏帝旨,又敕唱重撰”(《续高僧传》(一),文殊出版社,1988年,第8页)等。,然无法证明这一“干预”之对象包括《文选》;至于据齐武帝干预史笔而来的“更何况”云云,更是难免牵强附会之嫌。何况,萧统去世于其皇父前,故若《序》与《文选》之间果真存在如徐先生所说者,则只能说明其与梁武帝毫无关系。理由很简单,如果存在梁武帝之“干预”而二者间有“未悏帝旨”者,则编撰者何敢保而存之?

徐先生说“梁武帝对《文选》编辑的多重影响”之其七是:

为引导文坛树立正统的有助教化的文学观,梁武帝在崇降文体、品评文格方面也多有作为。他公开推崇的,几乎都是政治性颇强的实用文体。

然在无任何文献支撑的前提下,验之《文选》本身亦大乖其实——如“赋”类之“哀伤”“情”等小类、“诗”类400余首中之不少作品即无有助什么教化(详上)。故此,据“为引导”云云根本说明不了徐先生要说之问题。于此,关键的是两者之“异”而非其“同”,然徐先生似忽之。

综上所述,徐先生所列举之七方面理由,似皆虚而非实,无一能够成立。即根本无法证明梁武帝对《文选》的编集进行过干涉或其本人作为“幕后的力量”起过什么主导作用。甚至,其某些理由从逻辑的层面上也说不过去。学术研究自然需要想象,但想象当合乎逻辑——这是前提。况且,合乎逻辑与是不是事实尚非一回事。

三、《文选序》与《文选》之异非因昭明太子心境之变化

徐先生认为,《文选序》与《文选》存在差异的第三个原因是“昭明太子前后期政治处境、心境及文学观的变化”所致。其云:

《文选》的完成及《文选序》的写定,时值太子晚岁赋闲之际。……《文选》的编撰始于普通三年。普通三年至普通七年……太子的政治生涯除了忙碌,还面临三大严峻的问题:一是个人威信无法建立。……二是缺乏可靠力量的支持。……三是来自弟弟萧纲、萧绎的压力。……

这里,且不论“面临”云云是否属实与此“时”是否真的“值太子晚岁赋闲之际”。即使在此层面上论,徐先生之说仍无以立:既然“《文选》的完成及《文选序》的写定”之背景同,那么,“变化”云云从何而来?徐先生又说:

太子在晚岁……写作了《陶渊明集序》,借评叙陶渊明,表达了自己内心积压的真实想法:“处百龄之内,居一世之中,倏忽比之白驹,寄寓谓之逆旅。……何倚伏之难量,亦庆吊之相及。”……萧统独爱渊明诗,当非出自无感而发。据日人桥光时雄《陶集版本源流考》云:其所见之《陶渊明集》旧抄本,在此序言之后有“梁大通丁未年夏季六月昭明太子萧统撰”17字。即527年……其母卒后第二年六月。亦可见其当时真实的心境。

这里所说,似矣;然实未为得。因为太子是序最后如是说:

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故加搜校,粗为区目。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扬雄所谓劝百讽一者,卒无讽谏,何足摇其笔端?惜哉,无是可也!……尝谓有能观渊明之文者,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抑乃爵禄可辞,不必傍游泰华,远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风教也。(27)《昭明太子集校注》,第200-201页。

是即为明证。而据昭明太子晚年此说,便一清二楚:徐先生后面之“《文选序》写定于昭明太子的晚岁,此时的他已逐渐游离了武帝的权力中心,心灵亦无处安放,在此特定处境和心境中为《文选》作序,已经没有必要再过多强调《文选》雅正实用的中心意旨,反而是表达内心独立真实的文学认识来得更为切近”说,实非为圆照。

换言之,“昭明太子前后期政治处境、心境及文学观的变化”非《文选序》与《文选》存在差异之因。

综上所述,关于《文选序》与《文选》存在差异这一问题,徐华先生通过“再审视”而得出之三大结论,似皆非圆照。首先,《文选序》与《文选》之异非因“立场的游离”,而只是价值取向不同和理论与实践之差距所致;其次,这二者之异非因“梁武帝对《文选》编集的多重影响”,否则,无以解释梁武帝为何只影响《文选》之选文而不影响《文选序》之撰写,居然任其存在诸多之不协——说到底,就笔者目力所及,迄今为止之认为梁武帝对《文选》编撰有实质性影响的理由,无一经得起推敲;再次,《文选序》与《文选》之异非因“昭明太子前后期政治处境、心境及文学观的变化”,否则,无以解释晚岁处境及心境皆极为糟糕之昭明太子,为何还有闲情编纂《文选》且在成书后于《文选序》中竟透露出轻松愉悦之心情,并且,亦无以解释其怎敢违背梁武帝旨意任意撰写《文选序》。换言之,《文选序》与《文选》存在诸多不合的原因,只能是如力之先生所说,“主要是由于两者在价值取向上存在的差异所致。其次,这跟实践与理论之差异亦有关”,而非其他外因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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