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幕府史学活动的经世意义及其局限性

2020-01-19 06:20李金华乔治忠
关键词:幕府书局史学

李金华,乔治忠

(1.天津商务职业学院,天津 300350;2.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350)

嘉道以降,清廷内忧外患接踵不断,政治上内外交困,经济上日渐衰退。在此大背景下,官方史学的发展“处于衰而不废的状态”(1)乔治忠:《中国史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83页。,仅能维持清朝前期确立的修史格局,缺少了乾嘉时期史学活动的开创性与丰富性。在官方史学日渐式微的情况下,私家史学发展迅速,使晚清史学发展呈现出新的气象。而地方官员开设幕府从事学术活动,对于晚清史学发展亦具有极为重要的推动作用。这些大员凭借个人学术魅力和显赫地位,延请饱学之士,建立幕府,确立宾主关系。虽然晚清时局动荡,地方官员忙于政事,但并未影响幕府中宾主之间研讨学问,如邓廷桢幕府“论学不辍”(2)赵尔巽,等:《清史稿》,中华书局,1977年,第11496页。,张之洞幕府谈经论史,端方幕府纵论时事,通夕忘倦,曾国藩与幕宾讨论古文和经学,“说话太多,舌端蹇滞”(3)郭立志:《桐城吴先生年谱》,雍睦堂丛书本。,等等。“熙熙然几疑乾嘉盛世,置身于尹文端、毕镇洋所矣”(4)劳乃宣:《端忠敏公奏稿序》,见《桐乡劳先生遗稿》卷2,1927年桐乡卢氏校刊本。。幕府中宾主双方互相借力,编书校书,改革书院,开办书局,成为推动晚清史学繁荣的重要因素之一。

一、幕府推动晚清史学的经世之风

在中国历史上,史学的经世思想源远流长。晚清时期,社会危机日益加剧,史学的经世思想再度勃兴。尤其道光以后,完全的学术性幕府已不复存在,幕府的职能扩充至军事、外交、洋务等各项政务。由于内忧外患的社会环境,不论是幕主还是其手下幕宾,对当时的政治、经济、社会发展皆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那些对现实社会具有极深洞察力的幕主,往往能够顺应时代潮流,编纂图书,以期能有益于现实”(5)王记录:《论清代史馆修史、幕府修史及私家修史的互动》,《史学史研究》,2007年第2期。。此时幕府学术活动“已远离乾嘉时代的训诂、考据之风,而与现实的需要紧密结合起来”(6)尚小明:《学人游幕与清代学术》,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47页。,推动了晚清史学经世之风的形成。

道光五年(1826),正在为漕粮海运寻找理论依据的江苏布政使贺长龄,受《明经世文编》启发,委托辅政幕宾魏源主笔编纂《皇朝经世文编》,“用前明陈卧子例”(7)俞樾:《皇朝经世文续编序》,见《春在堂杂文》四编七,清同治七年刻本。,分学术、治体、吏政、户政、礼政、兵政、刑政、工政八个门类,辑录从清初至道光五年奏议、文集、方志等文献中内容涉及清朝政治、经济诸多方面“存乎实用”的文章2236篇。道光六年(1827),这部220卷的大型经世致用文编成书,刊行后,人们争相阅读,“几乎家荆碧而人隋珠”(8)邵之棠:《皇朝经世文统编叙》,见《皇朝经世文统编》卷首,清光绪二十七年刊本。,对于当时以及后来的学术务实风气产生了极大影响,“数十年来风行海内,凡讲求经济者,无不奉此书为矩镬,几于家有此书”(9)俞樾:《皇朝经世文续编序》,见《春在堂杂文》四编七,清同治七年刻本。。此后,很多学者纷纷续写,陆续出现葛世瑞等辑《续编》、陈忠倚《三编》、何良栋《四编》以及民国初年经世文社的《民国经世文编》等,这些著述皆沿用《皇朝经世文编》体例,内容上则根据当时经世需要,有所延伸,逐步添补洋务、邮政、国债、银行、公司、议院等名目。

清代的舆地之学自清初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之后,至清中期出现许多史地著述,但多为参互校注,“偏于考古一途”(10)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80页。,进行实地勘察的著述不多。而对于少数民族聚居的边疆地区,由于地处偏僻,地势险恶,更是很少产生优秀的史地专著。清中前期边疆史地著述除官方于乾隆时期纂成的《西域图志》《西域同文志》《大清一统志》(西域新疆统部)外,私家著述“多为守边大臣、出使官员、从军西征的官员或被遣西戍的内地官员文士根据耳闻目睹所做的笔记杂录类”(11)侯德仁:《清代西北边疆史地学》,群言出版社,2006年,第44页。,成绩突出的仅有梁份《西陲今略》(又名《秦边纪略》)。该书从撰写到刊刻成书,历时十年有余,艰辛备尝,先后得力于两位幕主王定山、张霖的鼎力相助才终于完成。但或许由于梁份所投幕主皆级别不高,缺少与朝廷直接对话的机会,该书的价值并没有得到朝廷的重视,仅得到“此书所述,皆无所用之”的评价(12)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75,《秦边纪略》条,中华书局,1965年,第657页。。

嘉道以后,边徼多事,外族入侵,各类叛乱时而发生,很多被调任四川、云南、广西、新疆、西藏等边疆地区的督抚大员意识到加强地区史地研究对辖区治理具有重要参考价值,于是极力搜求才学之士,协助自己开展史地调查研究。比较典型的例子是伊犁将军松筠,为了编纂一部成功的新疆地志,从嘉庆七年至嘉庆二十五年长达18年的时间里,先后将落职发配到新疆的学者汪廷楷、祁韵士、徐松招至幕中,给他们提供各种便利条件,令其整理资料,实地考察,纂辑书志,后经松筠“亲为厘定”,成书《西陲总统事略》。道光元年上呈朝廷,得到皇帝的赞赏,赐名《新疆识略》。在松筠的主持下,经过三批幕宾的共同努力,该书得以成功,被誉为“当代奇作”(13)龚自珍:《上国史馆总裁提调总纂书》,见《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313页。。“自来放逐之人自发为文章,大都反复以辩其诬愤,激以行其志,即或寓忧危之旨”(14)彭邦畴:《新疆赋跋》,见徐松《新疆赋》卷末,道光四年刻本。,松筠充分发挥这些谪戍官员的才华,开展史地研究,从而打开史地研究的经世之风。而徐松回京后,与何秋涛、张穆、魏源、姚莹、俞正燮等史地研究学者“剧谈西北边外地理以为笑乐”(15)张穆:《落帆楼文稿序》,见沈垚《落帆楼文稿》卷首,商务印书馆,1936年。,形成边疆史地研究学术群体。此后,张穆撰《蒙古游牧记》,未竟而殁,何秋涛接续其撰述工作,在完成过程中受到启发,“益究心经世之务。尝谓俄罗斯地居北徼,与我朝边卡相近,而诸家论述未有专书。乃采官私载籍,为《北徼汇编》六卷”(16)黄彭年:《清故莲池书院院长刑部员外郎何君墓表》,见何秋涛《一镫精舍甲部稿》卷首,光绪五年淮南书局刻本.,咸丰十年(1806)进呈朝廷,咸丰帝称赞其“关于制度沿革、山川形势考据详明,具见学有根柢”(17)《清文宗实录》卷306,咸丰十年正月己丑,台湾华文书局,1985年影印本,第19886页。,赐名《朔方备乘》。最初由松筠幕府发起的边疆史地研究发展至此,在官方的支持下,清代的边疆史地之学乃至外国史地学蔚然兴起,“兹学遂成道光间显学”(18)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06页。。

此外,晚清时期的地方幕府还编著了一些反映地方军务的当代军事史著。如曾国藩在率领湘军镇压太平天国后,聘请王闿运编纂《湘军志》以反映湘军情况,王氏采用纪事本末体对湘军“善恶兼载”,进行客观评述,该书不同于清中期专述清廷开疆拓土“武功”和镇压人民起义业绩的纪略,无论从体例上还是写法上,皆有开创。书成后,曾府不满王闿运直书,又请幕宾王定安阅时三载,足遍五省,搜集“章奏遗稿”,成专事表彰湘军的《湘军记》,对于《湘军志》的疏漏处补添完整,“记事以湘军为纲,而他军战略附焉”(19)王定安:《湘军记自序》,见《湘军记》卷首,光绪十五年刻本。,叙次更赡备。还有光绪三十年(1904)广西边防督办郑孝胥委任幕宾孟森,利用幕府中收藏的笺奏、函牍、札答等大量公私文献资料撰成的《广西边事旁记》,在赞誉郑孝胥督办广西边防政绩的同时,对广西边政提出不少建议,皆成为研究地方政务军务的重要史料。

与乾嘉时期相比,晚清时期的大多数幕宾,处理政事与从事学术活动同时进行,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下,使私人著述与经世旨趣结合起来,也产生了许多优秀的经世之作。魏源从嘉庆二十四年(1819)开始即入幕为宾,先后在贺长龄、杨芳、陶澍、裕谦、陆建瀛幕中,有着近三十年的游幕经历。在协助幕主处理政事过程中,魏源积累大量资料,先后撰成《道光洋艘征抚记》《圣武记》《海国图志》等经世之作。《圣武记》以纪事本末体记述清初至道光年间的军事历史;《道光洋艘征抚记》有“近代中国第一部具有进步意义的当代史”之称(20)姚薇元:《鸦片战争史实考——魏源道光洋艘征抚记考订》(修订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页。;《海国图志》是“当时最详备的世界史地参考书”,“近代史开端时期爱国主义的名著”(21)陈其泰:《中国史学史》(第六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70—73页。。梁廷枏自道光十五年(1835)始,先后入两广总督卢坤、徐广缙幕府,以幕僚身份参与众多重大事件的策划,其著述《夷氛闻记》对鸦片战争中侵略与反侵略的活动和过程记载详细,成为研究鸦片战争的重要史料,“奠定了鸦片战争史基本框架的雏形”(22)张华腾:《鸦片战争的实录——夷氛闻记》,《殷都学刊》,1991年第3期。。夏燮于咸丰十年(1860)入曾国藩祁门幕府,对清政府与英法联军关于第二次鸦片战争的议和文件皆得寓目,此后又做了江西巡抚毓科、沈葆桢的幕僚,处理长江设关和江西法国教士传教纠纷事件,他据耳闻目睹、亲身经历撰成的《中西纪事》,被誉为我国“近代第一部中外关系史专著”(23)陈其泰:《中国史学史》(第六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21页。。

二、幕府借改革书院开展史学研究,培养史学人才,促进史学发展

书院自唐末产生以来,经过宋代的兴盛,发展至元明,由于其私学的性质,受到官方的打压,发展并不景气。清代统治者则充分认识到书院的教化功能,倡导在全国各地兴建书院,使其官学化。早在雍正十一年,雍正皇帝就谕令“由督抚学臣不分本省邻省、已仕未仕,择经明行修,足为多士模范者,以礼聘请”(24)《嘉庆大清会典事例》卷395,清嘉庆二十五年刻本。,将选拔优秀书院讲学人员的任务与权力交由地方官员,乾隆时期著名学者型官员毕沅做河南巡抚时就曾聘请章学诚到其河南幕府,一边做归德文正书院讲习,一边为其编纂《史籍考》,此时聘请大量才俊讲学书院的现象并不普遍。嘉道以后,随着内忧外患的加剧,国力式微,经世实学之风蔚然兴起,作为培养人才的书院改革势在必行。地方大员义无反顾挑起改革书院的大任,借举办书院招揽大量史学人才,从教育内容、人才培养、学术研究等诸多方面改变书院趋于僵化的局面。在督抚大员的支持下,借幕府之力,晚清书院发展成为集经史教学、研究于一体的机构。

阮元创办的诂经精舍与学海堂,专攻经史,重于学术而不务科举之业,“开启了清代书院培养真才实学之士,讲求征实致用之学的风气”(25)李国钧:《中国书院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906页。。为此,阮元招揽学界名流,王昶、孙星衍、郭嵩焘、张之洞等著名学者皆曾被聘为主讲,教学内容“只课经解史策、古今体诗,不用八比文、八韵诗”,“不十年,上舍士致身通显及撰述成一家言者,不可殚述。东南人才,称极盛焉”(26)李元度:《阮文达公事略》,见《国朝先正事略》卷21,四部备要本。,培养了如黄以周、朱一新、章炳麟、陈澧等优秀经史人才。此后,各地官员纷纷效仿,涌现出一批以讲授经史汉学为主要教育内容的书院。如张之洞依阮元之例,宦迹所至,广开书院,如武汉的两湖书院、经心书院,成都的尊经书院,太原的令德书院,广州的广雅书院等。他继承阮元注重经史的教育思想,“凡学之根柢必在经史,读群书之根柢在通经,读史之根柢亦在通经,通经之根柢在通小学,此万古不废之理也。不通小学,其解经皆燕说也;不通经学,其读史不能读表、志也;不通经史,其词章之训诂多不安,事实多不审,虽富于词必俭于理”(27)张之洞:《创建尊经书院记》,见《张之洞全集》(第12册),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0073页。。于是他“以广大风雅之度,尽量招贤,以书院、学堂为收容之依据,以诗文讲学为名流之冠冕”(28)刘禺生:《世载堂杂忆》,中华书局,1960年,第81页。,梁鼎芬、朱一新、缪荃孙、杨守敬、陈衍、罗振玉、沈增植、华蘅芳、黄绍箕,李葆恂、屠寄、樊增祥等一时名流皆招至府中。书院首开课程分经、史、理、文四门,后又加调整,“若当多事之秋,则治经不如治史之尤要”(29)朱一新:《无邪堂答问》,中华书局,2000年,第77页。。从而引发各地书院也纷纷改革教学内容,争相以倡导经史汉学为风尚。

晚清时期,阮元幕府所著《皇清经解》、张之洞幕府所著《书目答问》等著述,其创作初衷实为书院学子编纂的教材,以丰富书院教学内容。阮元创建学海堂,由于“士之愿学者苦不能备观各书”,于是,委托幕宾严杰、江藩等历时四载,编纂《皇清经解》,“自此士习蒸蒸日上,当地学风为之一变”(30)夏修恕:《皇清经解序》,见阮元《皇清经解》卷首,清道光九年刻本。。此后,江苏学政王先谦,延揽文人,开办江阴南菁书院,仿阮元《皇清经解》体例,辑阮氏所遗之乾嘉以前并收乾嘉以后经解名著,成《皇清经解续编》,与《皇清经解》成为清代两部重要的经学丛书。张之洞开办广雅书院,针对诸生不知“应读何书”及“书以何本为善”而请时在幕中的缪荃孙编成《书目答问》,开列学习经史词章考据诸学的导读目录2200余种,成为清末版本目录学的重要著作,后来学习经史者的必读书目。广雅书院一直采取“诸生人赋以日记册,记质疑问难之语于其中,而院长以次答焉”的教学方式,张之洞幕宾朱一新做第二任院长时考虑到“迫于时日,诸生未及遍观也”,于是将这些答学生问及评课卷语辑录而成《无邪堂答问》,“辨章学术,以端诸生之趋向”(31)朱一新:《无邪堂答问》,序,中华书局,2000年。,该书贯穿古今中外之学,体现西学视野,成为当时介绍西学的热门书。光绪四年(1879),直隶总督李鸿章聘黄彭年主讲莲池书院,黄彭年崇尚“朴学”,在莲池书院兴建万卷楼,编辑《万卷楼书目》,设置学古堂,将学生治学心得改定整理,成《莲池书院肄业日记》刊刻出版,激发士子学习热情,“行之数年,朴学之士济济盈庭矣”(32)黄彭年:《万卷楼书目序》,见《陶楼文钞》,民国十二年刻本。,河北地区尚学之风因以大开。

在地方官员的主导下,书院除作为地方知识分子的聚众学习之地,还承担晚清地方志编修乃至书籍校刊刻印的文化功能。如道光七年(1827),夔州知府恩成聘用夔州府连峰书院山长刘德铨及当地知识分子,编修《夔州府志》,就令其组织书院士子从事具体的资料搜集与志书编纂工作,使“新志之所增者,多旧志十之四”(33)恩成:《夔州府志卷首序》,见《夔州府志》,中华书局,2011年。。光绪十二年(1886),江苏学政王先谦招才纳士,开办南菁书院,并在书院设立书局,组织书院师生编纂刊刻《皇清经解续编》《南菁书院丛书》《南菁札记》《南菁讲舍文集》《南菁文钞》等著述。尤其是同治九年(1870),李鸿章在保定莲池书院中开设《畿辅通志》局,遴派书院师生中“成学嗜古之士”襄同纂校(34)黄彭年:《畿辅通志叙传》,见《畿辅通志》,光绪十年莲池书局刻本。,历时15年终成书三百卷,成为直隶通志的代表之作。此后,书院师生亲力亲为,主持书局校刊事宜,刻印图书有三四十种(35)贺庆为:《晚清莲池书院研究(1840-1908)》,陕西师范大学2011年硕士学位论文。,“书局依靠书院师生主持校勘出版工作,书院借书局进行学术实践活动”(36)李国钧:《中国书院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53页。,从而使书院教育学有所用,学用结合。不少知名人物如严修、傅增湘、谷钟秀、周学熙等,著名学者如贺涛、尚秉和、贾思黻、冒广生、马其昶、姚永概兄弟等,皆出自莲池书院。

三、幕府借兴办书局,开展史学的清理与总结

乾嘉时期,政治稳定,经济发展加快,文化事业兴盛,经学、小学、史学等文化事项皆得到充足的发展,此阶段史学发展的特点是对传统史学的清理总结。其实,乾嘉时期所形成的史学清理总结之风在晚清时期仍然存在。如由章学诚发凡起例的《史籍考》,经过乾嘉时期地方官员毕沅、谢启昆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编纂,至道光二十六年(1846)手稿落入江南河道总督潘锡恩手中,其延请许瀚、包慎言等饱学之士“分类编纂,删繁补缺”,“仍照朱竹垞《经义考》定为三百卷,而补录存佚之书,视原稿增四分之一,详审顿觉改观”(37)潘俊文:《乾坤正气集跋》,见《乾坤正气集》卷末,道光二十八年袁江节署求是斋刊本。。此外,魏源的《皇清经世文编》、张之洞的《书目答问》无不有对史学遗产的清理和总结的作用。而由于内忧外患的社会环境影响,晚清时期对史学的清理与总结更具有一种自觉的经世意识。清朝末年,面对列强日益加剧的全方位侵略,面对太平天国运动对中国传统文化造成的极大破坏,以曾国藩为首的中兴名臣们力主在全国各地设立官书局,大量刻印儒家经史典籍,以达到文化秩序的恢复与重建,再造“文化中兴”。

关于地方官员延请幕宾开设书局,早在清代中前期就已有之。如乾嘉时期,毕沅组织幕宾编著《续资治通鉴》《湖北通志》,校刻《经训堂丛书》,皆在任职地开设馆局进行。但是,毕沅所开之局主要是为刊刻幕府著述,经费亦由幕主自己承担,故其属于私人性质。咸丰九年(1859),湖北巡抚胡林翼于武昌开书局,“取《左传》《通鉴》《明史》等书之有关军事部分纂《读史兵略》,门人汪士铎总其事,莫友芝、张裕钊、丁取忠、张华理、胡兆春分任编校。(咸丰)十年《读史兵略》辑成”(38)梅英杰:《胡文忠公年谱》,咸丰九年四十九岁条,民国十八年宁乡梅氏抱冰堂刻本。。故有学者认为胡氏是晚清官书局的开创者。其实,胡林翼所开之局的性质与清代中前期并无区别。同治以后,面对太平天国被镇压后整个社会文化的满目疮痍,很多官员认识到重建文化的重要性,曾国藩就曾感叹道“举中国数千年礼仪人伦、读书点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39)曾国藩:《讨粤匪檄》,见《曾文正公文集》卷2,清木刻本。。同治三年(1864)曾国藩进攻金陵后,“延博雅之儒校雠经史,政暇则肩舆经过,谈论移时而去。住冶城者,有徐汇张文虎、海宁李善兰、唐仁寿,德清戴望,仪征刘寿曾、宝应刘恭冕,此江南官书局之俶落也”(40)况周颐:《蕙风簃二笔》卷1,民国年间木刻本。。文中提到的“江南官书局”即为江宁书局,亦称金陵书局,其初建并非官方出资,乃曾国藩“捐廉三万金设局”(41)见朱孔彰《题江南曾文正公祠百咏》卷74,诗曰“劫历红羊失五车,浓香班马选梨初。欲将节义风天下,先刻船山百卷书。”并自注:“公捐廉俸三万金,设书局,重刊经史。先在安庆,商之九弟沅甫方伯,刻《王船山遗书》。”光绪十三年刻本。,而书局的经营运作经费由地方官府承担,由此,清代书局由幕府私有变为官方出版机构。

关于晚清官书局的性质及历史意义,学界评价说:“晚清官书局是具有真正意义的地方官办出版机构,在古代出版史上堪称一次重要的制度变革。”(42)江凌:《晚清传统地方官书局的出版文化理念》,《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7年第5期。而其经营与运作,无不与地方大员幕府紧密联系。地方官员借开办书局之机,招贤纳士,任用幕宾为书局校雠人员。曾国藩督两江,开设金陵、苏州、扬州、浙江、武昌等官书局,“皆慎选通儒,审校群籍,广为剞劂,以惠士林”(43)赵尔巽,等:《清史稿》,中华书局,1976年,第4268页。。光绪十二年(1886),张之洞任两广总督时设立广雅书局,延聘李文田为总纂,廖廷相、梁鼎芬、陶福祥为总校,黄绍昌、马贞榆、林国赓、黄涛为分校,专刊经史有用之书。由于书局经营由官方出资,经费充足,地方官员借以聘用优秀士人,秉持“但求校雠之精审,不问成书之迟速”的刊书原则(44)张文虎:《复湘乡相候》,见《舒艺室尺牍偶存》,光绪十五年刻本。,并选择最优版本,因而晚清书局出版之书“校刊之精,突过殿本”(45)钱基博:《版本通义》,商务印书馆,1931年,第8页。,对于保存中国古代典籍、弘扬中国学术文化具有重要意义。

在官方的财政支持与地方大员幕府的人才支持下,晚清官书局的校书刻书活动实际上成为清末对中国传统史学的清理和总结活动。据统计,清季由晚清官书局校刻刊印的古籍达到千余种,很多未刊稿本或仅存的残本得以刊刻,成为传世之作。如道光三十年(1850)张鉴离世后,他的《西夏纪事本末》仅为“写本存”,光绪十年(1884),江苏书局首先校刻。英法联军攻陷北京,何秋涛的《朔方备乘》被毁,光绪年间其子何芳将残稿呈请李鸿章幕府校对重版,由黄彭年及畿辅通志局诸人按原目补缀排类,历时十年,复还旧观,李鸿章为其刊行,使该书得以流传。而黄彭年在整理该书残稿的过程中,面对“俄罗斯雄长欧洲,侵陵回部,疆土日辟,事变日增。即我中华不失旧好,而分界亦少异前规”,产生续纂的想法,遂“拟为续编,犹未遑及,命子编修国瑾先绘成俄国全图及中俄分解图,与是书相辅而行,俾览者有所考焉”(46)黄彭年:《万卷楼书目序》,见《陶楼文钞》,民国十二年刻本。。重新刊行的《朔方备乘》较原书增加了俄国地图和中俄边界图,此亦为晚清时期对史学的清理总结具有着强烈经世意识的很好例证。此外,被地方官员聘请的幕宾借书局工作之便,也将自己所纂的优秀著述刊刻传世。咸丰十一年(1861),数学家李善兰被曾国藩“聘入戎幄,兼主书局”。李善兰在主持金陵书局期间,其生平著述《则古昔斋算学》《重学》《圆锥曲线说》陆续得到出版。尤其在同治三年(1865),李善兰请求曾国藩刊刻因战乱使初刊本已毁的《几何原本》译本后九卷,曾氏欣然答应,“继思无前六卷,则初学无由得其蹊径……因并取前六卷属校刊之”(47)曾国藩:《几何原本序》,见《几何原本》卷首,同治四年金陵书局刻本。。同治七年(1868),俞樾受浙江巡抚马新贻之聘担任浙江书局总纂,其《春在堂诗编》也因此得到刊印。光绪二十二年(1896),屠寄应恩泽将军之请,任黑龙江舆图局总纂,主纂《黑龙江舆地图》的过程中对西北史地学产生兴趣,着手编撰私人著述《蒙兀儿史记》,全书未完染疾而卒,但他借书局工作之便,随写随刊随订,为后人整理编排提供了便利。

晚清官书局校刊书籍的主要目的是教化民众,助教兴学,因此,同治六年(1867)上谕“现在地方已就肃清,至应振兴文教……著各直省督抚转饬所属,将旧存学中书籍广为购补,并将列圣御纂钦定经史各书,先行敬谨重刊,颁发各学,并准书肆刷印,以广流传,俾各省士子得所研求,同敦实学”(48)《清穆宗实录》卷202,同治六年五月戊午,台湾华文书局,1985年影印本,第4621页。。此后,各地官书局刊刻的大量书籍,很多运往各地书院,如同治十年(1871)江南盐巡道孙衣言请求调取金陵、聚珍、江苏、浙江、湖北五书局新刊经籍每种四部至惜阴书院,“俾本籍士子借读其中”(49)蒋启勋,赵佑宸:《续纂江宁府志·实政》,光绪七年刻本。。光绪十五年(1889)广西巡抚马丕瑶请求将江南、浙江、广东、湖南、湖北、四川等省官书局所刊经史诸书每种十部,分藏于广西境内梧州、柳州等十处书院,使士子借阅(50)梅宪华:《晚清官书局大事记略》,《文献》,1992年第1期。。由此,幕府作为由官员组织的私家学术团体,借助官方的力量编书、校书、刊刻书籍,兴学助教,从而使乾嘉以来对史学的总结与清理工作具有更加强烈的社会意义。尤其在光绪以后,幕府内很少组织幕宾开展署名幕主个人的修书活动,而是将幕府学术活动附于书院教育、学术出版、文化传播这些官方事业中,以幕府作为官方与私家学术联系的纽带,书局、书院、幕府将官方与私家史学活动纠结在一起,这是晚清时期史学发展的独特现象。幕府借改革书院培养史学人才,借开办官书局校书刻书对史学进行清理总结,助教兴学,而由于内忧外患的时代背景,使幕府的史学活动有了更多的社会使命感。

四、晚清幕府史学活动的局限性

晚清幕府所倡导的史学经世风气,以及对传统史学的大清理大总结,其实仍以维护传统的文化秩序为宗旨,以巩固清朝政治、文化统治为目的,这样的后果“虽有助于史学的发达兴旺,却导致史学成为政治的附庸,遏制史学学术性能的发挥”(51)乔治忠:《中国史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10页。。故而稍晚于《海国图志》成书的《瀛寰志略》,虽然是一部“表达了19世纪前60年间中国人认识世界的最高水平的学术性专著”(52)乔治忠:《中国史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51页。。但是,由于其大加盛赞欧洲的议会制度,赞叹美国的民主政治为“公器为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53)徐继畬:《瀛寰志略》,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273页。,“甫一付梓,即腾谤议”(54)方闻:《清徐松龛先生继畬年谱》,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11页。,认为其“轻重失伦,尤伤国体”(55)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523页。。著者徐继畲也在朝廷上下的攻击之下,最终削职为民,贬黜乡里。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晚清幕府无论是编书、校书、刻书,还是书院教育改革活动,虽然有对西学的引进和介绍,但是其终以“中体西用”为原则,以不触犯清政府的王权统治为底线。

因而,当1902年梁启超以《新史学》掀起“史界革命”序幕,批判中国传统史学“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务”、“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四大弊端之时,当1902年陈黻宸借《新世界学报》这个平台大呼“我中国之无史久矣”之时(56)陈黻宸:《独史》,《新世界学报》,1902年第2期。,当1904年夏曾佑编著《最新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指出中国历史教科书不应再是帝王将相的家谱或历代王朝的系年,而应兼及政治、经济、文化、民族、外交等各个方面之时,1902年张百熙礼聘吴汝纶主持制订的壬寅学制,1903年张之洞会同张百熙、荣庆奏订的癸卯学制,却仍“以忠孝为本,以中国经史之学为基”(57)张之洞:《厘定学堂章程折》,见《张之洞全集》(第3册),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591页。,以保持旧有文化教育为宗旨。此即表明晚清幕府由于主持官员思想的保守,非但没有挑起近代文化转型的重任,甚至阻碍了中国历史发展的近代化进程。因此,幕府的史学活动虽然有着成熟有序的运行机制,但因其依附于正走向衰亡的皇权统治,随着近代新思想新文化的发展与传播,随着清政府的灭亡,其史学活动必然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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