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议民主下的政党回应:价值厘定、主要议题与研究前景

2020-01-19 06:20马德普于保军
关键词:立场选民政党

马德普,于保军

(天津师范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天津 300380)

政党回应是政党政治的一个重要内容。现代政党政治的核心不仅在于政党争取成为执政党,更重要的是,政党通过掌握国家政权来贯彻实现党的政纲和政策,使自己所代表的阶级、阶层或集团的意志变为国家的意志。在政治学中,回应指的是政策选择与公民偏好之间的关系(1)Andrew Roberts and Byung-Yeon Kim. Policy Responsiveness in Post-communist Europe: Public Preferences and Economic Reforms, 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 41, No. 4, 2011, pp. 819.。政党回应就是政党纲领和政策选择与其所代表选民偏好之间的关系,即前者符合后者的程度。

在以多党竞争式选举为特征的代议制民主背景下,西方国家最早开启了对政党回应的研究。大致来讲,政党回应的研究发端于20世纪中期。20世纪60年代,米勒和斯托克斯(Miller & Stokes)对公众偏好与政策制定者立场之间关系的开创性实证分析,被认为开启了政党回应研究的先河(2)Warren E. Miller and Donald E. Stokes. Constituency Influence in Congress,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57(March), 1963, pp. 45-56.。进入21世纪后,西方学界对政党回应的概念、主要特点以及影响因素等内容进行了大量的探讨,取得了一批研究成果,进一步推动了对政党这一现代政治现象的探讨。目前,国内学界关于政党回应问题的研究十分少见,对西方研究成果的介绍也明显不足。本文拟对西方学界关于政党回应的研究做一点梳理与概括,以便为国内学界的相关研究提供借鉴,为理解西方国家的政党政治和民主机制提供参考。

一、价值厘定:政党回应是代议民主的内在要求和实现机制

回应是代议民主的规范性要求。民主理论家和研究回应的学者一般都承认,回应与民主具有密切的联系。达尔(Dahl)十分重视回应之于民主的重要价值。他指出,政府政策对公民偏好的回应是规范民主理论中的一个核心问题(3)Robert Dahl. A preface to democratic theor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6.,“民主的一个关键特征是政府持续回应政治平等的公民的偏好”(4)Robert Dahl. Polyarchy: Participation and Opposition.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1, p. 1.。约翰·梅(John D. May)甚至认为,民主就是回应性统治(5)John D. May. Defining Democracy, Political Studies, Vol. 26, No. 1, 1978, pp. 1-14.。萨沃德(Saward)直接从回应的意义上界定民主(6)Michael Saward. The Terms of Democracy.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 1998, pp. 51.。萨尔茨坦因(Saltzstein)把回应看做是促进民主规范或价值的具体机制(7)Grace Hall Saltzstein. Bureaucratic Responsiveness: Conceptual Issues and Current Research, Journa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Research and Theory, Vol. 2, No. 1, 1992, pp. 65-68.。戴蒙德和莫里诺(Diamond & Morlino)还把回应视为评估民主质量的一个标准(8)Larry Diamond and Leonardo Morlino. An Overview of The Quality of Democracy, Journal of Democracy, Vol. 15, No. 3, 2004, pp. 20-30.。作为民主的一种实现机制,回应通过公共政策把民主程序和民主的实质结果有效地联结了起来。作为民主的一个评估标准,回应作为公共政策符合公众意见的程度可以用来评价和测量民主的质量。总之,当民主的规范性价值转化为民主的行动时,回应必然贯穿于这一转化过程。

学者们一般认为,政党正是通过对公众的回应履行着实质性代表的职责。在西方,政党是将选民和政治决策联系起来的主要中介或桥梁,是“通过表达要求来代表人民的工具或机构”(9)Giovanni Sartori. Parties and Party System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6, p. 27.。作为重要的现代政治组织,政党履行着各种政治功能,包括利益表达、利益综合和政策制定(10)拉里·戴蒙德,理查德·冈瑟:《政党与民主》,徐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56页。,从而提供了公共决策合法化的重要渠道。在代议制民主体制中,政党既具有程序性代表的功能,又具有实质性代表方面的功能。程序性代表指的是投票和席位比例,实质性代表是指所实现的具体利益。对于政党而言,实质性代表要求政党采取的政策符合其所代表的选民的政策偏好,即对选民的政策偏好进行回应。

最早指出实质性代表关系的米勒和斯托克斯通过对公众偏好与政策制定者立场之间关系的实证分析,认为在美国不同的政策领域内,代表的立场和公众意见之间的关联会有所不同,在社会福利领域内代表最近似于负责人的政党模式(11)Warren E. Miller and Donald E. Stokes. Constituency Influence in Congress,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57(March), 1963, pp. 45-56.。换言之,政党的政策立场和公众意见在社会福利领域有较强的一致性,亦即政党在社会福利领域能够较好地体现出实质性代表。唐斯(Downs)的政党空间模型最早解释了政党根据选民意识形态立场而调整其政策立场的原因。然而,与米勒和斯托克斯一样,唐斯对政党政策立场与选民立场之间实质性代表关系的分析是一种静态的描述,即政党为最大化选票而提出的纲领或政策趋向于符合中间投票者的偏好。实际上,政党与选民立场之间的实质性代表关系并非静态的,这是因为:(1)选民的意识形态立场或政治态度可能是多维或多层面的,而且每一层面很可能是独立的;(2)选民所关注的层面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巨大的变化;(3)对单次选举期间政党平衡的强调无法解释政党政策立场的动态变化(12)Donald E. Stokes. Spatial Model of Party Competition, 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57, No.2, 1963, p. 370.。通过系统的实证分析,巴奇(Budge)最早对政党政策立场动态变化的解释作出了努力,指出了政党决定或调整其意识形态立场的五种模型,即原地不动模型、交替模型、过去结果模型、理性预期模型与标记党模型(13)Ian Budge. A New Spatial Theory of Party Competition: Uncertainty, Ideology and Policy Equilibria Viewed Comparatively and Temporally, 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 24, No. 4, 1994, pp. 443-467.。然而,他并没有明确指出政党意识形态立场变化与选民政策立场变化之间的因果关系,即政党政策立场与选民偏好变化的先后问题。由斯廷森、麦库恩与埃里克森(Stimson,Mackuen & Erikson)提出的“动态代表”这一术语为政党政策变化与选民偏好变化之间的因果关系作出了新的解释。他们找到了能证明决策者会针对民意变化作出回应的强有力证据,认为动态代表“不与作为代表唯一关注的立法机构相联系,当偏好改变导致政策行为改变时,代表就存在。它是动态的代表,因为这一观念本质上是在时间上构建的”(14)James A. Stimson, Michael B. Mackuen and Robert S. Erikson. Dynamic Representation,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89, No. 3, 1995, p. 543.。因此,动态代表的概念将政党对公众意见的回应确定为实质性代表过程的一个关键部分。动态代表的提出,使政党回应从注重静态回应发展到了动态回应上。

二、主要议题:政党政策与公众意见的关系程度

(一)为何回应:政党回应行为的动机

学者一般认为,政党回应行为往往会受到某些直接动机的驱使。代议民主下的政党通常被视为理性、目标导向和有目的的集体行动者。作为理性的集体行为者,政党需要通过获取选票来获得或保持对执政地位的控制,避免遭受选举失败的惩罚,为谋求利益推行特定的执政理念或意识形态等。学者依据理性选择的传统提出了解释政党行为动机的三种模式,即寻求选票模式、寻求公职模式和寻求政策模式。“寻求选票模式”来源于唐斯对政党选举竞争的研究。唐斯模型的基本假设是:政党为了赢得选举而制定政策,而不是为了制定政策去赢得选举(15)安东尼·唐斯:《民主的经济理论》,姚洋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2页。。“寻求公职模式”假设政党把对政治职位的控制作为其主要目标,政党主要是谋求行政职位的行为者,而不仅仅是为了选举或政策价值(16)William H. Riker. The Theory of Political Coalition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62.。“寻求政策模式”强调政党是寻求政策的行为者,目的是最大限度地发挥其对公共政策的影响,政党重视某些政策目标,正是这一动机推动了它们的行动(17)Abram De Swaan. Coalition Theories and Cabinet Formation. Amsterdam: Elsevier.1973.。

虽然这三种假设分别在政党选举竞争行为和联盟行为的分析中起到了很大作用,但它们各自越来越受到理论和经验的限制。斯特罗姆(Strom)指出了这三种动机模式的缺陷,讨论了这三种模式之间的关系,并结合制约政党行为的组织和制度因素试图发展出政党行为动机的统一模型。简单来说,斯特罗姆认为,政党行为因受到其组织和制度因素影响而在这三种模式方面具有不同程度的表现,起作用的并不仅仅是某一种动机模式(18)Kaare Strom. A Behavioral Theory of Competitive Political Parties,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 34, No. 2, 1990, pp. 565-598.。无论如何,在这些动机模式的驱使下,政党将会在不同程度上回应选民的政策偏好,因为这些动机都需要通过选民的投票来实现,而选民的投票表达就是他们的政策偏好。总的来看,政党行为动机的研究揭示了政党回应动机的复杂性。

(二)何为回应:政党回应的界定与测量

学者大体从四个方面界定政党回应这一概念。首先,政党回应是一个关系型概念,即公众意见或偏好与政党政策之间的关系。由于回应是一个关系型术语,所以它涉及刺激变量和回应变量之间的联系或一致性程度(19)Paul D. Schumaker and Russell W. Getter. Policy Responsiveness Bias in 51 American Communities,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s Science, Vol. 21, No. 2, 1977, p. 248.。其次,政党回应的作用关系是公众意见或偏好的变化对政党政策的作用。事实上,公众意见与政党政策之间是一种相互作用的关系,但相比而言公众意见对政策可能有更大的影响,而非相反(20)Sara Binzer Hobolt and Robert Klemmemsen. Responsive Government? Public Opinion and Government PolicyPreferences in Britain and Denmark, Political Studies, Vol. 53, 2005, p. 382.。再次,政党回应主要表现为政党政策符合公众意见的程度。换言之,政党政策的内容要反映公众意见的内容,主要通过二者之间的一致性或对应关系体现出来,这也是政党回应的主要度量方式。最后,政党回应具有动态性特征。因为公众意见或偏好是不断变化的,政党对公众意见的回应也应是持续不断的。威勒森(Wlezien)开发的“恒温”模型佐证了公众意见与政策之间的这种动态交互联系(21)Christopher Wlezien. The Public as Thermostat: Dynamics of Preferences for Spending.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 39, No. 4, 1995, pp. 981-1000.。

在代议民主下,政党竞选纲领是测量政党回应的主要平台。通过对政党竞选纲领进行特定的分析,不仅能从中剥离出政党政策的优先事项,还可以根据纲领内容的表述来分析和确定政党政策的意识形态立场,然后将它们转化为可衡量的数据。政党竞选纲领的这些信息主要由“比较宣言项目”提供,该项目曾分析过二战后三十多个民主国家所有重要政党的选举纲领。公众意见的信息及其来源主要有两种:一是中间选民或民意调查中受访者的意识形态立场,这一数据类型来自“欧洲晴雨表”对一个国家的受访者每年“左”与“右”立场自我定位的调查;二是把民意调查中受访者关注的优先事项作为公众意见的体现,通过询问受访者“国家目前面临的最重要问题”来确定公众政策优先次序,并将其转化为可衡量的数据。

在政党竞选纲领作为回应平台和明确公众意见信息的前提下,学者对政党回应的实证分析与测量主要有两种方式。第一种方式是测量政党政策的立场与公众意识形态立场之间的一致性关系,即分析政党竞选纲领中体现出的政策立场是否根据选民政策立场的变化而进行相应调整。埃斯罗(Ezrow)等人通过实证分析得出结论认为,主流政党政策倾向于根据中间选民立场的变化调整其立场(22)Lawrence Ezrow, Catherine De Vries, Marco Steenbergen and Erica Edwards. Mean voter representation and partisan constituency representation: Do parties respond to the mean voter position or to their supporters? Party Politics, Vol. 17, No. 3, 2010, pp. 275-301.。第二种方式是考察政党竞选纲领中体现出的政策优先事项与选民政策优先事项之间是否存在对应关系。克鲁弗与斯普恩(Kluver & Spoon)认为,政党不仅对选民偏好立场的变化作出回应,而且在决定要强调哪些政策问题时也会听取选民的意见(23)Heike Kluver and Jae-Jae Spoon. Who Responds? Voters, Parties and Issue Attention. 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 46, 2014, pp. 633-654.。值得一提的是一致性与对应关系的差别。实际上,一致性不同于对应关系。当关注同一个问题时,一致性就产生了,当同时关注任何两个及以上问题时,对应就发生了。所以,一致性是对应关系的子集(24)Bryan D. Jones and Frank R. Baumgartner. Representation and Agenda Setting. The Policy Studies Journal, Vol. 32, No. 1, 2004, p. 10.。

(三)如何回应:不同政党类型下的回应

在代议民主下,不同类型的政党有着不同的回应表现,这是代议民主国家政党回应最显著的特征。按照政治谱系或多维政治坐标的相对位置来定位政党性质是区分政党类型的传统方式。按照这一定位政党类型的方式,就回应而言,左翼政党与中右翼政党存在不同的表现。李普塞特(Lipset)很早就指出,一些国家的选民群体之所以长期投票支持左翼政党,原因之一是左翼政党往往能回应该选民群体在收入安全、工作满意以及地位等方面的主要需求(25)西摩·马丁·李普塞特:《政治人:政治的社会基础》,郭为桂,林娜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98页。。然而,与中右翼政党表现出的对公众政策立场作出回应的一般趋势相比,左翼党派(包括主流左翼政党)并没有明显表现出对一般公众政策立场作出回应的趋势(26)James Adams, Andrea B. Haupt and Heather Stoll. What Moves Parties? The Role of Public Opinion and Global Economic Conditions in Western Europe, 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 Vol. 42, No. 5, 2009, pp. 611-639.。因此,问题不在于左翼政党与中右翼有没有回应,而在于二者有不同的回应表现。从历史上看,左翼政党与中右翼政党更重要的不同在于,左翼政党一般具有长期的政策取向,更有可能对公众偏好的长期趋势作出更强烈的回应。左翼政党的这一回应特征主要是由其组织属性决定的,即左翼政党在历史上比中右翼政党更意识形态化,它们的目标是影响选民的长期偏好,因此它们可能会放弃为获得短期选举优势而进行的意识形态转变。左翼政党的目标是塑造公众意见,而不是被公众意见所左右(27)James Adams, Andrea B. Haupt and Heather Stoll. What Moves Parties? The Role of Public Opinion and Global Economic Conditions in Western Europe, 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 Vol. 42, No. 5, 2009, p. 615.。普热沃尔斯基和斯普拉格(Przeworski & Sprague)指出,左翼政党多不是通过选举寻求职位,而是寻求政策,它们没有什么动力去应对公众意见的短期变化(28)Adam Przeworski and John Sprague. Paper stones: A history of electoral socialis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6.。此外,左翼政党一般都具有较强的组织性特点,对选举环境的变化不如其他类型政党那样积极反应。西方左翼政党旨在塑造公众意见和需求政策的倾向也存在着潜在的困境(29)亓光:《当代西方转型正义话语批判》,《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8年第3期。。比如,近年来,由于对公众偏好的政策回应失灵,西方国家传统左翼政党面临被边缘化的危机。因此,西方左翼政党的发展空间受限与其对民众政策回应策略的失灵有着一定的关联。

马吉德(Meguid)最早依据回应的方式区分了利基政党(niche party)和主流政党(mainstream party)。他认为利基政党不同于主流政党的特征有:第一,拒绝传统的基于阶级的政治取向;第二,提出的问题相对新颖,但往往不符合现有的政治分裂路线;第三,通过限制自身的问题诉求来表明自己,只在有限的问题上采取立场,被选民视为单一问题政党,依靠单一政策立场的显著性和吸引力获得选民支持(30)Bonnie M. Meguid. Competition Between Unequals: The Role of Mainstream Party Strategy in Niche Party Success,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99, No. 3, 2005, pp. 347-358.。常见的利基政党有环境和激进左右翼政党,比如绿党、共产主义政党和极端民族主义政党。在马吉德看来,利基政党能够在西欧政治舞台上产生重要影响的主要原因在于它们对问题的显著性和拥有权策略的运用。在每次选举中,利基政党不会在政治领域的所有问题上展开竞争,而是通过选择特定选举中竞争的议题来影响政策议程的设置。因此,利基政党的主要行为动机是寻求政策影响。但一个政党的利基身份是否一种固定不变的特征呢?针对这一问题,迈耶与瓦格纳(Meyer & Wagner)认为,出于寻求选票的动机所产生的策略激励,政党很可能通过调整策略而实现从利基到主流形象的转变(31)Thomas M. Meyer and Markus Wagner. Mainstream or Niche? Vote-Seeking Incentives and the Programmatic Strategies of Political Parties, 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 Vol. 46, No.10, 2013, pp. 1246-1272.。

就回应而言,一般情况是,与主流政党表现出对选民政策立场转变作出回应的一贯趋势相比,利基政党的政策立场或政策优先事项一般不会对中间选民的政策立场或政策优先事项作出更积极的回应(32)James Adams, Michael Clark, Lawrence Ezrow and Garrett Glasgow. Are Niche Parties Fundamentally Different from Mainstream Parties? The Causes and the Electoral Consequences of Western European Parties’ Policy Shifts, 1976-1998,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 50, No. 3, 2006, pp. 513-529.。具体而言,利基政党对相应问题领域中支持者的立场变化高度敏感,但它们并不系统地回应一般选民中的中间选民。比如,考察绿党在环保领域的回应时可以发现,绿党对环保问题支持者的回应更积极。利基政党往往因其拥有某单一议题的所有权而存在,它可以通过强调新的或正在出现的政治问题(如环境保护和移民政策)有机会形成“政治辩论的条件”,从而影响主流政党的政策议程,并最终影响政府的政策产出。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利基政党会选择问题拥有权策略,即尽可能多地谈论它所拥有的问题。“一个政党的资源越少,它就越会强调自己拥有的问题”(33)Markus Wagner and Thomas M. Meyer. Which Issues do Parties Emphasize? Salience Strategies and Party Organization in Multiparty Systems. West European Politics, Vol. 37, No. 5, 2014, p. 1023.。而且如果利基政党转变或缓和其政策立场,它们将在投票选举中受到系统性惩罚,而主流政党往往不会因此受到选举惩罚。正因如此,有学者指出,当把“动态代表”概念输出到美国之外时,必须考虑公众意见、政党政策转变和选举结果之间分歧的可能性。

(四)是否回应:影响政党回应的因素

在政治活动中,虽然需要政党回应,但并不意味着政党一定能够作出回应,除了是否具有作出回应的意愿外,政党回应还要受到一些因素的影响。西方学者划分了外部因素和内部因素、制度因素与非制度因素。就外部影响因素而言,主要表现为市场经济全球化的作用。经济全球化使得政党与政治家需要在公众需求与市场压力之间进行权衡。经济全球化分散了政治家对公民和市场行为者的注意力,西方民主国家政府内外的政治家们一直在努力平衡公众需求和市场压力之间的关系,从而影响了政党在代表和表达选民政治观点方面的作用。埃斯罗和海尔维格(Ezrow & Hellwig)认为,虽然选举激励政党对公众情绪作出回应,但经济上的相互依赖将政治精英的注意力从选民转移到市场行为者身上,降低了政党对普通选民的回应。尽管政党有动机对中间选民立场的左右变动作出回应,但只有当国民经济受到世界宏观经济的促进作用时,它们才会这样做(34)Lawrence Ezrow and Timothy Hellwig. Responding to Voters or Responding to Markets? Political Parties and Public Opinion in an Era of Globalization,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58, 2014, pp. 816-827.。换言之,全球化对政党回应的影响取决于国内经济是否受到全球经济形势的保护。但也有学者持不同的观点。普利东尼(Pritoni)认为,宏观经济负面的可能性会导致在任内的政党选举失败,但政党可能会通过更多的努力与公民的优先事项保持一致来平衡这种消极的动态(35)Andrea Pritoni. Responsive government? Public opinion priorities and government legislation in Belgium, Italy, Spain and the UK (2003-2013): A QCA analysis, XXX SISP Annual Conference, University of Milan (Italy), 2016, p. 6.。总之,政党回应会受到经济全球化的影响,但它的影响既可能是正面的也可能是负面的。然而,一般认为,经济全球化影响政党回应的观点主要适用于执政党或主流政党。

政党回应的内部影响因素主要包括制度性因素与非制度性因素,前者主要指的是政治竞争。各个政体在许多方面存在差异,有些差异会对回应的程度产生重大影响,其中最重要的是政治竞争。政治竞争的差异主要指的是选举制度的差异。选举制度的不同意味着民主模式的不同。回应与不同的民主模式有关,即“多数控制”和“比例影响”。两种民主模式的基本区别在于,政府是回应多数人的意愿,还是尽可能多地回应公众的意愿,这也是多数议会民主和比例(共识)民主之间的区别(36)罗伯特·E. 戈定编:《牛津政治行为研究手册(下)》,王浦劬主译,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780页。。利普哈特(Lijphart)最早指出,与多数制相比,共识型民主拥有更好的代表机制及更高的整体回应性(37)阿伦·利普哈特:《民主的模式》,陈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鲍威尔(Powell)进一步支持了利普哈特的观点。前者认为,政府总体的思想倾向和选民的思想倾向,往往在比例代表制中能更好地相互匹配(38)G. Binham Powell. Election as Instruments of Democracy: Majoritarian and Proportional View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0.。然而,有学者指出多数制政府实际上会对民意变化更为敏感。首先,与多党联盟相比,单一政党更能轻易应对变化,因为前者的协同工作需要很大的代价。其次,多数政府有更多回应民意变化的动力,因为在多数制中,选举情绪的转变会对选举结果产生更大的影响(39)Ronald Rogowski and Mark Andreas Kayser. Majoritarian Electoral Systems and Consumer Power: Price-Level Evidence from the OECD Countries,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 46, No. 3, 2002, pp. 526-539.。因此,两种制度很可能都产生回应,只是方式各不相同。具体而言,多数制中的政党往往会表现出向民意中心靠拢的倾向,即政党更可能对中间选民的偏好作出回应(40)Jay K. Dow. A comparative spatial analysis of majoritarian and proportional elections, Electoral Studies, Vol. 20, No. 1, 2001, pp. 109-125.。比例制中的政党则能更准确地在数量和政策方面代表选民,以避免选票倒向那些为填补政党代表和选民意见之间的差异而形成的新的政党,即政党更可能对党派选民的偏好做出回应。此外,欧盟地区选举独有的制度特征,即选举层次因素也对政党回应产生了一定的影响。选举层次因素主要表现为国家层面和超国家组织层面的两级选举。斯普恩和克吕维(Spoon & Kluver)指出,各政党对选民的回应随着选举背景而变化,政党在全国选举中比在欧洲议会选举中更可能听取选民的意见(41)Jae-Jae Spoon and Heike Kluver. Do parties respond? How electoral context influences party responsiveness, Electoral Studies, Vol. 35, 2014, pp. 48-60.。由此来看,制度确实在塑造着政党回应,而政党回应因制度的差异而具有不同的特征,即便同是代议民主,政党回应也并非如出一辙。

政党是否作出回应还涉及许多非制度性因素,主要包括政策或议题的显著性和重要性程度、媒体、选民群体等。首先,显著性与重要性程度影响政党在回应政策或议题时的选择。政策或议题领域一般比较广泛,不是所有政策领域都有回应存在。如果受到选举的影响,那么回应所反映的就很可能会是该问题的政治重要性。显著性问题是对公众具有政治意义的问题,人们往往会关注这一问题,并给出有价值的意见,政党与政治家更倾向于关注与这一问题有关的民意。相反,在不重要的问题领域中,人们并不怎么关注政党或政治家的行为,同时也暗示政党或政治家减少对这些领域中民意的关注。因此,对于主流政党而言,它很可能喜欢谈论那些目前由选民和媒体辩论或讨论的问题。对于利基政党来说,它可以运用问题拥有权策略强调其自身拥有的议题来影响主流政党的政策议程。

其次,与议题显著性紧密关联的是媒体,它常通过新闻媒介的议程设置作用来影响政党回应。媒体可以引导公众把关注点集中在某些议题,通过凸显某议题或者议题某一方面的属性来影响公众对于外部世界的关注点(42)Maxwell Mccombs. Setting the Agenda: The Mass Media and Public Opinion,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04.。因此,大众传媒对某项议题的强调和传媒受众所认为的议题的重要性之间存在着强相关性。具体而言,媒体议程对公众议程的影响主要是通过框架效应产生作用。所谓框架是指受众通过报纸、电视新闻、个人等信息源对一个特定的社会政治议题进行界定的过程,这个界定过程框定了哪些事项与该议题相关(43)Thomas Nelson, Zoe Oxley and Rosalee Clawson. “Toward a Psychology of Framing Effects”, Political Behavior, Vol. 19, No. 3, 1997, pp. 221-246.。所谓框架效应指框架通过对某一议题提供一种主导性的角度来影响公众对议题的评价和判断,它通过选择性描述来凸显该议题的某个方面或属性,暗示该议题和什么因素相关,以促成人们对某一议题或问题进行定性、归因解释、道德评估或处置意见(44)Robert Entman. “Framing: Toward Clarification of A Fractured Paradigm”,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Vol. 43,No. 4, 1993, pp. 51-58.。然而,正如新闻媒介本身是一把双刃剑一样,媒体的议程设置作用和框架效应对政府回应产生的影响同样具有两面性。一方面,媒体既为公众参与和表达利益诉求提供了新的渠道,也为政治家或政府了解和掌握公众偏好提供了新的手段;另一方面,媒体为获得真实民意和公众偏好带来了高度的不确定性,因为精英可以通过塑造框架来决定向政府展现什么是“真正”的民意。如果政治精英利用框架来操纵公众的偏好,那么真正的民意可能就无从知晓。正因如此,研究媒体框架效应的学者其实从价值取向上更希望发现削减框架效应的方法。他们发掘了现实政治生活中可以削减媒体框架效应的缓冲器,比如党派选民、审议、讨论、接触更多不同信息或竞争性的观点,等等(45)Dennis Chong and James Druckman. “Framing Theory”, 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 10, 2007, 637-655.。因此,无论是对公众通过媒体表达的偏好,还是对政治精英借助媒体表达的议题,都应保持审慎的态度,并寻找对冲媒体消极影响的途径。

最后,政党是否作出回应还可能取决于回应对象的影响力或重要性。一般的假设是,在政策制定方面,每个选民有着同等的分量。但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偏好是不平等的,部分人的偏好比其他人更重要。比如,对于所谓积极选民的偏好,政治家会特别给予关注。这其实反映的是政治平等问题。舒马克与盖特(Schumaker & Getter)把由回应引起的不平等问题称为“回应偏见”,它被定义为政府对其共同体中各种人群的偏好作出不平等回应的程度(46)Paul D. Schumaker and Russell W. Getter. Responsiveness Bias in 51 American Communities,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 21, No. 2, 1977, p. 247.。“回应偏见”在政党回应中的体现就是党派性表达,它主要表现为政治家会给予党派支持者更为积极的回应(47)Kim Quaile Hill and Patricia A. Hurley. Dyadic Representation Reappraised,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 43, No. 1, 1999, pp. 109-137.。总之,无论是多数制民主还是比例制民主,无论是主流政党还是利基政党,党派性表达都或多或少地存在,但相比较而言,它在比例制民主或利基政党中的表现更为明显。

三、政党回应研究尚待深化的问题

总的来看,代议民主下的政党回应研究取得了一定的积极成果。它揭示了政党回应所涉及的一些主要议题,并围绕这些议题形成了研究重点,从而基本形成了政党回应的研究框架。现有的研究不仅指出了政党回应的方式,即政党的竞选纲领或政策,而且对如何回应、是否回应等问题的探讨也引发了对政党类型与政党回应影响因素的考察。依据回应方式对主流政党与利基政党的区分是在功能主义路径下丰富政党类型的体现,为政党类型学作出了一定的贡献。同时,政党回应的研究有助于解释当前民粹极端政党兴起和众多新兴社会运动影响的扩大等社会现象。另外,对经济全球化、选举制度和层次、政策或议题的显著性和重要性、媒体、选民群体等因素在政党回应中的作用的研究,也有助于对政党行为逻辑的认识与理解。

然而,代议民主下的政党回应研究总体上还处于初级阶段,在规范性和经验性上仍存在着许多尚待研究的问题。例如,从规范性上讲,代议民主下的政党是否必须对公众表达的所有意见作出回应就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实际上,西方思想界在代表问题上就一直存在着代表选民还是代表国家之争。代表选民就是对各种局部利益和诉求的回应,代表国家则是对国家整体利益和长远利益的回应,二者之间存在明显的差异。局部的利益诉求常常是被选民直接表达出来的现实诉求,而整体利益则常常是未被选民直接表达的潜在诉求,二者到底是什么关系,如何处理二者之间的关系,这样的问题虽然复杂,但由于其现实重要性,仍需进一步深入探讨。又如,公民偏好和意见的形成是否需要引导的问题也非常值得研究。按照西方人的主流看法,公民偏好或意见具有天然的合理性和权威性,政党政策遵从民意是民主的根本要求,并且这样的政策才真正具有合法性。但这种看法过于简单,它忽视了公民偏好和意见形成的复杂性,看不到劣质的环境、狡诈的政客、不良的媒体等对公民偏好的消极影响,以及由此导致的偏好是否合理的问题。因此,选民偏好是否存在合理性问题,如果存在,需要不需要合理引导以及如何引导等问题就值得深入去研究。再比如,政治平等和公民偏好强度与合理性程度的差异问题,也是一个需要进一步研究的复杂问题。从政治平等的规范要求来看,政党应该平等对待所有公民的偏好或诉求。但是,从偏好自身的性质来讲,不同的偏好确实存在着强度和合理性程度的差异。人们无法把可有可无的或无关痛痒的利益与那些性命攸关的重大利益相提并论,也不能把可能损害自身或社会利益的诉求(如主张吸毒权利和持枪权利)与能增进社会利益的诉求等量齐观,这种平等和差异的冲突也是亟待研究的重要问题。

从经验层面看,现有的研究多是从语言层面来衡量政党回应。其实,回应本意包含语言与行动两个层面的内容,前者主要通过口头、文字等语言形式体现出来,比如政策的解释、纲领、宣言或承诺等,后者指的是通过政治行为进行回应,比如确立制度、制定或实施政策等。西方学界从政党竞选纲领中的内容衡量政党回应只是一种语言层面的回应。事实上,从竞选纲领到政策议程再到政策制定与实施需要经历一个“回应之链”的过程(48)G. Bingham Powell. The Chain of Responsiveness, Journal of Democracy, Vol. 15, No. 4, 2004, pp. 91-104.。因此,由纲领转化为具体执行政策的能力其实也是考察政党回应的重要方面。此外,选民意见(民意)的形成过程及影响因素分析,也是需要深化研究的领域,尤其是自媒体出现后,选民意见的形成过程比以前更复杂了,其中的许多相互关系和运作机制还没有被人们清楚揭示,而研究清楚这些问题对于认识民意和回应问题有着重要的意义。再者,西方的政党回应大多还局限于多党竞争选举体制的视野。把多党竞争选举机制看做政党回应的必要前提,重点探讨回应与选举相关的那些因素,这一取向虽然符合代议民主的制度现实,但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其研究视野,因为非竞争体制国家同样存在政党回应问题。总的来说,无论在规范研究还是在经验研究的层面上,政党回应研究都还有很大的空间,有许多需要进一步深入的研究课题。

从某种意义上说,政党回应研究是在政党与民主问题研究上的拓展。政党政治是现代政治的核心,政党回应又是政党政治的关键点。一个政党能否在现代政治体系中发挥领导作用,获得执政地位,关键就在于它能否有效地回应社会的重大需求。政党回应研究有利于探究政党的行为逻辑,衡量政党在推进民主与治理方面的效能。通过不断的探究可以从中发现问题,作出改进,从而提高党的执政能力。另外,政党回应研究可以为竞争体制与非竞争体制国家的政党治理提供一个比较的维度。通过比较,人们可以发现各自不同的特点和运行规律,进而有助于加深对不同政治体制的认识和理解。因此,对政党回应的研究是一个很有价值也很有前景的研究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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