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连横诗歌的屈骚精神

2020-01-19 06:02尚志会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0年12期
关键词:兰花屈原诗人

尚志会

(南通大学 楚辞研究中心,江苏 南通 226019)

连横(1878—1936),初名允斌,后名横,字武公,号雅堂,是台湾近代文化界的著名人物,同丘逢甲、许南英并称为台湾近代三大诗人。连横是一位史学家,以《台湾通史》的撰写而立言不朽;连横是一位爱国战士,为民族独立而不懈奋斗;连横是一位诗人,其诗集《剑花室诗集》书写了其毕生的求索历程。连横的诗歌展现了他强烈的爱国之情,尤其是诗歌中透露出的屈骚精神,极为动人。

屈原承载了丰厚的精神内涵:忠君爱国、独立不迁、上下求索、好修为常。[1](P24)屈骚精神指的是屈原其人及其作品中所展现出的精神:对家国执著不舍的深切眷恋与对远大未来坚忍不拔的求索精神。连横的诗歌中展现的爱国真情、求索意识、求贤主题等,继承与发扬了屈骚精神。正如董甘味教授称:“代有诗魂昭日月,屈原之后有连公。”[2](P44)从诗歌创作上来看,连横诗歌的屈骚精神,主要体现在对屈原的吟咏与作品的接受,及其精神的继承。

一、吟咏屈子,精神永存

连横、屈原都是政治家、诗人,同样的身份,连横成了屈原的异代知音。连横一生写下了许多吟咏屈原的诗作,如《五月五日》《端午吊屈平》《咏史·屈原》等。连横诗歌中透露的是以屈原为人生模范,以其不懈奋斗的精神鞭策自己的决心。《端午吊屈平》中写:“问天呵壁彼何人,亡国之仇不共处。”[3](P191)所谓“亡国之仇”即指秦国将领白起攻破郢都,楚国陷落之事。连横诗中虽写楚国,实指台湾被日所占之事。连横亲历家园的沦丧,因而在诗歌中常表达亡国之痛。尾句写:“楚虽三户足亡秦,郢中且记南公语。”连横借“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来激励自我,表达了为台湾摆脱日本殖民重回祖国怀抱而奋斗的决心。连横在《题洪逸雅画兰帖》(其二)中也说:“余怀信美谁知识,独向秋风吊屈原。”连横吟咏屈原,展现了他对屈原的高度赞赏与人格认同。

兴亡之感是诗人吟咏屈原的一个重要主题。《五月五日》诗中写:“投江犹可吊,灭国有馀悲。”在五月五日缅怀爱国诗人屈原,连横面对残破的山河家国,历史与现实交织在一起,兴亡之感愈发浓烈。连横对于屈原表现出了无限的同情与哀思。他创作了大型组诗《咏史》,其诗近百余首,内容广泛,吟咏古今中外历史人物,宏伟阔大。第四十二首专咏屈原:

孤臣放逐地,香草美人情。

王死终难悟,沉罗怨未明。[3](P131)

前两句写屈原遭馋放逐,用“香草美人”来抒发个人情感。后两句写君王始终未能醒悟,屈原自沉汨罗。诗人对屈原的爱国主义精神进行了高度的赞扬,也对屈原投河含恨而终表达了遗憾。组诗第五十六首写贾谊,再一次提到屈原:“太息长沙谪,离忧吊屈原。”连横咏屈原、贾谊,既表达出对他们的同情,也流露出了对自己坎坷经历的愤慨之情。

二、化用屈辞,抒发怀抱

连横是文史大家,饱览群书,其诗常化用楚辞,抒发个人怀抱。连横幼时家境富裕,少年时便阅读了大量诗歌,他的外孙女林文月在《青山青史:连雅堂传》中写道:“于文学,雅堂特别重视《诗经》《楚辞》,这古典文学的二大源头。”[4](P137)连横的诗中,也多次提及自己读《离骚》的场景,如《茶》(其十六)云:“南柳巷头春寂寂,烹茶我自读离骚。”《夜游剑潭》写:“归来闭户读《离骚》,芬芳悱恻悠悠发。”

连横对于楚辞十分熟悉,并自觉地运用到诗歌创作中。如《冬夜读史有感》(其十六)首联:“乘虬披发叩天阍,欲遣巫阳吊国魂。”此句语词皆出楚辞。“乘虬”出自《离骚》:“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天阍”即掌管天门之神,亦称帝阍,出自《远游》:“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阖而望予。”“巫阳”是古代的神巫,出自《招魂》:“帝告巫阳曰。”诗人想象自己如同屈原一样,披发乘虬,上天叩阍,期待有神灵降临,以救家国。又如《啼鴃》:

芷绿兰红亦可悲,一声啼鴃怨芳时。

江干寂寞春馨歇,独向空山读楚词。[3](P220)

鴃即鹈鴃,杜鹃鸟,其声呜咽,其鸣也哀。诗中第二句化用屈原《离骚》“恐鹈鴃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之句。诗人借鹈鴃鸣而百草不芳来展现匆匆春去后的寂寞景色,表达了内心的愁闷。

连横诗能取屈辞诗境,而别抒怀抱,其《渔父》诗写:“欲把蓑衣残照曝,钓竿挥作鲁阳戈。”题同屈辞,意境迥异。屈辞的渔父是俗世中的隐者,而连横的渔父则是一个力挽狂澜、充满热情的斗士,是诗人的自喻。而同样是化用《楚辞·渔父》的《渡黄河》在后两句写:“生恐浊流污我足,汽车载梦渡黄河。”连横在这里说自己的追求不是乐天知命的渔父,而是要像屈原那样刚正不阿,不与世俗合流同污。以上诗歌都取材于《楚辞·渔父》,但写法不同,可见诗人对屈辞的化用达到了较为高妙的境界。

三、采撷意象,托物言志

连横诗多采撷屈骚意象之作,尤以香草中兰为主。“香草美人”是屈原《离骚》开创的独特的比兴模式,连横诗歌创作亦受到了其影响,“人间草木岂无情”(《寄南社诸子》),连横的草木更充满了自己的情感寄托。

兰花被誉为“花中君子”,是高洁的象征。屈原“纫秋兰以为佩”,纫兰为饰,展现美质。兰花在连横诗中出现较多,且多于屈原相关。《题郑香圃画兰》写:

隔水骚魂尚可招,秋心漠漠似秋潮。

江干自有芳馨在,被发空山不寂寥。[3](P240)

本诗为一首题画诗,连横由兰花自然想到屈原,增添了画作的厚重感。诗人通过兰花展现自己不求闻达,甘于寂寞的高洁心性。另有题画诗《题洪逸雅画兰帖》两首,将兰花与屈原的形象浑然融为一体。其一云:

美人迟暮怀天末,骚客行吟唤奈何。

一卷画兰憔悴甚,伤心忍对旧山河。[3](P83)

前两句塑造了一个行吟江畔的骚客形象,后两句写画作中兰花憔悴不堪。“憔悴”二字既是兰花的形象,又是骚客的容颜,更是连横的自比;末句点明山河破碎是诗人伤心憔悴的根本原因。兰花意象内涵的转换,是诗人独特情感的主观映照。连横专咏兰花的诗歌,都不是单纯的写景,而是追忆兰花的代言人——屈原。如《蝴蝶兰》一诗写“楚室骚魂尚有情”,由花引出屈原,诗人托物言志,自比古人,将兰花、屈原、连横三者交织融合在一起。

连横大量采撷兰花意象入诗,与他的少年生活和个人习性有关,其少年时读书的吴氏园,环境优雅,种满了各种植物,他在《过故居记》中称,园中“兰蕙之属以十数,晚香玉以百数”。[5](P87)林文月《青山青史:连雅堂传》记载:“由于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允斌不自觉地也养成喜爱花草的习性。”[4](P11)采撷兰花意象入诗也与其对屈原的身份认同与精神向往有关,连横将自己的“香草”与屈原的“香草”紧密联结,他的咏兰诗多次出现屈原,因此他的这些诗歌也带有强烈的屈骚风骨。

四、求贤主题,呼唤英豪

连横诗歌有强烈的求贤主题。屈原在《离骚》中表现出对贤士的渴望,期待有为之人效劳楚国。屈原多次“求女”,以王逸为代表多认为其是求贤臣。姜亮夫《楚辞通故》曰:“‘哀高丘之无女’谓楚国无贤臣。”[6](P445)在屈原的时代,奸佞当朝,君王不寤,楚国国势欲颓,面对内忧外患,屈原无比渴望贤士的出现。连横也遇到同样的问题,他居住的兵马营被日军侵占,《宁南春望》记载称:“马兵营、郑氏驻兵处,在宁南门内,水木明瑟,自吾始祖卜居于此,迨余七世。乙未(1895)之后,全家被迁,余家亦遭毁。”[3](P174)兵马营的每一个地方都是连家的心血,更重要的是对连横而言,马兵营及其历史充满了家国的悲欢和生活的记忆。日军侵犯台湾,台湾民主将军刘永福坚持抗敌,台湾义勇军未能得到清廷的援助,无法抵抗日军水陆夹击,节节败退,台湾最终沦陷于异族之手。家国之仇,民族之恨是连横最大心事。

“百年王气消磨尽,一代人才侘傺空。”(《江山楼题壁》)诗人感慨台湾沦陷后,人才尽失,他的好朋友蒋渭水、李少青等也不幸逝去,连横需要支持,需要贤士。《感事》(其三)写:“可怜苦雨凄风夜,谁是经天纬地才?”此句充满了悲伤之情与对英雄贤士的热切期盼。连横还有许多怀念郑成功的诗作,郑成功是台湾的收复者,对台湾的发展具有重要的里程碑意义。连横的七世祖兴位公在明朝灭亡后,卜居台南宁南坊兵马营,这个地方正是郑成功驻军之处。连横对郑成功的怀念,如同屈原对怀王的思念一样,遇到重要之事,屈原会想到怀王,连横在革命事业进程中时同样会想到郑成功。1912年2月12日,溥仪退位,连横特撰文祭告延平王郑成功:

中华光复之年壬子春二月十二日,台湾遗民连横诚惶诚恐,顿首载拜,敢昭告于延平郡王之神曰:……今者,虏酋去位,南北共和,天命维新,发皇蹈厉,维王有灵,其左右之。[5](P115)

连横对郑成功的怀念正是屈原“求宓妃之所在”的求贤呼唤,他希望能够再出现如延平王一样的人物,带领着台湾人民抗击异族,收复家园。

连横的诗歌中有强烈的国魂之颂,他对同时代的革命英雄进行热烈的歌颂,意在引起社会的注意。他对因革命事业而牺牲的人物抱有极大的同情,他自称“匝地干戈吊国殇”“国魂今日倩谁招”等。连横好友蒋渭水因与日本当局抗争多次入监,1931年8月5日病逝在台南医院。蒋渭水是台湾民主运功的先驱者,“平生服膺中山主义”。连横《哭蒋渭水》中:“中山主义谁能继?北望神州一怆神!”语词强烈,强烈谴责日本殖民者,同时悲悼革命事业受挫,贤士不继。连横诗中对于贤士的渴望皆出自于一腔报国真情,上下求索的精神值得钦佩。

五、爱国真情,曼曼求索

连横诗歌中展现了强烈的兴亡之思与爱国情怀。魏清德在《大陆诗草序》中称连横之诗:“将牢骚满腹,目之所击、足之所履,人力舟车之所至,怀古伤时,慨然着为吟咏;道山川美好,不可不惜,历史兴亡、国家民族凌轹隆替,不可不鉴。”[2](P4)“何当触我兴亡感”(《城南杂诗》),几乎任何事物都能触动诗人的内心的兴亡之感。在《春日游台中公园》一诗中,连横面对园中的花团锦簇,却发出了“我来别有兴亡感,独对河山倚北门”的感慨。眼前的美景与家园的沦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诗人内心是无比哀痛的,展现了他的爱国深情。《登赤嵌城》颈联写:“张坚尚有中原志,王粲宁无故国伤。”张坚是清代戏曲家,写有《怀沙记》,以屈原怀沙投江之事铺叙开来,表达了其有澄清中原之志。王粲曾作《登楼赋》表达对故国的哀思。连横借“中原志”“故国伤”传达了外敌入侵、台湾割裂的时代讯息。

连横不仅有故国之思,更有报国之志。他编修《台湾通史》,参加革命,身先士卒。连横自号“武公”,正是与“孙文”呼应,以彰显其民主奋斗的热枕。当袁世凯复辟帝制时,连横创作了组诗《北望》八首,其一称:“中原犹战斗,故国欲沉沦。”对袁世凯复辟使民主进程受阻给予了强烈的抨击。但连横又充满斗志,以“春光无限好”作为组诗结语,表达了袁世凯复辟必将失败、护国运动定能成功的乐观信念!他的《城东杂诗》(其一):

沧海归来已夕晖,梦中五岳尚依稀。

书生未与兴亡责,除却看山百事非。[3](P182)

此诗写于连横从大陆归来,通过对社会的深刻体验,增强了他对祖国的热爱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历史责任感,深感自己虽为一介书生,但仍当有报国之志。

连横的诗歌创作不是空发议论,皆是有为而作。《宁南诗草自序一》称:“名曰《宁南诗草》,志故土也。”[5](P34)连横将诗歌创作与家国兴亡联系在一起,他提出“为诗当大处着笔,而后可歌可颂”的主张。屈原之所以伟大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对故国的深深眷恋,他热切地怀念着郢都,“魂一夕而九逝”。连横诗中也常用“郢”意象来表达自己遭遇现实政治的失败与对故国的思念。如“郢赋抒孤愤”(《〈台湾诗荟〉发行,赋示骚坛诸君子》)、“左徒怀郢托离骚”(《陈芳园过访,出示狱中诸诗,率尔赋赠》)等,连横借屈原怀念郢都之事,表达自己对兵马营、台湾的怀念。同时,连横追求屈原遗世独立、受命不迁的高洁精神,在诗歌创作上效法其“发愤以抒情”的艺术手法,他将自己内心的强烈情感述之于诗,将自己的情感与整个时代、整个民族融合在一起,迸发出强大的冲击力。

六、余论

连横诗歌中的屈骚精神的形成原因在于他生活在一个动荡的时代,是时代推动了连横人格的形成与发展。在于他的家族历史、家境变迁,连横少年时期就接受着较好的文化熏陶,且受屈原的影响颇深,也因此为他的人生抉择指引了方向。同时亦来自于一位史学家的自我定位,连横坚持诗与史的结合,《台湾诗乘序》写:“是诗则史也,史则诗也。余撰此编,亦本斯意。”[5](P32)连横追溯屈原,体现了他对历史人物的自觉回应,也体现了他作为史学家视野的阔大。

连横上下求索,不懈奋斗,他赤诚的爱国真情是从屈原时代一直贯穿到今天华夏儿女血液里的精神。连横在《柬林景商》(其三)中曾写下:“匹夫例有兴亡责,肯为青山老白头!”连横的一生都在实践自己的“兴亡之责”,直到临终前还教导儿子连震东说:“中日终必一战,光复台湾即其时也,汝其勉之。”[7](P644)并为连震东未出生的孩子取名“连战”,寓意连续战斗。连横将一生都奉献给了祖国,实现了他“肯为青山老白头”的宣言。连横诗歌中的屈骚精神是深邃的,值得我们亿万中华儿女吟咏学习,值得我们去继承、发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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