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斌
(中国社会科学院 郭沫若纪念馆,北京 100009)
关于郭沫若的党籍与党龄,曾经扑朔迷离,绝大多数人并不知情。很多人道听途说,传言郭沫若曾经“脱党”,并由此引申出郭沫若信仰不坚定,是“墙头草”等谬论。故而有必要对郭沫若的党籍和党龄问题做出符合实际情况的考察。
1924年,郭沫若在翻译完日本学者河上肇的《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后,开始转向马克思主义。在中共领导人瞿秋白等人的推荐下,1926年3月,郭沫若前往广东,就任广东大学文科学长。在广东大学期间,郭沫若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据当时担任中共广东大学总支书记兼粤区学生运动委员会委员的徐彬如回忆:
1926年北伐前,郭沫若任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不久,郭沫若把文学院整顿得很好。此时,郭沫若要求入党,写了申请书,我当时任总支书记,总支讨论的结果表示同意,报请粤区区委批准。粤区区委讨论的结果认为郭沫若暂时不入党为好,可以等一等,让郭沫若通过实际工作,再锻炼锻炼。区委书记陈延年同志先让毕磊同志通知他,后由恽代英同志代表党组织和郭沫若进行了谈话。郭沫若听后,表示愿意放弃文学院院长的职务,同意到军队做些实际工作。当时正值北伐军组织政治部,邓演达任军事委员会政治部主任,孙炳文任政治部秘书长,恽代英同志就安排郭沫若任政治部宣传科科长。(1)徐彬如:《忆代英同志》,《六十年历史风云纪实》,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1年,第199页。
宋彬玉等人于1984年采访了时任中共广东大学总支委员会宣传委员的韩拓夫,他对郭沫若当年申请入党情况的陈述和徐彬如的回忆相似。
中山大学(即广东大学)设中国共产党总支委员会,从一九二六年一月直到一九二七年清党为止。书记是徐彬如,文科三年级学生。我是宣传委员,组织委员是我的一个同乡,已被杀害。还有其他几个委员,……我当时是文学院预科学生,和许涤新同一支部。
郭沫若到广东大学后曾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经粤区区委研究,认为再等一等,要他到军队里锻炼锻炼。……那时共产党员都参加到国民党,要求入党的同志,也先参加国民党里面进行锻炼锻炼。(2)宋彬玉,张傲卉:《访问韩拓夫谈话记录》(1984年1月17日,记录经韩本人审阅),转引自《大革命时期郭沫若同党的关系——兼谈郭沫若的思想发展》,《郭沫若研究》(第4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年,第224-225页。
在国共两党合作的背景下,1926年7月,郭沫若加入国民党,参加北伐,并担任了北伐军总政治部副主任。郭沫若此时虽然是国民党员,但在思想上早已是一名马克思主义者,所以当他发现蒋介石有背叛革命的迹象时,毅然写下了《请看今日之蒋介石》这篇战斗檄文。其实,当时蒋介石十分器重他。蒋介石在南昌讲演时,郭沫若常常在一旁大声将他的话传递给听众。蒋介石的夫人到南昌,是郭沫若陪同的。蒋介石甚至许诺在完成统一后,由郭沫若负责领导江南几省。郭沫若如果不是因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信仰,他不会抛弃个人的大好前程,选择“反蒋”这条充满危险的革命道路。
在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郭沫若秘密抵达上海,向周恩来等人汇报了蒋介石的情况。1927年4月16日,周恩来、赵世炎、罗亦农、陈延年、李立三致电中共中央,建议出师伐蒋:
武昌三道街省农民协会刘子谷转屈楚豪、李家祥、郭沫若来道及九江、安庆捣毁党部、工会,屠杀民众,纯由蒋氏直接指挥。近日杭州、南京及上海大屠杀与捕杀共产党,要证明蒋氏结帝国主义反动之迹已著。(3)《上海区委电报一则——关于蒋介石叛变及目前时局问题(一九二七年四月十六日)》,中央档案馆等编:《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中共上海区委文件)一九二六年——一九二七年》,1986年,第417页。
从周恩来等人对郭沫若情报的高度重视来看,他们将郭沫若当成了在组织上尚未入党的同志。郭沫若的积极呼吁对于中共中央决定独立自主地开展革命斗争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
1927年“八一”南昌起义爆发,郭沫若在缺席的情况下担任了南昌起义部队主席团成员兼宣传委员会主席。郭沫若在部队撤退的前一天赶到了南昌,随着起义部队撤退。8月底,起义部队撤退至瑞金时,郭沫若由周恩来、李一氓介绍,和贺龙一起加入中国共产党。据李一氓回忆:“在瑞金的时候,周恩来同我商量,要介绍郭沫若入党。究竟是郭沫若提出在先,还是组织上要他入党在先,现在无从说起。我看这不是一个重要问题,因为当时对郭沫若来讲,入党的时机已经成熟。”(4)李一氓:《北伐和南昌起义(下)》,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编《中共党史资料》(第40辑),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92年,第24页。郭沫若加入中国共产党在起义部队中是秘密的,即使起义部队中的有些中共党员也不知道,更不用说起义部队之外的人了。
1928年春,郭沫若在党组织同意下东渡日本。关于他在流亡时期和党组织的关系如何,由于东京党组织属于地下组织,又曾遭到破坏,档案不存,这方面没有确凿的证据。
1935年,瞿秋白被国民党军队逮捕。记者去狱中采访他,他对记者曾说过这样一段话:
郭沫若到日本后,要求准其脱党,闻系出于其日本老婆之主张,以在日如不脱党,处处必受日本当局干涉,不能安居。苏维埃中央原谅其苦衷,已准其脱党。(5)李克长:《瞿秋白访问记》,《国闻周报》第12卷第26期,1935年7月8日。
这段访问记成为后来很多人认为郭沫若流亡期间主动脱党的主要证据。但此处存疑较多。第一,瞿秋白和郭沫若是十分亲密的战友。瞿秋白推荐郭沫若去广东,由此才有后来郭沫若的戎马生涯;他们在大革命时期的武汉曾经一起畅谈革命;瞿秋白生前最后一封信就是写给郭沫若的。瞿秋白被捕后,忠贞刚烈,临危不惧。郭沫若在日本以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中国古代社会、考释甲金文字,信仰十分坚定。瞿秋白出于掩护战友的目的,可能会说郭沫若已经“脱党”,从而给郭沫若减去不必要的麻烦。第二,这篇文字是由一名国民党认可的记者去采访一名作为囚徒的中共前领导人,揭载在《国闻周报》上,访问记和瞿秋白的真实回答之间是否有不吻合,甚或涂改之处,我们已经无从知晓,因为既没有录音,囚徒也不能公开发声辩护,故而只能存疑。第三,除瞿秋白这段文字,笔者没有见到其他任何当时的知情人说郭沫若在日本曾“脱党”。孤证不足为凭。综上所述,笔者觉得《瞿秋白访问记》不足为训。
《瞿秋白访问记》曾经产生了一定的影响。1958年10月30日,中国科学院党组给周恩来、聂荣臻提交关于郭沫若、李四光、钱学森三人的入党报告。报告草案中关于郭沫若的情况表述为:“郭老长期以来在党的领导下从事革命工作,但因党籍问题未能公开解决,思想上存在严重的苦闷。根据郭老大革命时期便参加了党,以后虽一度脱党,但在党的领导下为党工作。我们认为可以吸收郭老从(引者注:原文如此,下同)新入党,不要预备期,做(引者注:原文如此,下同)为正式党员。”报告稿后来修改为:“郭沫若同志长期以来,因党籍问题未能公开解决,青年人经常写信质问他,思想上存在苦闷。这次由周恩来、聂荣臻同志介绍沫若同志从新入党,我们意见不要预备期,做为正式党员。”(6)《关于同意郭沫若、李四光、钱学森入党问题的报告》,北京:中国科学院档案,档案号1960-11-6-1。郭沫若正式入党后,中国科学院物理所实习员黄美蓉坦言:“郭老过去脱过党,为什么还要发展他?”(7)《关于郭沫若、钱学森二同志入党的反映》,北京:中国科学院档案,档案号1960-11-6-7。从报告的修改和黄美蓉的反应来看,当时中国科学院内部关于郭沫若的党龄存在不同看法。报告初稿和黄美蓉认为郭沫若“一度脱党”“过去脱过党”,应该是受到了《瞿秋白访问记》的影响,报告稿回避了这个问题,但也没有说清楚郭沫若的党龄。
郭沫若在1978年6月12日逝世后,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乌兰夫和国务院副总理方毅一起去看望于立群。两位国家领导人征求于立群关于郭沫若后事的意见。于立群提出:
就是郭老党龄的事。一九二七年八一南昌起义后,在行军中由周恩来同志和李一氓同志介绍郭老入党,这件事许多人都知道的。大革命失败后,郭老去了日本,不少人以为郭老自动脱党,一九五八年报上发表郭老重新入党的消息,举国皆知,误以为这时郭老才是共产党员。事实不是这样的。郭老去日本以前,周恩来同志代表党曾经和郭老谈话,告诉他这是党中央决定,派他去日本,党籍保留。郭老不是自动脱党。郭老从不计较个人的事,所以多少年来,一直不提。我希望党考虑这个问题。(8)周而复:《缅怀郭老》,《周而复文集》(第19卷),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第255页。
乌兰夫和方毅将于立群的意见反映给了党中央。党中央经过调查研究,在邓小平代表党中央给郭沫若所作悼词中,对郭沫若和党的关系有如下表述:
一九二七年参加南昌起义,同年八月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九二八年旅居日本,从事中国古代史和古文字学的研究工作,并积极支持留日青年和国内文艺界的革命文化运动。抗日战争爆发后,郭沫若同志回到祖国,在敬爱的周总理的直接领导下,贯彻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组织和团结国民党统治区的进步文化人士,从事抗日救亡运动。(9)《在郭沫若同志追悼会上 邓小平副主席致悼词》,《人民日报》1978年6月19日。
邓小平同志的悼词,确定了郭沫若1927年8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并认为郭沫若在流亡日本时期支持了革命工作,全面抗战爆发后,在周恩来的“直接领导下”从事革命工作。但悼词没有明说郭沫若是中共的秘密党员,这需要进一步明确。
1980年,吴奚如发表了《郭沫若同志和党的关系》,文章认为:
郭老在1927年南昌八一起义后,在行军作战中经周恩来同志和李一氓同志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他的党龄应从1927年一直算到1978年逝世为止,一共五十一年。
或者有人觉得郭老在大革命失败后去了日本,是自由行动,那十年是自动脱党,所以在全国解放后才重新入党的吧?不是。郭老去日本隐居,专心从事学术研究和著作,那是经过当年党中央决定,保留党籍,完成党给他的一项重大任务的。
(中略)
郭老幸而有当年党的八·七紧急会议后成立的党中央的爱护,才派他和董老、钱亦石等党员去日本(董老去日本后又转往苏联的)隐蔽待命,直到1937年祖国抗战爆发,才逃出日本,归国效劳了。因此,郭老一从日本平安回到上海,他的党籍就恢复了,叫做特别党员,以无党派民主人士的面目,展开了公开的抗日民主的革命活动,去带动当时广大的民主人士向中共靠拢,起了比一个党员更大的作用。他当时是特别党员,受党中央长江局周恩来同志等少数负责人直线领导,不过党的小组生活,不和任何地方党委发生关系。他在被周恩来同志决定出任国民党军委政治部第三厅中将厅长时,也只是让三厅的党特支三个负责人(冯乃超、刘季平、张光年)知道他的特别党员身份,秘密出席党中央长江局有关第三厅工作的重大会议。(10)吴奚如:《郭沫若同志和党的关系》,《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2期。
吴奚如,1925年入黄埔军校,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大革命失败后,曾任中共湖北省委军事委员会代理书记、河南省军事委员会委员兼秘书。1938年2月,到武汉任周恩来的政治秘书。(11)中国新四军和华中抗日根据地研究会编:《新四军和华中抗日根据地人物词典》(上),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6年,第472页。也就是说,在1928年郭沫若赴日之前与1938年郭沫若在武汉担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这两个关键的时间节点上,吴奚若都在党内担任要职。所以他的话是权威的。
郭沫若的女儿郭平英等人读了吴奚如的文章后,采访了吴奚如文章中提到的几位知情者。冯乃超说:
——“长江局讨论三厅工作的会议,你们父亲是和我们一起参加的。但是特支不知道他的组织关系……”
——“召开八大时,我看到他。他还坐在党外人士的席位上,我觉得有些意外。他的关系一直在总理手里,你们母亲的关系在邓大姐手里。”
冯乃超肯定了吴奚如所说的郭沫若秘密出席党组织的有关三厅工作的会议,但否定了吴奚如所说的特支知道郭沫若的组织关系。郭沫若的组织关系,周恩来肯定是最清楚的。但当时周恩来已经逝世,也没有留下这方面的档案,是否还有其他知情者呢?郭平英等人采访了阳翰笙:
翰老作了十分肯定的补充:“在三厅,你们父亲和我,还有田汉,是三个特殊党员。我们不参加特支的活动,所以特支不清楚我们的身分,我们的党费直接交给中央。你们父亲是用K字作代号的,他的党费交得比我们都多。”(12)郭平英:《一个共产党员的泰然》,《郭沫若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4年,第162页。
阳翰笙对郭沫若在抗战时期秘密党员身份的肯定,也出现在他亲自写的另一篇文章中:
三厅成立后,三厅的几位负责人:郭沫若、冯乃超、田汉、杜国庠和我五个人是一个特别党小组,由周恩来直接领导,周恩来是组长。吴奚如同志是联络员,负责收党费。三厅其他普通党员单成立一个特支,先后由张光年和刘季平任特支书记。特别党小组和特支是完全分开的,彼此没有关系。周恩来指定冯乃超只和特支支部书记联系。党员全部是秘密的,采取单线联系的方式。所以有的党员彼此间也不一定知道。我们这个特别党小组一直存在到皖南事变以后。一天,周恩来同志召集我们几个人在邓颖超的卧室里向大家宣布:我们这个特别小组解散,以后改为单线联系。
众所周知,郭沫若同志一直到1958年才以重新入党的形式公开他党员的身份。郭老对这件事始终处之泰然,足见郭老胸襟之伟大。这是一个真正革命者的本色!(13)阳翰笙:《风雨同舟战友情——深深缅怀郭沫若同志》,《阳翰笙百年纪念文集》第3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2年,第401页。
阳翰笙,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过南昌起义,担任过左联的党团书记、中共上海局文委书记,1938年起担任三厅主任秘书,在郭沫若领导下工作。他和郭沫若有着长达半个世纪的工作关系。阳翰笙这条回忆可以和吴奚如、冯乃超两人的回忆相印证。阳翰笙说吴奚如是三厅特别党小组的联络员,他自己是小组成员,阳翰笙和吴奚如都说郭沫若是秘密党员,如果没有特别的证据,对于他俩人的回忆是不好质疑的。冯乃超说“特支不知道他的组织关系”,按照阳翰笙的说法,特支和特别小组“是完全分开的,彼此没有关系”,所以特支不知道郭沫若的组织关系,是可以理解的。
上述说法都是回忆。时隔多年,回忆不一定准确。这也难怪有人对此提出质疑。我们还需要关键的确凿证据。幸运的是,我们在于立群档案里发现了一封邓颖超1938年5月18日写给于立群的信。
亲爱的媳妇小于:
好多天不见你,常常想念着你那个小样,怪可爱的!
最惦记着的问题已经代你办好了,我和沫若兄二人作介绍人,请你准备好加进来罢!
外附给沫若兄的收条,请转他为荷!匆匆不尽,庐山回来见。
你的妈妈
五月十八日(14)手迹复印件,北京郭沫若纪念馆“妈妈屋”展出,2019年。
这是邓颖超通知于立群,她和郭沫若介绍于立群加入中国共产党。按照中国共产党的章程,入党介绍人必须是党员。如果郭沫若当时不是中共党员,他有什么资格介绍别人入党呢?有了这封信,我们可以肯定吴奚如、阳翰笙回忆属实,郭沫若在抗战时期是中国共产党的秘密党员。
郭沫若的真实身份是中国共产党的秘密党员,公开身份是民主人士,这一公开身份一直持续到1958年。1957年反右运动之后,要求郭沫若入党的呼声越来越高。郭沫若1959年初发表文章说:“过去很多青年同志来信问我为什么没有入党?上海还有位少年同志来信要和我比赛:是我先入党,还是他先入团?这都说明很多同志在关心着我的思想立场。我接受很多青少年同志的鼓励,每逢我接到他们的信,我便告诉他们说,我是在积极创造条件争取入党,并劝他们务必争取入党入团。”(15)郭沫若:《学习毛主席》,《中国青年报》1959年1月3日。“很多青年同志来信”并不是夸大,笔者就曾看见一封南京航空学院1701班的大一新生林鼎武在1957年12月6日写给郭沫若的信:
我认为在前一阶段,作为在青年人当中具有崇高敬仰和重大影响的您——敬爱的郭老,不够关怀我们青年人的成长,几乎没有在报刊上指导我们。严重的问题还在下面。有相当部分的青年人曲解了你,他们认为您是“只专学术不管政治”的民主人士。他们甚至提出来这样的口号,“我只做郭沫若,不做刘少奇”,“民主人士,比党员的贡献更大”,“先专后红”等等。必须指出,这种现象的存在和影响是非常广泛而严重的,就以中学时(今年我才转入大学)我班就有30%的同学就是如此。我院中反右斗争也有相当部份的同学同样如此,甚至学生右派分子中有一些就是由“不管政治”“一心为当专家”而蜕变来的。敬爱的郭老,难道能够让这样的现象存在下去而危害青年人的健康成长吗?我想作为国家机关的领导者的您,一定会重视这个严重问题的,一定会为扫清青年人前进道路的障碍物而作出努力!(16)郭沫若纪念馆馆藏手迹。
林鼎武同学要求郭沫若写一篇文章在《中国青年》发表,讨论“又红又专”问题,但实际上也指出了郭沫若当时作为“民主人士”的负面影响。这种情况,在中国科学院内部也有反映。郭沫若入党后,物理所实习员陈一勋认为:“郭老入党对很多人是个教育,过去很多人拿郭老作例子说明只专不红的道路,现在他入党了确实令人兴奋。”(17)《关于郭沫若、钱学森二同志入党的反映》,北京:中国科学院档案,档案号1960-11-6-7。
所以,郭沫若在1958年以重新入党的形式公开他的党员身份,这是形势所需,是响应群众的呼声,是为了党的事业发展的需要。
关于郭沫若的党龄问题,是郭沫若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在编辑《郭沫若全集》时所遇到的重要问题。郭沫若在《学习毛主席》中说:“过去很多青年同志来信问我为什么没有入党?”《学习毛主席》编入《郭沫若全集》时,这句话需要给出注释。郭沫若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给1958年郭沫若的入党介绍人聂荣臻和中央组织部写信,请求就郭沫若和党组织的关系给一个权威说法。聂荣臻同志办公室于1985年复信:
中央组织部并抄郭老著作编委会:
编委会的来函,我们已报告聂荣臻同志。关于郭老入党时间,荣臻同志讲,应从一九二七年算起。一九五八年周总理和我介绍郭老重新入党后,在国务院一次会议上,总理讲郭老是恢复党籍的问题。
谨复。
中央军事委员会聂荣臻副主席办公室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二日(18)手迹复印件,郭沫若纪念馆资料室藏。
中组部在详尽调查的基础上,于1986年回信郭沫若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对郭沫若的党籍和党龄问题做了简要清楚的说明。《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7卷在《学习毛主席》一文的注释中照录了中组部的批复:
作者系于一九二七年八月参加南昌起义时加入中国共产党。翌年经组织同意,旅居日本,继续为党工作。抗战时期归国后,即恢复了组织关系,在周恩来同志的直接领导下,以无党派民主人士的身份,从事抗日救亡运动和民主革命运动。一九五八年以重新入党的形式,公开共产党员身份。(19)郭沫若:《学习毛主席》,《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278页。
这是迄今为止最权威的关于郭沫若党籍和党龄的说法。1928—1937年,郭沫若流亡日本期间继续“为党工作”,党组织对于他这段时期的工作是认可的。全面抗战爆发后;他一回国就恢复了组织关系,是中共的秘密党员;1958年重新入党,是形式,通过这种形式,公开了他的共产党员身份。
郭沫若长期作为中共秘密党员,处于隐蔽战线,这就谈不上他个人在党内的地位和影响。他为革命做出了巨大牺牲。
据吴奚如回忆,抗战时期,郭沫若曾要求公开他的中共党员身份,周恩来没有同意:
在第三厅未组成之前,郭老曾经和新四军军长叶挺将军住在一道——原汉口日本租界太和里,有时自己不满党外民主人士这一身份的寂寞,就激情洋溢地来到长江局,向周恩来书记请命:“让我住到长江局(当时对外叫作八路军武汉办事处)来,以公开党员的身份进行痛痛快快的工作嘛!”恩来同志总是以老战友的情谊,对郭老慰勉交加,请他还是以非党人士的身份忍受内心的“寂寞”。(20)吴奚如:《郭沫若同志和党的关系》,《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2期。
郭沫若即将出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如果公开了他的共产党员身份,他是不便于担任这个职务的。周恩来即将出任政治部副部长,在周恩来看来,只有郭沫若出任第三厅厅长,“我才可考虑接受他们的副部长,不然那是毫无意义的。”(21)郭沫若:《洪波曲》,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59年,第17-18页。不公开郭沫若的中共党员身份,是出于团结抗战大局的需要。郭沫若这一秘密身份一直持续到1958年。他不仅要忍受“寂寞”,还为此做出了牺牲。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郭沫若身兼多个重要职务,他付出心血最多的是中国科学院。他以公开的无党派民主人士的身份担任中国科学院院长,这符合中国科学院建院之初的情况。当时,知识分子中的中共党员数量较少,中国科学院党组力量较弱。据吴征镒回忆,他在新中国成立之初“调入刚成立的中国科学院工作,时恽子强、丁瓒任正副党委书记,我与汪志华任党支部正副书记,但全院党员只七人,组成党组管理一切,北京各所都无党员”。(22)吴征镒:《百兼杂感随忆》,北京: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41页。当时,中国科学院党组不公开活动,很多决议通过行政领导落实,作为院长的郭沫若举足轻重。随着中国科学院中的中共党员数量的增加,在1952年下半年思想改造运动结束后,中央充实了中国科学院党组的力量。原中共中央西北局宣传部长张稼夫调任中国科学院党组书记。此后,中国科学院的决策者逐渐由院务会议转向中国科学院党组,郭沫若的地位出现了微妙变化。
1955年3月,中国科学院召开了党组扩大会议,郭沫若应邀出席。在会上,郭沫若发言:“科学院在1952年以前,党的核心力量很弱。自从1952年底稼夫和力生等同志加入之后,确实和过去不同……但我对加强科学院党的领导还有两点建议,一是请中央派一位更高级的、真正有领导能力的同志担任院长职务,只有如此,才可以和政府有关各部有机联系,也可以统筹规划科学工作,我在这里不是说客气话,让我多写两篇文章比当两三年院长更有好处。请陈毅同志把这个意见向中央转达一下,不然,我见了毛主席和周总理还是要提的。请中央不要把我当成统战对象看待。让我领导科学院的工作,确实值得考虑。”(23)《中国科学院党组扩大会议一次会议记录·郭沫若发言》,北京:中国科学院档案,档案号1955-01-001-04。参会的陈毅当场拒绝了郭沫若的辞职,批评了科学院党组,特别指出:“郭院长是够世界水平的科学家,马列主义水平也很高,是很好的院长,和共产党员不同的只是没有党证。因此不同意郭提出的辞职意见。”(24)《中国科学院党组扩大会议一次会议记录·陈毅发言》,北京:中国科学院档案,档案号1955-01-001-04。
这个细节值得注意,正如论者所说:“郭沫若在工作中,与党组产生了一些嫌隙。主要是郭沫若的身份特殊,科学院党组并不清楚他共产党员的身份。”(25)向明:《“内定”院长郭沫若在中国科学院建院之初的角色与困境》,威海:《郭沫若与新中国暨中国郭沫若研究会第七次会员代表大会论文集》,2019年。本文上段论述,参考了向明的这篇文章,特此致谢。也就是说,郭沫若因为不能公开他的中共党员身份,而做出了牺牲。如果此时公开了他的这一身份,他当然会成为中国科学院党组的主要负责人,也就不会被“当成统战对象看待”,不会和党组之间产生“嫌隙”,从而发挥更大的作用。
郭沫若具有牺牲精神,这是一贯的。郭沫若自从有了马克思主义信仰后,一直以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具有高度的组织纪律性和党性原则。
在南昌起义撤退途中所写的政治小说《一只手》中,郭沫若借小说人物的口说:“要想成就大业,不牺牲是没有办法的。你听见过那蚂蚁子过河的话没有?听说有甚么地方的蚂蚁子要搬家,路上遇着一条小小的河,那领头的蚂蚁子便跳下河去。一个跳下去,两个跳下去,三个跳下去,接接连连地都跳下去。跳下去的不消说是死了,是牺牲了。但是它们的尸首便在小河上浮成一道桥,其余的蚂蚁子便都踏着桥渡过河去了。我们现在就是要做这些跳河的蚂蚁的啦。”(26)麦克昂(郭沫若):《一只手(续)》,《创造月刊》第1卷第10期,1928年3月1日。将自己与无数同伴的尸首铺成一座浮桥,让后死者踏着前进,其体现出的牺牲精神,表现了郭沫若高度的组织纪律性和党性原则。
“蚂蚁”的比喻后来多次出现在郭沫若的作品中,在1936年出版的《豕蹄》的《序言》中,郭沫若说:“最后因为想到要把这个集子献给我的一位朋友,一匹可尊敬的蚂蚁,于是由这蚂蚁的联想,便决心采用了目前的这个名目——《豕蹄》。”(27)郭沫若:《序言》,《豕蹄》,上海:不二书店,1936年,第7页。这位朋友就是正在参加长征的成仿吾。在初版本《豕蹄》的《序言》后,有一首《献诗——给C.F.》。在这首诗里,郭沫若将成仿吾比喻为蚂蚁,他和一大群蚂蚁“在绵邈的沙漠中”无声无息地砌叠“Aipotu”(乌托邦),说这些蚂蚁摇旗呐喊,热心地把自己“塑成为雪罗汉的/春季”(28)郭沫若:《献诗——给C.F.》,上海:不二书店,1936年,扉页。。不久郁达夫来东京,带来成仿吾在长征中牺牲的谣传,郭沫若尽管不信,但还是写了他在《女神》之后最好的诗歌《怀C.F.》,这首诗深情地写道:
爬过了千里的平原,万重的高山,浩荡的大川,
要在砂漠的边际,建立起理想的社团。
我赞美那有纪律的军旗,
我赞美着成了蚂蚁的你。
你现在,可仍是辛勤地,但可欣幸地,
采集着大众的粮食,
扫除着内外的污秽,
含运着沉重的砂泥?
(中略)
但我的想念不曾一刻离开过你,
不曾一刻离开过那千山万水地,千辛万苦地,
为着理想的aipotu之建立,
向砂漠中突进着的军旗。
我自己未能成为蚁桥中的一片砖,
我是怎样地焦愤,自惭,
我相信你是能够同感。
(中略)
我现在,在电灯光下写着这首诗,
生则作为我对于你的献辞,
死则作为我对于你的哀祭。
但只愿你生是作为一匹蚂蚁而生,
你死也是作为一匹蚂蚁而死,
理想的蚁塔总有一天要在砂漠中建起!(29)手稿复印件,北京郭沫若纪念馆展厅展出,2019年。
这不仅表达了对老朋友的诚挚思念,也是对中国革命的魂牵梦绕。郭沫若将成仿吾等人比喻成一大群蚂蚁。他看重的是蚂蚁的牺牲精神、高度的组织纪律性和集体观念。“理想的蚁塔”正是他心中的共产主义社会。
郭沫若对于具有高度组织纪律性和牺牲精神的蚂蚁的角色认同,是长期一贯的。多年后,他给云南大学附中学生自治会主办的《附中报》题词中还说:“非洲有一种蚂蚁,在集体行进的时候,如遇小溪阻隔,前面的蚂蚁便跳下水去,搭成一座蚁桥,让后续的蚁群从它们身上过去。这种蚁命,真可说是重于泰山了。”(30)李衡:《难忘的激情》,《云南日报》1979年12月9日。郭沫若对蚂蚁的赞美和角色认同,充分体现了他的牺牲精神。正如熟悉他的李初梨所说:“他是伟大的自我牺牲者。为国家民族的独立解放,为后来一代的光明幸福,不惜放弃他个人的事业,牺牲他自己的荣誉以至生命。他就是那投火自焚的凤凰。”(31)李初梨:《我对于郭沫若先生的认识》,《解放日报》1941年11月18日。
作为中共长期的秘密党员,郭沫若正是以一贯的牺牲精神,为党和国家做出了重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