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赣州期间涉佛活动及其心态研究

2020-01-19 03:45王艺臻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天竺赣州东坡

王艺臻

(赣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西 赣州 341000)

苏东坡曾两次经过赣州,分别是绍圣元年(1094)南贬惠州安置途经,淹留一月左右,和建中靖国元年(1101)离开儋州贬所北归路过,住了40多天,两次共70多天。在赣州停驻休整期间,苏东坡走访多处寺院,与僧人结交,畅谈人生与过往经历,写有多篇涉佛题材的诗作作品,表现人生际遇和对生命更加透彻的认知。

一、苏东坡履赣佛寺

现在的赣州市地理区域划分包括了宋代的虔州和南安两处。赣州自晋代以来佛教文化发展逐渐兴盛,庙宇众多,曾有民谣传唱:“好笑好笑真好笑,有庙无神,有神无庙,庙对庙,庙连庙,庙重庙,赣州到底有几多庙,和尚尼姑不知道。”这一唱词充分体现了赣州寺庙多到泛滥的情况。据明代嘉靖《赣州府志》中的记载,有寺90处,院36处,共126处。其中,宋代赣州建立的有崇庆禅院和景德寺,苏东坡南贬北归时也曾拜访过这两座寺院。

苏东坡驻留赣州期间拜访的崇庆禅院又名廉泉院,位于廉泉(现赣州一中校内),是僧人昙秀、惟湜、知锡的藏经贮所。苏东坡在《虔州崇庆禅院新经藏记》中云:“始吾南迁,过虔州,与通守奉议郎俞君括游。一日,访廉泉,入崇庆院,观宝轮藏。”[1]1232赣州多寺庙,苏轼在赣州期间常漫游于市肆、寺观,施药于人,并为人书字。[2]1385“以吾之所知,推至其所不知,婴儿生而导之言,稍长而教之书,口必至于忘声而后能言,手必至于忘笔而后能书,此吾之所知也。口不能忘声,则语言难于属文,手不能忘笔,则字画难于刻琱。及其相忘之至也,则形容心术,酬酢万物之变,忽然而不自知也。”[1]1232在经藏记中苏东坡对人生的“知”与“不知”进行个人观点的阐述,认为人与人之间没有不同之处,从旁引导可以将“不知”变为“知”,从而达到心中有“知”的境界。

关于另一座同样建于宋代的景德寺,文献记载:“景德寺,旧名安天,在郁孤台南,刘宋时建。唐贞观三年修,明成化时,知府曹凯以府、县两学迁建其地,寺遂废”[3]550。据此记载,景德寺在南北朝时期已有旧址。《舆地纪胜》载:“景德寺,在州东南隅,地势夷旷,瞰览城南山水。梵宇壮丽,以间计者二千六百,佛像万余,盖赣、章兰若之甲。”[4]231由此可知景德寺的地势较高,视野开阔,能够一览城南的山水风景,寺庙装修精致,佛像众多,屋宇达到两千多间,呈现出香火旺盛之态。透过黄庭坚的“城东宝坊金碧重”亦可窥见景德寺的景象是何等辉煌。若记载中的“两千六百”一词无误,景德寺即使与现代寺庙的规模相比,也是全市境内最宏大的一座。相比崇庆禅院,景德寺从建筑外形来说更为壮观,吸引了苏东坡北归之时前往拜见。

除以上两座宋代所建寺庙外,苏东坡还拜访过天竺寺、马祖岩、通天岩、慈云寺、显圣寺、南塔寺以及常乐院等。其中,天竺寺、马祖岩、通天岩、慈云寺位于虔州,显圣寺、南塔寺、常乐院位于南安。

天竺寺位于赣州水东,是苏东坡与赣州缘分的开始,当时年少的苏东坡从父亲口中得知赣州,得知赣州天竺寺。《赣州府志》载:“天竺寺,在贡水东,原名修吉寺。唐元和初,僧韬光自钱塘天竺来驻锡,携乐天诗迹于此,以为世宝。宋苏明允、东坡父子相继游此。中有育才轩,为刘铸季野、李朴先之读书所。”[3]560四十七年后,南贬的苏东坡亲身游览天竺寺,虽已年老却无法忘记当年父亲的故事,为此写有《天竺寺·并引》。宋代廖刚留有《天竺山》诗,李朴有《游天竺山诗》。后亦有钱煌作《天竺寺诗次韵东坡居士韵》和东坡前诗,赞颂天竺寺。《方舆胜览》有“天竺寺,在水东三里。白居易赠韬光禅师墨迹,旧存眉山老苏,尝至寺观焉。后四十七年东坡南迁再访,惟见石刻”[5]210。天竺寺现已不存,但赣州市现今仍旧有以“天竺”命名的天竺路和天竺小学,可瞥见天竺寺对赣州人民的生活具有一定的影响,以至于“天竺”一词至今仍在使用。

马祖岩真如寺(现为赣州市章贡区水东镇马祖岩宝兴禅寺),命名来源于马祖道一驻锡之事,《方舆胜览》卷二十载:“马祖岩,在赣县东,道一禅师驻锡之地,姓马氏,天下谓之一,一得法于南岳让禅师。”[5]210由于道一禅师的驻锡,马祖岩在宋代已经成为赣州的游览胜地,特别是每逢重阳节,登高的游客络绎不绝,因此也得到众多来到赣州的士人的青睐,如赵抃同周敦颐游,有诗:“晓出东江向近郊,舍车乘棹复登高,虎头城里人烟阔,马祖岩前气象豪。下指正声调玉轸,放怀难辨起云涛。联镳归去尤清乐,数里松风耸骨毛。”[6]10文天祥《马祖岩禅关诗》:“秋风吹日上禅关,只顾四时烟露少,路入松花第一弯。满城楼阁见青山。”[7]379苏东坡访马祖岩,在其尘外亭驻足休息,亦留有诗《尘外亭》。

赣州最有名气的“两岩”除了马祖岩,还有一个是通天岩寺(现开发为通天岩风景区),也是苏东坡常常前往的地方。相传通天岩的名称来源于“石峰环列如屏,巅有一窍通天”[6]10这句诗,它开凿于晚唐时期,岩内石窟寺兴建于北宋,《赣州府志》载:“通天岩,在城西二十里,空洞如屋,有穴透其巅,怪石环列如屏障。宋秘监阳行先隐此。州守林颜号为玉岩翁。”[6]10宋代秘监阳孝本(字行先)及进士李存自熙宁年间辞官,从京都回到赣州后,曾在通天岩隐居20年之久。南贬时,苏东坡得知赣州有一气节甚高的阳孝本,因此多次游览通天岩,前去与阳孝本畅谈,结为友人,阳孝本特地带苏东坡去自己的家乡上犹县参观游玩,为此苏东坡留有诗歌《九十九曲水》,描述上犹江的景色。通天岩至今还保留自唐代以来较完整的摩崖造像359尊,题刻128品[8]148,保存有阳行先、苏东坡、李存3尊刻像,并有东坡真迹。

慈云寺建成于唐代,在赣州府城隍庙左侧。据《赣州府志》记载有“慈云寺,旧名景德,宋僧修慧重建”[3]554,《舆地纪胜》第二十卷记载的则是“慈云寺,又名景德寺”。若按《舆地纪胜》的记载,在宋代赣州的景德寺与慈云寺应该是同一个寺庙。苏轼为显荣写有《虔州景德寺荣师湛然堂》,赠明鉴的诗题名为《戏赠虔州慈云寺鉴老》,则景德寺与慈云寺为二寺,苏东坡不可能在同一时期内给显荣与明鉴的赠诗中以不同的寺名为题。在《赣州府志》中“寺观”一节中,也并没有将两座寺庙的记载放在一处。按照《赣州府志》对赣州寺庙的记载和宋代赣州佛寺兴盛的程度,以及两座寺庙都在宋代有过重建的记录,在绍圣年间极有可能景德寺与慈云寺被分成了两座相邻的寺庙,故而两寺同时存在。慈云寺现已不存,仅存慈云寺舍利塔(现厚德路小学校内)。

圣寺,据《南安府志》的记载,位于赣州的西南方向,“南唐时期保泰中建。宋建中靖国辛巳,坡公北归,舣舟访元师有诗”[9]177。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正月十四日,苏东坡途经显圣寺,过故人田氏水阁,在显圣寺写有《留题显圣寺》一首,表现对家乡的思念和归隐的心绪。

南塔寺,据《瑞金县志》记载,南塔寺位于离瑞金市一里的地方,旧名南山智觉院,北宋时期建。后来建有佛塔七层,因地震仅存塔,清代又重新修建。曾有一位任职瑞金县令的郑炯还留有一首《游南塔寺》,记录了南塔寺的风景:“林木参天势,莺萝复交缠。疏竹成篱落,颓垣壤道边。”[10]4苏东坡游玩南塔寺后也留下了一首诗以表达当时的心情。

常乐院,宋代景佑年间建造,据《南安府志》载:“常乐院,在东常乐里。宋景佑建。苏轼北归,常于院小憩,戏扫竹石于壁。”[9]175苏东坡在北归途中,多有作画、开方、舍药,在常乐院就画有一幅《丛竹丑石》图,今已不存。

二、苏东坡结交寺僧

宋代既是中国化佛教全面兴盛的历史阶段,同时也是佛教渗透于社会文化诸领域的转型时期,在总体上宋代属于能够相对稳定并持续接纳佛教思想观念及其自主活动的一个朝代。北宋时期设立译经院,吸引了众多饱学之士参与佛教典籍文化的弘传事业,推进了佛教对于社会文化领域的普遍渗透。[11]76士大夫学佛、知佛、好佛成为常态,为了更好的参佛,士大夫与僧人的交往逐渐密切。苏东坡晚年对参禅颇有兴趣,赣州佛寺众多,在赣州期间走访的寺庙不在少数,同时也与惟湜、显荣、明鉴等诸位赣州僧人有过不同程度的交往。

惟湜,俗姓林,福建人,号持正,又称清隐禅师,赣州崇庆禅院长老。他学于诸方,大有进益,后跟随浮山圆鉴法远禅师修行。修成后在九江星子县清隐院做住持,传播临济宗思想,《江西佛教史之四:佛教人士事略》有:“南岳下十世浮山法远禅师之徒,嗣法后住星子县清隐院,传临济宗。”[12]167而后,惟湜辗转来到赣州的崇庆禅院传法。《舆地纪胜》卷三十二《赣州》载有:“惟湜,福唐人,住州(即虔州)之崇庆院,有禅行,能诗,黄太史尝赠之诗云‘擗开华岳三峰手,参得浮山九带禅’。东坡亦与之唱和与作真赞。”[4]558黄庭坚有诗《赠清隐持正禅师》:“清隐开山有胜缘,南山松竹上参天。擗开华岳三峰手,参得浮山九带禅。水鸟风林成佛事,粥鱼斋鼓到江船。异时折脚铛安稳,更种平湖十顷莲。”[13]62诗中对惟湜人格和禅修表现出极大的赞赏,认为他的传法不仅能够给人带去影响,还使得“水鸟风林成佛事”,真正达到了普度众生的境界。后来苏东坡途经赣州,与他多有交往。苏轼为其写有《清隐堂铭》,以扬其品格,并特地为他题赞云:“道与之貌,天与之行,虽同乎人而实无情,彼真清隐,何殊丹青。日照月明,雷动风行。夫孰非幻,忽然而成。此昼清隐,可谒雨晴。”[14]637在东坡看来,惟湜的道行极为高深,其六根早已洗净铅华,脱离了凡俗的束缚,超然人世之外。在德行方面,苏东坡认为惟湜的心灵犹如明月般皎洁,不掺杂质,形容其姿态巍巍然有风雷之势,无论阴晴都丝毫不影响他的修行,可见其定力之强。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惟湜能够得到黄庭坚和苏东坡的赞赏,也可侧面看出惟湜为人的高尚品格与气节。

显荣,赣州景德寺长老,《舆地纪胜》载:“僧荣显,住在城(即虔州)之景德寺,东坡度岭北归,为荣赋诗。”[4]558东坡南贬时与显荣结下友情,在苏东坡到达贬谪之地惠州时,显荣还曾与舟禅师一起前往惠州看望苏东坡。为此东坡写有《书赠荣师》以表示对显荣的感激之情:“赠监大师显荣,行解俱高,得数日相从,殊慰所怀。”[15]194可见显荣禅行较高,还曾为东坡讲解佛法,解答他心中的困惑,帮助他提升思想修养,稳定心绪。东坡去世后,显荣听闻这一噩耗,设斋供佛为之恸哭。《舆地纪胜》记载有:“闻讣,社斋供佛哭之,与荣不善者林荣曰:‘近张耒学士为苏挂服,已送狱矣。’荣曰:‘使吾得为元祐党人,非幸也?’”[4]558憨山在《梦游集》中有言:“从上古人出家本为生死大事, 即佛祖出世, 亦特为开示此事而已,非于生死外别有佛法, 非于佛法外别有生死。所谓迷之则生死始, 悟之则轮回息。”[16]476显荣作为修行之人,对生死之事本应早已看淡,却还是在知道苏东坡去世后为失声痛哭,可见苏东坡在他心中非同一般。当时政党相争,势同水火,苏东坡受到多方排挤,一生难得两全,只因其在文坛的影响力太大,无论新党还是旧党都无法置之于死地。在苏东坡去世后,文坛震动,许多士人祭奠他,朝廷为排除异己稳固政权,不断压制世人对苏东坡的祭奠活动。张耒因为给苏东坡戴孝而被送进牢狱,有此前车之鉴,显荣还是在苏东坡去世后为其在千里之外设置供桌,为他念经超度,可见显荣与苏东坡的友情之深厚。显荣一个佛门中人,本不应该对朝政有所议论,竟然在众人面前指责元祐党人对苏东坡的迫害,这一举动全然不考虑自身安危,可以看出显荣正直不阿、不畏强权的性格。

明鉴,赣州慈云寺长老,苏东坡寓居惠州期间,明鉴自赣州前往惠州与苏东坡相伴数月,[14]1681苏东坡称“僧鉴大师行解高明,得数月相从,殊慰所怀”[14]1679。明鉴与苏东坡相识时间不长,相见次数不多,但在苏东坡陷入困境期间,明鉴却积极给予其帮助,可见苏东坡人格魅力极佳,可以引得短暂相遇之人为其无私付出。明鉴不因苏东坡受到朝政冷遇而前往惠州同过艰苦生活,也能够看出明鉴长老的品行。

三、苏东坡寓赣期间的心态

从苏东坡游览的寺庙和结交的僧人来看,苏东坡在赣州期间进出寺庙频繁。东坡在赣州停驻的时间两个月有余,为什么进出寺庙如此频繁?首先,从佛教本身而言,佛教主张缘起论,每一个事件的发生都是因缘具备的条件下发展的结果,遭受贬谪不是主观意愿,但是是因缘具备的产物。佛教是不断给人信心的,认为人要抱有希望。老年的苏东坡疾病缠身,心如死灰,佛教的思想可以帮助他安顿身心。其次,从北宋佛教的发展情况来看,北宋统治阶级将佛教视为有裨政治的意识形态而大加利用。随着禅宗的逐渐兴盛,慢慢透到社会各个阶层当中,上至皇帝,下至普通百姓,都与佛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士大夫阶层与佛教联系更是密切,众多士大夫常常出入于僧人的住处,或是切磋交流佛学思想,或是解答自身思想困惑,或是诗歌唱和。最后,从苏东坡自身对佛教的态度来看,苏东坡在《与刘宜翁使君书》中表示“轼龆龀好道,本不欲婚宦,为父兄所强,一落世网,不能自逭”[14]1415。纵观苏东坡一生,他对佛教和道教的看法多数时期持兼收并蓄的态度,将佛教和道教中有利于自身的因素充分利用。北宋时期文字禅盛行,推动了僧人群体诗学水平的提高,僧人中擅长诗文创作者不断增多。苏东坡两次经过赣州,在赣州期间共创作诗歌47首,其中涉及佛寺、佛法的有14首,占总数比重较大。他的14首佛诗共涉及了8部佛教典籍。苏东坡在赣州期间还特地做水陆道场,写有《虔州法幢下水陆道场荐孤魂滞魄疏》,由此可见苏东坡对佛教的态度极为亲和,对佛教典籍相当熟悉,运用自如。在他的这14首佛诗中,也透露了他在赣州期间的心态变化。

苏东坡的作品体现了他乐天派的个性,从他与惟湜的诗歌唱和中不难看出。如《乞数珠赠南禅湜老》:

从君觅数珠,老境仗消遣。未能转千佛,且从千佛转。儒生推变化,《乾》策数大衍。道士守玄牝,龙虎看舒卷。我老安能为?万劫付一喘。默坐阅尘界,往来八十反。区区我所寄,蹙缩蚕在茧。适从海上回,蓬莱又清浅。[1]5260

《法华经》中有“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若是参佛者悟出真理,则以心带动法华转动,反之,则心被法华牵制转动。“转千佛”即是指心已经悟透的结果。佛教讲究个人修行,以习得般若之智为上乘,苏东坡在诗中首先提到与惟湜畅谈了关于佛法真理的领悟,他表示自己没有悟出真理,使得心迷法华转。他之所以心里迷茫,是因为对北归之后的前途充满了担忧。经过几年的贬谪生涯,苏东坡已经年老,身体心理都无法回到壮年时期,回顾过往,也只能付之一笑。这些苦难的经历,使他想过要自己把伤口包裹起来,不再理会仕途。看上去这首诗表现的都是悲伤的情绪,仿佛苏东坡因为年龄的增长走向了悲情的一面,可他却在最后一句表示在得知自己得到北归的机会后,仿佛身心一瞬间飘然起来。苏东坡贬谪海南儋州,原本是抱着必死的心态,内心充满了惶恐不安,在给朋友的信中一度表示“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世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书与诸子,死则葬于海外”[14]1695。在海南度过的几年中,苏东坡从惶恐不安到欣然接受,到最后离开时对海南百姓的不舍,表现出他对海南恶劣环境的接受和对海南百姓的喜爱。“蓬莱”自古是作为仙人居所的象征,是寻常人难以进入的地方。苏东坡从海南北归,由于自身的这段经历,使他对蓬莱没有了当初难以接近的感觉,仿佛在苏东坡心里与海南相比,蓬莱也不过如此。由此可见苏东坡在此期间心情愉悦,其心态经过了一个从迷茫不知所措向生长出希望的枝桠的演变,转忧为喜。他的另一首《再用数珠韵赠湜老》也表现了相似的心态变化:

嗣宗虽不言,叔宝犹理遣。东坡但熟睡,一夕一展转。南迁昔虞翻,却扫今冯衍。古佛既手提,诸方皆席卷。当年清隐老,鹤瘦龟不喘。和我弹丸诗,百发亦百反。耆年日彫丧,但有犊角茧。时来窥方丈,共笑虎毛浅。[1]5262

东坡性格率直,当年因为观点不一产生的口舌之辞导致他在新党和旧党眼中都是异己,被不断南贬,甚至被贬谪到天涯海角的儋州。现如今苏东坡即将回到朝廷,他表示自己应该像冯衍一样缄口不言,以免日后再因为言语惹执政官员不快而再次获罪。由此可见东坡仍旧心有余悸,为自己的北归感到不安。但是关于负面情绪的内容点到为止,苏东坡没有再继续写自身的困苦,笔锋一转开始打趣惟湜。苏东坡认为惟湜虽然已经年迈,却精力旺盛,与自己唱和诗歌一首接一首。一个人的精力旺盛与他的心态有很大的关系,苏东坡之所以能够和惟湜一首接一首诗的唱和,说明苏东坡自身的心理状态总体而言是积极的,虽然心中有所担忧,但是旷达乐观还是占据了他内心的大部分位置,故而在缄口不言还是直言进谏的选择上,苏东坡还是忠于自己的内心,不因过去的艰难而停止作诗,停止发表自己认为对的观点。苏东坡认为惟湜做事应答极快,但是却还是被苏东坡认为太慢了,《明日,南禅和诗不到,故重赋数珠篇以督之,二首》就是苏东坡催促惟湜回应诗歌而作的:

未来不可招,已过那容遣。中间见在心,一一风轮转。自从一生二,巧历莫能衍。不如袖手坐,六用都怀卷。风雷生謦欬,万窍自号喘。诗人思无邪,孟子内自反。大珠分一月,细绠合两茧。累然挂禅床,妙用夫岂浅?

朝来取饭化,乃是维摩遣。全锋虽未露,半藏已曾转。说有陋裴頠,谈无笑王衍。看经聊尔耳,遮眼初不卷。三咤故自醒,一吷何由喘。请归视故椟,静夜珠当反。安居三十年,古衲磨山茧。持珠尚默坐,岂是功用浅?[1]5271-5273

苏东坡创作这两首诗的时候在赣州已经住了几日,心态得到了一定的调整。在这两首诗中,苏东坡没有表现出先忧郁再积极乐观的心态变化,完全呈现出一副乐天派的模样。苏东坡认为,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未来的前途如何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何处,也不是他可以决定的。贬谪使内心空虚,但阅读佛经,学习佛教中积极的精神,有助于调整心态,苏东坡表示自己并不惧怕过去所经历的苦难,在经历诸多苦难之后,使他能够放下得失,笑对人生。在第二首中,苏东坡豁达的性格得到更好的体现。住在贬谪之地的苏东坡生活条件不好,但是他借看经书告诉众人自己不怕被笑话家贫,泰然处之。借王衍与裴頠的故事表明被敌嘲讽也能够面不改色,虽然没有“站队”,却不曾后悔,有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淡然心态。与惟湜的诗歌唱和中尚有掺和悲观的一面,但是苏东坡在后来描述与刘器之游玩的诗歌则不带任何忧伤的情绪,似是全然忘记了曾经的贬谪生活。

在海南时,苏东坡感叹“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17]235,如今大赦北归,苏东坡因为自己心情好,连生活都变得热情活跃起来。苏东坡为了让刘器之陪同登山游览,“连哄带骗”。《器之好谈禅,不喜游山,山中笋出,戏语器之可同参玉版长老,作此诗》中苏东坡记录了这一事件:

丛林真百丈,法嗣有横枝。不怕石头路,来参玉版师。聊凭柏树子,与问箨龙儿。瓦砾犹能说,此君那不知。[1]5300

寒食节刚过,山中新笋出土冒尖,苏东坡以拜访山中的玉版禅师为由,邀请刘器之上山。到廉泉寺后,苏东坡带刘器之在寺中烧竹笋吃。苏东坡趁刘器之询问笋名时打趣地告诉刘器之这是玉版,这老僧善于说法,令人得禅悦之味。由此可见,此时的苏东坡已经愁容消散,展现出豁达开阔的心怀。若不是心情好,又怎么会有心情来拿朋友取乐呢?此诗充分体现出了苏东坡的生活风趣和乐观的心态。苏东坡的14首佛诗中还有《赠虔州术士谢晋臣》《次韵阳行先》《廉泉》同样是表现出他开阔旷达的心怀的作品。

然而苏东坡并不是一直保持积极向上的心态,他也有悲观的一面。在《留题显圣寺》中:

渺渺疏林集晚鸦,孤村烟火梵王家。幽人自种千头橘,远客来寻百结花。浮石已干霜后水,焦坑闲试雨前茶。只疑归梦西南去,翠竹江村绕白沙。[1]5245

东坡回想自身过往,一生四处贬谪,未给家人留下任何财产,没有为后代考虑生计。风烛残年之际,他思乡心切,产生回归故里的想法,想像朱山人家那样过农家田园的生活,宁静惬意。纵观苏东坡一生,儒家思想占据主导地位,无论受重用与否,贬谪与否,他都始终贯彻了儒家的政治思想,传播儒家入世观念,即使身在荒芜的儋州,他也积极办教育,让儋州百姓接受儒家教育思想,并且在他的引导下,海南走出了宋代第一位中举才子姜唐佐。苏东坡遇赦离琼时,特赠姜唐佐诗句:“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18]3东坡此时的“出世”思想与儒家讲究的“积极入世”思想背道而驰,也与他自身的观念相违背,呈现出消极悲观的心态。

另外,《南禅长老和诗不已,故作<六虫篇>答之》一诗中,苏东坡借诗歌表达他对故乡和家的思念与眷恋:

凤凰览德辉,远引不待遣。鷾鸸恋庭宇,倏忽来千转。那将坐井蛙,而比谈天衍。蠹鱼著文字,槁死犹遭卷。老牛疲耕作,见月亦妄喘。东坡方三问,南禅已五反。老人但目击,侍者方足茧。最后六虫篇,深寄恨语浅。[1]5269

苏东坡以老牛来自比,此说明自己在贬谪之地度日如年,在贬所的日子如吴牛望月一般苦闷忧郁。《天竺寺·并引》一诗中,诗人借“野桂”“山姜”来比喻自己满目疮痍的困苦磨难,同样是表达对苦难生活的哀叹。

综上所述,苏东坡在赣州期间所写的14首佛诗中有10首体现的是乐观心态,4首反映了消沉的心态。按照苏东坡的写作时间顺序,可以看出,苏东坡的心态在南贬时期的《天竺寺·并引》中的表现出低落哀叹。北归时期则从《留题显圣寺》表现的低落到《赠虔州术士谢晋臣》表现出的情绪回升,在《次韵阳行先》中亦表露出欣喜之情,而在《乞数珠赠南禅湜老》中又表露出低落心情,再到《再用数珠韵赠湜老》中的流露出情绪回升的状态,又在《和犹子迟赠孙志举》中表现出情绪下降的失落心情,在《南禅长老和诗不已,故作<六虫篇>以督之,二首》《寒食与器之游南塔寺寂照堂》《器之好谈禅,不喜游山,山中笋出,戏语器之可同参玉版长老,作此诗》中流露出喜悦之色,最后在《戏赠虔州慈云寺鉴老》中再次露出忧虑之思。贬谪士人往往心怀不甘与沉郁的情绪,其诗歌也多表现出愤懑不平的心态,苏东坡在大众眼中一直以豁达的形象为人所敬仰,赣州期间的苏东坡虽然没有一直保持豁达的心态,但是爽朗淡然仍是苏东坡心态的主要倾向。

赣州被苏东坡称为是“庾岭南来第一州”,苏东坡北归途经赣州,在此期间停驻数十日,进出寺庙几乎成为他的生活常态。他还与赣州的诸位僧人结交,畅谈佛法。苏东坡不是虔诚的佛教信仰者,他汲取其精华为自己所用,在兼收并蓄的基础上将佛教思想运用于自己的诗歌创作中。通过探究苏东坡寓赣时所创作的涉佛诗歌,可以看出寓赣期间苏东坡思想的变化,以及对他心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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