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金狂欢化理论视角下的爱伦·坡短篇小说研究

2020-01-18 10:56
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玛德琳爱伦巴赫金

杨 欣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新闻与传播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一、爱伦·坡及其代表短篇小说

爱伦·坡是美国19世纪的小说家,他的小说被公认为短篇哥特式小说的巅峰之作,多以死亡、活葬、复生为主题,代表短篇小说有《泄密的心》《跳蛙》《红死神的面具》《亚瑟家之倾倒》。《泄密的心》中一个年轻人因为厌恶自己照料的老人秃鹰般的灰蓝色眼睛,而将他残忍杀害,但在他几乎要逃脱了警察盘问的时候,却由于忍受不了在地板下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在癫狂的状态下承认了是自己谋杀了老人。《跳蛙》中的小丑为了复仇,设计让国王、大臣自愿被绳索束缚,最终上演血腥的人肉炙烤记。《红死神的面具》讲述了红死病肆虐期间,普洛斯佩罗亲王在封闭的城堡中举行假面派对,最终红死神溜进宴会,世界被红死神统治。《亚瑟家之倾倒》中亚瑟与体弱多病的妹妹玛德琳生活在家族的古宅中,玛德琳的健康每况愈下,亚瑟和好友将她的尸体存放在地下室,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玛德琳穿着寿衣回来了,随后玛德琳和亚瑟相继死去,只留下亚瑟的好友逃出古宅,并眼睁睁地看着古宅在雷击引起的大火中化为灰烬。

二、巴赫金狂欢化理论

俄国文艺学家巴赫金从古希腊罗马的狂欢庆典中得到启示,将其与“苏格拉底对话”和“梅尼普讽刺”相结合,创造了独特的狂欢诗学理论。这套理论经常被用于文本分析和文学批评。狂欢世界的重要特点之一就是取消等级制,而狂欢行为基本上有一个特定的发生场所,即狂欢广场。“决定着普通的即非狂欢生活的规矩和秩序的那些法令、禁令和限制,在狂欢节的一段时间里被取消了。首先取消的就是等级制,以及与它有关的各种形态的畏惧、恭敬、仰慕、礼貌等等,亦即由于人们不平等的社会地位等(包括年龄差异)所造成的一切现象。人们相互间的任何距离,都不再存在,起作用的倒是狂欢式的一种特殊的范畴,即人们之间随便而又亲昵的接触。”[1]狂欢节表演的重点是狂欢国王的加冕和脱冕,象征着变化、重生与死亡的狂欢精神。在狂欢节文学中有“聪明的傻瓜”和“悲剧性的小丑”等形象,他们既愚蠢又聪明,既疯癫又清醒,既滑稽又庄严,既卑微又崇高,既邪恶又神圣。狂欢化的生活,是脱离了常规的生活,毁灭一切的同时也更新一切。狂欢节重要的两种意象“笑”与“火”,其中“火”的意象蕴含了死亡和复活的双重意蕴。

三、时间的狂欢化

《泄密的心》一反叙事传统,不描写人物的过去生平、发展历史,读者只知道“我”的杀人动机是因为我想要永远摆脱老人那淡蓝色的眼睛,而在“我”坦白“我杀了那老头”后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作者则根本没有交代,故事戛然而止。《泄密的心》以叙述时间少于故事时间的概要描写开始,“我”的谋杀动机是如何日复一日兴起的,在预谋杀人前“我”连续七天对老人的偷窥几乎是一页带过,而当情节开始到了危机转折点的时候,爱伦·坡采用了等同故事时间的场景描述,故事情节一直饱和,《泄密的心》将杀人、藏尸、泄密等情节全都浓缩于一夜之间,故事情节推动从第二天夜晚开始,“我”处理完尸体已是凌晨四点钟,警官同时也前来调查,时间长度虽短,却有着巨大的情节浓缩度。《泄密的心》中的时间正是狂欢化了的时间,包含着无数的更迭与变革。

四、空间的狂欢化

(一)取消等级制

狂欢化的生活,是与众不同、翻天覆地的生活,人们之间的等级关系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中暂时消失了。等级的消失在《跳蛙》中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最先展现出来,当跳蛙把国王和大臣伪装的八只猩猩吊在半空的时候,宾客全体放声大笑,“当猩猩们被吊在半空中尴尬的动弹不得后,此时,宾客才惊觉整件事是人为设计的闹剧,因此都大感放心,放声笑了起来”;[2]239当跳蛙拿着火把端详着八只猩猩们并宣称一定能很快猜出他们的真实身份的时候,包含化装成八只猩猩的国王和内阁大臣在内,所有化装舞会的与会者全都哈哈大笑,甚至快要笑破肚子,狂欢化的笑声创造了一种无规无矩的气氛,国王统治臣民的常规社会关系已不复存在。

空间的狂欢性表现在不同身份的主体可以打破特定场景中稳定的规则和轨制界限,而《跳蛙》中人兽等级制度的消失则是典型的空间狂欢化的表现。人与兽的区别显然是文明社会中不可逾越的天堑。然而,在化妆舞会的狂欢中,人类与猩猩的上下等级被推翻了,甚至生与死的界限也变得模糊。

(二)狂欢广场

巴赫金在阐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艺术时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经常把情节转折(突发的灾难或闹剧)集中在广场/大厅上。《跳蛙》中的舞会大厅作为小说里的狂欢广场,是整个狂欢活动开始的背景。没有化装舞会作为依托,没有舞会条件作为狂欢节的必要场所,跳蛙的报复行为也就没有发生的条件。在由跳蛙的爱人崔丽贝塔布置的舞会大厅上,伪装成八只猩猩的国王和内阁大臣的入场引发了极大的恐惧和骚动,也是在舞会大厅,被扎扎实实捆在吊灯上的国王和内阁大臣被跳蛙放火烧死。

五、人物的狂欢化

(一)国王的加冕和脱冕

在《跳蛙》中,国王拥有着绝对的权力,从来没有人敢大胆违逆他的命令,他强迫不胜酒力的跳蛙喝酒,威胁跳蛙“你快给我喝了,要不然你那些远方的朋友就——”;[2]234推倒胆敢为跳蛙求情的侏儒女孩崔丽贝塔、并往手无寸铁的侏儒女孩脸上泼酒,只“因为从来没有人敢大胆违逆他的命令”。[2]234然而,化装舞会上的人们是已经陷入狂欢化了的人们。狂欢节上,人们冷嘲热讽世上的最高权力,化装舞会逐渐充满了集体狂欢,注定了国王要接受狂欢节的脱冕洗礼。在跳蛙的怒斥中,国王遭到了无情的脱冕,在化装舞会的与会者面前被小丑跳蛙怒斥“我们伟大的国王,不是个堂堂的男子汉和享有荣誉的勇士吗?他竟恬不知耻地侮辱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而他这七个大臣全是帮凶,毫无正义感与道德感可言,竟还在一旁帮忙煽动国王”。[2]241并活活烧死他们,在上下颠倒、生死交替的复仇过程中,国王成为了跳蛙献给与会者的最后一个把戏,从国王变为小丑。

(二)酒神的血腥飨宴

狂欢节的起源之一是古希腊的酒神节,酒神狄俄尼索斯带来的迷狂与狂欢节的氛围十分契合。《红死神的面具》中普罗斯佩罗亲王的避难所里面的纵情享乐体现了狂欢的酒神精神,充满美人与醇酒的化装舞会体现了狂欢节的筵席形象。避难所里的房间个个都装饰得金碧辉煌,时钟每小时一次的报时声犹如魔音般美妙,“正因这音调是如此罕见奇特,以至于每当整点的报时声响起,舞会中的管弦乐师们就会停下手边的演奏,仔细聆听这声音,而方才沉浸在华尔兹舞曲中的人们也会停下舞步。”[2]179整个化装舞会的气氛也体现了热烈狂放的野性光彩,整个避难所浸透在酒神的迷醉与狂欢之中,宴会中的男男女女“狂乱地舞动身体,就连乐队也应和着他们的舞步,奏出只属今宵的极乐癫狂乐音”。[2]181狂欢舞会上的人们好像成为了醉酒的狄俄尼索斯,都沉沦于幻梦之中。最终随着红死神的现身,每个人都以无比绝望的姿态倒下,避难所中的狂欢已经变异为吃人的血腥宴飨。

(三)悲剧的小丑

巴赫金强调小丑、说谎者、愚人在狂欢文学中具有特殊的意义。他们既是下等、可鄙的玩物、被社会所遗弃的人,同时又是了解人性的俗世英雄,他们用自己的幽默、愚蠢或疯狂作为护身符,说出别人不敢或不愿说出的真相。跳蛙是狂欢理论中典型的小丑。跳蛙是一个瘸了腿的侏儒小丑,在宫里并不是很受欢迎,国王为了自己的快乐,明知道跳蛙酒一下肚就会发酒疯,却还是作弄跳蛙给他灌酒,还虚伪地说是想帮跳蛙找点乐子。然而跳蛙恰恰代表了人类的理性和良知,他在烧死国王和大臣后怒斥,国王竟然恬不知耻侮辱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毫无正义感和道德感的大臣还在一旁煽风点火。

六、狂欢的两种意象:笑与火

(一)狂欢的笑以及弱化的笑

1.狂欢的笑

《跳蛙》中随处可以听见狂欢节的笑声,这笑声是全民的、大众的笑声,以至于整个世界看起来都是可笑的。不但群体中的小丑跳蛙遭到反复嘲笑,就连国王和内阁大臣都在化装舞会被笑过,笑声汇成了一片海洋。国王热衷笑话以至于让人认为好像他是为了笑话而活着的,七位内阁大臣都是说笑话的高手,“几个欧陆强国仍供养着许多专供逗乐的弄臣,弄臣们穿的花花绿绿、系着铃铛帽的杂耍衣,准备各种令人喷饭的笑话,随时等候大人们早间,好好逗主子乐一番。”[2]230国王觉得宫廷里若没有小丑和侏儒提供笑料,生活简直无聊透顶。《跳蛙》中多次出现的笑声,有些是谄媚而又茫然的,在国王强迫跳蛙替他和大臣想化装舞会该如何装扮后,“国王说完话,最后还不忘笑好几声,笑的煞有介事,好像他讲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而七位大臣不知是心有同感,还是阿谀附从,也跟着笑起来;就连跳蛙也双眼无神,茫然地胡乱笑了一阵。”[2]234同时这笑声中又充满了贬低和侮辱的成分,带有嘲讽的意味。这是狂欢式的笑声。

2.弱化的笑

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指出,当狂欢笑声转移到文学中时,会根据文学的特殊艺术任务或多或少地发生变化,笑声可能会被削弱。《亚瑟家之倾倒》中弱化的笑就出现两次,且都出现在最不合时宜的场合。亚瑟的妹妹玛德琳陷入假死状态的时候,胸口和脸上都出现了微弱的潮红,嘴角上扬,诡谲的笑容久久不散,而当亚瑟预感妹妹是被活葬,听到玛德琳挣扎着求生破坏棺材、打开地下室铰链碰撞、沿着地下室的拱道匍匐爬行的声音时,在极度恐惧的同时,嘴唇也颤抖地漾起一丝诡异的笑容。两次弱化的笑都混淆了生与死之间绝对的界限,玛德琳明明还活着却被认为已经死去,被过早埋葬在地下室,玛德琳挣扎求生好不容易来到了哥哥面前,却立刻在哥哥怀中极度痛苦的死去了,亚瑟因为内心恐惧到了极点,也接着立即倒地死去了,生与死的交换在一瞬间完成,而弱化的笑贯穿始终。

(二)死亡与重生的火

巴赫金在自己的文集中研究过狂欢节结束后举行的烛火节,在这个节日中,每个人拿着燃烧的蜡烛高喊着“你死吧”,然而这个口号“叫的愈响,则愈失去本身直接的和单方面的杀害含义,……成为表达喜悦的口号。”[3]于是,火就拥有了一种焚烧和复活的意味。火焰在《跳蛙》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是跳蛙实现复仇的重要工具,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火对于活活烧死国王和内阁大臣象征着死亡与破坏,“这八具尸体随着缚在身上的铁链摇来晃去,还不断发出恶臭,全身焦臭丑陋,难以辨出容貌。”[2]241另一方面,火帮助跳蛙烧死国王,象征着重获新生的希望,跳蛙在完成复仇后和爱人崔丽贝塔逃回家乡,从此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们。跳蛙之火既破坏世界,也复活世界。

七、结语

通过对爱伦·坡四部短篇小说《泄密的心》《跳娃》《红死神的面具》《亚瑟家之倾倒》中的时间、空间、人物、意象的分析,可以得出结论:爱伦·坡这四部短篇小说浸透着狂欢节的颠覆精神,有包含着无数浓缩转折情节的狂欢时间;有打破等级限制的狂欢广场,有宛若酒神狄俄尼索斯亲临的迷狂宴会;有经历了加冕的小丑与被迫承受脱冕洗礼的国王;有与巴赫金“狂欢”学说不谋而合的“笑”与破坏一切也复活一起的“火”的两种意象。在狂欢化视角的观照下,爱伦·坡短篇小说的内涵得到了进一步的延伸和丰富,有利于增加读者的阅读体验,了解小说某些人物匪夷所思的行为背后的狂欢逻辑,而由于爱伦·坡小说本身的艺术魅力,对其小说的狂欢化解读也可以促进其狂欢理论的丰富和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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