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添翼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语法化研究经历了漫长阶段,成果蔚然大观。相对于语法化而言,词汇化研究方兴未艾,无法像语法化研究一样直接划分几个阶段,国外有关词汇化的研究,大多为零散性的,并不像语法化那样有专门性的著作。董秀芳指出:“语法化研究是近年来国际历史语言学界研究的一个热门课题,对汉语的语法化研究也已经开展,但国内外对词汇化现象的专门性研究依然很少”[1]。目前词汇化研究处于发展阶段,通过词汇化研究,有利于词典的编纂。
在不同的语言中,以及同一语言的不同时期,词汇化现象广泛存在,极为普遍。如法语中的“tourjours”是“常常、总是”的意思,是一个修饰形容词的副词,来自“tours(所有的)+jours(日子)”;朝鲜语中的“(照明)”就是从“(照)”和“(明)”而来的;同样“(道路)”一词是从“(道)”和“(路)”词汇化而来;同样,英语语言中也有词汇化现象,如“holiday(假期)”一词是源自“holy(神圣的)+day(日子)”。“supermarket(超市)”一词是由“super(超级的)+market(市场)”而来。
现代汉语词汇继承并且发展了古代汉语词汇,同古代汉语词汇相比较,词汇化现象较为明显。古代汉语中有些意义相同、相近、相对的单音词常常连用,在使用过程中句法或句义作用凝固,成为双音词,也是词汇化的过程。例如,“卑”按照段玉裁的说法,从“白”从“左”,左对于右而言地位低下,因此有地位低之义,“鄙”为周代居民的组织单位,“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四里为酂,五酂为鄙,五鄙为县,五县为遂”。《周礼》:“都鄙王子弟公卿大夫采地,都鄙为对言,郑玄注:邦之所居者曰国,都之所居者曰鄙。”春秋经传里鄙多训为边,大概按《周礼》都鄙距国五里王畿之边。由此看出“鄙”的本义并不是“鄙陋”,“卑鄙”义是由本义引申发展而来。诸葛亮《出师表》中有“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与草庐之中”,两个单音词相近的词连用,在使用中词义发生变化,结构也凝固在一起,成了一个双音节词。现代汉语中“卑鄙”指言行、品质恶劣、下流。古代汉语中“处分”一词,“处”即安顿义,“分”为分派之义,如“听凭将军处分”,《孔雀东南飞》中“处分是兄意”,所表达即为此义。到了唐代,衍生出“吩咐”义,代表一种口头的处置。至于元代,便有了惩罚之义,《窦娥冤》中窦天章托付蔡婆婆有几句话,说窦娥不懂事,该打的就骂几句,该骂的就处分几句。这里的“处分”虽为一种惩罚,但一种比骂要轻的惩罚。经过词汇化后,“处分”结构日益凝结,词义发生了变化,现在便是“对于犯罪或者犯错误的人,给予一定的惩罚或处理”。“长短”本义是长度量级上的两端,《孟子·梁惠王上》中“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这里的“长”和“短”都表示实际的长度,为两个词。在长期连用过程中,“长短”就经历了词汇化,通过转喻的模式转指他们的上位概念“长度”,如《水浒传》中“讲出那绫绸绢缎来,妇人将尺量了长短,裁得完备,便缝起来”,这里的“长短”便是长度的意思。现在“不知长短”在特定的语境中,还有了另 “不知分寸”之义。
1.词典释义中存在的问题
董秀芳指出,《汉语大词典》在对一些词语的解释中也收入了这些词语作为短语的意义,这其实并不妥当。有时甚至把短语的意义放在词的意义之后,这便更是背离了语言形式的意义和发展顺序[2]。这是由于词典编纂者并没有对一个形式作为短语的性质和作为词的性质做出必要的区分,而是只根据外部形式举例释义。
比如,【脸色】[名词]有三个义项①脸的颜色:~微红丨~灰白②脸上表现出来的健康状况;气色:经过几个月的调养,他的~比过去好多了。③脸上的表情:~温和丨~阴沉丨一看到他的~,我就知道准是有什么好消息。
这里的三个义项②和③脸和色之间联系紧密不能拆分,都表示的是词义。在第一个义项中,脸和色之间联系并不是很紧密,不是词而是短语。
【有点儿】 [副词]:表示程度不高;稍微(多用于一些不如意的事情)
今天他~不高兴丨这句话说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注意:“有点儿”有时是动词和量词组合,如“锅里还有点儿剩饭”“看来有点儿希望”。
这里的“注意”之后的释义,是“有点儿”的短语义,编纂进来且放于词义后,这便是上文中所说的违背了语言形式的发展顺序。
【心有灵犀一点通】唐李商隐《无题》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旧说犀牛是灵异的兽,它的角里有一条白纹贯通两端),原比喻恋爱男女心心相印,现在泛指彼此的心意相通。
【新官上任三把火】指新上任的官要先做几件有影响的事,以显示自己的才能和胆识。
这两个熟语应该还不属于词的范畴,不应该被编在《汉语大词典》中。
《现代汉语词典》中还存在义项划分不合理的问题,有些词语的义项划分过于繁琐,将表达同一个意思的解释划分为多个义项。
例如,【投放】[动]①投下去;放进:~鱼饵。②把人力、物力、资金等用于工农业或商业:~资金丨为兴修水利,~了大量劳力。③工商企业向市场供应商品:夏令商品已~市场。
这里②和③两个义项其实可以包含在①中,把人力、物力、资金等用于工农商业,以及工商业向市场供应商品,其实都是“投下去;放进”之义。
2.非词意义与词义在同一个形式中存在对词典释义的影响
词典释义中存在的问题也恰恰说明了一个共时问题,即非词意义和词义在同一个形式中存在词汇化是由短语或者非词的其他语言形式经过历时演变而来,然而词汇化并不是一下子发生,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具有渐变性。因此,虽然产生了词汇化形式,但其原来的非词用法由于依然在使用而不会马上消失,造成共时中同一个语言形式可能既有词的用法,也有短语或者跨层结构的用法,形成了多义现象[3]。
(1)眼红
他昨天睡得太晚,眼红了。(短语)
张三买了别墅,李四很眼红。(动词)
(2)最好
他的英语学的最好。(短语)
你最好还是去医院看看。(副词)
(3)脸红
偷盗被抓让他脸红。 (动词)
她一看到自己心仪的男同学就脸红。(短语)
(4)最少
这个班上的学生最少。(短语)
他最少也得是个部长。(副词)
3.词汇化与复合词的紧密关系对词典释义的影响
在现代汉语中,短语和词都是造句材料,二者属于同一级语法单位,存在较大的一致性。比如,二者的基本结构类型相同,主谓、偏正、联合、述宾,述是其主要结构方式。二者在功能方面基本一致,名词性短语、动词性短语、形容词性短语的功能大致相当于名词、动词、形容词的功能[4]。那么复合词与短语具有同构性,就表现出有什么样的短语结构方式,就有什么样结构的复合词。
并列式短语:宽阔广大 并列式复合词:宽广
主谓式短语:大地震动 主谓式复合词:地震
动宾式短语:梳理头发 动宾式复合词:理发
偏正式短语:黑色木板 偏正式复合词:黑板
动补式短语:整理清楚 动补式复合词:理清
现代汉语的复合词和短语的同构性现象非常显著,这是短语词汇化历时发展的必然结果。最初的复合词是经由词汇化过程演变而来,因此,现代汉语共时层面复合词和短语具有同构性。词汇化与复合词之间存在紧密关系,复合词与短语又具有同构性,使词典在解释某个词的意义的同时,解释了短语的意义。
利用词汇化的研究,可以既发现词典编纂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也可以理解出现这些问题的原因。汉语具有复杂性,词汇化过程后仍然有非词意义和词义共存现象,这是词典编纂者需要注意的一个重要因素。一个形式在词汇化之前所表示的非词意义,应该反映在语源辞典中,为揭示词的来源而列出其成词之前的短语意义或句法、跨层结构义。目前,汉语还缺乏完备的词源词典,词汇化研究对将来汉语词源词典的编纂有帮助。
语音、词汇、语法是语言系统的三要素,各要素之间相互影响,一个要素或者其子系统的发展变化会导致整个语言系统的不平衡,那么就需要其他要素随之发生改变而重新达到某种平衡。在词汇化的研究中,可以看到演变过程中语言系统的不同子系统之间的相互影响[5]。
在语音这种音义结合的符号系统中,其各种因素处于一种对立统一的关系之中,相互之间呈现出一种平衡的状态,如果其中某一种因素要满足新的表达要求,或受其他语言的影响,或由于孩子学话的偏离,或者其他什么原因而发生变化,原来的平衡被破坏,那么系统内的有关部分就会重新调整相互之间的关系而达到新的平衡。语音的演变,比如,汉语中由于语音的简化引起的双音化趋势、句法的演变都是导致词汇化发生的重要因素。词汇化的发生也会影响语音和语法,比如,一些由词汇化而来的双音词的第二个音节有弱化的可能,词汇化的过程可能对语序的变化产生影响。比如,远古汉语中单音词占优势地位。语音系统较为复杂,声母和韵母中音位和音位的组合方式呈现多样化。所以,单音节的词相互区别,少有歧义。随着先后发生的复辅音声母消失、辅音韵尾合流等变化,单音结构趋向简化,声调由此应运而生。两汉之后,音节结构发生了进一步简化,语言符号的区别性较前减少,而新事物新概念又随着社会的进步不断产生,需要有新的方式来解决这一矛盾。增加词的长度、用复合构词法构成的双音节代替古代的单音节词便成为被采用的新方式。比如,“朋”和“友”是两个单音节词。左丘明讲“同师曰朋,同志曰友”。二者还是有范围上的差异的,但由于词汇化发展,二者变成了构词语素,《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对“朋友”的解释中包含两个义项:(1)彼此有交情的人。(2)指恋爱的对象。“道”和“理”两个词,《说文》中“道,所行道也。一达谓之道。”“理,治玉也。”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顺玉之文而剖析之。”“道”和“理”随着词义引申中的相似关系,经常在一起使用,由他们组合而成的双音节词在现代汉语中占据了主导地位。《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便将“道理”收为一个义项。语言演变环环相扣。随着双音节词的产生,一个词内部的两个成分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新的变化:双音词内部的两个位置上因语素出现的频率不同而在语音、语义、语法上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固定位置上出现的频率特别高的语素,语音弱化为轻音,如(“-子”) 甚至失去音节而与另一个语素合音,(如“-儿”)语义上意义泛化,语法上搭配能力增强。
因此,词汇化研究不仅对词汇史研究、语言系统整体变化的描写有所帮助,并且可以通过词汇化过程有助于词汇释义的准确性,体现词汇的时代的、客观的意义。
在词汇化研究过程中,演变结果为虚词的是词汇化,还是语法化问题,不同学者有不同认知。正是由于这种认知方面产生的分歧,造成不同学者对同类演变情况的定名有所不同。目前学术界普遍认为,如果演变的源头是实词,变化的结果是虚词,这一定是语法化,不是词汇化;如果演变源头是非词形式,演变结果是实词,这一定是词汇化,不是语法化。但是如果源头形式不是词,是短语或者句法结构、跨层结构,那么最终变成虚词的过程,有些人认为是词汇化,有些人认为是语法化,还有的人认为这种演变过程既是词汇化又是语法化[6]。这种词汇化自身界定方面的分歧,对词典释义产生了一定影响。
针对于附加式双音介词来说,其内部构成语素的地位本身就有着明显的轻重主次之分。如果从现代汉语共时角度来看,其可以分为两种构成成分:一种是根语素,另一种则已经虚化成词缀,并以此来形成“词根+后缀”的附加式双音介词。此外,如果依据后缀的不同,又可以对其进行更加细致的划分, 并将其分成以下三小类:首先,是后附“着”的双音介词。针对这一类双音介词,其主要包括“沿着”“顺着”“借着”等一系列的“X着”类双音介词。在日常生活中,虽然这类双音词都可以被当作是一个独立的词汇单位加以使用,但现阶段的语文类工具书却并没有将其作为一个单独的词条进行收录。其次,是后附“了”的双音介词, 在现代汉语中,这一类的双音介词目前只有两个, 一个是“为了”,另一个是“是了”。
针对复合式双音介词来说, 其内部构成语素的地位相对来说都是平等的,并且其都是词根语素。简单来说,复合式双音词主要包括因为、按照、通过、根据、依照、经过、作为、遵照、依据、除去等。从本质上来说,这一类的复合式双音介词在内部构成上都有着共同的特点,即两个构词的语素还处于平等并列地位的, 并且两个语素之间一般都是同义关系,并不存在轻重主次的差异,也不存在陈述、修饰、支配与补充等关系。
以上两种双音介词都经历了历时演变,但在《汉语大词典》中,诸如“借着”“为了”等附加式介词没被收入,而“依照”“按照”等复合式双音介词就被收入其中。这恰恰说明词汇化、语法化界限不明,让词典编纂者产生困惑。同一种类型的短语或句法结构,既有变成实词的也有变成虚词的,演变的机制并无太大差异,比如“所谓”“所以”都是从包含名词化标记“所”的变音句法结构演变成词的,但是“所以”是个虚词,“所谓”是个实词,如果一个被看为语法化,一个被看为词汇化,那么会将同一种演变机制造成的现象硬生生分为两类,这样所产生的结果,对词典释义势必会产生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