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得名刍议

2020-01-18 19:05:21白玉冬
黑河学院学报 2020年11期
关键词:兴安岭满语蒙古语

白玉冬

(兰州大学,甘肃 兰州 730000)

大兴安岭是我国重要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分界线。相关大兴安岭得名的讨论,有助于加深了解历史上北方民族与中原华夏之间语言文化上的交流。

关于此问题,日本学者鸟居龙藏1908年在内蒙古进行人类学调查时,提出兴安岭的蒙古语名Han ola、满语名Khan alin的发音与汉语Hing-ngan ling发音 “何其相似!” 兴安岭名称乃北方民族名称的音译,转写过程中配上吉祥寓意的文字,兴安岭真正的意思正如发音Han ola、Khan alin有山之皇帝之意。①鸟居龙藏著《兴安岭的名称研究》,载氏著,戴玥、郑春颖译《蒙古旅行》,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96页。多年后,景爱考述辽金元明时大兴安岭称金山,兴安岭之名源自金元在承德地区设置的兴安路、兴安县,兴安岭最初是指承德北部的山脉,后扩展至整个兴安岭(包括大小兴安岭、外兴安岭)[1]203-213。近来吴雪娟据乾隆四年(1739)成书的《八旗通志初集》记录的外兴安岭又名威伊克阿林(we-i-ke alin<wehe i alin),是石头山之义,主张满语hinggan(兴安)是专用名词,是 “尽是石头”“不生草”“延绵” 之义,兴安岭即 “不生草、尽是大的石头,且延续很长的山”[2]。此外,《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兴安岭条解释说 “本满语金阿林之讹”[3]。纳古单夫在《内蒙古日报》“草原春秋” 专栏上发表《兴安岭》,主张兴安岭为蒙古语兴安达巴罕的音译,义为 “阴森森的山岭”。②纳古单夫《兴安岭》,收入内蒙古日报社、内蒙古自治区对外文化交流协会合编《草原春秋》第1卷,1987年,第146页。李俊义、李树新二位在讨论兴安盟名称的语源语义时,对 “兴安岭” 名称之含义的5种说法进行了详细介绍,并对上述来自蒙古语 “阴森森的山岭” 之义表示认同。③此五种说法是:(1)蒙古语兴安达巴罕的音译,义为 “阴森森的山岭”;(2)蒙古语曰兴安打巴汗,义为 “崇高无比,超越群山”;(3)兴安是蒙古语兴安·西里不的缩写,义为小腿;(4)来自满语兴干,义为雪白的山岭;(5)满语兴安,义为丘陵。相关介绍与批判,见李俊义、李树新《内蒙古盟旗名称语源语义考》,《内蒙古盟旗名称研究》,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33—235页。

综上,关于大兴安岭之得名,鸟居龙藏的观点仅是根据语音的推测,难以立足。《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兴安岭条与纳古单夫的见解,以及李俊义、李树新二位介绍的5种意见均源于民俗学或文化学,得出的结论难免推测或牵强附会之嫌。唯有景爱、吴雪娟二位的观点立足于历史语言学方面的考证,足备一说。然二位仅关注满语、汉语材料,且并未对兴安岭一名在蒙古语、满语和汉语等语言中的对应关系进行讨论。

一、大兴安岭之古名

《魏书》卷1《序纪第一》言 “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 姑且不论此条史料的可信度如何,至少传递这样一种信息:在魏晋时期,鲜卑人所出之地有大鲜卑山。窃以为并非鲜卑之族名源自大鲜卑山,而是大鲜卑山之名出自族名鲜卑。伯希和(P.Pelliot)推定鲜卑之原音似为 särbi/sirbi/sirvi。④P.Pelliot,“Tokharien et koutchéen”, Journal Asiatique, vol. 224, 1934, 中译文《吐火罗语与库车语》收入伯希和、列维著《吐火罗语考》,冯承钧译,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79页注十二。如是,大兴安岭最早之名即鲜卑(särbi/sirbi/sirvi)山。然其语义不明,有待探讨。

《隋书》卷84《室韦传》介绍 “南室韦在契丹北三千里,土地卑湿,至夏则移向西北贷勃、欠对二山”“南室韦北行十一日至北室韦,分为九部落,绕吐纥山而居”“(北室韦)又北行千里,至钵室韦,依胡布山而住”。这里提到的贷勃山、欠对山、吐纥山、胡布山,看来都是室韦人对其居住地附近的山脉——今大兴安岭和外兴安岭局部地段的称呼。显而易见,这一时期尚未产生涵盖大兴安岭整体的一个统称。

景爱先生考证,辽金元明时期,大兴安岭开始有了一个汉语专称——金山。如《辽史·地理志》静州条言 “本泰州之金山,天庆六年(1116)升”。辽泰州城故址为今黑龙江省泰来县塔子城遗址,金朝亦在泰州设有金山县[1]204。不过,《旧唐书·回纥传》记录,南下投奔唐朝的回鹘乌介可汗“为回鹘相美权者逸隐啜逼诸回鹘杀乌介于金山”。王国维指出金山即指大兴安岭[4]。鉴于乌介可汗南下是在漠北回鹘汗国崩溃之际,则大兴安岭古名金山的出现,要比景爱推测的年代稍早,最早可追溯到唐朝中期。惜该金山之名是否来自北族语言,无法得知。

《元史》卷128《土土哈传》言 “土土哈,其先本武平北折连川按答罕山部族,自曲出徙居西北玉里伯里山。因以为氏,号其国曰钦察。” 土土哈是元朝著名将领,族出钦察,但其祖先是 “武平北折连川按答罕山部族”。这段记录出自蒙古高原东部的钦察人历史的史料,百年来备受学者关注。据《元史·土土哈传》后文,曲出是与铁木真同时代人亦纳思之祖父。马伽特(J. Marquart)在《论库蛮的民族性》中指出土土哈的祖先长途跋涉西徙,可能缘于金灭辽。①J. Marquart, J.Marquart,“Über das Volkstum der Komanen,” in Osttürkische Dialektstudien,Abhandlungen der Königlichen Gesellschaft der Wissenschaften zu Göttingen,Philologisch-historische Klasse,n.s.,Band 13, Berlin,1914,pp. 136-137。高登(P. B. Golden)在对钦察联盟的东方要素玉里伯里Ölberli进行考述时,对此表示赞同。②P. B. Golden, “CumanicaⅡ: Ölberlı (Ölperlı): The Fortunes and Misfortunes of an Inner Asian Nomadic Clan”, in: Nomads and their Neighbours in the Russian Steppe:Turks, Khazars and Qipchaqs, Aldershot, Hampshire: Ashgate, 2003, p. 22。关于地名武平和折连川,屠寄认为前者在辽代已经出现,即辽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喀喇沁右翼白塔子,后者是蒙古语石河之义,即老哈河支流英金河。③屠寄《蒙兀儿史记》卷102《吐吐哈传》。不过,据刘迎胜考证,“折连川” 之 “折连”,并非石河之义,地名武平是在金大定七年(1167)以后才出现,土土哈这一支钦察人在入居汉地以后可能曾追寻过自己先人的事迹和祖居地[5]。而且,据伯希和(P. Pelliot)之说,“折连” 应是蒙古语jeren(黄羊)之音译,而 “川” 表示平川,“折连川” 即 “黄羊原” 之义。④原文载于伯希和、韩百诗《圣武亲征录译注》卷1,来顿,1951年,第97-100页。此处转引自刘迎胜《西北民族与察合台汗国史研究》,第49页。可见,折连川是指今内蒙古东南部的草原地带。关于第三个地名按答罕山,据笔者浅识,前辈学者对此并未加深讨论。窃以为此名按答罕无疑可以视作蒙古语altan qan(金汗、金罕)的音译。蒙古语中,altan 为金子之义,自无异议。不过,qan有两种词义,一种是首领,即 “汗”,另一种多出现于地名或山名,如著名的温都尔汗(Ündür Qan)。此处。按答罕山的 “罕” 为 “山” 之义。顾名思义,按答罕山为金山之义。此金山自然让我们联想起唐辽金时期的大兴安岭之名金山。

在唐代后突厥汗国鲁尼文碑铭中,数度出现山名qadïr qan。根据前后文义,该山名被学者们勘同为大兴安岭。阙特勤碑东面第1—2行,记录突厥汗国的开国者布民(Bumïn)可汗与其弟室点密(Istämi)可汗东征西讨,使四方民众附属于自己,之后言:⑤东面第2行,转写与译文参见耿世民《古代突厥文碑铭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21页;T. Tekin, A Grammar of Orkhon Turkic,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1968, p. 232, 263.转写与译文据笔者理解,译文()内文字为补充说明。

ilgärü qadïrqan yïšqa tägi kirü tämir qapïγqa tägi qonturmïš.

向东方(ilgärü)抵达大兴安岭(Qadïr Qan Yïš)为止,向西方抵达铁门关(Tämir Qapïγ)为止,(他们)让(人民)居住了。

同碑中,在记录默啜可汗时期突厥的征讨活动后言:⑥东面第21行,转写与译文参见耿世民《古代突厥文碑铭研究》,第126页;T.Tekin, A Grammar of Orkhon Turkic, pp. 234, 266-267.转写与译文据笔者理解,译文()内文字为补充说明。

ilgärü qadïrqan yïšïγ aša bodunuγ anča qonturtïmïz anča itdimiz.

向东方(ilgärü)越过大兴安岭(Qadïr Qan Yïš),我们让人民那样居住了,那样派遣了。

由于大兴安岭南北绵延1千多公里,此处需要确认史料中位于突厥人东方的大兴安岭具体代指哪个地段。同碑在记录毗伽可汗执政时期的征讨活动时言:⑦东面第28行,转写与译文参见耿世民《古代突厥文碑铭研究》,第128页;T.Tekin, A Grammar of Orkhon Turkic, pp. 235, 268. 转写与译文据笔者理解,转写的[ ]内文字为推定复原文字,译文的()内文字为补充说明。

yïrïγaru oγuz bodun tapa iligärü qïtañ tatabï bodun tapa birigärü tavγač tapa uluγ sü iki yegir[mi sülädim].

向 北 方 朝 着 乌 古 斯( O γ u z , 即 铁 勒) 人 民, 向 东 方(ilgärü)朝着契丹(Qïtañ)、奚(Tatabï)人民,向南方朝着唐朝(Tavγač),我以大军出征了12次。

上引文中,用于表示契丹与奚的方位词,与用于表示大兴安岭的方位词相同,均以ilgärü(向东方)来表示。可见,此处的大兴安岭应是指与契丹和奚的原居地毗邻的大兴安岭南段。古代突厥语中,qadïr是严峻、残酷、压迫、危险之义,qan是表示事物高等级的词缀,yïš是山林之义。由于史料的欠缺,笔者尚不得而知为何突厥人称呼大兴安岭为 “严峻的山林(qadïr qan yïš)”。克劳森(G. Clauson)提议qadïr qan yïš姑可勘同为大兴安岭[6]。虽然此意见缺乏强有力的史料支持,但现阶段笔者对此不持异议。

学术界通常认为,《元朝秘史》以合剌温踬都山、合剌温只敦山指称大兴安岭。如《元朝秘史》183节记录铁木真遭到克烈部王罕重创而退守巴勒渚纳海子时,合撒儿从克烈部逃脱寻找铁木真,“合剌温踬都讷你路矹惕 乞古里周 斡仑 牙丹”,总译作 “寻至合剌温山,缘岭寻不见”;206节记录铁木真封木合黎为左翼万户长,“木合黎国王 沼温 合仑 合剌温只都泥 迭列列古讷 土绵 篾迭秃该 客延 札儿里 孛勒罢”,总译作 “东边至合剌温山,你就做左手万户”。⑧乌兰校勘:《元朝秘史》卷6,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07-208页,卷8,第264页。据村上正二之说,蒙古语合剌温(qaraγun)是指为茂密的林木所围住的场所,踬都、只敦是满语ǰidün、ǰudun(山岭)。⑨村上正二,第2卷,第211-212页。如是,蒙古语中指代大兴安岭的这个词汇,取自于大兴安岭北段浓密的森林地表。据魏曙光介绍,同一山名在记录铁木真戎马生涯的《圣武亲征录》中写作哈剌浑只敦山,在《元史》写作哈剌浑山,在波斯伊利汗国宰相拉施特(Rašīd al-Dīn)14世纪初编撰的《史集》(Jāmi'al-Tavārīkh)中写作Qrāūūn Jīdūn。⑩魏曙光《合剌温只敦地望新考》,载氏著《域外文献与蒙古史研究》(宫海峰主编《北方民族语言与历史丛书》),北京,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171页。值得一提的是,魏曙光还利用《史集》关于弘吉剌部的营地 “都在哈剌温—只敦的那边”,成吉思汗派遣木华黎 “带兵驻守在一个人们现今称为哈剌温—只敦的地方”,充分肯定哈剌温只敦即指大兴安岭,并指出在蒙哥汗执政时期,忽必烈的斡耳朵(帐殿)所在地金莲川(今滦河上游一带)在《史集》中还被称为哈剌温只敦地方。①魏曙光《合剌温只敦地望新考》,第174-183页。鉴于上述哈剌温只敦在波斯文史料中的专用性,可以认为该名是蒙元时期对大兴安岭的蒙古语专称。乌拉先生在《蒙古语 “兴安” 是什么意思?》一文中,主张“合剌温” 或 “哈剌温” 并非专有名词,不是 “兴安岭” 的蒙古语名称。②微信公众号 “嫩科尔沁历史文化”,2019年8月6日推送,2020年9月3日11:30笔者阅览。兹不从。鸟居龙藏介绍的兴安岭蒙古语名Han ola (汗山)的Han(汗)和满语名Khan alin(汗山)的Khan(汗),与古代突厥语名称Qadïr qan的qan寓意相同,可能与其之间存在某种文化人类学方面的联系,或与其一脉相承。

此外,内蒙古大学吉如和教授赐教,在已获解读的契丹语材料中,尚未发现可以勘同为大兴安岭的地理名称。笔者查阅孙伯君著《金代女真语》[7],亦未发现相关大兴安岭名称的女真语材料。

综上,关于历史上的大兴安岭之名称,可以归纳如下。(1)在唐代至明初有一汉语统称金山,在蒙元时期有一蒙古语统称哈剌温只敦(Qaraγun ǰidün);(2)清代蒙古语Han ola(汗山)的han(汗)和满语Khan alin(汗山)的Khan(汗),与古代突厥语Qadïr qan的qan存在关联。

二、兴安岭名称之由来

满语材料中,兴安岭之名最早出现于后金与蒙古之间发生战争的天聪年间(1627—1635)。相关内容记录皇太极在兴安岭一带征讨察哈尔部林丹汗。

据吴雪娟研究,③译文据吴雪娟《满语地名 “兴安” 及其语义辨析》,第11-12页,()内文字为笔者补充。清内阁写本《满文老档》天聪二年(1628)9月条记录到:“十九日连夜出发。二十日晨疾驰,全取席尔噶、锡伯图、英、汤图四路。二十一日,拣选精骑,追至兴安岭(hinɡɡan dabaɡan),搜寻败走之部,捕获人畜甚多。” 天聪六年(1632)4月条言:“二十二日,过兴安(hinɡɡan),宿达里湖之公古里河。” 上述两起战事还见于汉文《清太宗实录》,内容大同小异。其中,天聪二年条记作 “至兴安岭”,天聪六年条记作 “大军过兴安岭”[1]207。景爱指出,此处的兴安岭即今大兴安岭南端[1]207。可见,17世纪初已经出现兴安岭之名,满文和汉文分别予以记录。吴雪娟鉴于外兴安岭别名威伊克阿林(we-i-ke alin<wehe i alin)是石头山之义,主张满语hinɡɡan(兴安)是专用名词,后被借入到蒙古语中。不难看出,吴雪娟认为兴安岭之名源自满语。笔者对此不敢苟同。

第一,大兴安岭南端与女真本土相距遥远,且中间间隔有明朝与蒙古。除非皇太极追讨林丹汗时重新命名,否则难以想象当时的女真人隔空对生疏的大兴安岭给予命名。

第二,吴氏自言清代以来的满文辞书对hinɡɡan(兴安)一词的解释不能反映该词的来源和语义,仅记作地名或部落名。既然满语无法解释hinɡɡan,那它怎么可能是满语自有词汇呢?

第三,据吴氏整理,康熙年间的满文《黑龙江将军衙门档》中出现amba hinɡɡan dabaɡan(大兴安岭)、hinɡɡan i mulu(兴安的山梁)、hinɡɡan i alin(兴安山)、hinɡɡan i siren(兴安之脉)四种专用称呼。由于满语中并没有关于hinɡɡan一词语义的描述和记录,且吴先生并未提供任何历史语言学方面的论证,故无法证明满语中的hinggan与wehe(石头)相同,就是石头之义。

综上,上述吴雪娟观点现阶段只能说仅是立足于孤证,不足以全信。

某个地理名称,如山脉、河流等,即便在同一种语言里,也有可能存在两种或两种以上的不同名称或含义。有的是本民族语言自古流传下来的,有的是作为外来语借入的。鉴于满语无法为 hinɡɡan提供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这个词就存在属于外来词的可能。如此,兴安岭之名应当出自蒙古语或汉语。

蒙古语称兴安岭为hingγan dabaγan,与满语音义相同。蒙古语中,hingγa或hingγan为 “梁” 之义,如aγula nu hingγan为山梁之义,hamar un hingγan为鼻梁之义[8]。以此推之,蒙古语hingγan、hingγa原义可能含有 “笔直” 之义。如是,hingγan dabaγan义为笔直的山梁,这作为山名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欲令人信服兴安岭之兴安源自蒙古语hingγan,这需要在历史语言学方面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按蒙古语h起始音在汉语中亦可以h音拼写来看,若蒙古语hingγan传入汉语中,则其首字以h音起始,如heng音最为贴合。

查兴安的兴,《广韵》作虚陵切,晓母蒸韵,拟音为xĭǝŋ。④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277页。另见高本汉著、聂鸿音译《中上古汉语音韵纲要》,济南,齐鲁书社,1987年,第183页。由于清代中后期北京官话才逐渐取代南京官话,自明初至清中期,兴的北方汉语音可以推定为xĭǝŋ。此音与蒙古语hingγan(兴安)的hing(兴)恰好贴合。此点支持蒙古语音hing与汉语兴(xĭǝŋ)音之间存在相互借鉴。不过,若汉语音兴安借自蒙古语音hingγan,则第2字安之音an与蒙古语之第2音γan之间存在龃龉。诚然,如蒙古语ulaγan(红)经常被读作ulaan那样,词中的-γ-音存在脱落,进而与之前的元音连缀成为长元音的现象。不过,蒙古语兴安岭之音,一贯是hingγan,未见有词中-γ-音脱落而成为hingaan>hingan之例。即,蒙古语音hingγan的音值并不完全支持汉语音兴安来自蒙古语。反言之,伯希和(P.Pelliot)曾指出,蒙古语在借入外来词时,如古突厥语词中音-ng-时,会变成-ngγ-或-ngg-。⑤P. Pelliot, Notes on Marco Polo, p. 299; G. Clauson, Studies in Turkic and Mongolic Linguistics, p. 130。除伯希和提到的海(tängiz>tänggis)之外,笔者还可以举出唐古特(tangut>tangγud)之力。⑥回鹘文唐古特之例,参见耿世民:《回鹘文〈大元肃州路也可达鲁花赤世勋之碑〉译释》,《向达先生纪念文集》,1986年,收入氏著《维吾尔古代文献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414页第7行;P. Zieme, “Some Notes on the Ethnic Name Taŋut(tangut)in Turkic Sources”, in: Российская академия наук, Институт восточных рукописей(eds.), ТАНГУТЫ,в Центральной Азии,Сборник статей в честь 80-летия профессора Е. И. Кычанова, Москва: Восточ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2012, pp. 461-468;蒙古文唐古特见蒙哥汗1254年发布的少林寺圣旨碑。参见D. Tumurtogoo, G. Cecegdari eds., Mongolian Monuments in Uighur-Mongolian Script, p. 10。参此而言,推定在明末至清中期之前,汉语音兴安xĭǝŋ-an被借入到蒙古语中后变为hingγan,不无可能。回看稍早的蒙元时期,蒙古语存在大兴安岭之专称哈剌温只敦(Qaraγun ǰidün)。既然已经有了一个专称,蒙古人再自创另一个专称hingγan dabagan来取代哈剌温只敦(Qaraγun ǰidün),这种情况与常理不合,而且尚缺乏其他语言文字方面的佐证材料。如此,推定明末清初汉语名兴安传入蒙古语中,产生了兴安岭的蒙古语名称hingγan dabagan,并最终取代了原有的专名哈剌温只敦(Qaraγun ǰidün)这种看法,于理可通。

综上所述,由于蒙古语中的hingγan恰好与蒙古语“梁” hingγan相同,故兴安岭之名曾被认为出自蒙古语。满文资料记录的最早的兴安岭之满语名hingγan dabagan(兴安岭)是对蒙古语hingγan dabagan的借用。与明末清初汉语的“百姓” 传入蒙古语后成为 “板升”,最终发展成为草原青城呼和浩特一样,兴安岭之名源自汉语。兴安岭名称的传播是汉蒙满诸民族之间语言文化交流的又一鲜活的例子,是中国历史上多民族之间交流交往相融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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