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三棱镜折射下的众生相
——《地球之眼》中的人物形象探析

2020-01-18 03:45
关键词:道德

孟 影

(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陕西 汉中723000)

近年来,北京青年作家石一枫凭借其优秀的作品斩获了不少重量级大奖,如百花文学奖、冯牧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引起了众多的关注。纵观其小说创作,能够发现,他前期多是“青春后遗症”式的顽主写作,以诙谐戏谑的语言来描写老一代皇城子弟的青春爱情,展现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但缺乏深沉的社会内容和对精神世界的探索,也忽视了社会中更值得揭示和批判的东西,无法构筑起一个与社会结构相关联的有效意义系统。后期,石一枫开始回归传统,重构小说与现实的关系,拓宽小说反映现实的深度。当“新一代顽主”“后王朔”“痞子文学传人”“青春小说作家”等标签被撕去,石一枫已然成长为当下文学写作的中坚力量,他展现出一位成熟作家的思想力与穿透力,敏锐地把握时代症结、聚焦现实。在作品《地球之眼》中,他透视的是人们习以为常、但是却不在意的社会秩序和做人基本尺度的道德问题。以作品中的人物来折射现实生活中的芸芸众生,面对同样的社会现状,不同的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成为道德的坚守者、失守者和挣扎者,而每一个角色都相应地代表着在这个时代生活的一部分人。透过人物,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因为他们与我们有着共通的对于现实的挣扎;通过人物,我们能够重新审视自己,因为他们与我们有着共同的人性优劣点。

一、安小男——道德坚守者

根据社会心理学的观点,社会的影响能够促使人们对自己的行为进行调校,当人们发现自身行为与群体奉行的社会标准和价值观相悖时,就有动机改变自身以适应群体和顺从社会[1]。也就是说,社会造就了人,在趋利避害的心理作用下,人会按照社会规则来行事以减少自身与社会的冲突。所以,当各种各样违反道德的潜规则堂而皇之地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姿态在各个行业大行其道,社会就形成了无视道德的风气。顺从者认同并参与构建潜规则以谋取利益,而坚守道德者不肯顺势而为,就难免触犯众人的利益,被群起而攻之,个人羸弱的力量很难与之抗衡,坚守道德势必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更需要巨大的勇气。

按照现代社会的价值标准——“有用”与“无用”,作为电子信息和自动化专业的高材生,被认为是“脑子里装着半个硅谷”的“理科天才”的安小男本应该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才,可他却一心想要转到历史系,去探究“无用”的道德问题。他有着简单而明确的目的,那就是想要明白当下社会为何道德缺失。安小男如此急切地想要解释道德问题是事出有因的。他的父亲,在众人都贪污受贿的时候,不肯同流合污,最终却成为了替罪羊,这个坚守道德的人被一群不道德的人逼入绝境,走投无路从高楼一跃而下,临死前,只留下了一句:“他们那些人怎么能够这么没有道德呢”。在安小男看来,父亲不是死于自杀也不是死于他杀,而是为一个浩浩荡荡的宏大谜团(为何当下中国社会道德缺失?)而殉葬。安小男追究的道德问题,是按照任何伦理原则都不能解决的问题,它与个人的身世、经历以及生存状况都密切相关。所以,历史和人文学科不能够给他答案,而举止轻佻、言语浮夸、逃避社会责任的历史系教授,更不具备他所认可的社会担当,转系只能以失败告终。

人对其心智所理解的道德具有一种责任感,要求个人按照他所认为的各种道德原则来行事。所以,在进入社会后,道德与否,是安小男一切行为的出发点和目的点,这就注定了他会在这个不道德的社会举步维艰[2]。他拒绝了热衷于拉帮结派的上司监视他人这个不道德的要求,结果被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从而失去了工作。在庄博益的帮助下,受雇于美籍华人李牧光,在国内上班远程监控美国的仓库。一次偶然的机会,安小男发现李牧光做生意不过是幌子,真实目的是为其曾经的国企老总父亲洗钱。面对李牧光的威逼利诱和庄博益的苦心劝诫,甚至明知会遭受损害和摧毁,他的个体意志仍不妥协。尽管凭借一己之力似乎完全没有对抗整个社会急速下坠的道德风气的能力,却依然怀抱“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殉道者般的意念并尽其所能地做出行动[3]。在确保不伤害无辜的前提下,安小男运用科技搜集了李牧光的犯罪证据,发布到网上。安小男守住了自己的道德底线,尽其所能地惩罚了不讲道德的李牧光。然而,安小男却不能得到一个英雄的称号,社会或是正义给不了他应有的保护,因为在阶级固化、钱权交易、侵吞国有资产等重大社会问题的背后是社会结构和社会制度的不合理,只要这些不合理的结构和制度仍然存在,动了他人“奶酪”的安小男,就只能隐姓埋名,与众人“相忘于江湖”[4]。

安小男对道德问题的执着程度,在旁人看来,已经到了魔怔的地步,他偏执地坚守道德底线,以一个“卫道士”的姿态对抗着固若金汤的丛林法则,在这个不道德的社会节节败退却初心不改,他是人们满怀敬意应该成为但却不会成为的人。因为,在我们这个社会,大多数人看待成功的标准又是简单而惟一的,那就是以金钱为核心、以个人为单位的“人上人”生活[5]。而安小男所追求的是另一种成功,不是获得物质生活或世俗利益的满足,而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实现。在安小男看来,人的行为的合法化依据在于它与某种神圣精神资源(如道德、理想、天道)之间存在联系,缺乏这种神圣资源的行为被认为是邪恶的、是无意义的。所以,尽管面对的是具有压倒性的“群魔乱舞”(高校贩卖文凭、官商相互勾结、领导结党营私等)般的社会环境,内在动机不再有任何重量的世界里,安小男让我们看到了人的可能性[6]。在价值混乱的时代坚守正义和伦理,以微薄之力成为社会良心的标杆。在道德意识严重缺失的当下社会,正是这些偏执地坚守道德底线的人,成为燎原的星火,给人们坚定的希望,他们这种拒绝沉沦的生命本能,这种不曾妥协的个体意志,这种在世风日下的岁月仍执着于追求和维护道德的刚健心态,正是人类度尽劫波的希望之所在[7]。

二、李牧光——道德失守者

社会冲突的真正根源在于社会权力分配不公正和由此而产生的经济分配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使占有更多特权与权力的阶级经常以牺牲弱势群体的利益来追求他们自己的利益,从而能够巩固他们以牺牲他人的利益为代价而获得的特权[8]30。他们的特权是继承而来的,而不是按照为公共利益使用特权的能力分配得来的,所继承的特权与执行功能所需要的特权在程度上毫无关系,只是作为他们满足私欲的工具。不难想象,如果没有完善的外在性强制手段对其行为进行制约,他们便会任意地利用和应用权威,为自身谋求更大的利益,在欲望的促使下,成为道德失守者。

李牧光并不是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而存在,他代表了社会上的一类人,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通过金钱和权力置换而来的,凭借父辈的荫护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大部分人竭尽全力才能够拥有的。他们的物质欲望得到了无限的满足,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特权兑换的各种资源。然而,他们的精神世界是空虚的,是非观念是模糊的,为了实现利益的最大化和永久化,他们从来就不曾将道德作为奉行的价值标准,道德,这个被认为是庄严无比、至关重要的文明社会奠基性的理念,在他们眼里成为了嘲弄和无视的对象。

李牧光顺风顺水的前半生是用金钱和权势造就的,通过给学校提供地皮的方式,轻松地进入了著名高校,雇佣“枪手”,顺利地进入了美国名校,成功镀金后,凭借在东北重工业大厂当领导的父亲的人脉和资源,干起了倒买倒卖的生意。为了更好地监视自己在美国的生意,李牧光雇佣安小男来为其监管仓库,却没有想到被安小男发现了自己利用国际贸易洗黑钱、转移国有资产的行为。面对庄博益的道德质问,李牧光首先感到的是委屈,他早已习惯了为实现目的而将自我的愿望置于道德的限制之上,似乎这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为了说服旁人,企图通过自己能够设想出来的似乎最有道理的证据去证明他所作所为的合理性,“……你觉得我的钱来得不干净,觉得我这人不那么……道德,对不对?这些我都承认,但我还想向你说明一点,钱来得不干净不等于用得不干净。佛教里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还有西方那些倍儿光明倍儿灿烂动不动就绷着块儿维护普世价值的国家,不也是从羊吃人从奴隶贸易干起来的吗?所以别纠缠于我以前干了什么,还得看看我以后会干什么……”这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用这番诚恳的豪言壮语为自身行为构建了完美的正当性理论体系,借此来蒙蔽他人。这有力地说明了李牧光所代表的依仗权势来谋取利益的特权群集团,他们的道德态度是以普遍的自欺和伪善为特点的,总是有意无意地把他们的特殊利益和超越他们的普遍利益、普遍价值观等同起来[8]70。他们是虚伪的,以理性的理想为借口来来美化自己的低级欲望,以他们所执行的社会功能为借口来论证自身行为的合理,也就是证明他们当下不得已的行动是为人类的全体利益和长远利益做出贡献,来掩盖他们的发家致富过程充斥的贪污腐败、权钱交易等违法行为。

一个道德缺失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很难出淤泥而不染。李牧光的成长环境决定了他很难形成完备的道德意识,没有对道德起码的敬畏感,也没有羞耻感、责任感和正确的是非观[9]。他满足私欲的方式违反了所处社会认可的规范,可他从不将自己的行为纳入广泛的社会观念的评判和控制之下,他所信奉的是使自己的行动不受良心支配的准则,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无视道德。在“东窗事发”的时候,他以自身的认知能力和道德判断迅速做出了应对措施,用利益将他人拉入自己的阵营中。实际上,他慈善的慷慨行为是他权力的炫耀和拉拢人心的手段,一旦他的权力受到了挑战,他的拉拢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他的慷慨冲动马上就会在他的心中戛然而止,并恼羞成怒转向报复。在庄博益拒绝劝说调查他的安小男时,他立马露出了人性中丑恶的一面,利诱不成,进而威逼,企图仰仗权势来消除所有的威胁。

故事的最后,李牧光家族违法犯罪的证据被安小男利用网络公之于众,他的父亲被“双规”并接受调查,他用来要挟他人的筹码——林琳,凭借他婚内出轨的证据对他进行了反戈一击,在“内忧”与“外患”的双重夹击下,李牧光只能以悲剧作为结局。通过李牧光,能够窥见道德失守者这一群体,他们凭借金钱和权力起高楼、宴宾客,牺牲弱势群体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可他们遗弃了道德这用以支撑整体的椽梁,最终楼塌了,树倒猢狲散,为自己的不道德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三、庄博益——道德挣扎者

如果说安小男是作者理想的人物形象,李牧光是作者的批判对象,那么,庄博益是作者和读者共同审视的对象,他是被社会塑造而成的、具有时代特征的人,正如评论家王晴飞所说,庄博益更像是一个“帮闲”,比痞子、混混入世更深,对世态人情也更多体察,考虑事情更多是以自己的利益为中心和重点。为了长久的安稳,他有可能成为道德坚守者的“助手”;为了眼前的好处,也会沦为道德失守者的“帮凶”,他摇摆不定的道德立场使这个故事充满了张力。他具备知识储备和文化涵养,应该成为构建道德社会赖以仰仗的有力力量。然而,在这个物欲横流、道德滑坡的现代社会,他首先感受到的是金钱和权势所带来的巨大压力,面对频生的社会怪相,即使有自己的道德判断,但他对自己心智所确定的道德价值所持有的责任感也不一定能够战胜与特权阶层对抗可能遭受报复的恐惧。于是,在社会的不断“洗礼”中,成为了怯弱的“犬儒主义者”,缺点在于犬儒主义,优点在于还知道什么叫是非美丑[10]。

在作品中,庄博益扮演的正是这样的角色,代表的是社会上的大部分人,被僵化的现实处境挤压,面对怪象横生的社会,不敢怒也不敢言,采取鸵鸟政策来安稳度日,努力钻营形而下的生存智慧,形而上的情思则无暇顾及,中庸之道是其人生原则,中间主义是其处世立场。多年的学校教育使其对于正确和错误、善良和邪恶有着符合公序良俗的评判标准,具备标志“伦理道德法则”和最敏感于一切价值判断的“文化人”的品格,所以,做不到像李牧光一样轻松穿越道德底线;可多年的生活经验使其对于社会现状有着清醒的认识,知晓自身羸弱的力量无法与拥有特权的不道德阶级相抗衡,更无力改变壁垒横生的丛林法则,所以审时度势之后会选择趋利避害,因此,也做不到像安小男那样有超高的道德底线和强烈的道德意识,只能在“善”与“恶”之间游走和挣扎,意识到自己的软弱不敢做出任何实质性的举动。他有着简单而明确的人生目的,那就是在不触及道德和法律底线前提下,尽其所能地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所以,面对唯利是图的社会习气和行业规则,尽管感到厌烦,但为了得到更好的经济效益,还是会选择随波逐流。对于道德沦丧的社会现状,秉承着不当出头鸟的原则,躲避在群体中,用“群”的巨大背脊来屏蔽他的私心和私欲,同时避免诉诸“良心”,在“群”的庇护下,心安理得地为自己的不作为找到合理的借口[11]。只要没有危害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永远都能抱以事不关己的态度。

在他的思想深处,一方面传统道德文化的积淀和影响远未消除,一方面是为生存计,必须迅速地调整自我心态以适应新的生存环境[12]。所以,在安小男准备告发李牧光时,他采取的是“和稀泥”的政策,同时又要维护自己的面子,便用冠冕堂皇的说辞来掩饰自己的软弱。他既是劝诫安小男也是在说服自己:“反正他们黑的是全国人民的钱,平摊到咱们头上顶多相当于俩钢镚掉下水道里了,不值得心疼。”他用这种欺人也是自欺的方式来逃避良心的谴责,为自己换取内心的安稳。可是,只要处于是非之地就永远不可能真正的置身事外,在李牧光拿表妹林琳威胁他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自己“清清白白一个人”早已成为了道德失守者的猎物,随着他对罪恶的漠视和妥协,他在不知不觉间已成为道德失守者的帮凶。同时,道德坚守者安小男的所作所为,让他对于身处其中的这个世界的观念,发生了震撼性的改变。他感觉到自己在无所不知者的眼光的监视之下,自己卑微的意志处在全知全圣的意志的评判之下,他麻木不仁的道德情操终被激活,从无能、苟且、逃避的精神泥淖中站起来,在自我反思、自我批判后重拾对道德的追求,最终在心里选择了对中国贪官二代兼美国商人李牧光的倒戈。当然,作为一个有“后顾之忧”的人,他只有在确定能够保全自己和家人的前提下,才会一步步走向道德坚守者的路,承担起自己应有的社会责任。

在这场道德坚守者和道德失守者的激烈交战中,庄博益只是充当了徘徊观望的“多余人”“挣扎者”。若把庄博益式的人物去掉,其实并不会影响故事的完整性,但作品就走不出一个底层青年不畏强权智斗贪官污吏的叙事套路。这个故事以庄博益的视角和口吻来讲述,充满个人色彩的限制性视角和解剖式的内心独白,极易拉近与读者的距离,增强读者的现实代入感,从庄博益身上看到自己。庄博益代表的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有着正确的是非观和价值观,但面对他人不道德的行为,却总是会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选择退让和妥协,这正是“沉默的大多数”的群体写照。通过他的眼光,更能凸显前两类人突出的性格特征,恰恰是这些多余人的眼光为我们提供了理解、认识这个时代最犀利的视角,也恰恰是这些挣扎者的所思所想为我们提供了自我解剖、自我审视的利器,使作者的反思和批判更有力度[13]。

结 语

人物对于所处的时代有着强而有效的说明性,在《地球之眼》中,石一枫通过塑造鲜明可感的人物,为读者提供了窥探现实的生动剖面;通过讲述人物的道德故事,形成一种寓言表达:每个人所栖身的社会既是他追求充实生活的基础,也是他的这种追求的报应。透过这些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我们能够看到人物与时代的勾连关系,读者能够对自身的行为进行反思,在当下社会,我们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又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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