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床垫》对哥特小说的继承与超越

2020-01-18 00:03孙晓安
关键词:特伍德哥特床垫

孙晓安

(皖南医学院公共基础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文学批评界传统上把写作于18世纪后半期至19世纪上半期,饱含恐怖情节或气氛,以描述爵位篡夺、财产继承和宗教迫害等中世纪题材为主的英国小说称为哥特小说。”[1]1(本文中探讨的便是这一时期的哥特小说)哥特小说充斥着恐怖、黑暗与堕落,是对代表启蒙运动所宣扬的理性的抗拒,也是对社会矛盾与冲突的反映。具有强烈社会意识和责任感的阿特伍德对哥特小说一直有浓厚的兴趣,她曾对哥特小说进行过细致的研究,她的博士学位论文题《英国玄学罗曼司》就与哥特小说密切相关。有批评家指出的,哥特渗透在阿特伍德笔下所有女主角的思想和生活当中。[2]215-233《石床垫》是很典型的哥特风格的现代传奇,其中不乏黑暗、凶杀、复仇这些哥特元素,但绝不是对哥特小说的简单模仿,而是继承和超越。

一 对哥特小说的继承

哥特小说被评论家们称为“黑色浪漫主义”。肖明翰在《英美文学中的哥特传统》一文中指出,“黑色浪漫主义”中的“黑”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情节上,哥特小说浓墨重彩地渲染暴力与恐怖;二是在主题上,哥特小说主要是通过揭示社会、政治、宗教和道德上的邪恶,揭露人性中的阴暗,进行深入的探索,表达其理想的社会、政治和道德观念。[3]94哥特小说诞生至今,经历了上百年的发展,内容和形式都有新的发展和突破,但它始终都没有偏离表现善恶冲突、进行道德探索这一主线,它总是在揭露各种摧残人性、威胁人类或者使人堕落的罪恶。[3]100《石床垫》继承了哥特小说利用暴力恐怖的故事情节揭示阴暗人性和邪恶社会的特点,表现矛盾冲突,并进行道德探索。

在与小说集同名的故事《石床垫》里,弗娜被同学鲍勃诱奸怀孕,从而改变了人生轨迹,变成无情的杀手。弗娜的人性被悲痛、心酸和愤怒一点一点地吞噬。她利用工作之便,物色可以结婚的对象,再通过纵容她的丈夫们那些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将他们杀害。她杀人是为了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与愤怒。弗娜认为她的人生之所以变成悲剧,罪魁祸首就是鲍勃,鲍勃诱奸她,污蔑她。可他自己却逍遥法外,平安无事,他对弗娜没有丝毫的歉疚和悔意。弗娜却要因他的过错承担所有的苦果。“她无法面对那一切……只有情绪:悲痛、心酸,最后还有一丝挑衅的愤怒。如果她像所有人都认为的那样垃圾蹩脚、一无是处,那就破罐子破摔吧。”[4]28可是弗娜的自尊心和好胜心并没有让她就这样堕落下去,她继续上学,并找到了体面的工作,只是她内心的伤痛和愤怒并没有丝毫减轻,这些情绪让她的心灵变得扭曲,最终使她变成杀人凶手。后来她在旅行中巧遇了鲍勃,愤怒再次席卷而来,弗娜在旅行中设计了完美的杀人方案将鲍勃杀害。确实,鲍勃给弗娜造成了身心的极度痛苦,弗娜对他来说就是被利用后可以抛弃的弱者,不值得怜悯。弗娜觉得“正是鲍勃教会了她只有强者才能赢,弱者只能被无情利用”[4]290。所以,她对自己无情的杀戮一点也不后悔,甚至对杀死无辜的丈夫们也没有任何愧疚。严重的创伤可能会释放人性中最阴暗的部分,弗娜任由自己被阴暗的人性吞噬,变成冷酷的杀人凶手。在杀了鲍勃之后她也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得到彻底解脱,“她本应该觉得这是个令人兴奋的挑战——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疲惫不堪,还略有一点空虚”[4]302。弗娜因为别人的恶行陷入了复仇的深渊,她的疲惫与空虚让我们不禁思考以暴制暴的意义何在。

《石床垫》这个故事展现了人性的阴暗,这与外表的丑陋相比,哪一个更可怕?阿特伍德在《天生畸物》中探讨了这个问题。故事中的“我”突然得了一种怪病,从外貌正常的孩子变成了长着黄色眼睛、粉色牙齿、红色指甲、全身黑毛的怪物。家人担心“我”的存在会影响姐姐的婚姻,“大家认为我应该死掉,这样就不会妨碍我的姐姐,不会像宿命一般笼罩着她”[4]154,所以他们伪造了“我”的死亡,“我的死亡是她踏上成功阶梯的基石”。[4]155后来,母亲想要卖掉我们的农场,搬去和姐姐一起住。对母亲来说“就好像我是一根倒刺,一个瘊子——但我是她的一部分。不过,能摆脱我她很高兴”[4]157。因为无处安身,“我”被村里的人发现了,他们和姐姐一起放火,要把“我”这个怪物烧死。家人和社会因为“我”的怪模样就放弃了“我”,想方设法地隐藏“我”、摆脱“我”。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在昏暗之中读着普希金、拜伦还有约翰·济慈的诗。我学到了失恋、反抗,还有死亡的甜美”[3]155。“我”虽然外表可怖,但内心纯良;而他们披着人类的外衣,内心却比野兽还要邪恶。“我”就像在暗中窥探人间的精灵,以自己为诱饵,引诱人们展露出内心的黑暗和冷酷,用“我”微不足道的身躯化作照亮人们内心的镜子,让他们看看“我”的外貌和他们内心的恶魔哪一个更恐怖,这是对人性最直面的道德拷问。

21世纪,社会急速发展,经济和环境的双重压力制造出了更多的焦虑与不安,催生了现代哥特式“怪物”。阿特伍德在《焚尽余灰》中探讨了老龄化所产生的矛盾与冲突,展现了现代社会中的哥特式“怪物”。故事发生在老年公寓,刚开始老人们的生活舒适安逸,可突然出现了一大群年轻人,他们聚集在老年公寓门口,制造混乱。他们认为老年人已经享受过了,现在应该让位,他们阻止日用品和食物的供应,切断通讯,逼迫工作人员离开,最后放火烧了老年公寓。在“经济与环境的双重挑战和刺激”[4]343下,年轻人不愿再受道德的束缚,通过暴行为自己争取生存的机会。就这样,“社会中最弱势的群体成了替罪羊,”[4]344老人被无情地抛弃了。参与暴行的年轻人固然可恨,可是政府、警察和其他群体对这场暴行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干预,没有人站出来为弱者发声,他们有能力阻止这样骇人听闻的事件,却无动于衷,他们纵容暴行者,这无异于借刀杀人。人类在利益面临威胁时,集体出卖最弱势的群体,让他们成为牺牲品,成为其他人的垫脚石。他们挑战人类最基本的道德底线,抛弃了曾经为社会付出过的老年人,这是人类和人类社会的丑陋嘴脸,绝对不是正确处理当前老龄化问题的方式。阿特伍德直面人类的丑恶,展现人性的黑暗和社会的邪恶,发出警示。

二 对哥特小说的超越

哥特小说的产生有其特殊的历史和社会原因,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带有局限性。这种局限性主要体现在哥特小说在对待矛盾的妥协态度上。“哥特小说所反映的诸多社会矛盾……其实质均为个人与社会的矛盾”[1]141是新旧两个价值体系的矛盾,即代表资本主义特征的新价值体系和代表封建规范的旧价值体系间的矛盾。新价值体系处于力量对比的下风,所以“哥特作者似乎并不愿意将批评的矛头直指封建规范,他们小心谨慎地弱化正面人物对封建规范与价值的挑战”[1]154。这种妥协性在小说中主要通过塑造任人摆布的女性形象和设计回避式的故事结局来实现。

哥特小说中的有些女性人物会对抗封建规范,但大多“缺乏独立地位甚至人身自由,她们经常如同财产或物品一般被用于政治或财产交易……频受压迫,广遭欺凌……是供父权制度随时利用、随意塑造的工具”[1]157-167。阿特伍德虽然借鉴了哥特小说中用恐怖、荒诞与颓废表现矛盾冲突的写作手法,但是塑造的却是有别于哥特小说的女性形象。阿特伍德在《石床垫》中塑造的女性地位大幅提高,自我意识更明确。她一方面通过男性对女性独立自主的反应烘托女性力量的崛起;一方面从女性的自我意识和抗争精神表现女性地位的提高。

《冻干新郎》和《归魂》是其中两个典型的从男性视角看待女性独立自主的故事。《冻干新郎》的男主人公山姆在夫妻关系中处于下风,妻子提出离婚后,他试图和妻子对抗,“他知道这一切会来临,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他本应该更警觉一些,先抛弃她,占据制高点。或者说制低点更好?这样的话,受害方就是他了”[4]166。山姆不择手段地想战胜具有独立意识的妻子,甚至其他女性,他渴望重新掌握主控权。所以,当山姆发现有一位妻子杀害了自己的丈夫,他本可以报警,但他偏想和凶手一较高下,不是为了正义,而是为了男性所谓的尊严。从男性的视角来看,成长起来的独立女性是对男性权威的致命威胁。《归魂》中的加文也同样感受到了来自女性的极大压力。在这个故事中,加文接受了女研究生娜维娜的采访。他开始以为娜维娜研究的是自己的作品,后来发现她的研究对象竟然是他的前女友康斯坦斯,而他“仅仅被当做主要任务的第二手资料来源”[4]75。当年康斯坦斯开始创作,加文就对此嗤之以鼻,没想到多年后竟然有人研究她的作品。加文恼羞成怒,他否认读过康斯坦斯的作品,贬低康斯坦斯,羞辱娜维娜,冲妻子发火,想以此维护男性摇摇欲坠的控制权,加文表现出了男性在面对女性力量蓬勃发展时的惊慌失措和难以置信。可惜,男性的地位遭到了无情的讽刺,男性意图控制一切的幻想在加文摔倒死亡的同时荡然无存。女性开始强大起来,伴随而来的便是以思想上的独立性和行动上的抗争性为突出表现的女性地位的提高。女性不再是哥特小说中可以任人摆布的玩偶,她们不再畏畏缩缩,她们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发出自己的呐喊。

《阿尔芬之境》的女主人公康斯坦斯是第一个创作奇幻小说的女作家,在她之前,男性独霸奇幻小说的领域。她创造的阿尔芬之境是一个虚构的地方,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是她的避难所,是她的根据地”[4]30。阿尔芬之境是她的私人领地,在这里,她主导了一切。她用阿尔芬之境报复那些伤害过她的人。比如她年轻时的情敌乔里,康斯坦斯在小说里将乔里描绘成卢帕斯特的猩红女巫,被魔法咒语封印在石头蜂巢里,每天正午都被一百只蜜蜂蛰咬,比酷刑更令人痛苦。比如康斯坦斯的丈夫尤恩,他没有权利进入阿尔芬之境,因为他不理解康斯坦斯,不重视她和她的小说,甚至憎恨《阿尔芬之境》。康斯坦斯在任何时候都保持着自我思想的独立性,她有自己思考问题的方式和看待世界的角度,不受任何人控制。她在创作之初,不被看好,后来她的丈夫也持同样的态度,但是康斯坦斯丝毫不受影响,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作品。

《黑女士》中的乔里、《我梦见泽尼亚和她的鲜红獠牙》中的泽尼亚,还有《死手爱你》中的艾瑞娜,她们都有自己坚持的信念,并将这种信念转变成了她们独特的生活方式。乔里对阅读报纸上的讣告和参加葬礼有一种偏执的热爱,不管别人的看法,她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偏好。泽尼亚为了帮助她的朋友们识破男性的谎言,不惜让她们误会自己偷走了她们的男友或丈夫,她就是要用这种方式让朋友们认清这些男人的真面目。艾瑞娜为了和杰克保持联系,联合其他两人与杰克签订分割他小说股份的合同,她清楚地知道,她要做两人关系的主导者,她要控制杰克的人生。

在阿特伍德的笔下,女性不再唯唯诺诺,任由别人摆布,她们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做有血有肉有主见的独立个体。这和哥特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截然不同,是阿特伍德对哥特小说的超越之一。除此之外,《石床垫》的开放式结局是对哥特小说的另一种超越。

哥特小说的故事结局对其反映的社会矛盾的态度具有妥协性。因为哥特小说所反映的社会矛盾是新旧两种价值体系的矛盾,虽然当时存在冲突,但旧的价值体系依然起着绝对主导作用,哥特小说的作者们难以对此构成实质性的挑战,即便他们在小说中展现了冲突和矛盾,但为了避免与旧的封建规范和价值直面对抗,哥特小说便采取回避式结局缓和矛盾冲突,这是一种权宜之计。比如,哥特小说中对旧价值体系具有潜在颠覆性和破坏力的女性,她们的结局常难以善终,而“顺应社会者往往享不尽荣华富贵”[1]173,这就是哥特小说中妥协性。

阿特伍德在《石床垫》中利用“留白”手法呈现出开放式结局,突破了哥特小说在处理冲突矛盾时的妥协性,激发了读者的能动性。因为“越是具有完整性、规律性的事物,越能使人们较易于接受。因此,当人们遇到不完善的事物时,出于某种‘完形’的需要,人们就会自发地、主动地去补充、改造知觉活动范围中存在的事物,使它趋于完整,成为心理上的一个相对‘完形’”[5]18。而且,阿特伍德是具有强烈社会意识和责任感的作家,她不愿让读者只沉溺于故事情节,开放式的结局能促使读者思考,不把故事完全当作是虚构的文学作品,能够更清楚地认清现实,思考能解决故事中矛盾冲突的办法。所以,《石床垫》所有的故事都没有完整的结局,留给读者思考和想象的空间。

三 阿特伍德式的哥特小说

工业文明时代,人类面临种种挑战与危机,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社会矛盾和冲突也日益增多。阿特伍德十分关注当代的社会问题和人类的生活状态,具有强烈的社会意识和社会责任感,她在作品中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自己的批判精神,意图揭示社会的邪恶和人性的阴暗,这与哥特小说不谋而合。哥特小说以充斥着恐怖、黑暗与堕落的故事情节为主要特色,主要反映社会矛盾与冲突,表达其理想的社会、政治和道德观念。因此,阿特伍德在《石床垫》的创作中借鉴了哥特小说黑暗恐怖的故事情节,以充满悬疑惊悚的故事揭示阴暗人性和邪恶社会,反映社会问题,表现矛盾冲突。可是,18世纪后半期至19世纪上半期的哥特小说所反映的社会矛盾是新旧两个价值体系的矛盾,即代表资本主义特征的新价值体系和代表封建规范的旧价值体系间的矛盾。在当时的社会力量对比中,新价值体系处于下风,所以哥特小说的作者并不愿意直接挑战封建规范,只在作品中呈现矛盾和冲突,而不执着于如何解决问题,因此哥特小说不可避免地表现出妥协性。阿特伍德以反思、批判、颠覆为己任,她笔锋犀利、视角独特,是时代的先锋者。她必然要突破哥特小说的局限性,通过塑造具有自我意识和独立精神的女性形象,利用开放式结局,促使读者思考社会、政治和道德问题,实现了对哥特小说妥协性的超越,赋予了哥特式小说新的时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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