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灵说”与袁枚小诗创作

2020-01-17 23:24尚志会
关键词:性灵随园袁枚

尚志会

(南通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通 226019)

袁枚是清代乾隆时期著名诗人,同赵翼、蒋士铨并称“乾隆三大家”。他的一生极具传奇色彩,从科举及第到翰林编修,继而到地方任官与辞官归隐。他在江宁随园度过了长达五十年的世俗生活,而这五十年为中国文学发展史造就了一位极具创作活力的文学家。袁枚一生著述颇多,如《随园诗话》《随园食单》《子不语》。他在《随园诗话》中力倡“性灵说”,其诗话采诗的标准亦为“性灵”。“性灵”就是浓厚的情感和灵敏的感觉,即内在的灵感。[1]这一理论是从诗歌创作的主观条件出发的,强调创作主体必须具有真情、个性、诗才三个要素。一般,我们将袁枚诗歌中力主“性灵”的诗称为“性灵诗”。《小仓山房诗集》是袁枚诗学理论主张的具体实践,也较为完备地展现了袁枚“性灵说”的理论主张。袁枚的诗歌中有相当一部分小诗创作,这些小诗创作饶有谐趣,从形式到内容都较好地表现了他的“性灵”之学。

一、形式之小,重在性情

王英志先生编撰的《袁枚全集新编》收录袁枚诗四千四百余首,其中小诗占相当一部分,有些径直以“绝句”为诗题,如《山居绝句》《诗毕后再题一绝》《戏谢二十四绝句》《偶作五绝句》《偶作三绝句》《杂书三绝句》《牡丹花·别赠花三绝句》等,不胜枚举。这些诗歌大多即事而作,与实际生活紧密贴合,皆言之有物,言之有感。他在《除夕望山尚书赐荷囊胡饼鹿肉戏谢四绝句》中写了在除夕日得到尚书赐荷囊、胡饼、鹿肉等生活之事,并从生活之事中生发“师恩更比春光早”[2]340的情思。“春光”给人无限的温暖感觉,以“春光”设喻,读之倍感温馨。袁枚常常以“偶成”“戏作”称这些小诗,反映了他创作这些诗歌时的心境。袁枚诗歌的创作目的与政治、道德等相去甚远,表现了其恣意人生的性格特点。

袁枚有些模仿之作亦标举“小”,如《仿剑南小体诗》。“剑南”即指陆游,陆游的一些诗歌具有清新自然之气,为人称道。袁枚所仿陆游的小体诗,亦写春日,同时借以抒发不慕功名、追求自我的情感。《仿剑南小体诗》共三首,其一云:

春日山居事事宜,闭门行乐少人知。

亭移旧料功成早,树换新泥叶发迟。

秃笔管仍装尘尾,断琴弦更拗花枝。

年来悟得忘名意,除却风怀不咏诗。[2]253

这首诗中颔联“功成早”“叶发迟”似有袁枚自况,写其入仕与出仕的事情。用“忘名意”表达对自我选择的肯定。又如其三云:“中散春愁无着处,幽兰开处去弹琴。” “幽兰”“弹琴”二词皆为中国古典诗歌语,均能展现诗人对自然真性的追求。袁枚以“幽兰”之意象表现高洁、清净的心性,以“弹琴”之事展现自己远离尘世喧嚣的心境。

二、选材自由,融情于物

袁枚的小诗在选材上亦有“小”的特点,即关注小事,聚焦小物,借细节或琐事来表现诗旨。如上文已谈到的《除夕望山尚书赐荷囊胡饼鹿肉戏谢四绝句》,聚焦“赐”一事,对其进行摹画。又如他的《松下一笑》中有“无端一笑对云烟”之句,诚如“无端”二字,取材自由。

袁枚对生活充满了热爱,他能够将身边的事情和物体都用诗歌的语言表现出来。他的诗集中有《避暑》《起早》《改诗》《又病》之类的生活琐事的描写,更有《镜》《帘》《床》《帐》《香》《衾》《枕》《几》《席》《帚》《箸》等生活用品的描写。描写对象紧扣个人生活与衣食住行,体现了袁枚重视生活、关注人生的价值取向。袁枚多写山水,这与他对山水的热爱及四处游历分不开。在游历山水之时,袁枚亦很少从大处描摹,往往聚焦具体景物,而且能语出新奇。袁枚辞官后退居江宁,购得随园一宅。他在《随园二十四咏》中对随园景物进行了热烈的歌咏,内容涵盖园中的植物、山、水及亭台楼阁。

袁枚强调肆口而发,崇尚天籁之诗。《遣兴》其二诗云: “但肯寻诗便有诗,灵犀一点是吾师。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都为绝妙词。”[3]932所谓“夕阳芳草”,便是生活中的小事物。袁枚善于取生活的小物入诗,具有洞察世界的慧眼。如袁权创作的《苔》: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2]469

这首诗选材小,但立意深。所描写的“苔”本是较低等的类群,多生于阴暗潮湿之处,毫不起眼。袁枚却能够独具慧眼,匠心独运,写出苔藓的内在品格。苔也有自己的生命本能和生活意向,并不会因为环境恶劣而丧失生发的勇气。以不起眼的“苔花”励志要“学牡丹开”的立意,赋予了这首咏物小诗独特的内涵。

袁枚在选材上的“小”,既是聚焦点小,又是与“雅正之大”相反的“世俗之小”。袁枚的小诗选材具有世俗化的倾向,关注生活本原。袁枚对于诗歌的理解,从“性灵”而言,就是诗歌的心灵化。袁枚提倡“葆真、安雅”,是以真为内核,以俗为雅。袁枚将“蚊”“蝇”入诗,写了《秋蚊》《蝇》等诗。如《蝇》一诗,将蝇融入诗句,极为大胆。该诗虽以“蝇”为题,但是以蝇作比,讽刺奸佞小人。诗云:“苍蝇偏不断,高处有谗人。”[4]712此二句看似粗鄙,用意却深。袁枚以蝇设喻的写法,显示了他不同俗流的追新之意。

三、立意新奇,构思巧妙

袁枚的“性灵说”在“性灵”外讲求“灵机”。 “灵机”之“机”又有“机心”之意,指巧妙的构思。其《老来》诗云: “老来不肯落言诠,一月诗才一两篇。我不觅诗诗觅我,始知天籁本天然。”[3]628绝句的特点就在于形式小,信手拈来。其不似长诗那样连篇累牍,免去了大段的铺陈叙述。由于体裁短小,想要做出好诗,便要求语言凝练,取材新颖,更要立意新奇。唯有立意新奇,选材精练,方能脍炙人口。如袁枚创作的《蝉》:

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
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2]558

这首诗以“蝉”为题,从“牧童”写起,以其动作统摄全诗。尤其尾句二句,令人称赞。抓住牧童捕蝉瞬间,在关键时刻戛然而止,余味无穷。诗人曾经说过: “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5]74本诗所描绘和刻画的,正是诗人毕生追求的境界,也正是他一再强调的“真性情”。

又如小诗《夕阳》:

水竹光虽满,桑榆景已斜。

夕阳不肯去,想是恋桃花。[4]823

写夕阳晚景,太阳将要落山。为什么太阳迟迟不肯离去,诗人颇具幽默地称可能是夕阳也留恋这美丽的桃花,从而展现了风光的旖旎。这样的写法,将夕阳拟人化,妙趣横生。这也表现了在“性灵”之下袁枚认为万物皆有灵性。袁枚从一件平凡之事生发出如此有趣的想法,并将其写入诗中,皆是他真性情的表现。

四、语言平易,贵在清趣

诗歌的语言往往以凝练著称,受到体裁限制,对诗人的要求更高,要求诗人对语言具有高超的驾驭能力。有些诗人迁就格律等,诗歌拗口难读。袁枚认为,平仄不是诗歌创作的硬性规定,为了表达流畅、语意晓白,平仄可进行灵活调整。[6]世人称赞陶渊明的诗歌语言是“豪华落尽见真淳”[7],是极具天工的自然之境。袁枚的诗歌语言亦有此特点。如其《十二月十五夜》:

沉沉更鼓急,渐渐人声绝。
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4]577

写入夜后熄灯睡觉,将灯熄灭前后亮度做对比,灯灭后窗外月光如雪,比喻新奇。该诗算得上一首极具神思的小品诗,清新凝神,诗味十足。

简洁朴实的语言不分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袁枚能将俚语、俗语入诗,简单而富有一定的韵味。如其《避暑》一诗:

避暑无他法,安身有秘方。
只离红日远,自觉碧天凉。[2]310

其中“无他法”“自觉”纯属口语。如何才能凉快一些,只要离太阳远一些就好。全诗无甚雕琢,通俗晓畅,言之有味。

袁枚有长诗《拔齿》《补齿》二首,前者写“群齿大欣然,含笑一齐送”[4]464,后者写“一齿既拔出,漥然存一坎”[4]464。语言如同家常说话之语,小诗、长诗在语言上体现了创作的一致性。这样的诗尽管无深刻重大意义,然其对生活的鲜活描写,于考据之学、格调之说流行的沉闷时代,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需要说明的是,袁枚对于诗歌并非不加修饰,而是强调要合理使用诗歌技法,不可以将内心真情与创作技法本末倒置。袁枚在《随园诗话》中称:“用典如水中着盐,但知盐味,不见盐质。用僻典如请生客入座,必须问名探姓,令人生厌。”[5]235袁枚的诗歌中亦有用典之作,但都浑然天成,具有可读性。如《马嵬》: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
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2]159

诗歌写普通大众的爱情比帝王的爱情更值得流泪,关注平民的生活。“长恨歌”“银河”使读者自然想到白居易的《长恨歌》、秦观的《鹊桥仙》。杜甫的《石壕吏》“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描绘了普通夫妻因战争而不得不分离之时的真挚情感。白居易的《长恨歌》“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描绘了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石壕村是人间夫妻告别的地方,长生殿则是唐明皇与杨贵妃“夫妻情深”、结下山盟海誓之地,二者形成鲜明对比。袁枚采用耳熟能详的典故,表现了平凡人的人间真情,阐述巧妙,更加动人。

袁枚诗歌不尚用典、口语化倾向及语言简朴晓畅,与清初诗人推崇以考据学为中心的复兴汉学运动,诗歌追求学问化、大量用典形成巨大的反差。这一方面突破了清朝文人坚持儒家诗学、崇尚格律的禁锢,另一方面也预设了近体诗歌的自由化。[6]

五、情感真挚,涵泳不尽

袁枚的“性灵说”贵在真情。袁枚《寄程鱼门》七首之六云: “性情得其真,歌诗乃雍雍。”[3]109诗为心之声,为性情之流露,诗人为不失其赤子之心者。《随园诗话补遗》云: “诗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诸身而足矣。其言动心,其色夺目,其味适口,其音悦耳,便是佳诗。”[5]565袁枚的创作皆能做到情感的自然流露,真挚动人。

真情的抒发常在于对生活琐事的记叙之中,如《午倦》:

读书生午倦,一枕曲肱斜。
忘却将窗掩,浑身是落花。[2]220

诗人从读书写起,产生倦意,趴在书案上睡着了,落花穿过窗户,落满了诗人身上。全诗聚焦于生活的细节之处,写得妙趣横生、天真一片。

诗人曾就“生女”一事写下多首诗歌:《二月初八日生一女》(卷十八)、《十一月十八日又生一女》(卷十八)、《三月二十四日又生一女》(卷二十一)。仅从标题就让人感到有趣,这显然是作者的用心之作。又如其《扫墓》一诗:

五十还乡客,孤单尚一身。
白头人扫墓,愁杀墓中人。[4]498

该诗以“扫墓”为题,写归乡面对亲人之墓,自己孑然一身,不禁悲从中来。

袁枚“情”的体现更在于他对于女性的歌咏,正如赵翼在《题袁子才小仓山房集》所评价:“其人其笔两风流,红粉青山伴白头。”[8]袁枚的诗除了对山水风物的描摹,还有许多针对女性的描写。袁枚认为,真性情的表现就在男女之爱。[6]袁枚作诗不拘礼法,有名士风范。同时,他亦同情、赞赏妓女,写过董小宛、柳如是等名妓。对女性的尊重,也是他真实性灵的体现。

袁枚小诗或抒发心中块垒,或表达诗意人生,或吟咏壮丽山河,或浓烈或恬淡的情感,都是赤子之心的真实流露,都反映了袁枚以人为中心、重视创作主体的诗学观念。

六、余论

袁枚诗歌创作风貌的形成是多方面因素综合的结果。一是与其个人性格有关。袁枚性格洒落,不拘格套,面对明清以来以考据为主的社会风气,袁枚表现出对这种习气的极度不满。二是与其精神追求有关。袁枚反对诗歌以政治为标杆,即反对将诗歌道德化,主张个人性情对诗歌创作的作用。清初“神韵说”盛行,袁枚对此表示反对,标举“性灵”。袁枚之“性灵说”为其纵情适意人生观之表现,体现了其文学观念由对政治之依附走向疏离,文学个性因素得到尽情释放。袁枚的诗歌创作与诗学理论,是其人生境遇和人生态度的反映。袁枚的人生境遇和选择在清代中期具有典型意义,产生了较大的影响[9],形成了性灵诗派。

袁枚的小诗创作,从形式到内容,“小、精、新、清、真”。他的小诗,皆出“性灵”,读之好似空山闻籁。袁枚给清代诗坛带来了一阵自然、清新之风,为诗歌开辟了新的美学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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