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平
(南京农业大学动物医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5)
1978年招收改革开放后的首届硕士研究生,我报考了,初试笔试成绩名列前茅,得到面试资格。陈万芳先生是兽医界著名的女中豪杰,时任江苏农学院畜牧兽医系系主任,担任研究生面试的主考,尽管她自己并不招收研究生,严格把关,最终确定录取名单,我榜上有名。这个过程可见我写的文章“春风第一枝”,此处不再赘述。在此之前我并不认识陈先生,更无交往,考场之缘,知遇之恩,永不释怀。
1979年初,南农在南京复校,陈先生出任南京农学院畜牧兽医系系主任。当年下半年农业部发文,部属院校选派青年教师出国,自愿报名,单位批准,参加英语选拔考试。我当时的身份是研究生,所以根本没有考虑此事。不料没过几天,得到通知,要我报名参考。我好生诧异,去问,陈先生说,这是系里研究决定的,青年教师英语好的不多,所以叫你们去考,其他就不用管了。比我晚一届的动物繁育专业的研究生许康朴也得到同样通知。李劲松作为青年教师报考。1980年春节年初二,我们赶来南农参加出国英语考试,不久成绩公布,畜牧兽医系我们3人顺利过关,作为“正取”。许康朴后来去了丹麦,再赴加、美,在美国当了教授。李劲松则作为与康奈尔大学的校际交流访问学者,去美国2年后回南农。一些考试成绩稍差点的,作为“备取”,培训一段时间英语后再出国。
农业部很快派专人来南农对“正取”生进行面试,我顺利通过,准备出国。我满脑子想的是去英语国家,暗想最好去美国,我的祖父1921—1925年曾在科罗拉多矿业大学读采矿工程专业,“孙承祖业” 岂不美哉?哪知道校方通知,农业部决定我与其他几位研究生身份的人去德国,没有商量余地。1980年9月去上海外国语学院,学德语2个学期,研究生的学业暂停。其时上外德语出国班共培训99人,分6个班,我与南农土化系的研究生樊华和黄为一在2班,16人,多数年龄偏大,1950年出生的樊华就算最年轻的。我们一点德语基础都没有,从30个字母学起,年过三十,牙牙学语,谈何容易。费那么大劲学德语,将来查科技文献还是要用英语,不如把英语搞好,事半功倍。恰好此时教育部通知学校,我们几个人必须放弃研究生学籍,才能出国。我思前想后,学籍不可不要,给系领导写报告,要求终止德语班的学习,放弃此次出国机会,回南农做试验,完成研究生学业,以后再考虑出国的事。导师杜念兴同意,报告送到系里,陈先生不允,态度非常坚决,毫不含糊地表示:不能都去英语国家,要有人去德国,兽医学科发展不可少。我知道无法抗命,而且是她决定派我出国,不听命情理难容。后来峰回路转,学校与教育部交涉,同意以访问学者身份出国,学籍搁置。1981年7月,我读完德语班,掌握了基本的日常德语会话,次年10月赴德,1985年在慕尼黑大学取得兽医学博士学位,同年6月回国,开始30年的从教生涯。
现在回想起这段经历,对陈先生满怀感激,如果不是下决心去德国,哪有后来的广阔天地?虽然英语水平的提高受到影响,但是欧洲文明的耳濡目染、日尔曼民族科学精神的熏陶,大开眼界,受益终身,难以尽言。
1984年4月我已出国2年半,得到德国导师的资助,得以回国探亲。到南农见陈先生,陈先生安排我在5月7日向畜牧兽医系全系室主任以上人员报告德国留学情况,我报告后,陈先生给予勉励,并表示等我回南农工作。那时我的身份还是研究生,并非南农正式员工,“地位未定”。但是陈先生告知,她与畜牧兽医系总支书记施启德研究决定,将我留校在畜牧兽医系任教。事实上,1981年初,我还没有出国,陈、施二位即已通过校人事部门将我妻子汤雅殊的档案由东海县调入南农,只是被校人事处搁置。时任南京农学院院长的樊庆笙兼任江苏省微生物学会理事长,学会需设专职秘书,悬而未决。樊过问此事,省微生物学会秘书长杜念兴推荐汤,樊表态,“此人正好”,1982年7月最终解决了汤调入南农的问题。
我于1985年6月回国,10月慕尼黑大学兽医学院院长赖德(Leidl)教授来访,我当翻译,陈先生刚卸任系主任,与他在南农校园内短暂相会。两人握手致意,陈先生指着我说:“感谢你为我们培养了人才!”赖德教授回答:“感谢你为我们输送了人才!”言简意赅,两人心领神会,相视而笑,满脸陶醉。这个令人动情的镜头,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教师的追求和收获,不就这一瞬间?
1995年11月初,学校决定由我担任动物医学院院长,能否胜任,我内心不免忐忑。见到陈先生,就一句话:“我支持你当院长!”。
上任1周,我决定调整教学办公用房。学院办公用房分两摊,实验楼和兽医院两边都有,有一段距离,颇为不便。陈先生领导的病理教研组在实验楼3楼占有数间,于是我想,能不能把病理教研组与在兽医院的院办用房对换一下?找陈先生说明来意,她一听,爽朗大笑,说:“好啊,你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到我这儿来了!我是要搞兽医临床病理学这个方向,搬到兽医院还有什么好说的。”一锤定音,上任的第一个动作顺利完成,大为鼓舞。我特地叮嘱院办主任崔庭辉,在具体搬迁过程中,尽量不要让病理组吃亏。
动物科技学院的领导,一心想把学院做大做强。1997年4月,学校“211重点学科”论证,该院院长提出,动科学院的力量比较薄弱,希望把动物生理生化这个学科从动物医学院划出,组合到动物科技学院。校领导召开座谈会,听取意见。事关重大,我请陈万芳、蔡宝祥、陈杰、郑明球、陈溥言、邹思湘等到会助阵,慷慨陈词。观点是动物生理生化对整个兽医学科而言,不可或缺,当然可以放在其他院系,但是如果考虑与国际接轨,则非兽医学院莫属。一番交锋,疑义顿释,最后兽医学科保持了完整。
兽医学学制原为5年,改革开放以后,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学生更愿意选择就读4年制的专业。1997年我们把学制改为4+2,4年本科,优秀者再读2年,可获得硕士学位。这一举措吸引了优秀生源来读兽医学,在全国开风气之先,有声有色,一时间受到高度关注,也得到陈先生的首肯。不过在我1999年离开动物医学院院长的岗位之后,因为种种原因,这个6年制的学硕连读的尝试,未能继续下去。我专攻兽医微生物学,但我当院长时竭力鼓吹一个观点:临床兽医学是兽医科学发展的出发点和归宿。实际上,这并不是我的“发明”,不过是受到包括陈先生在内的南农老一辈的兽医教育家的熏陶和影响发出的呼声,20年后的今天,得到了更多的认同。
2001年,南农的预防兽医学参加高校重点学科评选,被批准为国家重点学科,获得满分100分,在兽医学中全国排名第一。2007年,评选一级学科国家重点学科,南农的兽医学名列前茅,为全国同行瞩目。学科建设非一日之功,是几代人的努力,“文革”前陈先生当系主任时,就有“四大金刚”:解剖学的祝寿康、生理学的韩正康、传染病学的蔡宝祥、外科学的张幼成。改革开放以后培养的人才,薪火相传,学风优良,学科梯队巍然。陈先生的卓越贡献,功不可没,必将激励后人,再接再厉,自强不息。
1979年1~7月,江苏省徐州地区的东海县和新沂县有一定数量的耕牛发病,开始怀疑消化系统的问题,对症治疗无效。上报疫情,南农在南京复校不久,蔡宝祥老师得到邀请,出马北上,因为我在东海县兽医站工作多年,情况熟悉,带我同往。根据流行病学调查、临床诊断的结果,怀疑是狂犬病。当时狂犬病在国内已经绝迹多年,而且传染源不清楚,所以诊断特别谨慎。蔡老师让我取回病料,接种家兔及小白鼠,取病牛、死兔及死鼠做病理切片,请陈先生镜检,在上述3种动物的脑组织内,均发现狂犬病特有的包涵体,因此明白无误得出结论,此病为狂犬病。
1980年第1期《畜牧与兽医》杂志发表文章:“东海等地牛狂犬病的诊断”,我为第一作者,徐州地区兽医站的殷力生为第二作者,仅此二人。陈先生及蔡先生都没有具名,只是在长长的致谢名单中提了一句。试想蔡是我的导师,陈是在位的系主任,文章署名居然可以不放!那时候学术风气之好,值得回味,二位先生的风格之高,令人钦佩。
至于此次狂犬病的源头,最终没能确定,当地极少发现患狂犬病的病犬。病毒从何而来?推测可能来自徐州地区之北的邻省,但是无法进行相应的调研,只能到此为止。若干年后,了解到英国牛群的狂犬病来源于野生的狐狸,狐狸带毒不发病,放牧的牛与狐狸有接触的机会,狐狸喜欢舔牛的鼻镜,狂犬病病毒通过狐狸的唾液感染牛,造成狂犬病的传播。不知当年东海的牛是否也演绎了同样模式?
最近翻阅旧信件,无意中发现,蔡老师当时给我的信还在,其中附有病理切片的观察记录,一张方格稿纸,没有署名,但是字体别有风格,工整清晰,是陈先生的笔迹,得到陈先生多年的助手张书霞确认。仔细读片并认真记录,亲力亲为,不假手他人,陈先生了不起!事后方知珍贵,可当时并不当回事,人生往往如此。
高洪是陈先生1995年招收的云南籍博士生,白族,作为云南农大的师资,陈先生对“为人师表”的培养尤为关心。高洪做试验之初,非常忙碌,大有应接不暇之势。某一天,陈问高:“你会不会弹钢琴?”高一头雾水,答曰:“不会。”先生说,应该去学弹钢琴。你将来工作了,会更忙。千头万绪都要梳理好,这就像弹钢琴,琴键虽多,全在指法,成竹在胸,指法熟练,得心应手,能演奏优美的曲调,弹出和声,否则就是杂音。
高做试验,需要找方方面面的人,寻求各种各样的协助。凭先生的威望,一个电话,或者写一个字条,过关斩将,手到擒来。但是先生不干,“不善为砍,血指汗颜,巧匠旁观,缩手袖间”。故意让学生经受磨炼,增长才干。多年后高洪回忆,当时虽然苦一点,但是收获很大,受用终身。当今的研究生导师,有几人能有这样的深谋远虑、气定神闲?汲汲乎填表交账,让指导的研究生赶紧出文章、出成果,“培养”论文重于培养人才,“以人为本”不敌“以文为本”,急功近利,桂冠加冕,光环增彩,与陈先生的境界与胸怀,能同日而语?
我对陈先生满怀感激,但是这么多年,从未给她送过礼。我深知,她不吃这一套,我也不擅这一手。1998年陈先生七十寿庆,门生鲍恩东等编《恭贺陈万芳先生七十华诞 历届研究生画册》,邀我作序。虽然有些惶恐,但仍勉力完成任务。事后见到陈先生,表示了没有送礼的歉意,陈先生笑容满面,说:“你的序写得不错,这就是最好的礼物!”序文不长,抄录如下:
恭贺陈万芳先生七十华诞序
陈万芳教授七十华诞,门生弟子奉呈各自的照片和简历,汇编成册,以志庆贺。画册既成,需作一序,编撰人鲍恩东博士赋我此任,却之不恭,敢不从命。
作为杰出的兽医教育家,陈先生在“文化大革命”前后相继担任南京农学院畜牧兽医系副主任、江苏农学院畜牧兽医系主任以及南京农业大学畜牧兽医系主任、兽医系主任,历时25年,殚精竭虑,奉献于斯。数十年对事业作出的辉煌贡献,有史可鉴。尤其是在历史的转折关头,多谋善断,因势利导,指挥若定。1978年恢复研究生招生,1979年派遣改革开放后首批出国人员,当时的英明决策,对此后学科发展产生的深远影响,有目共睹。
作为著名的兽医病理学家,陈先生治学严谨,研究有方,硕果累累。1981年及1990年分别领衔组建兽医病理学硕士点、博士点,1995年招收南京农业大学兽医博士后流动站第一位博士后研究人员,都是可圈可点的学科发展的里程碑。最值得称道的是,先生任系主任期间,凡事以大局为重,并没有优先发展自己的兽医病理学,尽管如此,还是应了一句古谚:“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载入这本画册的只是陈先生指导的兽医病理学硕士、博士,这是循时兴的惯例,但依我之见,却有挂一漏万之憾。就我而言,虽非病理专业,当年考硕口试时的主考正是先生,理应归属“门生”之列。然而果真如此“扩大化”,编册工程太大,操作不易。既然如此,则不必问在册与否,贵在心意相同。值此良辰,共祝陈先生长乐永康、美意延年!同时也将此祝愿奉献给与先生伉俪情深、令人敬仰的夏祖灼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