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满族说部的市民文化特征

2020-01-16 18:23
关键词:努尔哈赤满族英雄

苏 静

所谓满族说部,是指我国民间文化工作者在满族聚居区通过田野调查发现的满族及其先民的口头叙事性长篇说唱文学。清代满族说部的创作者和传承人以中下层文士为主体,如《萨布素外传》的讲唱者关福绵是清末民初的落魄文人,在宁古塔副都统衙门当差,通满汉文字,具有较高的文化水平,据其自述说书经历时所言,“学会书一部,大豆不需耕种自然收。东家有酒东家醉,西家有酒西家留。蝗虫水旱无伤损,快活风流到白头”,(1)关墨卿讲述,于敏整理:《萨布素外传 绿罗秀演义残本》,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页。所面对的皆是乡党族众。《飞啸三巧传奇》最早传本据考为咸丰初年的传本,由爱辉副都统衙门的三等笔帖式关雁飞所传,同样是官职不高的文人。《元妃佟春秀传奇》可考的传承人抚顺佟氏是车马大店的掌柜,20世纪30年代,秋冬季节去往安东市(今辽宁省丹东市)、辽阳市交换货物的行商大多在市郊的车马大店住宿,佟氏掌柜在晚饭过后,向过路客商讲述抚顺佟氏先祖佟春秀的传奇故事,今本《元妃佟春秀传奇》讲述者张立忠老人就是当时听故事的商贩之一。(2)张立忠讲述,张德玉等整理:《元妃佟春秀传奇》,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2页。清代满族说部多由中下层文士创作和传讲,面向家族子孙或普通满族民众讲唱,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又经过了书场说书艺人的改造,具有更为鲜明的民间趣味。

清代经济社会的发展,特别是城市商业经济的繁荣,市民阶层的壮大,使得以市民趣味为主导的历史演义题材、英侠题材、神魔题材等叙事文学得到迅速发展。明清时期叙事文学发展对清代满族说部的影响,不仅体现为这一时期产生了数量众多的长篇说部,同时明清小说还为清代满族说部的创作提供了思想资源和艺术范式。市民文化的兴起,对清代满族说部的创作影响深远。在《雪妃娘娘和包鲁嘎汗》《元妃佟春秀传奇》《飞啸三巧传奇》,以及萨布素系列说部、《平民三皇姑》等清代满族说部中,显示出对社会公正的吁求,对个体价值和欲望的尊重,对平民命运遭际的关注和同情,体现了鲜明的世俗化、个性化、趣味化的色彩。

一、二元对立的人物关系设置

清代满族说部充斥着复杂的政治斗争,而政治斗争的成败往往决定着历史事件的发展和主要人物的命运走向,这使得故事的叙述悬念迭生,惊心动魄。普通民众即便不直接参与政治斗争,也需要通过对政治问题的关注,来建构和参与政治生活,这可以归为一种现实政治关怀。叙事文学实现对民众政治理念的传递,最典型的就是通过忠奸斗争的故事模式来完成。忠奸斗争和正邪对抗是存在于任何历史时期和任何群体内的价值冲突,寄托的是民众亘古不变的渴望正义和清明的政治理想,同时也通过正义对邪恶的最终胜利,使民众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政治文化心理得到一定程度的满足。

满族说部的主要人物往往具有强烈的道义感,人物也分属不同的阵营,体现出鲜明的二元对立色彩。这是因为在普通民众的历史观念中,通常是不以胜负论英雄,也不牵涉复杂的历史判断和价值预设,对他们而言,“好”与“坏”的区分更为重要。与之相应,满族说部在叙事上也多采用二元对立的人物关系设置,以两个阵营之间的斗争作为故事主线。这在历代的满族说部中都有所体现,如反映渤海国时期史实的《红罗女三打契丹》中奸相大英士与红罗女、乌巴图等人之间的较量,《金世宗走国》中金世宗与暴君海陵王之间的权力争夺,都是这一叙事模式的典型表现。

清代满族说部沿用了这一叙事模式。如《飞啸三巧传奇》中按照正邪分成两个阵营,一方是以朝廷重臣赛冲阿、英和等为首,由穆哈连、图泰、飞啸三巧等英雄豪杰组成的维护清政府统治的正义阵营,一方是以奸臣光禄寺卿穆彰阿为代表,包括沙俄侵略者和杜察尔家族等破坏北疆安定的邪恶势力;《扈伦传奇》在巴岱达尔汉、猛克为代表的邪恶势力与克什纳、朱延为代表的正义一方之间展开斗争;《碧血龙江传》中东北义和团、驻守清军,以及广大东北爱国民众的对立面是沙俄的侵略势力。二元对立的人物关系设置,影响了满族说部历史观的形成。

清代满族说部的故事叙述主要采用线性叙事,而在单向性的情节线上要容纳数量众多的历史人物,只能以正邪双方主要英雄为故事主线,次要英雄则难以在共时态内充分展现其个性特征,只能根据其立场和所属阵营来体现所在群体的意识和理想,这也使得正邪双方所持的立场得到强化。在特定的历史事件框架中,以主要英雄人物的行动为故事线索,善恶正邪对立的双方力量展开争斗,同时将英雄人物的塑造、非凡的功绩事业、戏剧性的情节铺排组合起来。在二元对立的冲突展开过程中,织构演绎一个传奇性故事,从而在展现英雄人物成长历程和历史事件线性进程之间,建构起同步发展和相互关联的关系,这是清代满族说部常见的故事结构。一开始正义方连遭挫折,险厄不断,但总能逢凶化吉,绝处逢生,并经过一番磨难和奇遇,最终实现善恶双方力量对比的逆转。这实际上是采取了类比强化的叙事手段,基于“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德原则,通过众多英雄人物相似的行为凸显及强化历史事件中蕴含的道德观念和是非标准。

然而正邪对立的故事模式也易于导向人物塑造的类型化。如《三国志通俗演义》具有鲜明的拥刘反曹的政治倾向,按照儒家政治道德观的标准,将刘备塑造成一位仁君明主的形象,刘备从甫出场,“祭天地桃园结义”开始就怀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政治理想,其仁德爱民的言语作为更是贯穿全书,从而尽收人心和民望。然而如此一来也造成了人物性格的类型化、扁平化和单向化,鲁迅先生就曾批评《三国志通俗演义》“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87页。实际上,刘备这一人物形象的出现有其必然性,他集中体现了普通民众心目中理想的君王形象,是民间道德理想和审美观念凝结的产物。

清代满族说部对部分主要人物的塑造,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人物塑造扁平化、类型化的模式,试图展现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多面性。以努尔哈赤为例,努尔哈赤在清初历史上的重要地位,使其成为《元妃佟春秀传奇》《雪妃娘娘和包鲁嘎汗》等多部清代满族说部中的主要人物,努尔哈赤的文武双全、坚韧不拔、礼贤下士等优秀品质也在清代满族说部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同时对于努尔哈赤这样在满族民族历史上做出过杰出贡献的英雄人物,满族说部也没有对其人性弱点进行粉饰和遮掩。

在《雪妃娘娘和包鲁嘎汗》中,对努尔哈赤人性中晦暗的一面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批判,可以说,努尔哈赤的自私和残忍正是说部主人公宝音其其格一生悲剧的根源。为了其政治图谋,努尔哈赤一手破坏了宝音其其格与皇太极之间的姻缘,以致宝音其其格身怀六甲悲愤离去,经历荒郊生子、母子分离等种种苦难,死后才被皇太极赐封雪妃娘娘。说部对宝音其其格辅佐努尔哈赤成就功业的铺垫,以及对宝音其其格与皇太极真挚爱情的描写,更凸显了努尔哈赤残酷无情、精于权谋的一面,这在努尔哈赤与皇太极之间的一段对话中表现得颇为明显。

汗王爷板着脸说:“儿子,你想过没有,你是我建州部首领汗王爷的孩子,白雪格格是咱们女真人奴才家的孩子,她怎么能配跟你成婚呢?这事我已经决定了,你就不要再说了。……孩子,你知不知道,咱们和蚩优城联婚,就等于打开了东海的大门。这就切断了乌拉部布占泰的通道,咱们赫图阿拉很快就会得到辽东这片最大最富的土地,那里不但有山林、绿地、人口,而且还有大海。孩子,这才是大事,你怎么还像孩子一样,想得那么狭隘呢?”(4)富育光讲述,王慧新整理:《雪妃娘娘和包鲁嘎汗》,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26、320页。

这段对话描写既体现了帝王身份的努尔哈赤冷酷精明的一面,同时也与其父亲身份相符。讲述者借书中人物之口对努尔哈赤进行了评价。

这件事被舒尔哈齐知道了,舒尔哈齐是个非常正直的人,好打抱不平,心里装不住事,有什么就说什么。他认为大哥不仗义,当初那么捧白雪格格,别人都以为白雪格格将来准做你的儿媳妇,可现在你认为她对你已经没用了,又嫌人家出身低贱,配不上你的儿子了,你这不是卸完磨就杀驴吗?①

从讲述者的情感倾向来看,对努尔哈赤人性的针砭,是从市民的道德理想出发,乃是基于民众对自由、平等爱情婚姻的追求,与政治的图谋和得失并没有必然的关系。应该说,清代满族说部《雪妃娘娘和包鲁嘎汗》中努尔哈赤的人格形象是不完美的,也与正史记载中的人物形象有所出入,其英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被消解。但也正因为如此,对于努尔哈赤的人物塑造更接近一个普通人的形象,对于人性和道德的拷问也更为深刻。

二、皇权政治观念对忠义原则的统摄

英侠题材文学是清代满族说部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是市民阶层惩恶扬善、锄强扶弱文化心理的集中体现。如《元妃佟春秀传奇》又为《剑侠佟春秀》,《飞啸三巧传奇》的刘氏传本中有学艺、行侠等大量与武侠相关的内容。然而与《三侠五义》等传统侠义小说相比较,清代满族说部中的英侠传奇,侠客所处的江湖世界并非孤立于主流社会之外,而是与上层统治者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清代满族说部《飞啸三巧传奇》中,图泰学成出山,凭借自身高强的武艺,在辽河岸的鸡窝岭下协助官军平定土匪叛乱,解救出被强盗围困身负重伤的将军赛冲阿。图泰因为有恩于赛冲阿,两人得以相识结交,在之后图泰对赛冲阿自述身世的过程中,才发现图泰本是赛冲阿的家奴,幼时因变故而离散。尽管赛冲阿因为敬重图泰的为人和武艺,又兼感激其相救之恩,因此认图泰为继子,将他的地位提升为家臣,为赛冲阿管理家事,但实质上仍然是确立了图泰对赛冲阿的人身依附关系。自此之后,图泰始终伴随赛冲阿左右,担负起管理各项事务和保卫安全的重责。

由此可见,图泰为赛冲阿效力主要是出于忠诚而非本乎道义,是基于二人间的主仆关系而非出自个体人格更为健全的朋友关系,这从赛冲阿对待图泰的情感变化前后也可以看得出来。图泰救下赛冲阿后,两人“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一起喝着茶,吃着肉粥、烤肉,两人越谈越亲。在帐篷中睡在一起。”(5)富育光讲述,荆文礼整理:《飞啸三巧传奇》,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8页。他们之间是平等的朋友关系。而在图泰成为家臣之后,赛冲阿对于图泰的全身心付出,再没有表现出感激和认同,而是给予建立在从属关系之上的信任,标示出二人之间尊卑高下的地位差别。而从更深层的关系来看,图泰因为此番际遇被编入旗籍,实际上是藉由他与赛冲阿之间主仆关系的确立,将其纳入到整个封建统治的秩序之中,也呼应了图泰学艺之时师傅游方僧对其立志报国的嘱托。

清代满族说部偏重于表现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的争斗和纠葛,主要英雄以外的侠客群体其个体价值和个性展现整体上是被弱化的。因为忠义并不等同于道义,道义遵循的是在人际平等基础之上对共同价值原则的认同,而忠义则是在已经确定的等级秩序中,片面强调一方对于另一方的忠诚,以及在具体的权力结构中的位置和责任的确认。如果说忠义是一个伦理概念,其架设于历史性、社会性的政治制度之上,道义则超脱于其上,追求具有普遍意义的价值范畴,依靠道义原则而非忠义原则确定的人际关系,更具有一种自由和浪漫的色彩。清代满族说部对忠义原则的强调,以及以家奴制为基础的人身依附关系成为人物行动的主因,是人物形象单薄的主要原因之一。说部中图泰被收为赛冲阿的家臣之后,凭借武艺和计谋为赛冲阿办事,缺乏自我的个性和思想,只是赛冲阿的“影子”,这样的处理在人物塑造上是有缺憾的。

在明清叙事文学中,忠义原则与清官文化是相互纽结、互为条件的,这与清代满族说部中的忠义观念具有显著分别。明清小说中的忠义观建立在儒家伦理思想的基础之上,不仅《三侠五义》《水浒传》等侠义小说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历史演义小说《三国志通俗演义》中关羽千里走单骑、赵子龙截江救阿斗、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等故事情节,实际上都是尊崇忠义观念的表现。明清小说的忠义观表现为君臣关系的确立,尽管君臣间依据封建伦理秩序也有尊卑主从之分,但相对而言,忠臣形象仍然具有一定的人格独立性。特别是在三国故事中,忠义原则以“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为前提,因此对于君主一方同样具有约束力,君臣订交服从于更高的道德目标和相互之间的信任关系。

而清代满族说部的忠义观则受到皇权政治观念的影响。由于满族贵族阶层中长期存在家奴制度,尽管仍以“士为知己者死”的传统文化心理作为家臣效忠的基础,但主仆之间的关系是一种更为牢固的依附关系,家臣或家仆没有太多自主性和选择权,无论人物是“好”与“坏”,只是单纯地因为是英雄或奸雄的仆属,而毫无疑虑地加入相应的阵营,在很多情况下其思想和行为都缺乏心理基础和合理动机。但也正因如此,清代满族说部能够将江湖世界中松散多元的人物关系,通过主仆之间的从属和依附,拧结为一个阵营分明的世界,由此也加强了满族说部正邪、善恶对立的传统主题。

不仅是满族民族史,中国传统的历史书写都与皇权政治关联紧密。顾准先生曾对中国的史官文化传统进行批评,即“所谓史官文化者,以政治权威为无上权威,使文化从属于政治权威,绝对不得涉及超过政治权威的宇宙或其他问题的这种文化之谓也。”(6)顾准:《顾准文集》,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44页。是将历史书写当作了为封建政治权威服务的工具。在清代满族说部中,皇权政治观念的影响主要表现为从“英雄结义”模式向“收服英雄”(7)苏静:《满族说部“收服英雄”母题研究》,《东北史地》2010年第5期。模式的转变。英雄结义是中国古代叙事文学中最为常见的英雄配置模式之一,深刻地影响了现代武侠小说的叙事结构同时也是“侠义”概念核心内容的体现。如果说“侠”是针对被仗义扶助的对象而言,“义”则主要是针对异姓结盟者和组织内成员而言的,结义意味着英雄因为共同信奉的道义原则或利益关系而结盟。而在清代满族说部中,英雄结义行为的发生往往仅限于英雄起于微末之时,此时英雄相交尚出于义气,但通常都是以施恩为基础,意在为其后主从关系的确定奠定基础,这成为清代满族说部一种固有的叙事模式。

如在清代满族说部《元妃佟春秀传奇》中,佟春秀和努尔哈赤夫妇在饭庄出手教训地痞滚地熊,仗义搭救行走江湖卖艺的张义、张妍兄妹,因此众人结拜为异姓兄妹,这时努尔哈赤还没有形成自己的势力。后来佟春秀将家奴身份的哈扎许配给张义为妻,努尔哈赤则将张妍收作姬妾,实际上已是将兄妹二人视为家臣。在确立了君臣名分之后,更顺理成章地将结义关系转变为从属依附关系。对比在后文之中,此时努尔哈赤已在北砬背建波罗密山寨招揽流人,有了自己的政治根基,因此在抚顺马市上,努尔哈赤救下流浪汉王生生后,收留他充当自己的亲兵侍卫,一开始就确立了两人的主仆关系。

英雄结义是中国伦理文化发展的产物。最早的结义应当是由人的社会属性驱动,在对抗异常强大或不可预知的艰险和灾难时,人们会主动地以组成群体的形式来应对,所以“结拜是许许多多在危险环境活动的人的习惯,他们为求生存,盼望与伙伴们团结得更紧密,以得到支援与保护。”(8)孙述宇:《水浒传:怎样的强盗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0页。然而随着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在缺乏利益驱动和情感支持的情况下,社会团结渐趋松弛甚至是解体,对社会稳定构成威胁。而儒家伦理观念的发展深化了结义的内涵,结义使得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之间也能产生兄弟之情,从而实现对于松散、游离的社会关系的整合。《水浒传》就是英雄结义模式的集中体现,通过结义实现了百川汇海式的大聚义,并且点明梁山泊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号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值得注意的是,从晁盖时期的“聚义厅”到宋江时期的“忠义堂”,一字之差,内涵却迥然有别,皇权政治观念的强化扭曲了梁山泊聚义的性质,“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论语·颜渊》)的平等关系也被替换为皇权统领下的君臣关系,反而不若《三国志通俗演义》中的刘关张结义更能体现“义”的本质。

满族说部主要以满族民族重大历史事件为故事背景,特别是反映清初史实的满族说部,讲述了满清政权崛起和发展的过程,皇权政治观念的渗透对清代满族说部的书写影响深远。如清代满族说部《元妃佟春秀传奇》讲述了努尔哈赤建立后金政权的经过,努尔哈赤在佛阿拉城中成立昆都汗国并受命为汗王之后,立即颁布了相关的律令规章,等级秩序得到确立,这时不仅是结义兄弟间有君臣之别,亲兄弟之间也有上下尊卑之分,职位仅次于努尔哈赤的舒尔哈齐依据部落时期以军功定封赏的规矩,对于战利品的分配不均表示不满。

拆除衬砌结构后,要对基面进行整平、压实,压实度不小于0.95;严格按照设计及相关规范要求施工,平整度误差不得大于±2 cm。

他称王,我是将,虽然我俩平起平坐了,可我的东西却比他差了一大截!人家叶赫还东城西城两贝勒呢,我们怎么就不这么做!他是阿珲(注:兄长),我比他小,从小我们俩就在一块儿,这阵他却高高在上了。(9)张立忠讲述,张德玉等整理:《元妃佟春秀传奇》,第265页。

这时,努尔哈赤之妻佟春秀是这样教育舒尔哈齐的。

你想想,咱们中国几千年的历史,经过了几十个朝代,到这大明万历皇帝算,从夏代开始,算正宗的黄帝,得有两百四十多位,你看有哪朝哪代哪个皇帝是两个人同时坐的,不都是一人做皇帝,众臣子辅佐,天下人景仰嘛!(10)张立忠讲述,张德玉等整理:《元妃佟春秀传奇》,第268-269页。

从佟春秀与舒尔哈齐间的争论可以看出,对比武力征服建立政权,如何确立统治秩序是更为艰辛的过程,特别是尚武之风浓厚的满族,从武力争胜到皇权至上观念的转变过程,实际上往往意味着更为血腥残酷的压制和屠戮。因此在舒尔哈齐表示出不满,甚至起了自立为王的念头之后,努尔哈赤没有顾及兄弟情分,先是诱之以财物名位,后更是提出若是说服教育不可就采取强硬手段,可见皇权观念的极端自私性。对此佟春秀是有着清醒认识的,说部中还描写了她的心理活动。

自古以来,为争王夺帝位,子弑父,弟弑兄,骨肉相残,屡屡发生,司空见惯了。谁能保证说,努尔哈赤为了创大业的需要,保大业的成功,而不肯杀掉肆意破坏阻碍他的人,哪怕是血胞兄弟呢。①

随着建州卫势力的逐渐强大,佟春秀的预见也一步步得到了证实。兄弟之间因为政见分歧,矛盾激化,努尔哈赤不听佟春秀的劝阻和建议,效仿春秋时期的郑庄公,放任舒尔哈齐的势力坐大,同时加紧对舒尔哈齐的监视,在舒尔哈齐公然分裂,意图自立为王的时候,以兵力震慑逼使舒尔哈齐投降。努尔哈赤为防止舒尔哈齐再次造反,将其在佛阿拉城监禁起来,后竟然下令毒杀舒尔哈齐,为了王位,演出了一场骨肉相残的惨剧。

英侠小说历来都是通俗文学领域的重镇,在满足市民阶层娱乐需求的同时,也传递出普通民众对于社会平等正义的吁求,因此受到市民群体的欢迎。清代满族说部在英侠小说的框架内展开历史叙事,故事情节曲折传奇,引人入胜,还塑造了佟春秀、飞啸三巧等仗义行侠、武艺超群、胆识卓著的女性侠客形象,符合民众对于侠客形象的心理期待。然而由于皇权政治观念的渗透,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侠客形象的艺术魅力。

三、对清代满族说部中的暴力审美观的反思

清代满族说部充斥着大量的暴力描写,如《飞啸三巧传奇》中写到乌伦巴图鲁带领三巧姐妹、文强等人,围剿以都木琴妈妈为首的獾子部匪人。

此类血腥描写在清代满族说部中并不少见。对人肢体的伤残,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以杀戮代替审判的做法,是中国叙事文学中暴力审美观的反映。夏志清先生曾经对《水浒传》中的虐杀情节评论道:“这些故事至今流传不衰,实在与中国人对痛苦与杀戮不甚敏感有关”。(12)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史论》,胡益民等译,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95页。要理解充斥于清代满族说部行文中的暴力描写,需要对满族的民族历史,草莽英雄文化形象,以及满族说部的叙事传统等有正确的认识。

其一,只有在忠奸正邪二元对立的故事结构中,残杀行为和血腥屠戮才可能被理解。对于恶人和奸人的残害和诛灭,即使采取过于残忍的手段,也可以获得谅解,并且可以通过残杀奸恶之徒,宣泄处于社会底层的普通民众由于遭受压迫而产生的怨怼和愤恨之情。

对他人的暴力,是一种基于本能的冲动。文明本是倾向于抑制暴力的,正如索雷尔所说:“对于暴力,我们有许多法律的防范措施,而且,我们的教育主要致力于压制我们的暴力倾向,所以我们会本能地认为,任何暴力行为都是重返野蛮主义的表现。”(13)乔治·索雷尔:《论暴力》,乐启良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48页。然而即便在文明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中,对于暴力的冲动仍然需要得到释放,诛除奸恶,既不会违背道德伦理,还可借此满足自身的暴力需要。但是也只有在正邪分明的框架之内,暴力才能被道德化,如果仅仅是对于暴行的展览,其正当性会受到极大的质疑。

清代满族说部以开国创基、征战拓疆、保卫家国、翦除匪患等历史事件为主题,其过程需要暴力的参与,单纯依靠道德宣教、化民成俗显然如同痴人说梦,不切实际。在《元妃佟春秀传奇》中,努尔哈赤就说:“要统一女真各部,看来就得主要依靠武力征服,其次才是以德征服。这样,不懂军事不行,不会打仗不行。”(14)张立忠讲述,张德玉等整理:《元妃佟春秀传奇》,第94、143页。而且战争与英雄有着至为密切的关系,战争成就英雄,英雄主导战争,只有在战争中才能涌现出数量众多,功绩卓著的英雄,在叙事文学中,英雄也多是通过战争塑造的。满族先民史的形成和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无数次规模或大或小的战争推动的,英雄用战争影响了民族形成和发展的历史进程,用战争去争取部落的局部利益和民族的整体利益,也在战争中成就了自我。英雄崇拜,以及英雄与战争之间的关系就构成了历代满族说部的重要内容。

因此在说部中出现战争、厮杀、武力决斗的暴力场面,是由其所反映的历史事实决定,对于武力征服和血腥屠戮的赞颂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不仅满族说部如此,在各民族的英雄史诗中,也有大量篇幅表现横暴的掠夺和野蛮的生活方式。残酷的自然社会环境使得弱肉强食成为常态,与英雄建立功绩的讲述相伴随的是对于暴力的展示和歌颂,如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以部族战争为主题,其中多处描写惨烈残酷的战争场面。在描写霍尔黄帐王入侵岭国的战争中,其详细叙述了岭国英雄噶雷公琼和他的两个侄儿帕雷布桂塔尔雷、布琼桂巴达尔杰三人与敌人交战的场面,“只见这三位英雄横杀竖砍。霍尔兵一大片、一大片象丰年割庄稼一样被砍倒在地上。三位英雄返身杀回,把剩下的敌人一小撮一小撮象歉年割庄稼一样砍个净光。他们就象虎入羊群,鹰入鸟群,杀得霍尔兵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大败而逃。”(15)王沂暖、上宫剑壁:《格萨尔王本事》,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64页。这些描写并不会有损于英雄的品德,因为非如此无以凸显英雄勇敢顽强、舍生忘死、顾全大义的性情,抗暴除强、浴血拼杀的艰险和苦难不仅不会令人反感,反而更能激发强烈的部族意识和崇高悲壮的审美感受。

明清时期社会动荡,人心思治,对于明主、清官、侠士的思慕和崇拜也应运而生。而满族叙事文学素有英雄情结,英雄传记、英雄史诗在已整理出版的满族说部中占了相当大分量,满族说部被誉为满族的“英雄史诗”是当之无愧的。然而,英雄并不只是横蛮强悍、暴虐无度的莽夫,还应该肩负历史使命和遵循道义原则,单纯地凭借武力拼杀,显然并不能成为真正的英雄。同时我们也应该认识到,个人若是道德虚无甚至是品格低下,即使所为事业有高尚之名,杀伤太多也只能增加人物的暴戾之气,于英雄光辉有损无增。清代满族说部中被残杀的对象多为奸邪、残暴的恶人,将暴力行为道德化体现出文明社会伦理的压力,也使得暴力中隐含的原始嗜血欲望得到相对克制。

其二,清代满族说部的创作者和传承人多为中下层文士,他们所接触的人物也多为市井人物,即使是具有贵族身份的英雄,也多表现得不拘礼法。在中国的文学人物长廊中,从来不缺乏温润如玉的君子,这是文人士大夫观念中的理想人物形象,宋代以来,受市民文化趣味的影响,李逵、张飞、牛皋、程咬金等草莽英雄人物形象也进入到人们的审美视野之中,这是俗文学的胜利。李逵等草莽英雄性格单一且鲜明,并且形成了较为固定的人物类型,学者将之命名为“黑旋风人物系列”或者是“莽汉形象”。(16)魏崇新:《人物类型与文化精神——“黑旋风人物系列”论》,《明清小说研究》1992年第2期;燕世超:《论明清英雄传奇小说中的莽汉形象》,《山东社会科学》2002年第2期。这类人物大多勇猛强悍,体型高大健壮,言语粗鄙无文,以及遵行“前打后商量”的行事原则,此外人物的形体相貌、服饰装扮、生活习惯、使用武器等也都与其性格特点具有内在一致性,如张飞是“豹头环眼,燕颌虎须”,使丈八蛇矛,“不搽煤墨浑身黑,似着朱砂两眼红”的李逵,武器是一对板斧,牛皋面如黑漆,所用武器为双锏,显然都是粗豪的武夫形象。

草莽英雄形象有其特殊的美学价值。他们大多出身于社会底层,不通文墨,不守礼法,不会过多计较个人的利弊得失,一任天真和自然,满足了受社会礼法道德束缚的普通民众对自由和力量的追求。有学者曾指出:“他们(注:《水浒传》中的草莽英雄)一方面继承了古代英雄的特征,作为‘力’与‘勇’的化身,具有类型化的倾向;另一方面,又寄寓了下层人民特别是市民阶层的道德理想与生活情趣,有较为突出的个性特征,具有个性化典型的倾向。”(17)齐裕焜主编:《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240页。清代满族说部塑造了包鲁嘎、猛哥、尉迟哼、噶哈善等众多草莽英雄形象,其人物身上同样有着李逵、张飞等草莽英雄的影子。以《元妃佟春秀传奇》中的额亦都为例,他“虎背熊腰,气宇轩昂”“英武强悍,虽然年仅一十三岁,年纪尚小,可也长得人高马大,成为一个大小伙子了”,正是英雄的相貌,而且他“艺高武精,不仅骑射绝伦,刀法娴熟”,①又是英雄的性情,书中描绘他杀死仇人为父母报仇的场景。

额亦都大叫着跳进屋里,刷刷两刀,就把那两个仇人砍翻了,趁他们还没有断气的时候,告诉那两个仇人,说:“我是阿凌阿的孙子,我叫额亦都,今天终于替阿玛、讷讷报了仇了!”那个被砍掉一个膀子的人,听了额亦都的话,知道自己没有活路了,就一闭眼睛等死,额亦都上去又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那另一个仇人,一条大腿被砍开了肉,见同伙已死,之间又中了一刀,就本能地去抽刀抵抗,额亦都跳起来,狠命地立劈一刀,将那人从头顶到胸口劈成了两半儿。额亦都气愤难消,心恨未平。他看了看炕上的两具尸体,刷刷刷地将两具尸体大卸八块,扔到了街上,喂了野狗。这时,他终于算松了口气,缓了缓神儿,擦干净了刀,跳下地,轻轻松松地出了院子,骑马回到了英额峪家里。

草莽英雄的粗暴破坏和杀伐成性看似毫无章法,恣意而为,而领袖英雄由于束缚于礼法,拘限于身份而不敢说的话和做的事,却可以假草莽英雄之手来实施,通过代入性的审美,民众在现实生活中所感受到的束缚和抑制也得到了宣泄。人类对于勇和力的追求始终是不朽的,因此在民间,草莽英雄长期以来具有较高的社会接受度,尽管他们的行为中有嗜杀伐、恣妄为的因素,然而其性格上的豪爽直率、忠诚可信、自由洒脱又是理想的人格范式。鲁莽是草莽英雄的标志性格,也是他们的可爱之处,其性格的“缺陷”构成了特殊的艺术美感。

其三,从神话史诗时代以神奇勇力为表征的宗教英雄,到叙事文学中崇尚武力和暴力的草莽英雄,反映的是民众思想观念和审美情趣的变化。

早期满族说部中有一类较为突出的英雄类型,其形象特征和行为方式仍带有原始图腾社会的印记。如满族说部《东海窝集传》中的兽奴是以野猪为图腾的部落首领,他斯哈是以猛虎为图腾的部落首领,色楞、胡楞兄弟是熊图腾部落的首领。这类英雄形象还带有人兽同形的特征,如色楞、胡楞兄弟以熊皮为衣裳,脚上套着熊掌靴子,被称作“熊人”,他斯哈通兽语,能指挥猛虎作战。为凸显他们身上的动物性特征,满族说部亦有意突出其暴力残忍和不通世情的一面。直至清代满族说部中仍有与之类似的英雄形象,最典型的就是《雪妃娘娘和包鲁嘎汗》中的“狼孩”包鲁嘎。包鲁嘎身上兼有图腾英雄和草莽英雄的特质,力大无穷且直爽率真,一方面,他通晓兽语,天生神力,借助海鹰的力量赢得与莽古尔嘎珊部落首领的比试,另一方面,他在与德钦部王爷的酒宴上,又展现出了忠厚耿直、充满谐趣的一面。

通过表现英雄的力大无穷来彰显神迹,是英雄史诗常见的手法。民族史诗中的英雄大多天生神力,如满族英雄史诗《西林安班玛发》中的西林色夫具有飞天、潜泳、捕熊、驭火等“神机”,被称为神飞大萨满、飞天大萨满等。满族先民普遍崇信萨满教,萨满教通过裸身坐雪地、赤足跑火池、手指穿巨石等挑战人类极限的能力,表明萨满有神力护持。满族先民图腾崇拜所崇奉的也多是雄鹰、猛虎、苍狼等凶禽或猛兽,这些动物的桀骜不驯、敏捷狂暴,以及旺盛的生命力和勇敢无畏的姿态,同样是民族尚武文化心理的投射。因此在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下,残酷的杀戮和血腥的场面只是顺乎自然本性,并不涉及道德伦理的评价,其表现重点不在于展览残忍,而是在彰显力量。

满族民众崇尚武力,用《元妃佟春秀传奇》中的话来说就是:“女真人崇尚英雄,崇尚胜利者,不同情软弱失败的人。有人为部族献身捐躯了,就受到全部族人的赞扬,家人也感到自豪。”(18)张立忠讲述,张德玉等整理:《元妃佟春秀传奇》,第22页。以战争为主要题材的英雄史诗或叙事文学,其间穿插着部落或政权之间的矛盾冲突,部落联盟形成过程中主要依靠武力征服,并且部落一般由军事酋长统领,这也使得满族发展史上长期盛行尚武之风。在《红罗女三打契丹》《东海窝集传》《金世宗走国》《阿骨打传奇》等早期的满族说部中都有意突显武力英雄的地位,在表现人物时则侧重于表现其高强的武艺和卓越的军事领导才能。特别是在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中,攻城略地,冲锋陷阵,主要靠的是个人的武艺和体魄,武力英雄更是受到普遍尊崇。战争最乐于表现的也是那些孔武有力的草莽英雄,他们崇尚武力和暴力,他们在战场上的厮杀肉搏是力量美的表现,战争的残酷性和观赏性也是通过他们得到体现的。

林纾在《鬼山狼侠传叙》中提到:“明知不驯于法,足以兆乱,然横刀盘马,气概凛烈,读之未有不动色者。吾国《水浒》之流传,至今不能漫灭,亦以尚武精神足以振作凡陋。”(19)朱一玄、刘毓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73页。长期受儒家温柔敦厚文化影响的国民尚且如此,何况是以弓马得天下的满族。塞北雕弓硬,任勇尚武是融入东北民族文化血脉之中的,满族先民劲悍粗犷,骁勇善战的民族气质和民族性格正是通过这一英雄类型得到集中体现。

四、余论

满族说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二重性影响了清代满族说部文学形态的形成。一方面,受到满族“讲古”“说史”“唱颂根子”习俗的影响,清代长篇说部创作多以真实的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为主要题材,在文学形态上受明清小说特别是历史演义小说的影响较大,其在人物塑造、叙事结构、叙事手段、情节安排等方面都表现出向明清小说的趋同和借鉴,并且通过对明清小说经典情节、场景、人物设置等方面的借鉴,丰富和发展了原有的故事形式。同时由于满族说部的社会功能重于艺术功能,因此区别于中国古代小说自六朝时期发展而来的“非奇不传”的传统,又更重视叙事文学的记录功能和教化功能,这在以《扈伦传奇》《萨大人传》等为代表的家族史题材的说部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另一方面,传统说部的讲唱是萨满教祭祀仪式的组成部分,其表现形式是以说为主,或讲唱结合,夹叙夹议,偶尔还伴随讲述者模拟性的动作表演,以增强讲唱的热烈气氛,因此对说部的艺术性要求同样很高。发展到清代,明清叙事文学的繁荣,特别是市民文化的兴起,对清代满族说部的创作影响深远。从这一时期形成的说部内容来看,其明显受到市民社会文化伦理和文化趣味的影响,在保留历史事件和核心人物的基础上,不排除想象性和神秘性的叙述,具有较强的文学性。其在虚实之间、庄重与幻奇之间,构成了清代满族说部的艺术张力,以及说部多样化的文学样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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