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航 高 群
(1.中共上海市浦东新区委员会党校(上海市浦东新区行政学院), 上海 201203;2.辽宁省抚顺市人民政府大数据应用中心, 辽宁 抚顺 113006)
中国近代民主化进程犹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在飘摇之中颠簸前行,其乘风破浪的精神是中国民主发展的巨大推动力。但是中华民国早期民主化进程由于种种原因被无情扼杀,令人叹惜,发人深省。
1840年之后的中国,开始陷入深重的经济社会危机当中。国家危难,非一日之弊病。“清朝的早期和中期,中国还是世界上领土最广阔的国家,世界第一农业大国,第一出口大国,世界上十个大型城市当中,有六个在中国。”[1]可是自康乾盛世以后,中国的国运开始走下坡路。经济发展僵化,资本被固定在土地上,缺乏流转和运作。“文字狱”的桎梏彻底限制了人们的思想。当工业革命已将英国塑造成为世界上最早的工业化国家的时候,中国的精英们还在考证古籍,将资本用在买房置地上。鸦片战争后,洋务运动、维新变法、君主立宪思想,纷纷成为了救亡图存的可选良策,可晚清政府在危局中依然抱残守缺,拒绝革新,错失了在最佳时机进行改革的机会,最终丧失了政权。
孙中山先生领导的民主革命自19世纪末开始在中国社会的旧有秩序中发酵、成熟。1911年10月10日,武汉三镇的一声枪响,拉开了辛亥革命的序幕。革命思想经过多年的酝酿和发展,在多次挫折和失败后,终于结出了胜利的果实。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先生在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1月28日,来自浙江、四川、福建等17个省的43名议员齐聚南京,正式举行临时参议院成立大会。“3月8日, 参议院正式议决并通过了《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以下简称《临时约法》),11日, 由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公布。《临时约法》包括总纲、人民、参议院、临时大总统、副总统、国务员、法院、附则共7章56条。”[2]中国的民主化进程经历了维新变法的初试,无数仁人志士的前赴后继,终于进入了操作阶段。
民国成立之初,中国可以学习的民主化样板只有以法国为代表的议会内阁制和以美国为代表的总统制。相比之下,孙中山更倾向于美国式的总统制。武昌起义后,孙中山从美国途经欧洲回国,在法国巴黎发表谈话,更加明确地宣称:“中国革命之目的,系欲建立共和政府,效法美国,除此之外,无论何项政体皆不宜于中国。因中国省份过多,人种复杂之故,美国共和政体甚合中国之用。”[3]563清帝退位之后,为避免接任临时大总统职位的袁世凯擅权,《临时约法》最终确定中国的政体是“责任内阁制”,以确保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但在袁世凯有计划有预谋地操作下,民国的民主化道路遭到严重破坏。袁世凯积极任用立宪派的汤化龙等人压制同盟会的民主化诉求,任用共和党人和立宪派控制国会。宋教仁被暗杀之后,国民党重新整合国会的努力彻底失败。“二次革命”后,袁世凯干脆取缔国民党,一部分党员被杀害,一部分被收买。在袁世凯操纵下,宪法起草委员会只用5天时间就制定了《大总统选举法》,并迫使国会选举袁世凯为大总统。后来,袁世凯干脆用政治会议取代国会,并最终走向帝制,以《临时约法》为代表的民主法制进程被彻底搁置。
北洋政府上台后,段祺瑞抛弃《临时约法》,实行个人集团的独裁专政。他缩减议员人数,成立“新国会”,提高议员进入国会的门槛。到了曹锟当政的时期,国会的腐败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曹锟虽然恢复了《临时约法》的招牌,但其通过贿买手段要求议员通过决议的行径遭到了各界的广泛唾弃。为了早日当上总统,曹锟发放5000元至10000元不等的支票贿赂议员,导致国会分裂。作风廉洁的议员如章士钊、褚辅成等怒斥留京议员“号称人民代表, 不能为民请命,反而利用人民所授之投票权, 假手军阀以侵剥人民之骨”[4]408。5000元一票的丑闻使得国会获得了“猪仔国会”的称号,民主作风荡然无存。1925年4月26日,段祺瑞彻底解散国会,内务部接手国会文件和器物,国会会址被改为大学校址。《临时约法》被废除,“民国初期之议会政治, 乃告一段落焉。”[4]215
在北洋政府时期,“民国临时参议院曾制定各类法规99件,其中行政法规65件、财经法规6件、国会选举法规13件、国会组织法规8件、地方自治法规5件、宪法类法规1件、其他1件。”[5]在民国早期的十几年中,法制体系建构逐步完善,议员和国会的选举方式都有明文规定。大量的选举法规虽然没能保证国会换届选举的按时进行,也没能阻止军阀对于国会民主的干涉,但是其进步作用是不可忽视的。就《临时约法》而言,其民主法制精神,有关于“三权分立”的论述,尚无法和欧美国家健全的民主制度相媲美,但正是这样一部约法,保证了亚洲第一个民主共和国的建立、发展。在袁世凯、段祺瑞抛弃《临时约法》所陷入的窘境之中,我们可以感到民主法制的力量,即使民国国会完全在个人权力的捆绑之下运作,任何独裁者也不敢抛弃《临时约法》的旗帜。以《临时约法》为代表的民国法制建设,是民国早期民主化最突出、最明显的特征。
虽然国会多次被解散,其权力被当权者绑架,但是国会政治和民主氛围第一次走进中国的意义绝对不可忽视。依照卢梭、孟德斯鸠“三权分立”学说建立的国会,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民主思想,促进了中国近代的民主化进程。诚然,“猪仔国会”的名声不佳,腐败、贿选等丑闻层出不穷,但这些都是国会民主化运作早期不可避免的问题。以英国的民主化为例,早期的英国议会议员资格以及议员选票都是可以购买的,直到1883年,英国政府颁布《取缔选举舞弊和非法行为令》,“它明文规定禁止贿赂、款待、威胁以及冒名顶替等不正当行为,违者处以罚金和监禁。”[6]341这才有效阻止了议会的暗箱操作,此时距1689年光荣革命已近200年时间。反观我国,民国国会建立之初就有明确的约法作为保障。在国会舞台上,仁人志士也进行了坚决的国会斗争。袁世凯不得不解散不听话的国会,逮捕国民党议员,并任用自己的私人智囊;曹锟不得不通过贿选手段来获得大总统职位;段祺瑞为了维护独裁,也只能在1925年解散国会。国会对于民国早期的军阀独裁专制起到了一定的制约作用,对促进中国近代的民主化进程功不可没。
孙中山曾指出:“政党为‘民主政治’赖以实施的手段, 是‘代议政体’的基石,是‘共和政体’的优点和缺点。”南京临时政府的成立为政党政治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1911年民国成立到1912年4月短短六个月时间,中国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了300多个党团。仅1912年2月到4月就有85个党团在临时政府民政部登记在案。”[7]袁世凯篡权后,为了赢得政权,宋教仁主动整合同盟会及其他小的党派成立“中国国民党”,并成为了当时国会的第一大党。宋教仁被刺后,为了更好地控制国会,1913年5月,袁世凯授意梁启超将共和、民主、统一三党合并为进步党,在国会中形成与国民党“双雄争霸”的局面。
1916年,两年前被袁世凯非法取缔的国会复会。以国民党为代表的革命派在国会内部成立的“宪政商榷会”(简称“商榷系”)和以梁启超、汤化龙为首的“宪法研究会”(简称“研究系”)发生了严重的分歧和斗争。“商榷系”主张倒段,“研究系”则坚决挺段。两派的斗争严重影响了国会正常职能的发挥。外省督军借机发难,逼迫总统黎元洪解散国会。革命派和立宪派的争斗是国会争斗的主要派别,扩大还是限制国会的职权是两派争斗的核心议题。
虽然辛亥革命没能在中国真正建立一个民主自由的政权,但是其进步意义不可忽视。中华民国作为亚洲第一个民主共和国,一定程度上使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的民主图强思想得到了整合和实践,民主、自由、宪政的思想开始深入人心。洪宪帝制和张勋复辟两场短暂闹剧的失败,证明了民主共和已经成为中国的大潮流。虽然这种变化是短暂的、不深入的,正如杨昌济所说:“吾国近来变革虽甚为急激, 而为国民之根本思想者, 其实尚未有何等之变化, 正如海面波涛汹涌, 而海中之水依然平静。”[8]200但其进步意义依然存在,中国人开始通过国会独立思考国家的前途和命运,中国迎来了一个全新的思想解放和人民启蒙时期。
辛亥革命并不是一次彻底的民主革命,湖北军政府乃至中华民国临时政府都没有完全摆脱守旧势力的干涉。清朝的遗老遗少,戊戌变法留下来的守旧派、立宪派以及革命党人齐集民国政府,形成了一种怪诞的局面。革命党人在自己的政府中不可避免地被削弱了。为了借用晚清名流的声望,梁启超、张謇、汤化龙、程德全等晚清立宪派以及遗老遗少们纷纷摇身一变,成为了民国政府的要员。在第一届国民政府中,程德全担任了内务部总长,张謇担任了实业部总长,而二人根本未曾到任。国会对于议员的文化水平要求是小学文化以上,可是实际参选的议员多数是晚清的“生员”。革命政府在一开始就在政治上仰仗立宪派和守旧派的帮助,致使革命性大打折扣,政治斗争此起彼伏,通过国会实行民主化的目标根本无法达成。此外,军阀在国会兴风作浪、独霸政治的行为是当时国会政治的突出特点。“民国早年有把‘军’间一竖写出头去, 寓意军人要出头, 便是军人的支配欲与支配地位的反映。”[9]7没有军事实力保障的国会往往屈服于军阀暴政的淫威之下。为了实现通过国会以达成自己意志的目的,军阀领袖人物,如段祺瑞、曹锟之流动辄收买议员,非法解散国会,甚至杀害不服从自己意志的国会议员。即使有良心的议员愿意实现中国的民主政治,但在军阀的压迫之下,也只能无可奈何,摇头叹息,或者明哲保身,或者淡出权力中心。《临时约法》在军阀手中几经废立,已成为军阀实行专政的“挡箭牌”,从来没有被认真系统地执行过。议员的正常选举秩序被打乱,总统以及政府的合法性完全丧失法律基础,只能依靠军事强力维持统治。
国会民主政治需要建立在资产阶级商品经济的物质基础上。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传统的小农经济逐渐解体,外国资本进入中国市场,严重阻碍了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使得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实力弱小,严重倚仗外国的资金和技术。现实中,双方既有矛盾又有勾结,致使中国无法形成民主社会的主要支柱——强大的中产阶级群体。中国的民族资本主义产生于19世纪六七十年代,一开始就受到封建主义和国外资本主义的双重压榨,经历了从官办到官督商办再到私人承办的转变。中国的民族资本主义先天不足,举步维艰,既缺乏政府的强有力支持,又没有稳定的内外环境作为保障。在中国丧失关税自主权的窘境下,中国关税对于早期民族幼稚产业的保护作用完全失效,在国外优势资金、技术冲击之下,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发展不健全,没能成为辛亥革命以及中国民主化建设的有力支持者。小农经济在国民经济中依旧占据主导地位,守旧的地主阶级不积极支持革命,中国陈旧的社会经济结构阻碍了革命和民主化进程。
孙中山一方面主张主权在民,建立民主政府,另一方面又对长期处于封建专制统治下的民众缺乏信心。他认为,民众“对于事物的观察既不明了,又很容易被人利用。全国人民既是没有好耳目,所以发生一件事,人民都不知道谁是谁非,只是有人鼓动,便一致去盲从附和”。这样矛盾的心态导致中国的民主化进程一开始就缺乏民众的广泛参与。民国建立后,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派又主动放弃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将民主化重任寄托在野心家袁世凯的身上,将民族资产阶级革命的软弱性和妥协性暴露无遗。反观袁世凯、段祺瑞、曹锟之流,则通过独裁方式肆意践踏民主制度。袁世凯复辟,破坏《临时约法》,解散国会,首开恶劣先例;段祺瑞抛弃约法,组建“安福国会”,提高国会门槛,减少议员人数;曹锟贿买选票,收买议员,“猪仔国会”骂声不绝。辛亥革命后的中国民主力量弱小,根本无力阻止“强人”的独裁统治。
欧洲近代民主化是在有深刻的社会和民众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欧洲中世纪开始就有王权之下的自治,即封建主自治、自治市自治的历史传统。初创的美国也是在十三块殖民地人民妥协和契约精神之下而形成的联合体。为了维护各方的利益,避免专制独裁,保证自由精神和个人权利,近代西方的民主化应运而生。中国民主化进程一开始就缺乏这种契约精神和个人自由的民众基础。中国君主专制的封建制度产生得早,消失得晚,经过了数千年的孕育和发展之后,不断融合儒家、道家、法家、佛教的思想,形成了中国独特的君主专制体系。“四维八德,君权神授,尊重长辈,服从命令”等传统在中华民族延续了数千年,这些思想在有力地维护了社会道德秩序的同时,也造成了社会的等级分化。虽然中国历史上也有“民贵君轻、仁政、养民之力、制民之产”的思想,但这些都是从统治者施政的角度出发,而没有要求民众去主动维护自己的民主权利。新思想的传播需要充分考虑民众的理解能力,并给予民众足够的时间去接受消化新思想,毕竟几千年来中国第一次没有了皇帝。但从辛亥革命的实际情况而言,维新观念的产生到民国建立不过是几十年之间的事情,革命的参与者与民主进程的推动者也主要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中国知识分子,这就决定了这场革命及其期望的议会民主制度必定缺乏坚实的群众基础,其美好的革命理想在当时的中国也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空中楼阁”。
民主化的发展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历程。在民主的发祥地——欧洲,英国自1640年革命之后,直到1689年光荣革命才真正完成了君主立宪制,实现了民主化。法国大革命历经波旁王朝、拿破仑、拿破仑三世的多次反攻之后,才最终稳固了民主共和国政权。在中国,由辛亥革命开启、中华民国政府倡导的中国民主化进程虽然由于种种原因而未能实现预期的民主化目标,但是其进步作用是毋庸置疑的。辛亥革命建立了亚洲第一个民主共和国——中华民国,自此之后,虽然有过两次短暂的复辟(洪宪帝制和张勋复辟),但封建帝制在中国最终一去不复返,无人再敢有称帝的野心。中华民国政府虽然最终被掌控在军阀势力的手中,但人民民主的种子在辛亥革命后开始在人们心中生根发芽,并激励着革命的后继者们为实现富强民主自由的崇高目标而不懈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