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彤
(北京语言大学 汉语学院,北京 100083)
都市化趋势,是人类文明进程的内容之一,它“贯穿着全部文明的历史并一直延续至今。”[1](p56)从文学角度而言,“城市的吸引力和排斥力为文学提供了深刻的主题和观点:在文学中,城市与其说是一个地点不如说是一种隐喻。”[2](p77)杨义在《中国小说史》中概括了三类都市小说——以茅盾为代表的工业文化型,以老舍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型,以新感觉派为主体的洋场文化型。[3](p601)
新感觉派小说,与上海这座都市有着不解之缘。它的诞生、成长乃至消亡,都发生在上海这一方土地上。早在宋元时期,这里已经被朝廷辟为商港,随着商贸活动的开展,这里摆脱了传统的田耕渔猎,商品经济日渐繁荣。鸦片战争以后,上海成为五口通商的重埠,“随着汽车、轮船、留声机、爵士乐、狐步舞等的输入,异域的文化思潮与生活方式也随之侵入,使上海成了全球闻名的‘东方巴黎’。”[4](p79)现代都市的兴起,极大程度上改变了上海的社会政治组织方式与经济分布结构,也改变了人们的思想观念与日常生活状态,洋场文化型的都市小说应运而生。
现代文学史上不少作家创作过以都市为题材的小说。五四时期的作家如郁达夫,在作品中酣畅淋漓地将都市与都市人戏谑挖苦了一番。30年代京派作家沈从文也写过都市,但他笔下更多的是具有浓厚封建色彩的都市,都市作品所包含的并非是一个完整的都市世界。他们早年形成的古典人格与“乡下人”心态,以及在都市受挫而导致的异地感,使他们将自我封闭,同都市隔绝开来,身在都市,心在乡村,在情感上竭力否认自己的都市人身份,虽进入了都市却没有融入都市。可以说,他们是站在都市边缘的都市生活的旁观者。
新感觉派作家则是生于斯、长于斯、切实投身都市生活的现代都市之子,他们津津乐道于自己的都市人身份,对他们来说,都市已不再是一种异己力量了。他们呼吸着都市的空气,捕捉着都市光怪陆离的奇艳之风。他们首先是沉醉于现代都市生活之中的,如穆时英在《黑牡丹》中借一个舞女之口道出的:
我是在奢侈里生活着的,脱离了爵士乐,狐步舞,混合酒,春季的流行色,八汽缸的跑车,埃及烟……我便成了没有灵魂的人。那么深地浸在奢侈里,抓紧着生活,就在这奢侈里,在生活里,我是疲倦了——穆时英《黑牡丹》[5](p87)
体面的社会地位、优裕的经济条件和开放的生活态度,使新感觉派不必像亭子间的作家那样为衣食而奔波劳碌,也不必像道学先生那样为接近声色之乐而惴惴不安。他们无所顾忌地尽情享受着都市文明,沉浸在都市生活中,深深陶醉了。
的确,作为人类文明进程的重要步骤,都市化是与现代化相连的历史进步的体现。都市满足了人们的物质欲望与精神欲望:机械化生产解脱了人们单调繁重的体力劳动,并极大限度满足了人们的物质需求;发达的娱乐设施,满足了人们放松享乐的需要;现代法制的确立,取代了古典的乡村式法律的道德职能,使市民的思想和行为得到极大的放松,缓解了社会对人的控制。现代都市带给人以前所未有的体验,现代人最终选择都市作为生存基地,社会的都市化成为不可遏止的潮流。人一旦进入都市就很难再脱离都市,无怪乎新感觉派作家们那么深地沉醉其中。
然而,在沉醉的同时,他们又是“疲倦”了的。都市给人们带来自由的同时,也给人们套上了新的枷锁:
不但这衣服是机械似的,就是我们住的家屋也变成机械了。直线和角度构成的一切的建筑和器具,装电线,通水管,暖气管,瓦斯管,屋上又要方棚,人们不是住在机械的中央吗?——刘呐鸥《风景》[6](p31)
都市的工业发展所带来的环境污染,都市组织的契约化所带来的人的体力与智力的退化,以及许多遍及于心理和生理的“都市病”的蔓延,都使人们对都市生活感到不安。孤独感、漂泊感、失意感等等,都梦魇般紧紧追随着都市人:
我觉得这个都市的一切都死掉了。塞满街路上的汽车,轨道上的电车,从我的身边,摩着肩,走过前面去的人们,广告的招牌,玻璃,乱七八糟的店头装饰,都从我的眼界消灭了。我的眼前有的只是一片大沙漠,像太古一样地沉默。——刘呐鸥《游戏》[7](p4)
不同于郁达夫、沈从文等人站在都市边缘所感到的与都市间的隔膜,这是处于繁华喧闹的街市,纵情于声色享乐,却突然恍若置身荒原的寂寥。这蕴藏在心底的孤独感、虚无感背后,体现出的是对理性的怀疑、对人生的否定,是都市化进程所带来的“都市病”,带有某种程度的现代主义的世纪末情绪。
对都市既迷恋又失望的矛盾心态,影响到新感觉派的小说创作。“幻想的动力是未被满足的愿望,每一个幻想都是一个愿望的满足,都是一次对令人不能满足的现实的校正。”[8](p32)当人们对现有事物不满时,总倾向于在幻想中寻找一种精神的寄托与补偿。新感觉派的创作验证了这一原则。“在苦闷的现代人的眼睛里,中世纪也可成为一个值得遐想的幻景。”[9](p233)在对现实的都市生活感到疲倦之后,新感觉派作家将目光转向过去,转向乡村,在幻想中构思出一幅幅美丽图景。这里有对青梅竹马的恋人的深情回忆,如施蛰存早期的作品《上元灯》《扇子》;也有对失之交臂的一段恋情的深深怀念,如穆时英的《公墓》《第二恋》,叶灵凤的《朱古律的回忆》等。这些故事发生的背景或是未被现代文明冲击的古朴乡镇,或是远离都市尘嚣的郊外公墓。即使是发生在与上海同样繁华喧嚣的现代大都会香港的故事中,作者也撇开其都市化的一面,而着意描写它静谧的自然美的一面:
在透明的,南方的晴空下,它戴了满山苍翠的树木和明朗的白石建筑物,静谧地浸在乱飞着白鸥的大海里边,正像七年前离开它的时候样!——穆时英《第二恋》[10](p17)
新感觉派以饱蘸柔情的诗一般的笔触,描绘出纯洁的未染都市风气的古典型少女形象。这是一些“结着轻愁的丁香”[11](p116)般的姑娘,有着“明媚的语调”、[11](p122)“梦似的微笑”[11](p123)和“蒙着雾似的眼光。”[11](p131)她们心地善良,天真未凿,性情温顺,举止文雅而又不失少女特有的活泼。“半闭着的黑水晶藏着东方古国的秘密,”[11](p117)一句话揭示出这类女性形象与传统文化的关联。
原来这群“彻头彻尾的现代都市之子”,对于未染都市风习的古典型少女与古典式的纯情仍然是孜孜以求的。这种乡恋情结,首先表现在对故乡田园风光和简单安逸的生活方式的眷恋,广义上可以涵盖一切怀乡、怀旧的情感。新感觉派虽然相对来说是最现代的都市人,但潜意识里仍然摆脱不了乡恋情结。施蛰存早期作品集《上元灯》中都是些怀旧之作,《梅雨之夕》《善女人的行品》集中运用了现代主义手法的《春阳》《雾》等小说中的都市,总与松江、苏州的乡镇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联;穆时英不但写了《公墓》《第二恋》,而且写了《父亲》《旧宅》这类充满感伤怀旧氛围的作品;就连从小生长于日本的刘呐鸥,也在《风景》这篇作品中流露出对传统乡村、对自然的憧憬。
不过,这种乡恋情结早在20世纪初,就受到了强烈的冲击。鸦片战争以来的一系列历史事件,不仅动摇了沿袭几千年的自然经济基础,也挑战着中国文人传统的文化价值观,依附于自然经济之上的乡恋情结面临着衍变的契机。到了20年代末30年代初,乡恋情结这一认同传统价值观的象征意象,更如强弩之末,仅仅能给人以望梅止渴般的幻想的满足,无法再作为人们失重的灵魂的归宿。只要看看作家笔下的古典型少女的命运和遭迹,就可以推测出作者已经意识到他们的古典理想在都市社会的残酷现实面前是何等苍白脆弱、不堪一击。作家们小心翼翼地将这些少女放在远离都市的背景里,生怕都市的声光色影,玷污了她们古典的乡村式的风姿:
姑娘们应当放在适宜的背景里,要是玲姑娘存在在直线的建筑物里边,存在在银红的,黑和白配合着的强烈颜色的衣服里边,存在在爵士乐和ne⁃on light里边,她会丧失她那种结着淡淡的哀愁的风姿的。——穆时英《公墓》[11](p123)
这些少女大多单薄羸弱、多愁善感。欧阳玲是有着“苍白的脸,腮帮上有点儿焦红,一瞧就知道是不十分健康的”[11](p117)身患肺病的少女,没有等到聆听情人的爱情表白,她就香消玉殒,在郊外冷冷的公墓中,与她母亲的墓、常青树和紫丁香为伴。《朱古律的回忆》中送给“我”有“古典的香气”“忧郁的滋味”[12](p261)的朱古律糖的冷静的姑娘,身体也是衰弱的,伴着年迈的母亲返回家乡后,她杳无音信,让“我”的心为之悬念不已。而《第二恋》中“眸子里还遗留着乳香”的容玛莉,“像一头刚开始学走路的小白猫似地婉娈而可爱,”[10](p19)让人疼惜、怜爱,同时又是缺乏自我保护能力,容易受伤的。九年后,面对着仍不能忘怀的初恋情人,只能弹奏起“Rose Ma⁃rie”的曲子,来抒发内心的凄苦与无奈。
这类作品无不弥漫着浓重的感伤忧郁的气息,乌托邦式的古典梦幻往往被强烈的失落感所笼罩。这是一些看起来已经很遥远的属于过去的故事——新感觉派表现大都市喧嚣的都是现在发生的故事,而总是以追忆的笔调来构造美丽的梦幻,表现失乐园的主题。他们不断在作品中营造精神乐园,希冀理想中的少女有一个美满的归宿,结局却总是失落。他们想以对过去、对乡村的怀念来调整自己的情感天平,却又在理智上不愿也无法脱离都市返归过去,走向乡村。
得不到的往往是最美的。新感觉派构筑的精神家园,正因为是个失去的乐园,一个回不去的家,才会在有距离的审美观照之下如此生动,富于诗意。事实上,他们自己也意识到破败的乡村绝非都市人神往的乐土,现实生活中的古典型少女也并非白璧无瑕的圣女。《鸥》中的银行职员小陆,不满都市的繁杂喧嚣与工作的刻板单调,“伏在他的大账簿上害着沉重的怀乡病”,以至端坐在上海最繁盛市区里的最大银行中做起故乡的“白鸥之梦”。然而在凶猛的都市风的吹拂下,乡村早已满目疮,记忆中的人儿也面目全非。小陆的迷惘也许正是新感觉派的清醒——乐园一旦失去,便是万劫不复的,他们便只好像小陆一样,“在这烦嚣的都市中寻觅一点适当的享受,”[13](p247)以填补古典梦幻破碎后精神的空虚与失落。
新感觉派许多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水手或异乡人,如刘呐鸥的《热情之骨》,穆时英的《夜》《街景》,黑婴的《五月的支那》。他们四处漂泊,被生活抛出了轨道,出入于大都市的夜总会、赌场、酒吧、舞厅,寻欢作乐。但一切欢乐都如过眼烟云,他们无法从痛苦中得到拯救。这是一群找家的人,总在苦苦追问:“家在哪儿啊?家啊!”[14](p145)
中国历史上传统的家长制,留给人们这样的观念:家是温暖的避风港。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凶险、如何无奈,只要回到家,一切烦恼都得到了解脱。家是梦,是恋人,是辽远的故土。寻找家,就是寻找温情的慰藉。漂泊的人生经历,隐喻着精神的流离失所与灵魂的无所依托。
感情生活是新感觉派关注的焦点。在对都市的紧张忙碌、钩心斗角感到厌倦之后,他们“卷在生活的激流里”,“喘过口气来的时候,已经沉到水底,再也浮不起来了。”[5](p167)他们希望在高度机械化、追求利润和高效的社会中已经变得麻木迟钝的感情能够重新变得敏锐,但事实上他们的作品反映出的却大多是在都市中寻觅不到温情的悲歌。《夜》里的水手与无家可归的舞女邂逅,“同是天涯沦落人”,但他们只是聚散匆匆,这位水手又唱着“我流浪梦里的姑娘”,[15](p152)继续漂泊。《黑牡丹》中的舞女在郊外别墅找到暂时栖身的家,而顾先生则感到身上的重负骤然增加,只身回到都市继续那“琐碎到像蚂蚁”的机械般的生活。《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中,金子大王胡均益一夜间破产;踌躇满志的郑萍经历着失恋的打击;风流一时的黄黛谢转瞬间青春永逝;兢兢业业的市政府职员缪宗旦莫名其妙地丢了饭碗;书呆子季洁终生也解答不了哈姆雷特式的人生疑问。夜总会的狂欢驱不散内心的苦闷,曲终之时,遍地凄凉。胡均益自寻绝路,其余的人则在为他送葬后,觉得能像他那样休憩一下也好。他们是一群找家的人——现代都市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世界,没有安全,没有信任。他们寻找着家,可哪里又是他们的家呢?辽远故园的美梦已失,都市的温情又是如此淡薄,他们只好叹息着,走看“一条悠长的,寥落的路”。[15](p106)
如果说失乐园主题的作品中的女性是放在适宜背景里的古典型少女的话,那么在“找家的人”这类作品中的女性,则是被放置在不适宣的背景之中的。她们生活的场景,不再是“广大的田野,晴朗的天气”,而恰恰是作者不愿将欧阳玲们放置的“直线的建筑物里边”,“银红的、黑和白配合着的强烈颜色的衣服里边”,“爵士乐和neon light里边”。在生活的重压下,她们周旋于舞厅、酒吧,强颜欢笑。果然,作家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了,罪恶的都市使纯真的少女染上了瑕疵,“憔悴的脸色,给许多人吻过的嘴唇,黑色的眼珠子,疲倦的神情”,[15](p147)外表与从前判若两人。但在内心最深处,她们还藏着“中世纪的不灭的深情”,[16]古典少女的善良本性从她们的言行间依稀可辨。对这些误堕泥淖的金玉之质,作者寄寓了深切的同情与惋惜,也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情绪。《夜》中的茵蒂就像烟蒂一样,人人皆可享用,然后随手弃置。《黑牡丹》中的“黑牡丹”似乎命运要好一些,成了郊外别墅的女主人。她隐瞒了曾经的舞女身份,也要求知情人为她保密。可这样平静的生活究竟能维持多久呢?连她自己也不抱乐观态度,“我什么都不问,只要能休息一下,我是到这儿来休息的。”[5](p173)而《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中的黄黛茜连这样一个暂时休息一下的栖身之地都没有。作者无法给这些值得同情的女性安排更好的出路,因为他们连自己的出路都看不清楚,同笔下的人物一样,他们也走着“一条悠长的,寥落的”寻觅家园之路。
刘呐鸥《都市风景线》中的一篇小说标题即为“游戏”,写一位现代都市女性,同时周旋于两个男性之间,刚同未婚夫订婚,又与另一个追求者同居,将爱情视作游戏。《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MOD⁃ERN GIRL》《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展现了类似的情节:一对男女邂逅相逢,感情飞速膨胀,但很快就如同氢气球般爆碎了。物欲和肉欲使爱情的佳酿变质了,不但古典的浪漫纯情远逝了,就连一点点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同情也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追求感官刺激的游戏。物质化的都市生活,已经不允许人们继续保留浪漫主义的理想,企图在都市中寻找古典梦幻和想象中的温情,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原来行之有效的宗法制一体化的意识形态业已失范,传统的伦理道德几乎没有任何规范力量,究竟用什么来维持社会的人文秩序?人们似乎无法找到自身的位置。没有价值的参照,没有规律可以遵循,缺少精神关切的人生轻飘得不可承受。于是,人们便在无奈和无谓中以游戏的方式逃避承担生存的重负,只图一时的轻松与快乐,整个人生也不过是个消遣的游戏。
《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中的青年绅士在赛马场上赢了钱,邀身旁素昧平生的近代型女性进茶店,几杯冷饮过后,俨然成为情侣,共赴舞场后,她却与预约好的另一舞伴翩翩起舞,舞罢匆匆离开,去应付另一个男人的饭局。爱情成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闪电般的游戏。《残留》中刚刚丧夫的少妇霞玲悲伤得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另一方面又希望丈夫的朋友代替丈夫来陪伴她,想满足房东的情欲来顶替房租,甚至深夜独行街头,觉得“做个咸水妹来安慰安慰在这海港出出入入的各国哥儿们也好”。无聊的情绪,使她丧失了理智,任凭灵魂游荡、堕落。穆时英的《Pierrot》则对人性的本质、人生的意义做了全盘否定:“什么都是欺骗!友谊,恋情,艺术,文明……一切粗浮的和精细的,拙劣的和深奥的欺骗。每个人欺骗着自己,欺骗着别人……”[17](p222)
这是个充满欺骗的世界,虚无的世界。当世界的本体化为无的时候,人失去了外在的基本依靠;当意识本身是无的时候,人失去了内在的根本依托。人真的自由了,但这是一种处境尴尬的自由,一种真正的荒诞感。正如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所说的:
一旦世界失去了幻想与光明,人就会觉得自己是陌路人。他就成为无所依托的流浪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对失去的家乡的记忆,而且丧失了对未来世界的希望。这种人与他的生活之间的分离,演员与舞台之间的分离,真正构成荒诞感。[18](p7)
于是,这些“被剥夺了对失去的家乡的记忆,而且丧失了对未来世界的希望”的都市人,索性放弃了对解释世界的理由的寻找,只在盲目的本能欲望的支配下,一味沉浸在狂欢式的生活中。灵魂在放逐中沉沦,生命在游戏中销蚀。这就是一批感到了精神危机的都市人的选择。
这类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不论外表还是内在本质,都迥异于古典型女性。她们是近代都市的产物,有美艳迷人的容颜、sportive的身体、有弹力的肌肉,聪慧机警,狡黠过人。她们游戏人生、放浪形骸,为达到一己快乐不择手段,甚至玩弄他人的感情。《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中的欧阳蓉子是她们之中的代表。小说不止一次指出这个都市女郎有“猫的脑袋”和“蛇的身子”,是“温柔和危险的混合物”,[19](p143)概括了这类女性可爱又可怖的本质。一方面,作者为她们美丽的外表所迷惑,艳羡的目光从作品中对这些女性的细致描摹中隐约可见;另一方面,作者又对她们充满恐惧。她们是桀骜不驯的一群,外表温柔,内心却冷酷无情,反复无常。传统文学作品中“痴情女子负心汉”这样一个长盛不衰的故事模式,被颠倒过来,成了“负心女子痴情汉”,《游戏》《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都可以归入这一模式。刘呐鸥的小说集《都市风景线》中八篇小说,七篇可以纳入这一模式。这里女子成为主宰者,男子则处于被动位置,最终成为被抛弃者。
传统的“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感情模式,是自然经济基础之上的中国传统文化所衍生的悲剧。在封建宗法制强大的阴影下,女子被迫依附于男子,没有经济地位与社会地位,没有自身独立的人格与人身自由,也就无法避免被抛弃的悲惨结局。这里,男子实质上是封建宗法制的代表,他们的强大,正反映出传统文化的巨大威力。沿袭几千年的自然经济自鸦片战争时开始被强烈动摇,全然陌生的西方价值观跟随坚船利炮及西方资本商品而至,猛烈冲击了陈旧式微的传统价值观念。封建宗法制的统治地位受到挑战,女子相对来说有了更多的人身自由,不再像从前那样依附于男子,特别是在上海这个接受西方文化的前沿,这些生活于现代都市的女性得风气之先,比男子们更易接受新观念、新事物,与都市合拍。都市给了她们一方宽松自由的天地,使她们如鱼得水般潇洒自如。不过,这些现代女性既是为都市文明的甜醴所滋哺,也吮吸了西方“世纪末的果汁”。她们就是现代都市的化身——她们身上有现代文明优越的一面,也集纳了现代都市的缺陷,鲜明地体现出现代都市的负面。新感觉派对笔下这类女性的态度,反映出他们对于现代都市的态度。而以这类女性为主角的“负心女子痴情汉”的模式的确立,则暗示了传统文化在现代都市文明面前的轰然崩溃。
弗洛姆曾指出:“由于人失去了他在一个封闭社会中的固定地位,他也就失去他生活的意义,其结果是他对自己和对生活的目的感到怀疑。……一种他个人无价值和无救药的感觉压倒了他……像一个陌生人投入一个无边无际而危险的世界。”[20](p36)
这是弗洛姆对西方处于社会转型期人们的生存状态的描述。同样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二三十年代,是一个价值紊乱的时代,文坛呈现多元的追求趋势:左翼作家以马克思主义为思想武器,开始了激进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开拓;京派作家挖掘底层劳动人民身上的人性美、人情美,与现实丑相对抗;上海滩敏感困惑的都市青年,则感到古典梦幻破灭后世纪末的悲哀。他们看不到前景,茫然四顾,无所适从。穆时英在《白金的女体塑像·自序》中剖析了自己当时的心理:“二十三年来的精神上的储蓄猛地崩坠了下来,失去了一切概念,一切信仰;一切标准、规律、价值全模糊了起来……”[21](p1-2)
这也是当时新感觉派作家的普遍心理。这种困窘从他们的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对于古典理想与都市现实的态度上可以看出来。他们向往古典式的纯真,却又清楚地意识到这种理想在这个时代注定无法实现;他们恐惧和憎恶都市的虚伪堕落,却又抵制不住都市的诱惑,对于古老的封建文明和现代的资本主义文明产生了双重疑惧,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徘徊不定。他们不能把自己整个地交给某一种理想或信仰,任凭灵魂游荡放逐。
这就是新感觉派的精神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