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欲立,陈学明
(复旦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433)
在重大疫情背景之下,西方左翼学者对当前欧美所主导的西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将带领人类社会走向深渊还是救赎展开了深刻思考。西方左翼学者普遍认为疫情正在迫使人类做出选择。正如齐泽克所言:全球共产主义抑或丛林法则,新冠病毒迫使我们做出抉择。
大卫·哈维(David Harvey)认为新冠疫情以令人始料未及的方式使得全球资本主义的资本循环和周转陷入失血休克,整个资本主义的生产和需求链条都被按下了暂停键,这使得我们能够更理性地看到资本主导下的生产主义和消费主义的深层危机,当代资本主义经济之所以仍然能够完成资本的循环并获得利润的积累,其主要动力百分之七十到八十依赖于消费主义推动,新冠病毒的意外事件出现则造成最富裕国家中占主导地位的消费主义的崩溃。无休止的资本积累的螺旋形式正在从世界的一部分向内部崩溃。哈维指出,消费主义是提供资本循环和周转的丰厚土壤,而“当代资本主义消费主义”的许多前沿模式在当前的条件下无法运作,因为“新冠肺炎并不是一次剧烈波动,而是对主导最富裕国家的消费主义形式的核心的强力撞击,无止境的资本积累的螺旋形式正在从世界的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向内坍塌。”
新冠疫情造成的新自由主义世界的消费主义危机已然使得资本主义制度呈现出病态:“比起民众的安危,欧盟更关心金融机构和跨国企业的生死存亡,再一次印证了它是一个失败的政治实体。欧盟任由(除意大利以外的)27个成员国自生自灭,甚至从未呼吁各国共同支援身陷囹圄的意大利”。
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指出新冠病毒暴露了人类社会长期的巨大不平等,不平等的经济地位对新冠疫情的致命性传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加剧了社会财富两极分化差距,增加了国家控制疫情的难度。The Intercept网站分别列出了美国纽约市新冠检测阳性率最高和最低的五个地区:新冠检测阳性率最高的五个地区,人均年收入是17595~35141美元;而新冠检测阳性率最低的五个地区,人均年收入大约是106702~147547美元。社会阶层之间的巨大贫富差距鸿沟与社会风险性因素相互叠加进一步放大了风险,最终这种不平等以一种毁灭性的风险平均化方式反过头来损害着上层阶级的利益,没有任何社会阶层可以因为财富和权力的占有而最终免于被病毒感染的风险。
左翼学者普遍认为即使新自由主义治理模式的系统性衰落可以避免,但是后疫情时代西方民主的衰退将不可避免,自由市场和公司的意识形态避免将病毒控制引入利润的黑洞,公众的健康是“可消耗”的生产成本。欧洲和美国政府在复工和隔离之间摇摆不定表明在社会治理的系统性协调方面,国家、政府和公司三者处在难分胜负的博弈之中。疫情危机的管理也正在成为另一种阶级斗争的场域,一方面,通过定义风险的来源和解决方案,资产阶级将阶级冲突转化为风险管理的技术议题,也就是说,将风险的总体性原因物化为一个社会学的或者经济学的实证问题。比如,生化灾难对人类的普遍性风险被简化为生化技术难题,并因此催生出一批消化生化灾难的公司和职业。于是,资本生产出灾难,最终使得灾难成为一种可以获得巨大利润的生意。另外,危机的结构性积累也将阶级斗争的场域进一步扩大到了公民运动当中。如前所述,危机在社会结构中的平均化趋势跨越了阶级利益的冲突,风险的共同性是真实存在的,因而“为了预防核能和有毒废料的危险,阻止对自然的明显破坏,不同阶级、党派、职业群体和年龄群体的成员团结起来形成公民运动”是可能的。因此,新冠疫情最优化治理需要产生一种跨越阶层的社会联合,这种社会联合难道不正是中国政府所呼吁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吗?
“森林的过度砍伐和种植园(橡胶、油棕、咖啡或可可)中经济作物的大量种植破坏了生态系统的平衡和生物多样性,从而导致了病毒向社区的传播。农业用地的过度占用导致了森林砍伐过度,城市化和无休止的城市扩张同样也加快了森林砍伐的速度,破坏了动植物的生存环境。最后,通过全球化的人口流动,跨国公司之间的经济往来,大都市的虹吸效应,迅速将个别区域性流行病推向全球性流行病。”资本与自由市场扩大了社会与自然的物质变换断裂(metabolic rift),新冠病毒的肆虐正是从这个裂缝中被召唤出来的恶魔。从政治到生态,我们正面临一场更大更广泛危机的前景,正如马克思所言,“生产力在其发展的过程中达到这样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上产生出来的生产力和交往手段在现存关系下只能造成灾难,这种生产力已经不是生产的力量,而是破坏的力量(机器和货币)。”新冠病毒进一步促使这种破坏性力量反噬人类社会,从而“使我们陷入后现代的野蛮状态,为摆脱这种状态,我们必须像许多社会主义运动一样,重新探索国家和资本以外的其他道路,创造出超越灾难资本主义的未知世界。”
新冠疫情向我们提出的向左与向右转型的选项是否意味着向绿色资本主义的转型有可能使得当代资本主义获得自我保存的持续性平台呢?
奥康纳曾经提出资本主义双重矛盾理论试图解释将马克思主义危机理论进一步推进到其现代生态危机的适用范围内。奥康纳认为当代资本主义的危机主要发生在生产条件破坏的领域。所谓资本主义生产条件即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所借以展开的外部自然条件。新冠疫情的发生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规模和深度破坏了全球资本主义生产和再生产的自然条件和公共条件。
所谓“绿色资本主义”的提法实际上掩盖了其“生态帝国主义”的实质。资本主义国家的绿色是有代价的,其代价是发展中国家的发展权利,特别是生态健康权。欧美等西方发达国家通过全球贸易的方式,大量向中国等发展中国家输出电子垃圾和工业废料已是不争的事实。当中国考虑到生态保护本国生态文明权益,并停止进口西方国家的塑料制品等废料后,欧美国家普遍陷入了垃圾围城的生态困境。这再一次说明了绿色资本主义的“生态帝国主义”实在是国际社会不堪承受之重。
皮凯拉斯(Andres Piqueras)说:“我们绝不该对中国的情况视而不见。中国向我们展示了‘人人平等’的计划性经济体制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击败未知的病毒。现在,来自中国、古巴和委内瑞拉的医疗救援队已经到达意大利,帮助他们战胜疫情。西班牙也已经认识到,我们需要这些国家的帮助。”中国和古巴在新冠疫情在国内传播被控制之后,开始着手提供国际援助,这正是一种破除了意识形态偏见和国家利益鸿沟真正的国际主义精神,而西方世界至今没有认真对危机中中国和古巴等社会主义国家的制度和文明行为做出认真的评估,却依然采取了将国内矛盾焦点转移到国外,特别是转移到中国身上的以邻为壑的政治策略,这一方面会迟滞西方世界有效应对新冠疫情的理智和长远举措,另一方面也在透支和窒息欧美领导的新自由主义体系的意识形态领导力。
左翼学者卡洛斯·马丁内斯(Carlos Martinez)以“卡尔·马克思在武汉”为题详尽阐述了社会主义中国击败新冠病毒的三个重要原因:第一,社会主义与高端技术的结合实现了对病毒的全面监测,人工智能和云计算以及广泛被普通人使用的高速互联网基础设施保证了对每一个可能病患的及时追踪和隔离;第二,自上而下高度协调的社会动员能力保证了高层的科学决策能够贯彻到基层社会;第三,免费和强制性的全民“战时”医疗福利保证了每一个公民免于对病毒的恐惧。他还提出了一个被西方世界假装看不到的问题:“如果疫情真的会导致资本主义经济的瘫痪,我们是否应该扪心自问:我们所拥有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经济?竞争和私利能使人类免受疫情、战争、饥饿和气候变化的侵袭,摆脱自我毁灭的结局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也许是时候关注一下中国了,他们向我们展示了另一条道路的可行性。”
尽管特朗普政府在考虑采取给每个成年公民发1000美元支票的方式来挽回经济和民意的双重颓势,但是齐泽克嘲讽:“这是受赤裸生存(bare sur⁃vival)的需求所迫而产生的共产主义。很不幸的是,这恰是1918年苏联所谓‘战时共产主义’的翻版。”
阿吉特·辛格(Ajit Singh)则提出新冠疫情将使得替代以美国为首的新自由主义秩序成为可能,任何一个诚实的国际社会的参与者都看到“在这场全球斗争中,华盛顿没有采取任何形式的团结与合作,而是加倍努力部署其新的冷战战略,试图把失败的责任推到中国身上,并转向赤裸裸的种族主义。华盛顿对中国的敌意日益加深的背后,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焦虑,这种焦虑对世界各国乃至对美国体制最热心的捍卫者来说越来越明显:中国国家主导的体制正在超越美国的资本主义,并逐渐使替代以美国为首的新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合法化。”
布兹加林(Aleksandr Buzgalin)则明确提出了替代方案,要求由国家和公民团体有计划地采取非市场的组织化行动,支持医疗保健、社会保障和基础设施等公共系统,更重要的是要“遵循制定明确、透明、一贯适用的新规则的道路,以实现普遍的公众利益。在这方面,私有财产不可侵犯的原则以及为实现利润最大化所涉及的利益必须被置于次要地位。”
齐泽克在反思疫情的时候,也认为相比较于某些国家利用疫情封锁中国这样以邻为壑的做法,全世界更应该“需要完全无条件的团结和一种全球协同的反应,一种曾经叫作共产主义的新形式。今天的武汉可能是我们未来城市的景象。”事实上,只要是世界上真正具有深邃的世界性和历史性洞见的政治家和思想家,都能够走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基本逻辑上来,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才强调:“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正是出于这种人类共同的责任和担当,世界各国共产党接连发表国际性和地区性的联合声明,代表在疫情冲击下“被侮辱和被损害”的阶级和群体发声,一方面反对“新自由主义的反社会性和寄生性”,另一方面号召地区性的和国际性的工人联合,相互支持、共克时艰。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资本主义根本性转型的前景并不可以寄希望于疫情造成的经济危机或者社会危机,而要寄希望于工人阶级在资本主义生产领域发动的斗争与革命。
齐泽克提出要重新定义自由主义与共产主义,认为“假设我们将所有关心自由的人都定义为自由主义者,并把那些认为只有在全球资本主义走向危机的时候通过根本性变革来挽救自由的人定义为共产主义者,那么我们应当说,今天,那些仍然将自身视为共产主义者的人才是如假包换的自由主义者,只有他们严肃研究为何我们自由的价值观受到威胁并意识到只有根本性变革才能挽救它们。”
大卫·哈维认为,要激发新工人阶级的社会主义意识,他认为:“工人阶级不是要实现什么理想,而只是要解放那些由旧的正在崩溃的资产阶级社会本身孕育着的新社会因素”。他将我们正在经历的这场新冠疫情引发的资本主义系统性危机视为“那个陈旧的、可怕的崩溃中的社会秩序”。这场灾难正在创造出“新工人阶级”:被停滞的资本循环甩出的相对过剩人口,哈维将其主要人群定义为“非裔美国人、拉丁裔美国人和工薪妇女等”。全城封锁正在创造一种集体行动的习惯,这种习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已经给被资本主义的体制化力量所内化并驯服,哈维反问道:“为什么我们不把目前正在崩溃的资产阶级社会所蕴含的那些要素——惊人的科学技术和生产力——解放出来,利用人工智能、技术改造和组织形式,以使我们能够创造一个与以往存在的任何事物迥然不同的东西?”哈维的共产主义想象是令人兴奋的,因为很显然,尽管复工能够使得新工人阶级付租金、还房贷和购买食物——这也正是资产阶级所希望的——并重新回到旧的雇佣秩序中去,但是既然全城封锁让新工人阶级体会到了免费提供基本食品和医疗保障的类“社会主义”替代方案,为什么不让复工来得更晚一些,从而培养这种“社会主义”习惯,并激活工人阶级的社会主义想象呢?
向左还是向右?这既是一个生存的选择,同时也是一个“共产主义”与“野蛮主义”之间的选择。西方左翼对此的回答是明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