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平
(广东工业大学 通识教育中心,广东 广州 510006)
美国学者罗伯特⋅帕南特在政治学名著《独自打保龄球——美国社区的衰落与复兴》中揭示了过去几十年美国居民社区持续衰落的现实,并由此发出警醒——“美国已经遗失了那些曾令人们彼此团结的社会粘合剂,我们面临着互为陌生人、没有足够社会关系的危险”。[1](p3)在我国随着“单位制”解体,城市基层社会管理向“社区”回归,从90年代开始大力推进城市社区建设成为我国重要的发展战略。无论是西方还是中国,推动居民的社区整合和参与、发展社区成为普遍共识。当下媒介化社会的到来,媒介成为影响社会变革的重要力量,微信等新媒介正深刻地嵌入人们的生活,新媒介的嵌入给当前城市社区带来了什么,形成了怎样的居民—社区关系,该问题的探索有助于我们进一步思考社会转型期城市社区建设和治理等一系列现实问题。
芝加哥社会学派在研究社区问题时就曾把传播视为重要因素,芝加哥学派的代表人物约翰·杜威认为:“社会不但凭借传递与沟通才能持续存在,而且可以说就存在于传播与沟通之中。英文中的共同(common)、社群(community,也译为社区)和沟通(communication)是同源的字。人们由于彼此有共同点而聚为社群;社群中的人因为能相互沟通而有共同之处。”[2](p3-4)传播学者施拉姆同样认为:“传播是社会得以形成的工具。传播一词(communica⁃tion)与社区(community)一词有共同的词根,这决非偶然。没有传播,就不会有社区,没有社区,也不会有传播。”[3](p2-3)传播对于社区的意义不仅仅在于信息的传递,还在于文化的共享和情感的维系,多元的传播活动有助于增进社区居民间的互助和共享,培养居民对于社区的认同和归属感,增强社区凝聚力,而这正是社区成长和发育最核心的因素。
然而在我国的社区建设和发展中,传播的价值并没有受到足够重视。因我国传媒体制的原因,社区媒体发展不足,社区传播主要依靠居委会自上而下的宣传动员,或者是居民间自发的人际交往,信息传播渠道有限,信息传播并不充分。姜飞、黄廓曾指出我国普遍存在着“传播灰色地带”(意指信息传播的盲区),其中之一便是——“虽然人们能通过电视和网络知晓国际、国内大事,但对自我生存周边3公里范围内,甚至是本居住社区的事情所知甚少。”[4](p127)对于我国大量涌现的商品房社区而言,恰恰最需要的就是信息渠道的畅达,它与以往任何类型的社区都不同,没有经过缓慢自然的“发育”过程,完全由“陌生人”组成,居民之间缺乏共同生活的经历,没有共同的纽带联结,独门独户的居住模式使人们关起门来自成一家,更容易沦为“互不相关的邻里”。正因为此,以媒介为中介的邻里交往在商品房社区盛行。传播学者王斌的研究表明,比较起传统街坊社区,商品房社区居民更倾向于使用多种媒体与邻居交流。[5](p99)
在政治学、社会学领域对商品房社区居民新媒介使用的关注大多集中在冲突抗争—社区治理语境下,如袁光锋认为各种业主抗争已经成为社区政治中的重要现象,而互联网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6](p59)黄荣贵、桂勇发现了互联网作为动员手段在发起集体抗争上的巨大潜力。[7](p29)如何利用新媒体资源网络提升社区治理水平,关键在于信息技术和治理结构的协调发展。[8](p170)这些研究是从外部入手的研究,传播被视为社区调控的工具或策略;较少有研究以社区居民为中心,关注居民在社区交往中的媒介使用和体验,缺乏对日常生活中居民是如何自发、自觉地使用网络媒介介入社区生活的经验考察,这是一种从内部入手的考察。传播学者谢静提出了“构成性社区”的观念——即把社区看作是由传播所构成的网络,其中媒介、文本等都是具有能动作用的行动者,与社区人一起构成了行动者网络。[9](p37)“构成性社区”的观念给本研究以启示,新媒介对人进行了赋能,使社区居民的主体性建构成为可能,微信群作为当下最流行的社交媒介,在邻里交往中的嵌入构成了怎样的行动者网络?邻里间活跃的微信群交往可否看成是居民“内生性的”社区重构行为?形成了怎样的居民—社区关系?关于此问题的回答,需要深入居民日常生活中的媒介使用实践具体考察,以做出探索性研究。
D社区位于广州市番禺区小谷围岛,十多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蕉林稻海,伴随着广州的“南拓”战略和大学城开发,昔日的农田俨然成为一座移民新城。这里珠江环绕,高校林立,“岛居”的自然生态理念和高校人文氛围吸引了大量高学历、高素质买家定居于此。D社区占地面积4.6万平方米,总建筑面积14万平方米,总住户822户,常住人口约3000多人,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商品房居住社区。D社区的整体结构呈长方形,一二三四期楼盘依次排开,四期楼盘既连成整体,也保持了各自的相对独立性,每一期楼盘都配有独立的门禁系统,封闭管理。该社区由21栋小高层组成,主力户型为140~220平米的大户型,其发售的价格从2012年的每平米2.5万到2017年初销售完毕时涨到每平米5万多,对比同时期广州的房价水平,D社区的房价一直处于中高价位,该社区定位为中高端生活社区。
D社区业主的职业较多集中于高校教师、医生、公司白领、公务员等,此外还有部分的企业主。D社区自住型买家远多于投资客,业主年龄多在35~50岁之间,一对中青年夫妇、家里有1~2个孩子、和老人或保姆同住,代表了多数家庭的构成。为了体现服务品质,提升业主满意度,D社区物业管理公司在营造社区文化上做了很多努力,如秋季运动会、中秋游园、端午节包粽子等已经成为社区的常设活动。
依据社会学领域比较主流的“城市中产”定义,“‘城市中产’必须同时满足收入、职业、教育三个维度的指标,具体包括具有大专及以上的教育水平、收入在基准线以上、从事具有一定声望的职业等标准”,[10](p165-167)D社区算是典型的城市中产社区,在当前扩大“中等收入群体”、建立“橄榄型社会”的背景下有一定的类型意义。
从商品房交楼、入住开始,邻里们就热衷于成立各类“群”,从早期的BBS论坛到QQ群再到微信群,当一个“新人”即将进入社区生活时,寻找并加入“群”成为他了解和适应陌生环境的重要一步。熟人之间互相邀请是进入群的主要方式,由于群交往的私密性,在D社区究竟有多少个微信群无法精确统计,但我们了解到一个名叫“D社区邻里”的微信群是规模最大的群,也被称为“主群”(因为还有其他的中小规模的群存在),人数规模已达500人(微信群的规模上限),现是D社区最有影响力的交往平台。微信群的发展为邻里交往创造了线上空间,同时也带来了邻里交往的圈层和分化,在交往中因为价值观念、关注焦点、生活需求或兴趣爱好的不同,邻里们三五成群地聚结,逐渐形成一个个小圈层。如,为了解决生活需要,邻里们发起成立了“美食团购群”“订奶群”等,大家捆绑在一起拼单议价;有的业主在群里寻找有共同兴趣的邻居,成立趣缘交流群等等。本文在研究中关注到的各类“小群”有:
表1 D社区的各类微信群
微信群的使用极大延伸了邻里交往空间,D社区居民按照自己的需求和意愿自发联结,在社区形成了密集的传播交往网络,它是居民自发、自主、自愿的行为,没有受到任何外界干预,反映了社区居民“内生性”的交往需求,也逐渐成为影响社区的行动网络。
邻居们组建和参与“群”传播的初始动机是为了交流方便,虽然大量有关“邻避运动”“底层抗争”的研究都表明,虚拟社区的发展与底层抗争频繁发生关系密切,但是社区“群”的初始动机并不都是抗争需要,在D社区,“群”的首要功能是信息互助的平台。
当人们聚集在一起面临共同的风险和困境时,会形成不同形式的社会互助,这是人类社会赖以生存的最基本的观念和行为之一(陈成文、胡书芝等,2007)。商品房社区居民融入社区生活的过程中,存在大量日常、琐碎的信息需求,当不能获得正式渠道的有效支持时,他们使用媒介创造了非正式的信息互助网络。业主“M女士”是一年前从中心城区搬到D社区的:“刚搬过来的时候完全是陌生的生活环境,很不适应,不知道在哪里买菜,不知道孩子在哪里打预防针,还要面临落户、上户口等一系列琐事。有什么不清楚的问题,在群里吆喝一声,总会有热心的邻居回答。”夏天临近幼儿园入学报名时,微信群变得特别活跃,有关周边幼儿园的招生条件、报名情况、报名经验等的交流特别多,相关信息显得特别重要,大家互相进行各种信息支持。
媒介的发展为社区互助提供了便利,人们通过网络自发地联结起来,构建了一个紧密联系的传播网络,形成了自组织的互助机制。传播学者丁未在对中国稀有血型群体的网络自组织的研究中,发现得益于QQ群、网络论坛等传播工具的扩散与应用,新媒体的普及对边缘群体进行了传播赋权,提升了边缘群体应对和解决问题的技能。[11](p140)微信群作为当今最重要的人际互动媒介,传播学者肖荣春以“边缘人”的社会融入和群体生存为视角,考察了美国L城华人社区微信群的使用,发现微信群作为社区传播基础结构的重要组成构建了新型的网络化社区,推动当地华人结成互助、互惠的社会关系网络。[12](p66)两位学者的研究都从“边缘人”视角阐明了传播媒介在推动群体互助及其社会融入中的作用,对于城市社区而言,业主是社区法律意义上的主人,不能称之为“边缘人”,但从社会关系的角度看,社区居民之间互为陌生人,作为原子化的个体缺乏足够的社区支持,使用媒介结成互助网络融入社区成为居民基于生活需要的行动自觉。
除了信息互助外,互助行为还从线上延伸到线下,作用于人们的现实社区生活。笔者在D社区一年多的民族志观察中,亲历的互助行为非常多,有两类互助行为特别具有代表性:一类是危急中的行为互助,商品房社区独门独户的居住模式,使人们即使遇到突发危机,想叩开“陌生人”的门,迈出寻求帮助的第一步变得无比困难。微信群这一在线交往平台的使用,使“叩门求助”变得自然。笔者见证了一次新年夜里的发烧求助,大年初三深夜一名叫“14栋周老师”的邻居在群里发了一条求助信息,急需小儿退烧药,不一会多位邻居都在群里@她,给她支招、送药,这一幕非常暖心。另一类是“拼”团互助,生活中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在线交往平台即时互动的特性,使有共同需求的人联结在一起,抱团协作。在D社区最典型的表现就是基于微信群的“拼”行动,对于孩子上学接送的问题,邻里们在群里发起了拼车行动;对于封阳台问题,有共同需要的邻里发起了捆绑行动一起议价等等。社会学者费孝通用“差序格局”形容中国人的社会关系,父母、亲戚、同学等心理距离较近的熟人是个人最重要的社会支持,那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尚构不成个人的社会关系,然而社区邻里根据各自所掌握的社会资源情况开展基于在线网络的互利互助,超越了传统地缘关系中熟人社交,改变了互助的场景和连接方式。
邻里微信群是建构在拥有共同家园基础上的在线交往社群,所形成的关系网络是否真切地影响到居民个人或社区,是本文考察的又一个重点,为此本文引入了社会资本的概念。“社会资本”简而言之即充分肯定了社会关系网络的价值,认为社会关系网络及其所形成的互惠、信任关系,像人力资本、物质资本一样,具有生产性,能帮助个人或团体实现不可能实现的目标。鉴于社会资本的重要性,无论对于个人而言,还是对于社区而言,都应该有远见地投入时间和精力去开发或取得社会资本。
传播媒介因素影响着社会资本。报纸曾被认为是促进社区公共参与和社区联系的积极媒介(Janowitz,1952等);而电视由于在观看的过程中不需要与他人互动,不需要参与、交谈、分享,因此被认为是不利于社会资本累积的媒介。①帕特南在《独自打保龄球——美国社区的衰落与复兴》一书中,把社区衰落的25%的原因归结于电子娱乐,尤其是电视使人们闲暇时间私人化。互联网媒介具有多面性:一方面,使用者对互联网的过度依赖,一度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削弱了人们在现实世界中相处的时间和能力,尤其是社交媒体流行的当下,社交媒体的沉迷往往导致亲密关系的破坏;另一方面,互联网对使用者的交往行为又发挥着积极的推动作用,我国传播学者彭兰(2001)认为,网上交往能扩展人们的交际范围和能力,增加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的交流机会,而这正是拓展社会资本必须经历的过程。前人的研究表明虽然传播媒介与社会资本密切相连,但如何发生作用还必须根植于特定情境,邻里微信群是如何触发D社区关系网络的变化和演进的,本文有以下观察:
商品房社区是因商品房的买卖而形成的社区,比较起传统社区,它的整体社会地位较高,而且还在上升。[13](p68)商品房的销售价格本身就对社会进行了居住分层,在商品房的定价和推广中,邻里可能带来的社会资本成为商品房买卖的隐含福利,例如,D社区售卖时就以“与高知人士为邻”作为销售噱头。对于一些人而言,住在哪里意味着经过奋斗后获得一个社会阶层的接纳和认同,在这种心理下容易产生对那些与自己一样“奋斗到这里”的邻里的好奇,从而使居民之间的身份吸引成为交往的又一种动力。微信群的使用拉近了邻里的距离,降低了社交成本,增强了邻里关系的易得性。
社区名人——Li医生
Li医生是广州一家三甲医院的外科主任,其妻子是另一家三甲医院的儿科医生。Li医生的职业身份让他在邻里群中自带光环,加之为人友善,时常有邻居@他,向他咨询或求助,他帮助过不少邻居,也为他积攒了大量人气,成为邻里圈的名人。Li医生入选“岭南名医录”成为邻里圈的热门事件,群里的邻居们留言,“有个医生邻居,我们真好福气!”
Li医生并不是特例,D社区作为一个典型的高知社区,高校教师占了相当比例,此外还有一部分业主是金融公司或科技公司的中高层白领,他们接受过较好教育,在专业领域拥有一技之长,在邻里之间形成了身份上的亲和力和吸引力。
基于趣缘聚集在一起形成的微信群在D社区相当活跃,本文观察到的趣缘群体有“种花养草群”、“篮球交流群”“骑行车队”“瑜伽互动群”“我们爱跳舞”“合唱团”等,是邻里交往中非常重要的构成。
D社区有一个“篮球交流群”,由J先生发起,J是一名私营企业主,爱好打篮球。通过各种分享和邀请,目前已有30多名成员,群成员的年龄多在35~45岁之间,职业身份有基金公司员工、银行职员、企业主、高校教师、公务员等。他们因为篮球爱好而连接在一起,经常在周末约球,通常发起者在群里给出时间和地点,愿意参加的成员在群里报名,打完球后他们常常会一起约去吃宵夜,慢慢地大家有了更多线下的互动和联系。此时交流的话题不再限于篮球,从各自的家乡、生活背景、职业经历,到经济走势、投资理财、公司经营等,不时还会电话邀请更多的朋友参加,展现出成年男性社交的特质——酒桌社交、拓展关系、维系友谊。趣缘群体的联结由虚拟走向现实、由线上走向线下,形成了基于邻里关系和共同兴趣的社交网络,成为潜在的社会资本。
与“篮球群里的男性社交”相对应,本文还观察到一个特殊群体——随迁老人,他们退休后离开了故土和以往的社会联系,跟随儿女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他们有的热衷于广场舞,有的参加了合唱团,三五成群发起了他们的在线交往网络,由于老年人智能手机使用水平存在差异,使用邻里微信群的基本上都是对新技术接受能力较强、性格较为外向的老人,而且女性明显多于男性。老年人的微信群多是熟人圈,线上和线下交往的重合度高,他们常常转发一些养生保健、美食厨艺等信息,当谁家遇到不顺心事时,大家会在群里互相安慰、鼓励。他们中的很多人需要在老家和“新城”之间两地奔波,社区里趣缘群体的存在以及线上交流成为他们与社区产生联系的一种方式。一位“双城”生活的老人在微信群里给常在一起跳舞的邻里们留言:
“好久不见,好想你们哟,虽然我们不能天天见面,但相互的牵挂和问候每天都能用微信传递,这也是时代带给我们这一代人的福利吧,我们可以聊天,传递信息,诉说幸福和苦恼,交流生活的点点滴滴,成了我们生活的必需。……姐妹们,微信常见!”
邻里关系正成为一种商业资源。随着“微商”的兴起,邻里之间的介绍使邻里关系成为一种信用背书,推动了邻里圈“共享商业”的发展。D社区有一位住户,微信名“悦悦姥姥”,是一位来自东北的退休老人,擅长做各种面点,通过微信卖给邻居。由于口碑不错,逐步“发展壮大”,组建了一个微信群,邻里们在微信群里下单预定,“悦悦姥姥”送货上门,“悦悦姥姥”的面点就这样走向了邻里们的餐桌。与一般意义上的“微商”不同,那些邻里们都认可的产品,其背后往往有一个有关他人的家乡或有关他人生活的故事,这种富有人情味的表达会让产品更受欢迎。
“能人”是对一个群体中有能力、有影响力的人的统称。在传统乡土社会,地方乡绅构成了乡土社会的“能人”,他们一般来自当地望族,知识阅历丰富、德高望重,是乡土社会受人尊崇的地方权威和精神领袖,他们在传承乡土文化、维系乡村秩序、调停矛盾冲突、决定乡村事务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在现代化发展中,城乡社会也出现了各种“能人”,这里的“能”则更多地指带领大家建设发展的能力,如开荒种地、修路架桥、发家致富等。
D社区邻里微信群的交往互动产生了颇有知名度和影响力的社区“能人”,他们热心邻里事务,主动热情,乐于沟通,为邻里和社区做出了很多贡献。
社区“能人”——J
J是附近知名大学的教师,也是D社区“教育讨论群”的发起人和群主。
J热心于社区里的各种事务,经常参与群里的各种讨论。小区附近要建垃圾收集站,她积极地与居委会、街道办沟通,把各种反馈第一时间发在邻里微信群;在推动成立业主委员会事件中,她是积极的行动者,和另一个邻居“独行”一起组织签名、撰写意见稿、协调商议,做了大量工作。J对社区事务的热心,赢得了大多数邻居的好感。
作为“教育讨论群”的群主,J还展现出较强的公益精神和组织能力,例如群里有一位三个孩子的妈妈,自媒体人,J在邻里群里隆重介绍了她,邀请她为大家分享孩子的双语学习经验。群里有一位成员是职业规划培训师,J协助她一起在社区办了一场免费的公益讲座……
社区能人的凸显,不是个人知识、地位的凸显,更多地体现在对社区参与的影响力上。社区能人除了具备较强的社区参与意识外,还具备较强的利他精神,更接近于社区志愿者的角色。在这些能人的推动下,D社区居民自发捐书,建成了社区图书角;举办过一场开在邻居家里的新年音乐会;成立了一支有一定艺术水准的合唱团等。其中大量的组织工作,都是在邻里微信群中自发地协作完成的。
商品房社区作为私有财产领地,财产领地意识直接影响到居民对外在干预正当性的怀疑或排斥,从而使商品房居民更积极地参与基层政治活动。[14](p57)D社区的邻里微信群之于D社区居民的一个重要意义就是充当了在线的“公共议事厅”的角色,曝光了居民与物业公司、基层管理者之间的矛盾和问题,成为争夺社区话语权和主导权的阵地。
D社区邻里微信群构成了一个守望互助的在线公共空间,每个置身其中的居民都充当了“瞭望者”的角色。一旦发现什么问题,大家习惯第一时间在群里通报,表达自己的疑惑或不满,借此寻求支持,几乎所有的公共议题都发端于社区居民在群里的“通报”。2018年1月,一位叫芳芳的业主在群里发出一张施工工地的照片,告诉大家这是在附近散步时发现的,**高校正在建校内垃圾站,紧邻本小区,一则通报引发了邻里们的强烈关注,最终发展成“反对某高校建校内垃圾站”社区集体行动。同年,一位业主在群里吐槽,自从搬进了这个小区使用上智能电表后,居家人口没变、电器的数量和种类没变,电费却噌噌地往上涨,引起了大家对电费问题的关注,邻里们纷纷晒账单、找问题,质疑电表走得快,质疑物业电费公摊有问题。
并不是所有的话题都能成为社区公共议题,相关研究表明中产阶级的政治参与具有“业主能动主义”的特征,即主要围绕物业管理、公共设施和公共服务等“业主福利”。[15](p95)邻里微信群生成的公共议题仅限于社区生活,主要集中在为维护业主利益所进行的各类对话和抗争,反映的是“居住的政治”或“日常生活的政治”,对于那些超出社区范畴的社会议题缺少关切。
公共议题的形成中,我们发现那些与该议题利益密切相关者为了影响议题的走向,也为了便于协商和行动,他们自发地在线连接在一起,就某一议题组建讨论和行动的社群。如D社区出现的“电费问题讨论群”“空气污染业主联络群”“反对垃圾站行动”等就是基于具体问题形成的利益相关者的连接。
为了维护“我们”共同的利益和诉求,邻里微信群常常要求成员必须经过身份审核,群里的任何对话和行动,从根本上是代表业主立场、维护业主利益的。因为可能存在潜在的利益冲突,物业、房产中介或街道居委会工作人员,这些身份都会让业主们敏感和顾忌,不希望“我们”的空间对他们开放;同时也担心,当真正遇到问题时,他们的“潜入”,会泄密“我们”的隐私,让大家讨论的决议和行动效力减弱。
身份尴尬的Lei
D社区有一位特殊的成员Lei,既是刚上任的物业公司的主任,也是社区业主,Lei在邻里群的出现很快引起了大家的“围观”,邻里们直言不讳地表达希望她能以业主的立场做好物业管理工作,而不要以物业管理人员的身份参与邻里讨论。在诸多协商讨论中,Lei物业成员的身份使她常常成为大家顾忌和质问的对象。
微信群因为其封闭性、私密性,在业主维权中成为内部协商的理想平台,如果说网络论坛流行的时代,物业、基层政府有更多开放渠道了解民意的形成过程,而在微信群主导的社区交往时代,社区民意的形成更为隐秘,在完成“利益攸关者”结盟之后就直接以矛盾的形式爆发,加剧了矛盾的呈现。
在这些微信群参与的维权事件中,既有成功实现诉求的事件,如“反对修建垃圾站”事件;也有一直没有结果、依然处于行动中的事件,如对电费是否有问题的调查等。这些事件没有明确的领导,没有热衷于维权抗争的“专业户”,甚至没有统一的组织、分工,但微信群在社区的维权中所展现的组织力量是巨大的。群成员的联结非常紧密,像有一根“接力棒”在社区传递。遇到问题时,大家集体商议并形成决议,支持者自觉认领任务,履行责任;行进到下一阶段,或者遇到新的问题时,大家及时交流商议,形成新的决议和行动,如此循环,直到达到或接近目的。在此过程中,每个参与的人都非常重要,形成了参与维权的接力。在自组织理论看来,“自组织系统能够在没有外部干预的情况下自发创生、演化和组织,由无序到有序,逐渐形成稳定结构的系统”。[16](p28)居民基于微信群的维权,没有固定的领导、没有正式的组织架构,却呈现出协同有序的自组织特征。
对于城市人来说,社区不仅是休憩的家园,也是私有财产的领地,共同的利益把社区居民牢固地连在一起。微信群的使用,创造了跨越时空的在线交往网络,让居民哪怕身在异地也能对社区事务产生“身体在场”的想象,从而弥补对现实社区生活参与的不足。D社区居民在彼此互联的基础上,开展了从信息互助到行为互助,成为适应陌生环境的生存攻略。居民的在线交往还创造了新型的邻里交往关系和交往文化,居民按照自己的需求和兴趣进入不同的邻里圈层,以获取各自需要的支持,在自我受益的同时,也推动了社区的参与和共建。此外,居民在社区生活中已经不满足于“被主导”“被安排”,传播赋权使居民更多地参与社区主导权和话语权的争夺,虽然维权被视为社会的不稳定因素,但它以另类方式强化了居民的利益共同体认同,创造了一个共同行动的交往情境。
D社区居民的在线交往无疑展现出了社区参与和共建精神,但是这应该归结于高素质的社区居民,还是应该归结于依托微信群形成的日益频繁的“居民日常生活的互动”。如果归结于前者,为什么在房地产运动刚开始兴起的90年代,没有出现发达的社区自组织,居委会依然是上传下达、开展社区活动的主力。如果归结于后者,又恐陷入对传播技术的盲目崇拜,因为人类社会的发展最终是靠人的推动。20世纪90年代,曼纽·卡斯特提出了“网络社会”的概念,他看到了微电子技术和通信技术的发展所可能引起的时代变革,但是他并没有用象征着传播内容和速度的“信息社会”来形容时代巨变下之下的未来社会,而是用“网络社会”取而代之,“网络社会”象征着新技术影响下人类社会结构的变化,这种社会结构的运作逻辑是网络化的、新的社会关系和组织模式。卡斯特的“网络社会”对我们理解新媒介对城市社区的影响以启示:当一个个邻里被“编织”进入了在线网络之时,此时最重要的不是传播交往渠道的变化,而是产生了新的社会关系和组织模式。
微信群的使用改变了城市社区中人与人连接的场景与方式,乡土社会中形成的社会关系的“差序格局”正在改变,“差序格局”用心理和情感上的亲疏远近来定义社会关系,然而微信群的嵌入使居民关系走向自由、开放、连接,社区目标和任务的达成不一定依靠亲密的熟人,未曾谋面的邻里自由连接、互助协作也可能更有效率地达成,这一切源于媒介对社区中的个体与自组织群体进行了激活。
学者胡泳、姜奇平等有关社会化软件的作用有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未来是湿的”,“湿的”与“干的”相对而言,跟“干的东西”相比“湿的东西”更具有粘黏性、吸附性,而互联网就是未来社会的“加湿器”。在他们看来社会化软件的发展就像是往烘干的黏土中注入了水分,黏土变得湿乎乎的,重新恢复“粘黏性”,它能将众多角色一一连接进来,从而形成强大的连接力量。[17](p8)尽管如此,我们也不能过于夸大媒介的作用,微信群的介入带来了居民—社区关系的改变,但愿不愿意融入社区、多大程度地融入社区,存在着个体差异。有的人期待和谐邻里、守望互助,有的人追求独来独往、大隐隐于市,媒介作为一种中介工具最终要通过人起作用,那些看中社区关系和社区支持的群体才是邻里在线交往网络的高卷入者和受益者。